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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月之:上海何以成为“光明的摇篮”
来源:上观新闻 | 夏斌   2021年06月22日12:02

江南文化的传承积淀,海派文化的独树一帜,百年党史孕育的红色文化,给上海这座城市带来了怎样的丰厚滋养?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5月29日,新华社发表毛泽东同志亲自修改批准的社论《祝上海解放》,称赞上海是“近代中国的光明的摇篮”。

上海何以成近代中国“光明的摇篮”?江南文化的传承积淀,海派文化的独树一帜,百年党史孕育的红色文化,给上海这座城市带来了怎样的丰厚滋养?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就此采访了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熊月之。

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熊月之

近代上海犹如一个大超市,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摊铺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上海是一座光荣的城市、一个不断见证奇迹的地方。从“一隅之地”到“江南中心”,从“码头”到“源头”,从石库门到天安门,江南文化、海派文化、红色文化对上海城市品格的塑造与提升,提供了怎样独特的滋养?

熊月之:上海的红色文化、海派文化与江南文化,是同一文化不同层次、不同指向的表述,既有累积的关系,也有演进的关系。形象地说,江南文化是高地,海派文化是高原,红色文化是高峰;“开放、创新、包容”的城市品格,就是这座气势磅礴、钟灵毓秀的大山的精气神。

在上海文化的高地、高原、高峰上,我们党百年来走过的光辉历程、创造的历史伟业、铸就的伟大精神,得到了充分体现、生动演绎、精彩阐释,造就了英才汇聚、生动活泼的局面,使上海在革命、建设和改革的各个时期都走在全国前列。可以说,这是近代上海发展进步的主旋律。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开放之于红色文化,有着怎样丰富、生动的体现?

熊月之:上海是党的诞生地和初心始发地,是中共中央机关长期所在地,也是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邓小平、瞿秋白等众多无产阶级革命家进行革命斗争的地方。

在中共一大正式代表中,大多数地方党组织的代表有一个共同特点,即代表籍贯与代表身份相吻合,毛泽东、何叔衡是湖南人,董必武、陈潭秋是湖北人。只有两个地方党组织有所不同,即北京与上海。北京代表张国焘、刘仁静在北京读书,自可代表北京;上海的两位代表,一个是李达,湖南人,一个是李汉俊,湖北人。李达和李汉俊那时在上海生活都不满三年,他们代表上海正是上海城市开放品格的生动表现。

1920年6月,中国共产党发起组在上海成立,五名成员陈独秀(安徽)、李汉俊(湖北)、俞秀松(浙江)、施存统(浙江)、陈公培(湖南),也没有一人是上海本地人。

1921年,上海人口已达250万,几乎是北京的3倍、苏州的4倍、广州的1.5倍。其中,83%为非上海籍。当时的上海对于全国来说,犹如各地人共同经营的一个大超市,每个地方在上海都有自己的摊铺,多经营与各地相关的业务。可以说,上海早已成为全国的上海,全国也就成为上海的舞台。

从1921年至1949年,中共中央机关累计有126个月(合10年半)设在上海。各地共产党人来上海,或是与党的中央领导机关工作有关,或是参加上海城市的革命活动,如刘少奇、李立三、赵世炎、刘华等在上海领导或参加工人运动。

上海红色文化的开放性,还表现为对全国各地文化及知识分子产生的巨大、积极影响。

举一个例子,毛泽东在与斯诺的谈话中,述及影响他思想演变、人生走向的新书,包括《盛世危言》《警世钟》《群学肄言》《穆勒名学》等,以及《民立报》《新青年》,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在上海撰写或出版的。毛泽东最早阅读的三本马克思主义书籍,即陈望道所译《共产党宣言》、恽代英所译《阶级争斗》、李季所译《社会主义史》,也都是在上海出版的。

从这些出版物的内容、种类可以看出,上海文化光谱的宽度与长度,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有统计显示,近代中国70%的新书由上海出版。从阅读史角度来研究上海对于红色文化的影响,可拓展的空间很大。

再举个例子,上海诞生、创作的抗日救亡音乐、电影、戏剧,数量特别众多,影响特别巨大,视野特别开阔。影响广远的《九一八小调》,并不是产生在东北,而是在上海;激越嘹亮的《大刀进行曲》,也不是产生在大刀队与日军激战的华北,而是在上海。一大批著名的抗日救亡歌曲、话剧,如《义勇军进行曲》《毕业歌》《放下你的鞭子》等,都是在上海产生的。

南京杭州合肥等长三角城市,为何没有党的早期地方组织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这种开放品格,与江南文化、海派文化有什么联系?

熊月之:这种联系是极为密切的。研究党史、学习党史,我们会发现一个特别的现象——中共建党初期的地方组织,有北京、广州、长沙、济南那些距离上海较远的地方,却没有南京、杭州、合肥等长三角省会城市。这是为什么?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在于,当时上海不仅是全国的上海,更是江南的上海。

上海的移民人口中,差不多有80%是江南人;江南地方的众多知识精英,早已汇聚于此。比如,活跃在上海的共产党人,像陈独秀、陈望道、瞿秋白、恽代英、张闻天、张太雷、陈云、柯庆施等大多是江南人。民主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的上海地方党组织,有时候统管江苏、浙江地区,也包括安徽的一部分地区,主要是沿津浦线一带。

眼光放得更开阔一些还会发现,活跃于上海的新文化运动的骨干人物,陈独秀、胡适、鲁迅、钱玄同、刘半农、瞿秋白、周作人、茅盾、沈尹默等,也大部分为江南人。

自两晋特别是隋唐以后,江南地区就是中国思想文化最为开放、开明、活跃、灵动的地区。明末清初,中国兴起引进西学热潮,最突出的代表徐光启(上海)、杨廷筠(杭州)、李之藻(杭州),三人都是江南人。他们没有因为那些学问来自西方,就漠视、轻视甚至仇视,而是认真分析,虚心学习。此外,苏州人王锡阐,安徽人方以智、梅文鼎,都立在引进西学的前沿。

徐光启提出的“欲求超胜,必先会通;会通之前,先必翻译”,是对待西方文化较为理性的态度。近代王韬、李善兰、徐寿、华蘅芳、赵元益、丁福保等江南知识分子延续这一传统,走在引进西学的前沿。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新文化运动研究、学习、接受马克思主义,延续的正是这一传统。

所以说,江南文化、海派文化与上海红色文化是一脉相承、不断演进的。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江南文化、海派文化这么开放、开明,是不是与江南地区的自然禀赋、经济结构也有关联?

熊月之:江南地区自然禀赋较好,气候温润,山川秀美,水域众多,河渠纵横,物产丰富,人民聪慧灵活。六朝以后,北方人口持续南移,治理水患能力大为增强,江南资源得到了进一步开发与利用,逐渐成为全国的经济中心。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江南地区的自然禀赋差异性大、互补性强、自洽度高。这里地形多样,有山地、丘陵、平原、湿地,有的适合种粮,有的适合种棉,有的宜于养蚕,有的宜于种茶。物产的多样性,显然有利于商品市场的形成。明清时期的江南已经形成一个多样化、专业化、精细化、有着充分市场的经济结构,湖丝、松江布更是名满天下。

现在来看,还有一个有利的因素,即江南地区有江(长江)、河(运河)、湖(太湖)、海(大海)四大水源,便于一体化,也易于走向世界。依赖这四大水源,江南地区内外沟通便利,徽州人走出了大山,宁波人、温州人闯向了海外。

自古以来,中国沿海人都颇具开放精神、开拓意识。从山东的齐国商人到福建的泉州商人、广东的香山商人,都有从事海上贸易的传统。公元1292年上海建县时,据说全县人口有一半与海上贸易有关。

“住得很近”点明城市的集聚,“反复地谈”强调交流与升华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吃改革饭、走开放路、打创新牌,是上海的成功之道。从您的观察来看,近代上海在哪些方面体现了敢“创”、敢“闯”的特点?

熊月之:仅就创新品格而言,可用我们党初创时期的两大特点来说明:

一是思想创新。

中国共产党百年发展史上,有许多重要的思想、理念是在上海酝酿、产生的,有许多具有重要意义、深远影响的事件是在上海发生的。中国共产党诞生,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选择社会主义道路,批判无政府主义,可以说是最具思想深度的创新。

1922年在上海举行的中共二大,通过了第一部党章。这部党章规定党内生活和党内关系的一系列基本原则,中心是建立严密的各级组织、加强党的纪律性,具有界标性意义。

1924年在上海举行的中共四大,第一次提出无产阶级要掌握民主革命运动的领导权问题,第一次提出工农联盟问题,规定党员三人以上需成立一个支部,将党的最高领导人由委员长改称总书记、各级党的领导人称为书记,具有里程碑意义。

二是活动方式创新。

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后,中央机关长期设在上海,并进行了一系列组织活动方式的创新。

比如,确立“机关社会化”原则。党的各级机关大多分布在商店、住家、医院、写字间等极为普通、毫不起眼的房屋中。最早建立的政治局联络点,就设在同孚路柏德里700号,那是一幢两楼两厢房的石库门房子,工作人员将其称为“中央办公厅”,周恩来、邓小平几乎每天要到这里来办公。中共中央与中央军委联络点一度设在浙江路清河坊,其楼上为机关,楼下是一个杂货铺。

又如,住在机关和来往机关人员的穿着、言语、活动等,都要求符合公开的身份。住家要夫妻二人,进出人员也不能太多;与共产国际的联络点对外是一家古董店,这样外国人进出不易引起怀疑。这些都是从上海城市实际出发,有效利用上海城市特点,巧妙进行革命斗争。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上海面积不大,却一直被国人誉为“大上海”,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这座城市能合作、善包容。在这方面,又有什么经典事例?

熊月之:这可从陈独秀与上海的关系谈起。陈独秀是安徽人,在1920年创立中国共产党发起组之前,至少有六次进出上海和在上海居住的经历,其中有两次是因被他处所不容而来上海的。

一次是1913年,陈独秀在安徽参加反对袁世凯的“二次革命”失败后,被乱军逮捕,差点遭到枪毙。幸得众多友人营救,才得以逃亡上海。另一次是1919年,陈独秀在北京城南新世界游乐场散发《北京市民宣言》传单,被关了三个多月。获保释后,在北京无法继续从事革命活动,决定移居上海。

对于上海城市的包容品格,陈望道有一段话讲得很生动。他说,自己与陈独秀、施存统、沈玄庐等人,都是因为思想激进、宣传新文化,为他处所不容,但上海可以包容这类人物,“我们几个人,是被赶拢来的”。大家住得很近,经常在一起,“反复地谈,越谈越觉得有组织中国共产党的必要”。

“赶拢”两字,极为传神;“住得很近”,点明了城市集聚的价值;“反复地谈”,指的是思想交流、交锋,包括与无政府主义者的交锋,也包括与戴季陶等人从一度合作到分道扬镳。

这是一个明晰概念、廓清边界、辨明是非、权衡利弊的过程,是一个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过程,是一个理论创新、理论升华的过程,也正是上海被称为近代中国“光明的摇篮”之重要原因所在。

改革开放以来,从浦东开发开放到建设“五个中心”,从世博会到进博会,上海坚持大力弘扬“海纳百川、追求卓越、开明睿智、大气谦和”的城市精神和“开放、创新、包容”的城市品格,不断创造新的辉煌。近些年,上海所倡导的一些做法或目标,如“两张网”“四个宜”“五个人人”等,都是上海城市品格的生动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