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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石磙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奉叶辉  2021年06月21日14:19

父亲闲下来的时候,喜欢坐在那个老石磙上教孙女认字。父亲一边教,一边看自家农田上那飞来飞去、正给小麦喷洒农药的飞机。就这样,父亲摸摸老石磙、看看麦田里的飞机,不觉露出笑容来,十分满足的样子。

父亲大字不识几个,会认数字,会读简单的识字课本。他对刚认识的几个字很上心,便教孙女,我那几岁的女儿跟他学,这几个字是“攻坚”“决胜”。孙女问他:“爷爷怎么会认识这几个字?”父亲摸着胡茬儿笑道:“这是城里的兄弟教给我的。”

父亲说的“城里的兄弟”,是指经常来我们城头乡湖滩村的扶贫人员。父亲视他们为兄弟,所以才这样称呼他们。他们每次来,都会帮父亲解决些难办的事,陪父亲到田里走几圈,或者干一会儿农活。唠家常时,就坐在老石磙上。

看得出,父亲对老石磙很有感情。有那么一天,我似乎发现:石磨里的棱沟竟与父亲额头上的皱纹很像。不同的是,石磙的棱沟是石匠用铁钎凿上去的;而父亲的皱纹,却是乡村的风雨和艰辛烙上去的。农忙时节的每一天,父亲都喜欢在石磙上“粘”一会儿,也许是因为共同的岁月就是他们共同的“情书”,他们才会相互吸引吧。

这老石磙是父亲20多年前使用的。时光的迁移中,石磙早已失去了原有作用,大多被主人遗弃,或者白送给景区当老物件,作为旅游资源了。父亲舍不得扔掉自己的老石磙,想找个地方安放,可这事真不容易办:老房子、老村庄早已不在了,大家住的是小区和楼房,漂漂亮亮、干干净净。想来想去,父亲就把它搬到我家承包地的田头了。

父亲经常去看望那石磙。他坐在老石磙上抽几口老烟,遥望远方的田野和迷人的湖光,心里想着什么。

石磙也叫碌碡,唐诗宋词中还有不少写石磙的诗句,如晚唐薛能《嘉陵驿》中的“蚕月缲丝路,农时碌碡村”,北宋楼璹《碌碡》中的“田力机巧事,利器由心匠”等,雍正皇帝写的《耕图二十三首·其五·碌碡》中,也有“如轮转机石,历碌向东皋”的诗句。

石磙是传统农具中极普通的物件,而在我父亲这样的农民眼中,它定然是不普通的。印象中,每年夏秋两季,父亲总是在自家门前的打谷场上,套上他饲养的黄牛,然后一手牵着牛绳,一手挥着柳树条,象征性地抽打一下牛背,那牛就拉起石磙,碾压起粮食来。石磙碾压脱粒的粮食种类很多,夏季主要有麦子,秋季主要有玉米、黄豆、水稻、高粱。父亲赶着老牛,碾得很认真,几乎不落下一粒粮食。就这样,随着那石磙的转动,家里的粮仓堆得越来越高,父亲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每每碾完粮食,父亲都会打扫一下石磙上的碎草和灰尘,对石磙说:“你辛苦啦,好好休息吧。”

这样仅仅过了几年,父亲依依不舍地把家中的老牛卖了,我家和其他农户一样,开始用手扶拖拉机耕、种、拉、打,再也用不着老牛了。父亲用粗绳把石磙牢牢地拴连在手扶拖拉机的后厢上,开着拖拉机在打谷场上转着圈子飞奔,不大工夫,满谷场的粮食就碾压、脱粒完成了。

有那么一天,父亲忽然把石磙推到打谷场的拐角,拍打一下它那突起的棱沟说:“老伙计,你陪我累了这么多年,该歇歇了,以后再不要你干活啦!”果真从这一天起,我家再也没有用过这老石磙,它被闲置起来了。你想,我家连手扶拖拉机都不用了,有了更好的机械可租用,又快又省力,哪里还用得着石磙?

我父亲依然去看望那石磙,常常摸着石磙上的棱沟,感叹时代的飞速变迁。而我家的亲戚则开来一辆新款的收割机帮父亲收割小麦。亲戚笑话我父亲说:“别摸那石磙啦,它生不出一粒粮食,还是我这有用!”可不是,收割机在田里一边收割,一边就把粮食脱粒干净,还自动装车,又把秸秆当场打包捆好,这是父亲怎么都想象不到的。而他更想象不到的是:自家种田施药,竟然用上了神奇的小飞机,再也不用喷雾机、喷雾车了!

这些年,我家承包了28亩田,田上的收入每年都在5万元左右;因为现代机械的使用,父母有了不少空余时间,闲不住的他们便到企业打工,每年收入也有八九万元;没活干的时候,父亲就到自家的稻田里捉黄鳝——父亲的手艺很好,知道哪里有黄鳝,一捉一个准,多的时候一天能捉五六斤,到街上一次能卖二三百元钱。

勤劳的父亲带着我们一家人享受着生活的馈赠。几年前,我家在城头的南街新村买了一套房,不久又在县城买了一套房。父亲说,现在过上了好日子,我们可不能忘了城里的兄弟!

“城里的兄弟”也没有忘记我父亲,他们时常下乡来看望他。他们和父亲一起坐在老石磙上,指着田野给父亲讲规划,临走时,还给父亲留下几袋肥料和一摞关于科技种田的资料。

父亲趴在那老石磙上把资料摊开,让孙女教他认里面的字,也让过路的邻居教他。那老石磙就成了父亲的书桌。我随口说:“这石磙派上大用场了。”父亲说:“不要小看这石磙,它是最实在的物件,我们做人做事就要像这石磙一样,需要的时候实实在在地干事,老旧了、不需要的时候,就安分守己地待着,琢磨着怎样把日子过好。”没想到父亲一个普通农民,竟能说出如此富有哲理的话来。

眼下,我家这老石磙的旁边已经修建了健身广场,母亲在那儿跳广场舞,父亲带着我女儿坐在老石磙上欣赏着农家人的舞姿。我女儿在手中的本子上认真练写着爷爷教给她的几个词,“攻坚”“小康”,而我父亲满脸微笑的褶皱,像极了夕阳中那老石磙上沧桑的棱沟。

(《楚苑》选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