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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鸟》2021年第6期|于怀岸:元辰日(节选)
来源:《啄木鸟》2021 年第6期 | 于怀岸  2021年06月21日11:10

导语

他乡遇故知,自是一番欣喜与情切。只身一人进城看孙儿,闲暇走街串巷卖卖小菜的农村老汉杨百岁万没想到,眼前这位不修边幅的乱头发青年竟是失联已久的姨妹家的孩子。年关将近,菜不好卖,“外甥”不仅大手笔包圆了他的菜,而且发出了尽显情意的元辰日之邀。当谎言拆穿,人心露出险恶的獠牙,杨百岁依然信守承诺,善意待人,同样,回馈他的也必然是法外崇义的朴素良知。

元辰日

文/于怀岸

高高兴兴过大年,开开心心去拜年。大年三十很快就到了,吃完年夜饭,孩子去放冲天炮、放烟花,大人看春晚、守年,一晚上很快又过去了。零点抢完新年才躺下闭眼,眼睛一睁,就是大年初一了!杨百岁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大年初一就到了,他被俩孩子从梦里摇醒了,孩子们给他拜年来了。

“恭喜发财。”

“红包拿来。”

“元日平安。”

“红包快递。”

杨百岁给孙儿孙女每人一个大红包,红包里装着两张崭新的老人头。接着儿子和儿媳跟着来床前给他拜年,杨百岁同样给他俩每人一个红包。葫芦镇一带的风俗,大年初一晚辈须给长辈拜年。拜年是一种仪式,单膝下跪,得说“恭喜发财”、“元日平安”之类的吉利话,做长辈的当然得给晚辈打发红包。几十年前,像建德他们那个年纪的人小时候拜年,一般也就打发一把糖果或几颗炮仗,现在日子越过越富裕了,没有人再给这类东西,都是打发红包,一般亲戚家的孩子给红包,不包一二百块钱拿不出手了。杨百岁这几年每年给孙子孙女也就包个二百块,给儿子和儿媳包的只有十二块,寓意月月红。包多了他们不会要,还得退出来。

九点时吃完早饭,儿子和儿媳带着孩子去岳父岳母家拜年。刘香香家在龙车湖,离里木村有二十公里,不通班车,只能走路去,在路上看运气能否搭上便车,所以他们得赶早吃饭,赶早动身。儿子一家人前脚出门,杨百岁后腿跟着就动身了。他一口气赶到葫芦镇车站,等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坐上去酉北城的中巴车。中巴车说是班车,其实是私人运营的,不像城里的公交车到了有站牌的地方才停车上下人,这个班车是一路随上随下,有时下了一个人刚起步没二百米远,又有人喊停车。车子走走停停,到达酉北车站时已是十一点半了,杨百岁一路小跑到新政府大楼前,很多人聚集在广场上了,他们手里拿着三角形旗帜,在呼喊着口号。大约有二三十人,老年人居多,他们穿着臃肿的羽绒衣,戴着大棉帽,杨百岁看到老傅和一个他不认识的老头儿举着一条红色的横幅,上面的黑色大字是:不交房就退款!另外两个穿工装、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年轻人举的横幅则是:还我血汗钱!

杨百岁跟老傅打了声招呼:“来得早呀!”

老傅说:“你再不来我们就走了。”

杨百岁四处瞅了瞅,他没看到乱头发,也就是假腊狗。戴安全帽的年轻人不多,就五六个,都精精瘦瘦的,不看脸,看身形他就知道乱头发不在这里。那个红袖箍倒是站在穿工装的队伍里,正跟王经理商量着什么,他的胳膊上没有戴红袖箍,他的手里也拿着一面三角形小旗帜。他也看到了杨百岁,马上跑过来,给他发了一面小旗帜,让他站到老年人的队伍后面。不一会儿,王经理站在了两支队伍的最前头,像个领导似的,开始指挥大家行动。他让两支队伍轮流大声地喊各自领队举着的横幅上的标语,一路浩浩荡荡地往明德一郡出发。

王经理走在最前头,不时转过身来面向大家,领喊:“不交房就退款!”

杨百岁这帮老年人跟着喊:“不交房就退款。交款三年半,还没住得房!”

王经理喊:“还我血汗钱!”

红袖箍那帮年轻人跟着喊:“还我血汗钱,做工近四年,没得一分钱!”

“做工近四年,没得一分钱!”

“交款三年半,还没住得房!”

喊声震天。人虽不算多,无论老年人还是年轻人过年期间吃得饱喝得足,人人中气足,嗓门大,声音洪亮高亢,不仅引得大街上很多人驻足观看,就连马路上跑的大车小车也有很多人探出头来张望,还有人举着手机拍摄视频。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一件到处都是口袋的马褂的中年男人站在一辆开着天窗的轿车上,扛着一部很大的摄像机全程跟踪拍摄。今天是大年初一,跟往年的大年初一一样,酉北城里很多人回乡下或去外地过年了,街面上人不多,冷冷清清的。王经理一再要求大家提高嗓门,他对已经过了新鲜劲头的老头儿老太们有气无力的喊声很不满意了。两支队伍从市政广场出发,沿酉北大道右行,再转入护佑路,在老城区穿行了大半个小时,又转到建设路,再穿街过巷来到明德一郡小区门口。

隔老远,杨百岁就看到那几栋烂尾楼上也挂上了要住房要工钱的横幅和标语,像给一个穷人穿上了红袍子,那几幢灰扑扑的框架楼顿时显得喜气洋洋了。

进了小区后,王经理让大家站好队,继续喊口号。他和红袖箍走过来,叫上杨百岁和老傅,把他俩领到正中央那幢大楼的门洞里。王经理说:“有个事求你们,拜托帮帮忙。”

老傅说:“啥事儿,你说,能帮到的肯定帮,得对得住二百块钱工钱是不?”

杨百岁也说:“那是,那是。”

王经理面露难色地说:“你们看,今天街上人少,游行的声势搞不起来,政府也不重视,到现在他们也没来个人跟我们协商。我寻思得加加码,这样才引得起政府高度重视,政府一重视,这事儿就好解决了。”

“政府现在都放假了,没人上班,”老傅说,“你们选的日子不行,我看还是改天吧?”

王经理脸上的横肉抖动几下,鄙夷地对老傅说:“像春节这样特别的日子才有重大意义,这你不懂!”

“啥事儿,你说吧。”杨百岁说。

王经理说:“我不是说了嘛,要再加加码,想了半阵儿才想到,得找个人爬到顶楼上去假装跳楼,这样才能把事情搞大,才能吸引政府和公安过来,他们也才能真正重视民工和业主们的诉求。凡事上面一重视,事儿就解决得快了,也能解决得圆满了。”

“主意倒是个好主意,”杨百岁想了想,“跟政府作对的事儿我可不敢干。”

“你搞错没有,这哪是跟政府作对,”王经理有些生气,“这只是要求政府为民办事,有所作为,去给民工们讨回工资而已。你们不知道明德一郡的老板李万机吃喝嫖赌,每天开销几万甚至十几万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会没钱吗?他就是赖账,有钱也不给民工们结工钱,更不给业主交房子。只要政府出面逼他,这钱他马上就得拿出来。”

“真的呀?”杨百岁将信将疑。

“肯定不会有假!”王经理斩钉截铁地说。

老傅犹犹豫豫地对王经理说:“我老农民一个,倒不担心跟不跟谁作对,可这楼好像有十七八层吧,又没电梯,你看我这身肥肉,爬不上去呀。就是爬得上去,也得歇无数次脚,估计下午三四点才能到楼顶。”

老傅确实体胖,一身肥肉,他的小腹比王经理还要圆,还要鼓得高。

王经理皱着眉头瞅了瞅老傅,只好作罢,转身对杨百岁说:“老人家,那就要麻烦你爬一趟楼了。”他顿了顿,又说,“当然,不白麻烦你爬楼,这楼楼层高,上去这一趟,给您算一个工。”

王经理从裤兜里摸出钱包,打开,抽出两张老人头,递给杨百岁。

杨百岁不肯接钱,他不愿意去装跳楼,一是因为他胆儿小,不想跟政府或王经理所说的开发商李万机结梁子,毕竟不是自己工资被拖欠,上去假装跳楼跟混在队伍里喊喊口号是两码事,前者是随大流而动,后者却是单独替人出头的事。俗话说,枪打出头鸟,王经理就是要他去当这只出头鸟!二是他怕有熟人看到,他丢不起这个人。虽说今天并没有多少人来明德一郡看热闹,但也有些老人、小孩子围在小区门口往里瞧,这些人里保不准就有他的熟人,或他不认识人家、人家却认识他的葫芦镇人,传回镇上,传回里木村,杨百岁大年初一要跳楼,多没面子呀。儿子儿媳晓得了,肯定要骂他老半天。

还有就是不吉利,大年初一啊,今天!

大年初一就跳楼,这一年能吉利,能平顺吗?

肯定兆头不好啊!

杨百岁是个讲迷信的老头儿,这事儿他真不愿意干。

王经理把钱塞到他手里,杨百岁想把钱还回去,刚伸出手被老傅一把拽住胳膊,说:“你傻呀,有钱不赚。他没早说,早说我就上去了。”

杨百岁语气生硬地怼老傅说:“我才不想去呢,你想去我把钱给你。”

“我真爬不了那么高的楼,两百块钱,要卖好几天菜呢,”老傅把杨百岁往楼梯口推,“又不是真跳,假装一下而已嘛。”

王经理带着杨百岁往楼顶爬。楼道里光线昏暗,冷风呼呼,今天没下雨也没下雪,但气温很低。早上起床时杨百岁看到家里的水缸冻住了,结有一指厚的冰块,现在虽然是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候,但气温并没有上升多少,小区内积水的坑洼里还冻着的一坨坨冰块闪着幽蓝色的光芒。杨百岁身体好,体力也好,爬十多层楼并不吃力,很快他就把王经理甩在了后面,爬到十二层时,他都听不到王经理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了,他起码落后了杨百岁四五层楼。

杨百岁刚要往亮着天光的楼顶上走去,突然从他对面的一个没有门的门洞里窜出一顶黄色安全帽来,杨百岁被吓了一大跳,失声高叫道:“谁呀,吓死人了!”

“姨爹,是我。”

不用看清脸,听声音杨百岁也知道是乱头发,他没声好气地嚷道:“你躲在这儿干吗?”

“等着给您老拜年,”乱头发嘻嘻地笑起来,“姨爹,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杨百岁也随口答了句:“新年快乐,大吉大利!”说完他就往楼顶上去。

刚上了一台阶,他又听到身后传来腊狗的声音:“姨爹,腊狗给您老拜年啦。”

杨百岁转身一看,乱头发已经单膝着地,这就不是一般的口头问候了,这是晚辈对长辈行大礼的拜年仪式。嗨,杨百岁心想,他还真把自己当腊狗,把我当姨父了。这孩子!是个心善的孩子,也是个有孝心、讲孝道的孩子,杨百岁心里感动起来。人家既然把自己当了长辈,行了拜年的大礼,自己当然也得表示表示,不能一毛不拔,光占人家便宜。于是,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红包,这红包是他昨晚包好的,身上一共带有三个,每个包了二百块钱。他怕今天早上出门碰上亲戚朋友家的晚辈给他拜年,到时没有红包出手,那可就尴尬了。杨百岁手从衣兜里伸出来时,他又想了想,转过身去,把王经理刚刚给他的两张老人头也塞进了红包里。再转过身来,杨百岁看到乱头发已经站起身来了,正抬头望着他。

“恭喜发财!”杨百岁把红包递给乱头发。

乱头发接了红包,说:“姨爹,王经理让我带你上去,假装跳楼时您得站到外面去一点儿,得让下面的人看得到您。”

“我晓得,就是做给人看的,当然得让下面人看得到。”

杨百岁往上走时,乱头发掐了掐红包,这个红包三指多宽,不仅胀鼓鼓的,四只角塞得撑起来了。他感觉不像四块、八块或十二块钱小票子的红包,打开一看,是红版子票子,又抽了半截出来,他看清了,整整四张老人头。乱头发叫住杨百岁说:“姨爹,我不能收您这么大一个红包,你拿回去吧,我不要。”

杨百岁摆摆手说:“你给我拜年了,这是打发钱,我应给,你应得。”

“也不能要你这么多!”

“这钱也不多,四喜发财嘛,图个吉利!”杨百岁正色道,然后又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就当个路费吧。不管要没要到工钱,大过年的回家看看父母吧。三十、初一都不回,父母也着急呀,儿女也盼着呀……”

“我没爹了,上次给您讲过,我也还没成家呢!”

“你有没有爹、成没成家我不晓得,猫庄的腊狗,孩子可都十多岁了。”

“原来你都晓得呀!”乱头发面色尴尬地说。

“孩子,这个工资别人能讨回少不了你的,别人讨不回来你天天待在这儿守着也没得用,还是过年看看父母,陪陪老婆孩子吧。听口音你也不是外地人,家也不远吧。”

“姨爹,我听你的,”乱头发感动地说,“今天搞完这事,我就回老家……”

“闲聊些什么,磨洋工呀!”王经理上来了,冲着杨百岁和乱头发吼叫。也不知他变语气,是训乱头发,还是训杨百岁,或是同时训他俩。王经理又亲昵地拍了拍乱头发的肩膀,显示他刚才的训斥是开玩笑的。拍完乱头发,他又对杨百岁说:“老人家,再辛苦你十几二十分钟,等一下你要尽量站到顶沿上去,就喊‘我要工钱,不给工钱我就死在这里给你们看’。除了这句,你自己随便编几句也行,编不出来就反复喊这一句也行,没问题吧?”

杨百岁点了点头,既然来了,他只有豁出这张老脸了。

楼顶的平台上坑坑洼洼的,堆有很多废料和杂物,砖头、水泥袋、小推车等等。靠近外沿的地方建有一个一人多高的窖池子,外沿处既没建护墙,也没有临时的围栏。杨百岁往外沿走去,走到离沿口一米远时他站住了。回头一看,他发现王经理站在门洞口边,没有跟过来;乱头发也没有跟过来,他不见了,不知去哪里了。

王经理冲着杨百岁喊:“老人家,你得再站外边去点儿,要不下面的人看不到你呀。你得让下面的人看得到你,也得让他们听到你的喊声,要不就没有效果啰!”

杨百岁往前走了一步,他能看到下面站得稀稀松松的人群了,楼太高了,他有点儿晕眩,再不敢往前走了。楼上的风很大,呼呼地吹,他的耳朵里全是嗡嗡的风声,就像耳窝里有只乱飞乱撞的马蜂在呼啸呜叫似的。

“再往前走两步,”王经理喊,“离楼沿太远了!”

杨百岁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动了小半步,他不敢往下看,感觉下面的人在晃动,像小时候看露天电影银幕被微风吹动时那上面的人儿一样前后左右乱晃,整个大楼好像也在抖动。他定了定神,又缩回了半步,转身冲王经理喊:“我有点儿恐高,再往前就要跌下去了。”

王经理鼓励他:“不怕的,再往前一点儿就行了!”

“不行,”杨百岁来脾气了,“再往前我就不干了,两百块想买我命呀,哪有这么便宜的命!”他是真来气了,语气很冲,一副撂担子老子不干了的架势。

王经理马上服软了,说:“行行行,等下我在下面给你挥小旗帜时,你就开始喊口号吧。”

王经理退出楼顶口,往下面的一间房里走去。不一会儿,他拿着一根长约两米、比手腕还粗的竹竿出来,递给站在楼顶口的乱头发,轻声说:“记住了,等他开始喊时,你悄悄地躲到水窖池后面,用竹竿把他顶下去,下手时一定要狠,要准。这样,下面的人看不到你,他的身上也不会有你的指纹。”

乱头发接过竹竿,迟疑地说:“我怕我下不了手。”

“为啥呀?”

“他是我姨爹呢。”

王经理一耳光扇在乱头发的脸上:“你他妈的唬谁呀,不说是个假姨爹,就是你亲爹,也不要手软,记得了!”

“要不,喊小王上来吧。”

“别他妈的扯犊子,今天就你没露过面。记得等这老头儿落地后,若有人跑上来,千万要避开,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你,这样他自己失足跌下楼才不会被警方怀疑。”王经理说完,噔噔噔地下楼了。

乱头发摘下安全帽,右手拖着竹竿,猫着腰往水窖池墙面移动过去,过了一阵后,他喊杨百岁:“姨爹,你要是恐高,我给你递根竹竿,我拿一头,你拿一头,你再往楼沿边去点儿,给王经理做做样子,胡乱喊几句。”

杨百岁觉得乱头发这个主意不错,接过他递过来的竹竿一头,紧紧地握住。然后,往外移动了两步,仰起头,对着天空使劲地喊起来:“我要工钱啊,我要养家呀,我要跳楼呀……哎呀呀,我没法子活了嘛……”

正月初五这天,杨百岁又随一家人进了酉北城。儿子和儿媳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坐长途班车去广东打工了。初七孙儿和孙女开始补课,杨百岁继续在出租屋后面的坡地上种菜,清早孩子们上学后,他就挑着菜担去街上卖菜。跟以前一样,依然很难找到摆菜摊的地儿,被城管从中心市场撵到白马桥,又从白马桥撵到建设路家家乐超市对面。从公历三月一日直到五月中旬,杨百岁每隔一天要卖一次菜,但他再没见过乱头发来买菜,也没见过红袖箍出现在这一带。

不知他们讨回拖了几年的工资没有?

想到乱头发,杨百岁突然又想起了老傅,自从正月初一之后他就没见过老傅了,他怎么会没来卖菜呢。是换了地方吗?杨百岁知道老傅跟他一样,也是从乡下来陪读顺带种点儿菜卖,他只种四五分菜地,来得没那么勤,但每隔三四天杨百岁总能碰到他一次。

这天杨百岁在白马桥上卖完菜,给刚来的彭大婶腾位置,随口问她:“小半年没见到老傅了,他回乡下了吧?”

胖大婶面无表情地说:“你不晓得吗,老傅正月初二就死了。”

杨百岁大吃一惊:“怎么死的?”

“在明德一郡跳楼的,”胖大婶说,“听人讲,好像是讨债公司雇他去假装跳楼,失足跌下楼了。”

杨百岁想起那天他自己站在楼顶上的情景,双腿不由得抖了几下,稳住后叹了口气,说:“唉,老傅好像还不满六十岁吧,就死了。”他记起来了,去年刚认识老傅时,老傅问清他的名字后说:“你从小就叫百岁吗,这名字好大啊!”杨百岁给他解释说,百字是他的辈分,他本来不叫杨百岁,但小时多病,父母希望他能长命百岁,就给他改名叫百岁。百岁到老的意思。老傅听后,突然冒出一句:“活那么大年纪干吗呀,害人害己!”

“老傅呀老傅,连个老人也没活成,就死了。”

“有人说是他自己跳的,反正给他家人赔了二十万。”彭大婶继续说,“这么些钱,我们卖菜肩膀皮挑烂了也挣不来的,老傅真会死呢!”

又过了一年多,有一天杨百岁从明德一郡前路过,看到正中央那栋大楼搭起了脚手架,很多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在贴墙面砖。看来这个小区有人接盘了,或者就像乱头发说的那样,政府兜底了。看来他们的工钱也应该拿到手了,只是不知那些民工里有没有乱头发?杨百岁想去问问人,但又想了想,他连乱头发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怎么问人呢,只好作罢。

杨百岁转身往纱厂那条巷子里走去。他没看到,此时巷口的一面墙上贴着一张布告,乱头发和王经理的大头照赫然在目。布告是州中级人民法院发布的近一年大中案件的审判结果。这张布告在酉北城里至少贴了十几处地方,读过布告的酉北市民们都知道:乱头发本名彭大中,王经理本名王四骁,两人受雇于具有黑社会性质的州城大鹏信用管理公司,近年来在州城、酉北、酉南等市县以收账讨债为目的,蓄意谋杀多人。王四骁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彭大中被判处无期徒刑。

杨百岁识不了几个大字,他不会看布告,街上雇人散发的那种小广告,他也从没接过一张。

当然,不看更好。

每天种菜,隔天卖菜。等孙娃子回家来,给他们做消夜吃;偶尔接到儿子和儿媳的电话,聊几句家常。每次刚放下菜担子就被城管撵,从中心市场撵到白马桥,从白马桥撵到建设路家家乐超市对面……这就是杨百岁的生活。他觉得日子过得充实,过得踏实,也过得有盼头,这就够他心平气和地活到老,活到一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