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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1年第6期|朱以撒:宽广的悠远的
来源:《福建文学》2021年第6期 | 朱以撒  2021年06月21日09:03

居住的空间大了,身心都开张起来——所谓的改善,很大的程度是落实在空间上的,譬如有人心绪不好,就会离开此地,到其他地方调节一下。如果此处是伤心地,那最好不要再一次踏进。至于居住,最好客厅大点,书房大点,院落大点,可以种植花草。时间是没办法改善,晨来夕往日复一日,让人挽不住它的吉光片羽。空间大起来的时候,寻找一些物件的事也渐渐多了起来。记得早年住在一间房子里,什么东西都明摆着,并没有什么可藏匿的多余空间让主人寻寻觅觅,现在总会有些文房物品不见了,是放到三楼去了,还是地下室?上下几次还是寻不到,只好再买一个。只是后来,它们又在哪个角落冒出来了。这也使我有了经验,不必大费周折发誓一定要把它找出来,把自己强迫得不快活——人和空间,真没有什么可以较真的,许多的存在,许多的消失,都是本来如此。

这种想法是从一次手机遗失建立起来的。有一日清晨起床准备前去约定地点候车,行李都拾掇停当,唯独手机不见了。昨夜分明还在书房使用过,它的失踪让我一时疑虑重重。于是利用剩余的一点时间寻找,又用座机打,全无声响,这才想起晚间怕吵早已静音。同行者足足等了我二十分钟,说给我打了好多电话,为何不接。上了车,离目的地有三个小时的车程,这个时间足以让我细密回想昨晚的一举一动,同时联想的宽泛也就大了。那个晚上书房的窗户是开着的,自以为安全,使秋日的清新空气更充分地流淌进来。窗外是连成一片的碧绿草地,园林设计者为了制造一点跌宕之气,在适当部位点缀了许多不同色泽的灌木丛,使之层次起落,色阶交替。土地肥沃雨水充足,又近于江畔,也就多鸟雀往来,运气好的话,夜间还可以看到绿眼荧荧的小动物,狐狸一般,尾巴蓬松,如同拖着一支大的鸡毛掸子。我见到它两次,总是一闪就到黑暗处了,着实敏捷。我这个手机是曾经掉到红烧肉盘子里的,是否它残余的肉香吸引了它?就像残留在指甲缝里的鱼腥味,刷洗数次,总还是会使嗅觉联系到海水的荡漾。真如此就不要多想了。在外边安静地活动几天,回来后继续寻找——人就是这样,要切断一个念头还是真难。就像一个人失踪了,他家中的亲人数十年都不会死心,在许多的陌生空间试图发现他的痕迹。有时想算了算了,算了几天,还是不死心,觉得它没理由消失。尽管我不是太常用手机的人,但总是需要,于是又买了一个。我认为空间中的实在之物,它的存在是真实可抚的,即便看不到了,它仍在不为人知处存在着,并不会化为乌有。

过半个月,我在查一个生僻字时搬动了那本厚重的辞书,一个硬物落在了地上。我想起来了,那个晚上是查一个学生的名字,从未见过如此结构,手机放在书页里,它那么薄,一片黄叶似的,在合上辞书时根本察觉不到它已进入其中,就放回书架了。

空间中总是有这么些悬念,在不经意中伏下。

对书房的倾向可以看出主人的态度。有的把书房收拾得纤尘不染,书再多也排列有序,而每本书都有自己的位置,看完了,或者没看完,都先归位,待下次取出。主人肯定是很准确地吸收了图书馆的经验,使一个书房整洁,还生出了一些肃穆,让进来的人,动作也小心了几分。不讲究的人则更多,书随便堆放,摊开的合起的各呈其态,废弃的宣纸上墨迹斑斑,砚台上是隔夜的墨。主人无所囿,来客也轻松了许多,甚至拈起一杆羊毫,写个三两行。我更倾向于后者,因为自己就是如此对待的。谁喜欢去一个拘束之地?坐立不安,心情也从无舒展,杜少卿那个家才是大家都想去的:“众客散坐,或凭栏看水,或啜茗闲谈,或据案观书,或箕踞自适,各随其便。”主人名士,客人当然趣味相投,也具名士之风,如此才能各自遣兴。“螺蛳壳里做道场”,似乎是夸奖小空间也能施展才华,很有运用空间的技能,实则是一种无奈。蜗牛角上争何事,毫无格局可言。这也使人往大空间跑,大场面、大动作、大收获。大空间里的人不是来隐居的,而是赶来竞争的,讨一杯羹。文士是俗世人中的一分子,以诗文饰门面,用心写几首诗、几幅字,以作敲门之用。像孟浩然、白居易这些人,诗风不一,处事方式大抵相同,进得京城小心翼翼,谒得权贵名流,递上新诗,博得夸奖,便可安心住下来了。小空间没这样的人,再好的诗给小空间的人看了,再赏识也是没用的,还是得往宽广处走——这似乎是一个真理。

晚饭后我习惯到后边的院子走走。后山已经是一方昏暗的屏幕了,白日分明参差的草木成了模糊一团的影像,月亮出来的时候,山顶会呈现出锯齿一般高下不一的边缘,让人看到天有多高。昏暗中的走动使人和草木融为一起,心事安妥,只是有一些落寞,空旷中还是少了生气。我后来移了一株夜来香,它疯长一般,夏夜里就可以嗅到它浮动于四处的香气了。它的香气与众不同——有一些花香是可以进行联想的,它们靠得很近,像柚子花和柠檬花,宛如姐妹般的气味。真要说有哪一种花香类似,则难以寻找。它在白日里并不引人注意,它是属于夜间的,浮动中时而浓了,时而又淡了。它参与了我的走动,周围好像生动起来,有一些丝丝缕缕的妖冶或者暧昧,想起曾经的十里洋场、霓虹灯、纸醉金迷那些属于夜生活的场面。一种花选择在众花安睡时绽放,花香又如此恣肆张扬,把空间独揽,是与生俱来的天性,不受扰攘,反常规而行。小区的夜行人嗅到花香了,但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反映城市谍战的片子总是少不了夜总会,总是少不了舞台上的歌女,歌女把《夜来香》都唱烂了。只能说,这种花的诱惑力和弥散性都是无实指的,可能很清高,也可能很艳俗,这首歌比它同时代的许多歌都流传得远,究其原因,你不知道这首歌写的是什么,实在是难以捕捉,这使它穿过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理性的人说这个花香对身体不好,他把医科书上说的说给我听。实用往往得这样,很学理,很正确,甚至无懈可击,只是让人扫兴了。俗常的日子还是要有一些乐趣的,那么多深奥的学问、艰深的学理,用来苛求俗世人家,那就一点乐趣都没有了。如同饮酒以戒,也就没有李白、张旭的放浪形骸了。作为俗世中人,乐趣还是很需要的,对别人来说不足挂齿,对自己来说却曼妙得很。生之漫长或短暂缘由太多了,先快活再说——为了私享一点乐趣,把教科书上的某些段落抛在脑后。就像武松走在通向快活林的路上,这条路正通向即将厮杀的场所,而武松还惦记着逢着酒家不论大小,必进去喝上三碗——尽兴是必不可少的,唯尽兴可以激发出人的无穷神勇。在我看来,武松此行在意的是酒,打蒋门神只是顺路捎带的。

夜来香在秋后就不再发散香气了,夜间的后院变得寡淡起来。我三天两头地浇水,期待在下一个夏夜里能又一次与它的气味相逢。

一个和我一起参加高考的朋友,和我说起那年考试日期,我说早忘了。他说考试的第一天是他的生日,所以记得特别清楚。原以为生日这一天进考场会走运,谁知道运气靠不住。我只记得当时几个人坐着小船,从公社来到县城,就去考场踩点。考场是一个中学,桌椅都是旧的,风从破了的玻璃窗吹进来,令人打战。山村的冬日整个环境都是肃杀的,使人产生前程黯淡的念头。第二天考室里坐满了人,士气旺盛,似乎要打败一大片,都想着通过这次考试走向更光明的空间。半小时后已有人离开,抬眼瞄去,卷上都是空白。留下来的人强作镇定,即便做不出也垂死挣扎,看是否灵光闪现,拿下一题半题。这个陈旧的教室再普通不过,平日一个班的同学在此热热闹闹,而今作为考室,让人如入冰窖,心弦颤抖,指腕颤抖——会做的都做了,不会做的还晾在那里,想着时间无多,是否还可能运用一个公式来破一道题。人的紧张、焦虑越来越明显——最终,铃响了。当我们会对一座旧厂房、一座破茅屋存着不薄的情感,一定是那个场域曾经与自己有过密切的关联,以至于许多年过去,看到了、想到了还是怦然心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并不急于离开这个地方去报到,而是觉得完全放松下来了,想看看这个小化肥厂是怎么一个样子。钳工班长再也不会来给我派工,让我去黑乎乎的造气车间抢修,办公室主任也不会半夜找人把我叫醒,赶写几幅大标语张贴起来。这是个让我压抑而不快活的地方,而今我在各个车间闲逛,也带有一些显摆的心理,就像一只蛰伏于漫长寒冬的九香虫,觉得春日来了,可以四处飞动了。当一件事别人不屑做,或者没有能力去做,只有你一个人做好了,会是怎么样一种情景?很多人想离开山沟里的这个狭小空间,费尽心力而不能,其间托人求情有多少。而我不求人而能全身离开,干净利落,纤尘不染。从一些复杂的脸色上看,无疑是一种不良的情绪——终于给这小子考上了。在厂里闲适了几日,那曾经积聚的不快、苦痛和迷茫,一朝廓清——这是我这么多年最开心的日子。

辛丑新年钟声响起来,我偶然从高楼阳台看三环路,每一日的拥挤,而今腾出了漫长的空旷——只有一辆小车在飞速驰骋。旧去新来,这个时刻,为何不在家中的可亲灯火下闲说闲坐,而是迎着震耳的爆仗声响前行?如果揣度其中的原因,可以有无数。

像这般在夜间,从一个地方前往另一个地方,和以前相比是越来越多了。交通工具的私人化程度高了,也就可以不分白日黑夜从此地到彼地。这辆小车是我新年时刻向外张望扑入眼帘的第一个移动物,由此让我记住了——尽管没有什么意义可言,只是在这个特定的瞬间,有此不同。安坐车上的人们,根本不会想到高楼上有一双眼睛与一辆车正巧相遇。有很多次,我和同行者说刚才我看到什么了,他们却浑然无觉。我认为他们一定是注意到空间中的其他方面了——每个人的着眼点总是不同,以至说起来都凑不到一块,就像天际,有人看到了空,有人看到飞碟。差异是人最正常的表现。亚当•斯密说过:“穷人进出家门都不为人所注意,即使在闹市,他也会像独处在家一样默默无闻。而名流显贵们则不然,他们一直为世界所瞩目。所有人都渴望能够一睹尊颜。他们的行为成为公众关心的对象。”他说这话时是1759年,却不妨碍它的流传——总是要不一般,才可能在空间中成为看点。亚当说的是阶层的问题,他们处于不同的方位上。另一方面,关注不关注是很个人的事,关注就存在,不关注什么都不是。冬日西湖边,风夹雨寒波起,当我们的车子穿过时,被一些举着牌子的人群阻碍了——牌子上写着一个明星的名字,这几年她红起来了,会演会唱,故事也不少。她钻进一个小别墅里,外边的人看不到,也无从知道何时出来,就只能等待。几个小时后我们返回,场景依旧,西湖边上更增寒意了。几个小时可以做不少自己的事,现在都用于等待,一定是觉得值当。我们依旧穿过人群——自己的事那么多,谁有闲心情如此?都是成年人,想的还是相差很多,这也是我不太赞成分享,就像私有的秘方自己珍惜,不必献出去。

我注意到布朗爵士写的一篇文章,其中有:“几个月以前,在古老的沃尔辛厄姆的田野里,挖出了四十到五十个陶罐……”布朗说的是空间的反复——这些人开始生活在地面上,后来以陶罐固定埋入地下。再后来又被挖了出来,估计下一步又回归地下。空间不断地转换,使后人感叹无常,因为里边是罗马时期或撒克逊时期的贵族们,这是让人感兴趣的所在。当年,这些贵族多么显赫尊贵啊,不时地举行宴会,举办舞会,演奏竖琴,总会有一些盘起高耸发髻的女郎揽镜自喜。堂皇的别墅里,所有的器具,都流露着荣耀的光芒。只是最后,他们都由地上转为地下,沉寂无声。如果不是农夫掘地,这些陶罐绝不会重见天日,一个个摆在田埂上,让人围观和说三道四。此时没有一个人可以分得清第五个陶罐是谁,第二十一个陶罐又是谁。布朗有意写得狰狞一点:“有些陶罐里面装着两磅的骨头,其中可以清晰地辨别出头骨、肋骨、腭骨、大腿骨和牙齿。”对不美之物作如此细致刻画,是要令读者厌恶或者惊恐,并借此说明终了的空间形式都是一致的——曾经的奢华、显耀和曾经的贫病、低下,走过这个迥异的过程,就都一个样了。18世纪中叶的英国,有一些诗人对墓园有着异样的爱好,维系着他们的诗思、诗兴。常人看来,祭扫是必须的,祭扫之后,还是要回到没有墓园的家中。而这些诗人出没于墓园,月光如水的夜晚,他们踩着远处传来的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在一个个坟墓间徜徉,端详形制各别的美感,或者,就坐在已经布满青苔的老旧墓碑上遐思。乌云过来,把月光遮蔽了,好了,诗兴突然涌起。

这批墓园诗人笔下的独异,我固执地认为是墓园这一空间所赋予的。

譬如墓园派的代表人物托马斯•格雷这么写道:“徽章的炫耀/权力的浮华/世间所有的美貌/所有能够获取的财富/都在等待同一个不可避免的时刻/荣誉之路只能通过坟墓。”

碰巧,我在飞行时读到德波顿的几句话:“生活中很少有什么时刻能像飞机起飞升空时那样使人释然。”每一个遭遇晚点的人都会狂赞这个表达。很早来到空港,要从这里去远方,却告知延时了,且不知何时腾空而起。后来,人上飞机了,在舱内闷着,飞机趴在地面,没有动弹的迹象。从一个空间抵达遥远,大多数人还是选择飞行。人的整个身心都为远方而准备停当,此时被固定在这钢铁的腹内。坐过几次飞机的人都显得很有修养,没脾气——脾气在这里是不管用的,任性反而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弄不好还真去不成了。每个人都是一副慵懒的样子,等待也会使人疲惫不堪。当飞机离开坚实的大地进入空虚之境,每个人的精神才一点点地恢复过来,等待是非常有价值的,它使我们脱离了地面,来到云层重叠的空中,上下无着。只有这样的旅程,才可能看到底下的一切,蜿蜒的河流,起伏的山峦,蚂蚁般的汽车。如果再高,则一切都在迷蒙中,不知身在何处,又无可奈何。空中飞行是个人最难把握的,全然维系在三两个人身上,而这三两个人,他们在看不到的地方。没有在空中飞行的人难以知道这个虚无空间有多大,它塞满了云朵,或者什么都没有,空得很。早生的古人不能腾空而起永远是一种遗憾,晚生的后人反倒有了这种凌空蹈虚的机会——它的确与在地上行走大不相同。

飞机降落的刹那,身体会感到有硬物由下往上顶起发出巨响,它给行者一种明确的表达,虚空里的过程已经结束,它永远是短暂的。

美国人威廉•詹姆斯说:“减少对自身的期望会使人有如释重负的快意,这同实现自己的期望一样,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倘若一个人在某方面一无是处,而自己仍处处泰然,这将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一个人对进退空间的态度如此,尤其是赞赏对期待的漠视。不知道他此说的普遍性有多少。这么超脱的快乐!我在外地开会遇上卞先生了,他高兴地告诉我他评上教授了,总算对得起自己,过几年退休也安心。他的真实水平早是教授了,只是名分未至。每次成果够了,教授的评审条件又升高了,只好再次备战,如是几回,真像百丈大师患疟疾,僧众问他感受如何,百丈言“寒时便寒杀阇黎,热时便热杀阇黎”,直是形容枯槁。有一次他对我说想开了不评了。我说也好,真想开了也是心境空明,千万不要夤夜风过,睡不着坐起身来,听着窗外寒蛩不住鸣,望着一屋漆黑,有逝水之叹。果然他又放不下了,继续著述、投稿核心刊物、争取重要课题。哈斯宝写过蝴蝶儿,他说:“那蝶儿却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地飞舞,就是不落在花儿上。忍住性子等到蝶儿落在花上,慌忙去捉,不料蝴蝶又高飞而去。”那时,职称对于老卞就是蝴蝶,看得到捉不到。等级就是一个空间——在大学这个场域上,真正放弃的人总是很少。范进的形象问世以来,总是作为嘲笑的对象,他没什么过错,范进之后太多范进,只不过没有疯,不足以作为谈资——作为詹姆斯,可能一辈子都弄不懂范进为何如此。但我支持他其中的合理成分,就是自适的成分,不要总想着适人、适势,由于自适,才可能有自尊的空间。

总是想通过个人有限的时间挺进某些空间。空间无限广大,也许时日过去,可以挺进一点点,也许,就纹丝未动了。

朱以撒,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书法教学、创作、研究之余以散文写作遣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