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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父亲书》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向迅  2021年06月18日09:26

《与父亲书》

作者:向迅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6月

定价:52.00元

ISBN:9787530221464

 

独角兽(节选)

我坐在床尾,隔着两只手臂的距离,紧盯着父亲的脸。

逆光之中,他坑坑洼洼的脸变成了一块颜色晦暗的扁平岩石,棱角模糊,爬满了毛茸茸的苔藓。实际上,那是一块吸满了汗液的海绵。我盯着它看的时候,有人正用力地拧捏着它。汗珠正源源不断地从它的内部渗出。他毛孔粗大的脸颊湿透了。胡楂丛生的下巴湿透了。喉结突出的脖子湿透了。没有经过梳理的头发湿透了。蓝白条纹相间的病服也湿透了。他虚弱的身体被一层油光滑腻的汗液包裹着。正因为如此,他暗淡无光的脸部,终于泛出了些许动人的光彩。

作为这一事件的目击者,我惊骇不已,犹豫片刻之后,慌忙跳下床,从床头柜的里侧取下父亲那条混合着香皂的芳香、汗液的酸臭味和病人所散发出来的那种特殊气味的洗脸毛巾,跑去盥洗间用热水浸湿,拧干,预备给他洗脸擦汗。

父亲憔悴的脸部,在那一束光线的环绕之下,忽然如同博物馆里没有被玻璃罩保护起来的一件展品,清晰无比地呈现于我的眼前。那些被忽然放大的局部细节,让我举棋不定,不知所措。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近距离地打量过这张我自认为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脸。

我把握着毛巾的右手悬在了那里。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我的整个身心被一股莫名而至的酸楚裹挟——可奇怪的是,我在潜意识里闻到的却是一股碱性食物的味道,那种刚从石灰水里捞出来的青柿子所散发出来的味道,眼皮仿佛烧灼一般难受。刚刚短路过的脑海里竟也跟着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好似有一团云雾飘浮其间。这真是我们的父亲吗?

我确实有过一阵短暂的迷茫。我不敢相信躺在这张病床上被医生宣判只剩下两年生存期的男人就是我们的父亲,却很快意识到坐在另一张病床边的江西女人正一脸迷惑地望着我。我有如感觉到蚂蚁爬过而痒酥酥的右脸,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以及目光里的迷惑。于是,我大梦初醒一般把悬在半空中的手迟疑地滑向父亲的脸部。

然而,就在毛巾柔软而又粗糙的触须刚刚接触到他脸颊的那一刹那,他的眼球在布满了细小褶皱的黄褐色眼皮之下就像沉睡了一个季节的冬眠动物一样努力地动了动,继而猛地睁开了那双蒙着一层薄雾的眼睛——干枯的双手也跟着颤抖了一下,他的反应就像是在某种外力的刺激下忽然发生了全身性痉挛——惊恐万状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一个陌生人;神情里满是戒备,好像我要谋杀他似的——我手中尚且温热的毛巾,在他看来,或许就是作案工具。

有那么一小会儿——实际上也就几秒钟的工夫,他就那样直愣愣地盯着我,甚至还下意识地把头往床里边挪了挪,以腾出更大更宽阔的视觉空间,把我的伎俩看得更清楚一些。他混浊而凌厉的目光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在我们之间的那截空气里画出了一道弧线。它们刻意与我保持着某种不可逾越的距离。

我怀疑他真的没有认出我——即使认出来了,肯定也没有想起我的名字。他暂时失去了记忆——仿佛经过了一个极其漫长的检索名字和辨认脸孔的过程,他才确认我是他的儿子,我拿在手中的毛巾并非谋杀他的凶器。

我见证了这一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他先是尝试着张了张苦涩无比的嘴,动了动沉积着几十年烟渍的牙齿,然后缓缓地解除了那种叫人有些毛骨悚然的戒备,把那两束好似能看透你内心世界的带有猜度和审视意义的目光也收了回去,继而眨了眨汗涔涔的混浊的眼睛,转动褐色的眼珠瞅了瞅输液袋里琥珀样的药液,伸出那只瘦削的青筋暴突的没有插着输液管的右手,把雪白的——实际上是灰白色的被子往下掀了掀,最后像个异常听话的孩子似的,把粗糙不平的脸、有些发红的脖子和青筋暴突的手臂,连同他无偿的信任,一一递给我,任由我擦拭。

事实上,父亲并未把他那双不再清澈的眼睛睁开——这一切只不过是出自我的想象。更准确的说法是,在我回忆这一幕时,我总是联想到后来才发生的那些事情,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面对我小心翼翼的擦拭,父亲的反应本该如此。谁叫他生性多疑呢——但他确实又在配合着我,而且显得非常默契。

或许他早已被一个不祥的梦境惊醒,抑或被我力度不均的擦拭打扰,但是他不愿意把眼睛睁开。他佯装不知道我为他做的这点微不足道的事情。

父亲这样做是对的。就像这年夏天的某个晚上,我实在是困乏得厉害,没有洗澡就径直趴在了床上。妻子睡觉时,也没有试图把我叫醒,而是拿着毛巾给我擦拭汗涔涔的背部。我明明知道,却装作毫不知情。

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逝:我像是他的父亲。可事实上,他的父亲已去世多年,而且在他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我也从未见过他们父子之间有过任何亲密的互动,哪怕是坐得离彼此近一点。

这样想来,我只是像多年前的他。那个在鸟鸣啁啾的清晨给我洗脸,在悠长的夏日午后旋转在明亮的阴影里用推剪给我理发,然后让我匍匐在他健壮有力的大腿上给我洗头的父亲。时间和一些无法预料的事情,颠倒了我们的位置。

事情自然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几个月之后,我们自命不凡的父亲,几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丑陋无比而又虚弱至极的陌生人。

眼下,他身体内的那道年久失修的泄洪闸已自行宣布报废,晶莹剔透的汗液纷纷逃离它们原来的管道,如同得到某种邪恶力量暗中相助的野花在他油滑而松弛的皮肤上开得如火如荼——毛巾刚刚离开他布满了细小颗粒而又毫无弹性的皮肤,新一轮汗水几乎又在同一时间冒了出来。

他天庭不再饱满的额头亮汪汪的,滚烫如被夏日阳光暴晒了一个中午的岩石,被汗水浇灌着的身体的温度也特别异常。他就像是躺在一座正咝咝吐着熊熊火苗的火炉之上——他的身体几乎烫得熟一筐土豆。

我有些害怕。怕他烧坏了。怕他一觉醒来,变成了一个智力低下,满嘴胡言乱语,谁也不认识了的傻子。尽管我知道他在注射药液之前已经服下了预防发烧的白色药丸,但我还是如临大敌般,把这一情况如实地反映给了管床

医生。

根据吩咐,我去护士站借了一支体温计,把父亲叫醒了,让他夹在汗津津的腋窝里。五分钟之后,我拿着那支带着父亲体温的体温计敲开了医生办公室的门。医生把体温计横在眼前瞅了一眼,对我说:体温略高,但并无大碍。属于正常反应。她建议我可以用热毛巾给父亲敷一敷,敷额头。

我惴惴不安地回到病房,拧起用热水浸湿的毛巾给他一遍遍地敷额头。直到他的体温略有下降之后,我才坐下来打开那本被我随身携带着的澳大利亚作家大卫•沃克的长篇非虚构作品《光明行:家族的历史》。我试图从折页处继续阅读,却吃惊地发现,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把目光聚焦在那一行行文字上。

我心烦意乱,胡乱翻着,最终还是把散乱的睡意昏沉的目光集中在了父亲凹凸不平的脸颊上——那块满目疮痍的犹似布满了无数弹孔的岩石。

这是一张无比陌生的脸。与我记忆中的那张大相径庭。事实上,每当我试图从记忆里打捞他在过去年代的脸时,总是会产生一种无以言述的挫败感。

那些出现于不同年代的面孔,在极其短暂的一瞬间,也就是在它们从像黑夜和大海一样缥缈无尽的记忆里浮现出来的那转瞬即逝的一刻,是清晰的,但没等你缓过神来,它们就如同我们在晃动的水面上望见的月亮的倒影,立即变得异常模糊,继而归于混沌;你越是绞尽脑汁地想将之看清晰,它们就越是模糊。

我越发不敢相信,这张脸是属于父亲的。尤其是在他熟睡之时——在这张扭曲变形的脸上,颧骨突出,眼袋浮肿,皮肤油腻,沉淀着黑色素的毛孔如同筛子眼儿一般密集粗大,没有一丝光泽,看起来毫无生气。偶尔,当我抬起头来,在某种神秘力量的引领下将目光落在这张脸上时,心里总会“咯噔”一下。

确实有一件事情发生了。父亲在逆光中豁着嘴巴打呼噜的画面,忽然唤醒了沉睡在我记忆中的一段文字:“我满怀深情地望着父亲瘦削、憔悴的脸庞,这张脸此刻正沉浸于鼾声如雷的活动之中,它缥缈、恍惚,已抛开粗俗的面具,诸多瞬间神情庄严地罗列开来,向我们透露这张脸正漂游在某个无比遥远的彼岸。”

这段文字,源自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的短篇小说《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我惊讶于小说家的能力。他在大半个世纪以前虚构的一个画面,竟变成了我必须面对的现实。不仅如此,他还把我想表达却又不知道如何措辞的东西,恰如其分地呈现了出来。究竟是命运在世间轮回,还是舒尔茨具有惊人的预言天赋?

父亲是否在梦境中随着他的脸漂游到了无比遥远的彼岸,我不得而知,但不知道为什么——哦,这该死的想法——这个画面总是让我联想到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眼部朝上,面无表情,嘴巴微张,有一团镶着金边的光笼罩在他那张被阴影吞没的脸上。仿佛他已离开了我们。这真是难以解释。

每次想到这一点,我都感到特别难过,而且恐慌不已——我暗自忏悔: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我强制性地命令自己:不许胡思乱想。抑或是在那个想法诞生之前,我就想方设法——譬如说做一番自我心理暗示,企图把它扼杀掉,但于事无补。那个该死的想法,如同幽灵,总是不请自来,防不胜防。

于是,每隔一会儿,我都要仔细观察他隆起的胸脯是否还在微微起伏,他突出的喉结是否过一会儿就会暗自滚动,他指关节粗大的手指,是否会随着他发乌的嘴角因为在睡梦中受到惊吓而一起发生条件反射般的动弹现象。

我还会留意,是否有鼾声从他黝黑的鼻孔和微微张开的嘴巴里发出。

我做好了随时把他喊醒——把他从悬崖勒马处,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准备。然而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徒劳。父亲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深陷于一个我们看不见的黑暗世界,很少醒来,唯有大汗淋漓,偶尔嘴角翕动,如同蚊蝇一般喃喃自语。

这更加加深了我的恐惧。我时常慌忙地把视线挪到那个只能在两侧各自打开一条只有一拳头宽的缝隙的窗户上——父亲在与邻床的江西男人谈起这个不尽如人意的设计时,曾分析道,这是医院专为防止病人跳楼轻生而设计的。他还说,病人如果跳楼自杀了,医院是要负责任的。

九月下旬斑驳的阳光依旧把对面一幢陈旧的职工住宅楼和一座高耸在屋顶之上的黑色水塔,照耀得通体发白。而堆满了云层的天空忽然变成了不可救药的灰色,巨大的虚无感弥散其间,无边无际。

我尽量回避着那张在室外光线的笼罩下泛出了些许光辉的陌生面孔,却又不得不过一会儿就要扭过头把它仔细地打量一番。我总是疑心,那张面孔会在我转移视线之际变得僵硬冰冷,再也无法重现它昔日的神采。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有点不敢直视自己的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