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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1年第6期|朱山坡:一匹不被解救的马(外一篇)
来源:《文学港》2021年第6期 | 朱山坡  2021年06月18日07:09

一匹不被解救的马

那时候,我第一次见识真正的马,仿佛是从电影银幕里走出来的。马的出现在村里引起了一阵骚动,尽管已是农忙时节,但从周边闻讯而来的好奇者络绎不绝,主人阙先锋家门庭若市,来者不摸一把马屁股决不愿意离开。

我一直以为南方无马,马只能作为战马而存在,断然不知道马也是可以用来犁地驮粪的。这匹马高大矫健,皮肤和毛都是白色的,看上去很漂亮,应该是一匹战马,虽然是老了点。但阙屠夫把它当成了普通的牲口,让它干连牛都不愿意干的重活粗活,不给它洗澡梳毛,满身泥巴和粪便,鞭打留下的新伤旧痕随处可见。它受尽了污辱。

“别糟蹋这匹马!”

没有人敢对长着一副凶神恶煞般面相的屠夫阙先锋说这句话。但我大胆地说出来了,尽管我颤抖的声音从内心深处翻山越岭爬出喉咙时已经细若游丝,刚离开嘴巴便被风吹散,甚至没能顺利抵达阙屠夫的耳边。

那时候我十三岁。夏天,天气热得像着了火。我暗自跟随着那匹马。有时候,在田埂上看阙先锋驭马犁地。也许是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在地里走路、转圈,也许是觉得在大庭广众面前犁地受了污辱,马不听使唤,时不时要挣脱身上的犁具,这让阙屠夫越来越生气,越来越粗野,恨不得把马千刀万剐。实际上,是我的心正在承受千刀万剐。

阙屠夫说,农忙过后,把马宰了,让村里人尝尝马肉的味道。

我决定要解救它。

我想了很多办法。有一天半夜,我引开阙屠夫家的狗,潜入马厩,打开门,解开拴马的绳索。

“出去吧,给你自由。赶紧远走高飞。”我对马说。一匹高贵的战马怎么能够甘受一个俗不可耐的屠夫的差遣和欺凌呢?

可能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它一脸惘然,无动于衷。我将它牵出马厩,然后把门关上,断了它的后路。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我对它说,还给它指点逃跑的方向和路线。离开此地,从此天高地远,不必再受折磨和屈辱。

我心惊胆战。因为马厩就在阙先锋的院子里,偷马犹如从他裤裆里偷钱,风险奇高。一旦事情败露,后果不堪设想。那是我有生以来做过最冒险的一件事。

通往自由之路没有了障碍,唯一需要的就是勇气。我逃之夭夭,在隐蔽的安全角落里观望。然而,马没有逃,它在马厩前裹足不前,只是轻轻地抖了抖头。看上去,目光呆滞,眼神里根本没有对自由的渴望。

机会稍纵即逝。我在远处不断地向它做手势,焦急发出“快跑”的提醒,但它置若罔闻。阙先锋似乎已经觉察,停止了打鼾。一会,房间的灯亮了。

解救行动戛然而止。

马继续被奴役。

后来,我再也没能攒够足够的胆量故伎重演。农忙过后,阙屠夫将马转卖给另一个村的屠夫。再后来,在路上我听到有人谈论马肉。

我希望听到他们说“吃马肉时牙齿磕到了子弹头”,以此证实它的身份。

但他们只是说:“肉味不好,有股汗酸味。”

台风的故乡

有一年夏天,我随大陆作家访问团到台湾去作文学交流活动。有一次我发言时对台湾的朋友说,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台风是从台湾吹过来的风,台湾就是台风的故乡。从小我对台湾充满了好奇和想象,幻想有一天到台湾去,亲眼看看台风是如何积蓄起来,腾空而起,呼啸而去。访台的最后两天刚好遇上了台风,有一整天都待在台北的宾馆里,我透过窗台看到了真正原汁原味的“台风”,特别亲切,特别兴奋,跟同行的朋友说起童年时对台风的体验,他们经我一说,好像对台湾的“台风”有了另一种况味。在电视直播节目里看到台风对台湾造成的影响,我冒险走出宾馆,跑到外头,迎风而立,切身体会真正的“台风”,尽管这次台风不是产自台湾,而是来自太平洋深处。

我从小对暴风雨特别感兴趣,尤其是台风,自东南方向来,往西北方向去,不知为何而来,也不知为何而去。小时候,从乡村广播里听到台风预警,心里便充满了期盼,好像在等待一位远方的客人。但与热情款待客人不同的是,我们得把值钱的东西藏起来,不让台风卷走。台风有时候到了半路,突然掉头离去,或改变路线与我们擦肩而过。我会很失落,会责怪人们怠慢了台风,咒骂了台风,从而得罪了台风。台风是大自然的神灵,我们心里想什么,它们都知道。一个连台风都不愿意抵达的地方,是没有希望的。我的家乡正是穷乡僻壤,乏善可陈,我觉得自己是被世界遗弃了的孩子。说好了要来的台风又一次变卦,加剧了我的自卑感,愈加觉得自己与世界太遥远太隔绝,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陌生人,除了村子里的乡亲再也没有谁知道我的存在。我找不到通往世界的方式,也无法告诉世界我很孤独很想离开此地,只好寄希望于台风。台风有时候白天来,有时候半夜到。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欢迎,都热情相拥。我知道,它们从台湾来,经过大海,翻山越岭,见多识广,让身处封闭状态中的我仿佛看到了全世界,听到了大海。我与世界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为零。我相信,台风是为我而来,带来神秘的信息,至少它们来告诉我,世界没有将我遗忘,而是等待我慢慢成长,总有一天是要带我离开的。我认为我读懂了台风。一年之中,它们会来两三次。我躲在摇摇欲坠的房子里,透过千疮百孔的窗户看台风,与它们对话。听它们劈头盖脸的说教,也告诉它们我心中的秘密,比如,我喜欢邓丽君,喜欢巨大的轮船,喜欢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大海。我还告诉它们今年村霸又做了哪些坏事,是该把他带走扔到海里喂鱼了。一个人,与台风窃窃私语。没有人知道我与台风如此亲密,彼此了解,建立了深厚感情。如果硬是要从村里揪出一个“台湾特务”的话,我愿意主动坦白,对我多年来与台风的私通行为供认不讳。

然而,台风带来的并非童话般的天真烂漫,而是可怕的末日景象。天地昏暗,杀气腾腾。风暴所至,摧枯拉朽,一切挺立的东西都心怀恐惧,绝望的哀号响彻云霄。村民们手忙脚乱,惊慌失措,在台风中抢收农作物,加固房子,给果木安装支架,给猪圈牛栏临时加筑防风墙……那时候台风的破坏力是很强的,因为房子不坚固,经不起台风的折腾,五六级的台风都已经很厉害了,如果是七八级的台风,屋顶的瓦片会一片不剩,甚至房子被摧垮。洪水随之而来。山洪暴发,山体滑坡,河水逃离河床,稻田、原野、桥梁和房屋都被淹没,都变成茫茫一片汪洋大海,桥梁和道路被冲垮,原先熟悉的地方变得陌生,一片狼藉,满目疮痍……这是风雨飘摇的家园。没有美感,没有诗意。灾后重建艰难而伤心,面对倒塌的房舍、夭折的庄稼和果子,人们痛心疾首,唉声叹气,接下来还要挨饿受冻。我家也是台风的受害户,房子几度崩塌,家里种芭蕉树,种果树,眼看果就要成熟了,一阵台风过来全部倒下。我家几次因风灾返贫,债台高筑,我几乎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辍学。但我没有因此憎恨过台风。只是希望它们不要来得太频繁,因为我需要时间思考,在我还没有想清楚要跟它们说什么之前,请它们不要来。即便是我已经准备就绪,也最好等庄稼收获后再来。还有,最好不要推倒我家的房子,不要将我家屋顶上瓦片全部卷走,不要让我家的牲畜找不到回家的路……

这是小时候的台风和小时候的我。我几乎对每一次台风都记得清清楚楚,时至今日,每次听到台风预警时,我都会自然想起小时候的台风。我至今仍然相信台风是有魔力有灵性的,蕴藏着神秘的信息,只要你用心倾听,总能从中读懂些什么。你告诉台风什么,它们会将你的话带到遥远的世界尽头。

现在我们居住在城市里,铜墙铁壁,一切固若金汤,台风再也伤害不到我们。那么我还是喜欢台风。台风来了,仿佛是一群发疯了的饿虎为我而来。我躲在高高的房子里观察着它们,既战战兢兢,又莫名亢奋。有时候,故意打开窗户,让风进来一会,让它们也知道我的存在。它们鱼贯而入,张牙舞爪,把我房间内的东西横扫一气,打翻桌子上的茶杯、花瓶和孩子们的玩具,同时也唤醒了沉睡多时的物品,使得满屋子都充满了惊慌和混乱,理所当然般的安逸和娴静瞬间荡然无存。当台风要反客为主鸠占鹊巢时,我及时而艰难地关上窗户,切断了它们的来路,它们便变成了普通的空气留在房间里。我闻着它们的味道,分辨它们,跟小时候的气息依然相似,异常熟悉、亲切。我愿意相信,这些台风中蕴藏着过去世界的全部秘密,它们将一直保存下去。因而,我小时候说过的话,也被台风储存着。坐在窗台前,在风暴对窗玻璃的猛烈撞击中悠然自得地读几页书,这种享受,与风和日丽的境况截然不同。当我老去,我还愿意与台风为伍,因为台风中还有许多的秘密等待我去破译、去体味。

在我还没有去过台湾之前,有一次,我和一个台湾朋友在北部湾遇到了台风,我兴奋地告诉他,这是来自你故乡的风。他使劲地闻,使劲地点头:“是的,我闻出来了,来自嘉义。”我还告诉他,我闻到了阿里山的鸟兽声,有林鸲、朱雀、鹪鹩、松鼠、山羌、山猪……他惊讶地问,你去过台湾?

我摇摇头,但我觉得我对台湾太熟悉了。

朱山坡,广西北流市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等。现供职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影视创作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