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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3期|王凯:星光(节选)
来源:《十月》2021年第3期 | 王凯  2021年06月18日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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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刘宝平的短信之前,整个世界和37路公交车都运行正常。这个闷热无风的周日午后,古玉站在车厢后门处的一个天蓝色空座边上,看着车流两岸无尽的楼宇和行人。车声涌动,乘客稀少,他是唯一站着的那个人。

他每次都站着,哪怕车上空无一人。这看上去有点傻,却让他感觉轻松。两年前刚从肋巴滩调到雍城那几个月,他也曾在公交车和地铁上坐过几回,不过很快就不坐了。坐着令他紧张。每到一站,他都忍不住望向车门,仔细甄别刚挤上来的乘客,然后飞快地评估自己是否应当起身让座。那些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与他毫无干系,他却莫名其妙地认为自己对他们负有某种责任,并为此瞪大眼睛绷紧身体,像个紧盯着显示器的雷达操纵员,生怕漏掉了重要的空情而被送上军事法庭。

他总结过,公交车上真正需要让座的乘客微乎其微:要么老得走不动路,要么小得还不会走路,要么就是身怀六甲不方便走路。问题是大多数时候,其间的界限并不清晰。有一回他把座位让给一个抱着爸爸大腿不停往地板上出溜的小男孩,不料他才起身,小家伙却冲他做个鬼脸,嘻嘻笑着跑去了车厢另一头,等他回过神来,位子已经被别人占了。更难判断的是那些刷老年卡的乘客,他们看上去压根儿没有六十五岁,常常担纲车厢骂战的主角,火力全开时中气十足口沫横飞,词汇粗鄙而丰富,弄得众人纷纷闪避,丝毫看不出需要让座的迹象。为了舒缓乘车时的紧张情绪,古玉也学着和别人一样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讨厌的是眼皮总在剧烈抖动,那种感觉类似见死不救,而自己正在无可救药地迅速堕落。最后一次是在地铁二号线上,他还没来得及从刚挤上来的一堆乘客中发现合适的让座对象,身边一位瘦小的阿姨已然起身去招呼一个穿裙子的姑娘了。来来,坐这儿。几个月了?她们微笑地攀谈着,让呆坐一旁的古玉深感沮丧。他怎么就没看出来那是个孕妇呢?问题是孕妇难道不应该挺着大肚子,体重一百六十斤才对吗?这失误造成的挫败感很长时间挥之不去。虽然那天他穿着优衣库买来的T恤和短裤,没人知道他是个三十二岁的空军上尉。

那次以后,他再也没在公交或地铁上坐过。他宁愿站着。站他不怕。十八岁上军校的第一课就是站军姿。最长一次他站过三个钟头,那是因为内务检查时他们忘了擦灯管而丢掉了流动红旗,班长盛怒之下对他们的惩罚。班长在他们身后走来走去,不时用膝盖顶他们的腿弯,或者冷不丁地去拽他们的袖子,看他们双腿是否用力绷直,手臂是否紧贴裤缝。那一回全班九个人站晕了两个,站吐了一个。每个晕倒的同学需要两个人搀扶回宿舍,呕吐的同学也需要有一个人陪同,最后只有古玉一个人从头站到了尾。他和班长大眼瞪小眼,至今回想起来都很可笑。那时候他的两条腿肌肉结实皮肤光滑,不像现在,右膝到屁股一线多了十几处白色的疤痕,总会在阴雨天开始作祟。所以只要站着,就不用再去考虑让座的问题,就不会让自己那么紧张。雍城总是让他紧张。即使现在陪着冯诗柔上街,他依然感到紧张。尤其是在商场,一进去便会面红耳赤胸闷气短,额头和掌心不停出汗。去商场是为了陪冯诗柔,他不好不去,但公交车上他可以不坐。你干吗呀?起初冯诗柔会奇怪地瞅着他,为什么不坐?这个问题的答案过于庸人自扰,连古玉自己都想不好该怎么回答。他只能笑着摇头,告诉冯诗柔他不坐,他真的不坐,他就是喜欢站着。

不过今天情况有点特殊。连续三个星期,他都被马处长摁在仓库搞方案。一个联合火力演习弹药保障方案。一个仓库实战化训练方案。一个野外驻训组织实施方案。这个周末本来也得加班,战区空军保障部李部长下周四要带工作组来仓库检查工作,马处长想尽快把汇报材料弄出来。意外的是周六下午,他突然开恩把古玉放走了。

我差点忘了,六月十九号你还要去西藏押运,也没几天时间了。马处长翻了翻台历,汇报材料先放一放,李部长周四到,时间还来得及。你先回趟家,也有日子没见小冯了吧?

没事的处长。古玉习惯性地客气着,去西藏押运也没啥,也就是地方远点海拔高点,半个月差不多也就回来了。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不是远不远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完成多样化保障任务的问题。仓库组建几十年都从来没往西藏押运过火工品,现在让我们去,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是一个全新的考验,机关和部队也在看我们能不能经得起这个考验!否则就那十几发弹,我叫保管队去两个人押运不就完了,还要你一个副营职参谋带队干啥?马处长瞅古玉一眼,行了,听我的,你先回去。你和小冯上个月不才刚领证吗?小两口总不见也不对……回去吧,材料周一再说!

古玉没再客气。在马处长手底下干了两年,听得出他是认真的。加上最近两天,右膝上方又开始发胀。凭他八年来的经验,这种特殊的酸胀感——让古玉想到缓慢生锈的金属——正在提醒他空气湿度过大,而他也在办公室坐得太久,确实需要休整一下了。

昨晚回来见到冯诗柔,免不了有些用力过猛,早上醒来右腿酸胀得厉害,下床都有些吃力。上午陪冯诗柔逛街时,右腿感觉像是粗了一圈,他不得不经常停下来用力甩腿。你咋了?没事啊。噢,我以为你等不及了。没有没有。那就好,我再试试这条。整个上午冯诗柔都在试裤子。大批裤子破洞的姑娘在街头出没,冯诗柔不能没有。他们走了两条街上的好几家商场,试了能有十五条裤子,那些裤子的颜色、材质、版型、长短、价格,以及洞的位置、面积和破损程度令冯诗柔犹豫不决。好看吗?挺好的。比刚才那条咋样?都挺好的。古玉每次都这么回答,虽然他认为那些紧身牛仔裤并不适合身材略显矮胖的冯诗柔。快到饭点了,他们才走了很长的路回到最初去过的那家商场,买了最初试过的那条裤子。当然是在冯诗柔的带领下,不然古玉不可能找得到。调到雍城两年了,古玉依然会在商场里迷路。这不奇怪。城市缺乏能见度,比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更难辨别方向。

买完裤子,他们去了一家网红泰国菜馆。他们前面排了十一桌。认识冯诗柔之前,古玉从来没为吃饭等过位。排队上厕所是因为没办法,排队吃饭又是为了什么呢?肋巴滩不存在这种事。就像那里不存在雾霾、噪音和交通堵塞一样。可冯诗柔想吃,那就吃好了。他们坐在餐厅门口的条凳上各自埋头玩了四十分钟手机,身边弥漫着一股塑料烧着了的怪味儿。进去坐下以后才知道,那怪味来自一种漂浮着黄色泡沫的汤。每上一道菜,冯诗柔照例会先拍照,她的朋友圈需要这些照片。她还让古玉给她拍。把我脸拍这么大,你能不能走点儿心啊?和从前一样,古玉拍出来的没有一张能让她满意。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拍吧!古玉如蒙大赦,赶紧把手机还给冯诗柔。

后来古玉回想起这一幕时,记得最清楚的是餐厅墙壁上的各种交通标志,以及服务员的东北口音。按照冯诗柔的计划,午饭后他们会去看电影。她要穿大家都在穿的破洞牛仔裤,也想看大家都在谈论的爱情片。古玉一直认为,爱情片和科幻片应该归入一类,因为它们描述的东西并不存在,当然,他不会发表这种愚蠢的意见。接下来,他们将去吃位于雍城最高建筑顶层的一家网红下午茶,里面有漂亮的蛋糕、餐具和外国服务生,冯诗柔已经念叨了好几个星期。古玉清楚那地方会很贵,而且自己会浑身不自在,他更想找个地方吃一颗白水煮羊头。至于晚上干什么,冯诗柔还没想好,好在马处长已经替他们想好了——午饭才吃到一半,古玉就接到了马处长的电话。

在什么位置?机关刚来电话,说李部长的日程提前到周二上午了。马处长的声音带着一丝皱褶,本来不想叫你的,宁主任一个劲催着要汇报材料,你现在能赶回来吗?

当然没问题。在这个湿热黏腻又生死攸关的夏天,没什么比马处长的召唤更重要的了。冯诗柔的脸本已沉了下来,听古玉提到马处长,表情又和缓了些。行吧,你去吧,咱俩的事还得靠人家呢。这让古玉有些内疚。从认识到结婚这半年里,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十个周末。每次见面之间相距很长时间,仿佛横亘着一条接一条的路面减速带,刚加速就得制动,让古玉无法感受到想象中应有的速度与激情。按他的想法,以这样的交往频率,两年以后再结婚应该是适宜的,可冯诗柔却表现得很热情。咱们结婚吧,我想结婚了。她说,还需要等什么吗?古玉没想出还要等什么,所以他们就去领了证。冯诗柔是医科大学的硕士、肿瘤医院疼痛科的医生,人家愿意嫁给他,已经远超他的人生预算,他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领结婚证那天,他只请了一个上午的假。从婚姻登记处出来,两人吃了点粥,古玉就回仓库去了。这无疑是场成本低廉的恋爱,如果他是冯诗柔,恐怕都不会看上自己,可冯诗柔几乎没有抱怨过。除了幸运,他找不出别的解释。离开时,他提前结了账,又给冯诗柔微信里转了一千块钱。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会是自己和冯诗柔共进的最后一次午餐呢?

车又停一站,下去几个人,又上来了几个人。一个头发乱糟糟,T恤卷到胸口的小伙子走过来,看了一眼古玉,像是嫌他挡住了座位。古玉赶紧往边上挪一步,小伙子一屁股坐下,又伸手拉开窗玻璃,一股热风顿时涌了进来,而37路本来是趟空调车。小伙子接着从裤兜里摸出根烟,点上抽了起来,灰色烟雾笼住了古玉的脸。二手烟果然很难闻,远不如自己抽着感觉好。

古玉只好又往边上挪了一步。这个时候,掌中的手机兀地震了一下。他拿起来看一眼,屏幕上出现的名字令他心脏紧跟着猛震一下。像是在机场上突然听到了消防车的尖叫。机场上每个人都知道消防车鸣笛意味着什么,而这个名字只有他才知道意味着什么。这个名字像是铁箱子上陈旧的标签,里面装满了破损的回忆、流血的伤口、泄露的隐秘和意外的死亡。

刘宝平

刘 宝平

刘宝 平

刘 宝 平

他瞬间预感到了危险。盯着屏幕上的短信通知,迟疑着不敢点开查看。他居然被刘宝平整怕了!每次想到这个名字,古玉都会立刻喝止自己。起码一年没有刘宝平的音信,他常常认为自己已经把这家伙忘掉了,至少在理论上,他是应该把他忘掉的。然而此刻,那张圆鼓鼓的脸却非常3D地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竟然还在冲着他笑。我是宝平啊连长。滚蛋,谁是你连长!然而回忆永远单向输出,刘宝平听不到。记忆中的刘宝平正像一只企图打开铁笼的野猪,背后有无数青面獠牙的往事正在互相推搡着想要冲出来把古玉撕得粉碎。

他似乎听到司机在前面喊了句什么,一时间却理解不了。脑袋像是高速运转的飞机发动机瞬间吸入异物,把原本坚固齐整的涡轮叶片打得稀烂。过了五分钟,要不就是五秒钟,他的意识才渐渐恢复。车上不许抽烟!司机在前面喊。显然,说的正是坐在他旁边的小伙子。但对方塞着耳机,正伸手把烟灰弹向窗外。而风又生气地把烟灰吹回车厢,有一些飞到了古玉黑色的T恤上。他抖了抖衣服,伸手去拍小伙的肩膀。

司机师傅喊你呢。古玉等小伙子转过头摘下一只耳机才说,车上不能抽烟的,赶紧掐了吧。

跟你有毛关系?小伙子可能受了冒犯,瞪起了眼,你算是干啥的?

我就是替人家司机师傅传个话。古玉赔着一点笑脸,公共场所抽烟总归不对,你说是不是?

司机是你爹啊?小伙重新塞上耳机,管闲事!

心猛跳起来,而脸也刷地热了。就在小伙子即将转回头的瞬间,古玉一把从他唇间揪出半截烟卷丢出了车窗。车窗抛物是不对的,可扔在车里似乎也不妥。小伙子腾地站起来,准确地说还没站起来,脖子已经被古玉扼住了,右手在这根汗腻腻的脖颈上稍微打了打滑。按照“捕俘拳”的套路,这个动作叫作锁喉。在肋巴滩场站警卫连,这是人人都要熟练掌握的基本战术动作。古玉认为自己并没使太大的劲,却也足够让小伙屁股悬空,上半身后仰着抵在椅背上动弹不得。这么僵持了几秒,小伙子终于放开双手举过了肩膀。

古玉松开手,小伙子一屁股滑回座位,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不会有第二回合了,古玉想。他似乎从来没这么干过。哦不,也不全是。很久以前,他也掐过刘宝平的脖子。心跳得很厉害,后背一阵阵发凉。为什么要动手呢?他问自己。他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要不就是刘宝平的短信闹的。他可能把面前这个小伙子当成了刘宝平。

2

周日下午的办公楼和古玉的脑袋一样空空荡荡。仓库领导和机关干部的家大都安在雍城市区,他们一般会在周五下午坐班车回去,周一早上再回来上班。唯一例外的是马处长。马处长属于纯种的办公室动物,基本生活习性就是在饭堂觅食,在办公室栖息,不求偶也不交配,每天傍晚在库区长久地散步。一般情况下他都一个人走,有时也会喊上古玉。据齐胖子说,马处长在保障部机关工作时买过一套经适房,离婚后给了前妻和女儿,所以没处可去。要不谁愿意天天待在这破地方啊?齐胖子评论道,老马有狐臭是不假,脑子又没病!

齐胖子把马处长描述成一个净身出户又流落到仓库这种边缘单位的落魄男人,古玉反感这种人设。平心而论,马处长是个不错的领导,单是经常亲自带古玉一起加班推材料这一条,仓库七个常委里头没谁能做得到。再说人家长得也好,身材高大气宇轩昂,自带两道浓眉和一张红脸,活像刚刚刮过胡子的关羽。不像齐胖子,一张鲇鱼嘴从来吐不出什么好话。古玉不喜欢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刚调来不久的一个周五下午,他想进城买点东西,就上了办公楼前的班车。刚坐下没两分钟,齐胖子也上来了,说古玉坐了他的座位。这车已婚干部才能坐,你现在属于无票乘车,快快快,赶紧起开!哄笑声中,古玉灰溜溜地下了车。那天下着小雨,他站在营门外树下等进城的客运中巴车。中巴车没来,常宁宁却来了。你怎么不坐班车?她放下车窗问。古玉愣了几秒钟,才认出这个裙子上绣了起码五十只蝴蝶的姑娘确实是政治处的常干事。又是齐胖子说的吧?班车从来就没固定过座位。你理他干吗?他就一傻×!古玉挺尴尬地站在车边,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上车吧,我捎你回去。不用不用,车一会儿就来了。来什么呀,那破车从来就没个准点!古玉还想客气,常宁宁却翻了他一眼。别磨叽了好不好?那是他头一回和常宁宁说话,也是头一回见常宁宁翻眼睛。后来常宁宁成了他在仓库唯一聊得来的人,这大概是他唯一需要谢谢齐胖子的地方。相比之下,他和齐胖子在一个办公室坐了两年也没怎么聊过。齐胖子喜欢聊股票,割肉补仓什么的,古玉一点也听不懂——肋巴滩没人聊这个。两人同是仓库业务处副营职参谋,齐胖子管收发,他管训练,可实际上齐胖子经常不来办公室,而马处长除了把齐胖子的活儿派给古玉,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古玉一直没搞清齐胖子那个级别很高的亲戚到底是他的姑父还是姨父,话说回来,这有什么区别呢?按新编制表,业务处顶多只能有一个副营职参谋纳编,连很向着他的常宁宁都觉得古玉很难争得过齐胖子。

你得给马处长说啊!这话常宁宁说过好几次,他现在不就靠你在干活儿吗?

古玉张不开口。如果是马处长主动提,他也许会趁机说一下。问题是马处长从来也不提这事。每次陪马处长散步,他说的全是工作。三号库再不加固真要塌了。北山二号洞库的湿度总是过高又找不出原因。库区改造方案报上去快一年了却迟迟批不下来。野战伴随保障一直没有专用装备。人工装卸作业满足不了部队需要。要不就是机关能用的人太少而叉车的故障率太高。马处长说这些事情时思路清晰又忧心忡忡,偶尔会停下来叹一口气。而古玉更希望马处长谈一谈新编制下来以后仓库机关的人事安排,这难道不是所有人唯一真正关心的问题吗?好在两年下来,古玉早已习惯了马处长的习惯。从市里赶回来领受任务时,马处长并没多说什么客套话,只是让他务必在晚上九点前把宁主任给李部长的汇报材料初稿拿出来。

李部长是第一次来咱们仓库。马处长交代完材料路子,啥意思就不用我说了吧?

不用说。李部长上任不到两个月,保障部系统的人已经初步领教了他独特的领导风格。该首长第一次下部队就拒绝在招待所就餐,大清早独自去了连队吃“碰饭”。饭堂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少将,吓得全连官兵魂飞魄散。当他发现早餐居然没给战士们煮鸡蛋,倒也没批评连长指导员,而是把闻讯赶来的场站领导痛批了一顿。还有后勤训练大队。几天前李部长去检查,正在会议室听汇报,不知谁的手机响了起来。谁把手机带进会场的?不知道保密规定吗?谁?自己站起来!几秒钟后,面红耳赤的副大队长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连一个手机都管不好,你还能管好什么事?于是,该副大队长就全程站到了散会。这两件事弄得驻雍城的几个单位都紧张起来,而李部长来仓库的时间又突然提前了两天,难怪宁主任一个劲儿地催着马处长要汇报材料。

搁在平时,半天时间拿个初稿对古玉不算太难。毕竟有之前的汇报垫底,添上点新近的工作和时兴的套话,顺巴顺巴也就差不多了。可古玉在电脑前坐到快六点,连最简单的第一块都没搞出来。每隔几分钟他就会停下来,拿起手机搜索他从来没关注过的关键词。那些陌生又可憎的概念、术语和图片堵在他的思路上,弄得他磕磕绊绊无法前进。还有腿。自打坐到办公桌前,本已酸胀的右腿又开始发痒。先是这儿再是那儿,痒一会儿停一会儿,慢慢地范围越来越大,间隔越来越短,最后这痒打通了时间和空间,开始四处弥漫。古玉又捏又挠,却怎么也触不到那要命的痒处。仿佛有一队工兵正贴着他的骨头,在血管和神经间挖掘着坑道,弄得他心尖都在颤。挤捏抓挠类似炮火覆盖阵地表面,顶多在皮肤上留下些青紫,却丝毫影响不到深层的掘进。他不得不一次次把双手从键盘上拿下来,去死命地箍住大腿。材料的第一块说白了就是仓库的基本情况介绍,理应半个小时就结束战斗,可整个下午,他连这点事都没捋清楚。他唯一搞清楚的就是,自己的脑子已经不清楚了。

你啥时候跑来的?不是昨晚才回去吗?常宁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穿着短袖夏常服和军裙笑嘻嘻地走进来,来加班也不知道给总值班员报告呀?

进门的时候我想着给你说来着。穿着军装的常宁宁看着很清爽,让古玉乱哄哄的脑袋安静了些,我在值班室玻璃上看了,你没在。

噢,进楼的时候才给我说啊,把我这个总值班员当什么了?常宁宁翻一个白眼,你出发的时候就应该给我说。

好好好,我错了,这行了吧。古玉知道常宁宁在逗他,他应该报以笑容,所以他使劲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笑得怎么样。岩岩呢,没带过来?

他姥姥看着呢,过来也没什么玩的,又得闹。常宁宁眼珠转转,咦,不对啊,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跟你家冯大夫吵架了?

我没跟她吵过架,我们相敬如宾。古玉说,你当是跟你呢?

嘁,谁稀罕跟你吵。常宁宁靠在古玉办公桌上,散发着熟悉的香水味儿。有一次她在车上说,别人都不喜欢这种黑石榴香水,只有古玉觉得好闻。走啊,到饭点了。

中午吃得晚,不想吃了。古玉把目光从常宁宁脸上挪回面前的屏幕,虽然那上面只有几个不成体统的段落,马处急着要汇报材料,我啥都还没写呢。

吃饭能耽误你多长时间?来个李部长你就不吃饭了,要是司令政委来了你还不活了?常宁宁又翻一翻眼睛,她总是喜欢翻眼睛,到底去不去,不去我走了。

常宁宁这么说,古玉就只有去了。不想才起身,马处长却走了进来。哟,小常也在这儿啊。马处长穿着身运动服走过来,浓烈的体味和常宁宁的香水味短兵相接,立刻就占了上风。

怎么样了,进展还顺利吧?他径直走到古玉身后,走一下我看。

古玉赶紧滑动一下鼠标滚轮。他写的那几行字根本不值一滚,指尖才轻轻动了一下,WORD文档就已经见了底。

一共写三块,每块写什么,不是都给你讲过了么?马处长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凝成了浓积云,是我没给你讲清楚,还是你没听明白?

您讲清楚了。古玉如实回答,我也听明白了。

那怎么到现在连第一块都没弄出来?短暂的沉默中,古玉能听到马处长手指甲挠着下巴胡茬的声音,你写完了我得带你推,推完了还要再给主任政委看,还要打印还要校对,李部长周二一早就到,你认为什么时间拿出来合适?

古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间能拿出来。有一刻他认为自己不可能拿出来了。脑子乱得像个灾区。历史辉煌。保障范围。库区面积。编制人数。肋巴滩。刘宝平。肿瘤。原发。继发。巨块。结节。A4纸十二页。三号仿宋。弥漫。浸润。地面库房。地下洞库。现代物流。跨越发展。他的思绪飘飞,没有一片是完整的,只能盯着键盘缝隙里的烟灰不吱声。

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啊!马处长放缓了口气,怎么,叫你提前回来有意见?

没有,真没有。古玉赶紧表态,加班我不怕。您加班比我多多了,我干这点算啥。

那你今天啥情况?完全不在状态。马处长居高临下地盯着古玉,出啥事了?

古玉否认了。这也不算瞎说。他不过是收到了刘宝平的一条短信而已。这短信只针对自己,正如判决书只针对犯罪嫌疑人。就算把刘宝平的短信拿给马处长看,他也看不出任何名堂。《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典狱长也没看出安迪贴在牢房墙上的明星海报有什么名堂。何况古玉已经把短信删了。只看了一眼就删了,好像不删他就没办法再活下去。刘宝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杀伤力?一个短信就让自己如临大敌?这太可笑了。除了“你的部下宝平”这个一如既往的落款,他确实无法还原那条短信的具体表述,但他不能假装不懂刘宝平告诉他的事情。从这点上说,短信绝对是一种操蛋的发明,差不多跟酒店里的针孔摄像头一样卑鄙。不像电话,你不想接就不接,不接你就不知道对方想说啥,既然不知道,这事就可以算作不存在。电话类似炮弹,你只要抱着脑袋缩在合适的掩体里,一时半会死不了。短信则不同。短信更像地雷,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踩上,只要踩上,“咣”——你就等着吧。

用肋巴滩当地的土话来说,那条短信古玉已经“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了”。肋巴滩机场属于水青县地界,水青县的土话前后鼻音不分,“梦”会说成“闷”,“杏子”会说成“哼子”,遇上熟人会大叫一声“呔!”,这个字他只在《隋唐演义》或者《说岳全传》里见过。水青人说话时常常要把舌尖用力抵住齿缝,吐字时发出“嘶”的尾音,听上去又尖又硬。古玉始终不习惯这种方言,当初他之所以愿意和吕少芬交往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她能说一口很标准的普通话。吕少芬大学学的是历史,毕业以后在水青县博物馆当团支部书记兼解说员。博物馆位于水青县城文化街南头,古玉每次从肋巴滩机场进城时总要从博物馆门前经过,可他在肋巴滩待了好些年,从来没有进去过。据说那儿的镇馆之宝是后凉太祖吕光的金印,不过古玉并不知道吕光的底细,他也懒得知道。古玉对水青的一切都缺乏兴趣,包括历史、现实和荒凉的未来。当然,吕少芬也没邀请过他。吕少芬说过,大多数解说员其实并不真懂那些文物和历史,他们只需要把解说词背熟就行。吕少芬还说,她不好意思让古玉看到她解说的样子,那样特别傻。

我还说晚上九点带你一起推稿子呢,这样子还推啥?马处长在办公室踱了几个来回,小古,什么时间能拿出来?我现在需要一个准话。

晚上……晚上太晚您也得休息了。古玉犹豫着,明早一上班我给您放办公桌上。

休息?都这个时候了还休息什么?你知道宁主任今天催了我多少回了吗?明天一早还要开协调会,仓库上下都得动起来,我哪有时间再带你推稿子?马处长叹口气,你现在不要再想别的事了,就专心在这里弄材料。什么时候弄完了,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十二点弄完我十二点来,三点弄完我三点来,反正这东西不能过夜。我对主任政委负责,你对我负责,听明白没有?

古玉明白,马处长真的生气了。记忆中,这似乎还是第一次惹他生气。仓库的新编制表刚下来,这个时候惹马处长生气是不明智的。想到这儿,脑子又清醒了一些。马处长走了,并没叫他一起去饭堂,这也是两年里第一次。但凡加班到了饭点,马处长总会来叫他一起去吃饭的。好在他自己也没什么食欲。中午和冯诗柔吃的泰国菜还在他胃里反着酸水。他呆坐了一阵,想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起身时才感觉到右腿吃不住劲儿,不得不伸手扶住桌子,以便把桌子下面那条不听话的腿拖出来。

他看着办公室窗外的北山。据说那黛色的深山里有一座香火很旺的北周佛寺,不过他至今没去看过。水青县博物馆他当初应该去看看的,也许在肋巴滩的时候,他认为自己会和吕少芬结婚并在那里度过半生,所以什么时候看都行。这种想法显然大错特错。当然,这辈子他或许还有机会重返水青,却不可能再见到吕少芬了。她不在了。这是一年前刘宝平短信里告诉他的。刘宝平从来没告诉过他任何好消息,早知这样,真不如当初就让手榴弹把他炸飞算了。吕少芬不在了,而她爸吕老师还在。吕老师此刻就在雍城,这也是下午刘宝平短信里告诉他的。刘宝平说,吕老师查出了肝癌,水青县医院治不了,医生建议他来最有名的雍城肿瘤医院试试手术治疗。他确实来了雍城,已经在医院附近的旅馆住了几天,却一直等不到床位。可吕老师的身体不是向来都很好吗?古玉觉得这个问题过于庞大,他整个下午都绕着它兜兜转转,像一个工兵围着一棵陌生的炸弹在转,想不出怎么才能把它安全地拆除。

走廊里传来高跟鞋清脆的声响。常宁宁走进来,把装在塑料袋里的两个包子扔在古玉办公桌上。我真不饿。赶紧吃,哪儿那么多废话!好吧好吧,听总值班员的。古玉拿起包子咬一口,猪肉白菜馅的包子还冒着热气,味道不错。

有个事。古玉问,肿瘤医院你有熟人吗?

肿瘤医院?好像没有。常宁宁想了一下,哎,不对啊,你家冯大夫不就是那儿的吗?你今天是怎么了,没带脑子过来吗?

3

晚上八点多,冯诗柔发了条朋友圈。造型奇特的瓶瓶罐罐。木质楼梯。革面发亮的沙发。漂亮玻璃杯里的彩色饮料。窗外雍城流光溢彩的夜景。橱柜里的限量版马克杯。配着一句感想:爱和美好。

古玉飞快地点了赞。冯诗柔喜欢发朋友圈,每天都得发个三五条,图文并茂,风格相近,宜于直接点赞。不过每条朋友圈下面都只有他点的一个孤零零的赞。古玉明白,他和冯诗柔之间目前还没有共同的朋友。这也正常。毕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非常有限,还没有机会去认识彼此的朋友或者同事。如果真要介绍什么人给冯诗柔,他似乎也没有合适的人选。齐胖子肯定不考虑。常宁宁也不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同事常宁宁,仓库上百号人就我俩最聊得来。他能这么介绍吗?不能。他不能把一个单亲妈妈介绍给冯诗柔。他和冯诗柔运行在两个不同的星系,相隔很久才会彼此接近一次。这个时候古玉会觉得,除了彼此的身体,他和冯诗柔其实还没那么熟悉。

所以他犹豫了半天,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请冯诗柔帮忙。如果冯诗柔欣然同意,那她和吕老师就不得不见面。他们见面时将不可避免地谈及自己。而毫无疑问,吕老师口中的自己将彻底否定掉冯诗柔口中的自己,哪怕他们谈论的完全就是同一个自己。他到底有多少个自己?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痛恨刘宝平。这个该死的刘宝平,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该死的事情!他甚至怀疑这是刘宝平的恶作剧。他故意想让自己难堪,他难道没这么干过吗?在警卫连当连长的第一年,军区空军军训处来旅里考核警卫分队训练情况,现场抽考一个建制班的五公里武装越野和单双杠练习。古玉当然想让二班上,那是连队的尖子班,只要有工作组来检查,拉出去显摆的从来都是二班。但机关那帮家伙也不傻,拿着花名册直接选了全连垫底的四班。四班训练成绩最差的原因就一条:刘宝平在这个班。他河马一样的长相和身材轻而易举地就将全班的平均成绩拽到了沟底。

考虑到考核的重要性,古玉还是选择了变通。他把两个排长叫来,告诉他们刘宝平不用参加考核,让二班派个体能好的新兵顶替刘宝平,点名时刘宝平不要吭声,由二班的新兵代他答“到”并代他上场。古玉认为这个计划没什么漏洞,为此还得到了两个排长的吹捧。他唯独没想到军训处的参谋在队列前点名时,刘宝平和他的替身竟然一起答了“到”。怎么回事?刘宝平出列!参谋火了,于是古玉眼睁睁地看着队列前站出来两个刘宝平。非但如此,刘宝平还立刻掏出士兵证,证明自己的确是正品刘宝平。正在现场陪同的军训科长指着古玉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他弄虚作假蒙骗上级把训练当儿戏,好像古玉从来没向他汇报过而他也没拍着古玉的肩膀说此计甚好一样。考核结果不用说,刘宝平照例把全班拽进了沟底,因为全连唯一一个五公里越野不及格的就是他。而古玉的档案袋里就此多了一个行政警告处分。

那天从操场上回来,古玉站在连部门口一迭声地大喊刘宝平的名字,刚跑完五公里的刘宝平呼哧呼哧地跑到古玉面前,正准备立正敬礼,迷彩服领子已经被古玉一把揪住了。谁叫你站出来的?报告连长,我——你个×!你站出来想证明啥?证明全连就你跟猪一样连个五公里都跑不下来吗?报告连长,我觉得这样做不太妥当,我觉得……古玉没让刘宝平觉得完就一把掐住了他河马一样的粗脖子。你什么毛病?你脑子进屎了吗?被锁了喉的刘宝平无法回答任何问题,他脸涨得通红,两只手居然还紧贴着裤缝,保持着标准的立正姿势。古玉很想把他捏死又不能真把他捏死,只得猛地把他推开,刘宝平后背重重地撞在走廊墙上,然后才弯腰咳嗽起来。你到底想干啥?你们排长没给你说换人吗?报告连长,说了。说了为什么不听?报告连长,我觉得这不可能是你的意思,我觉得你绝对不可能同意这么干的。

古玉不记得自己后面还说了什么,关于这件事的回忆每次到这句话就戛然而止,像是一部数据出错的盗版电影。那时候刘宝平是个新兵,所以他说的古玉信了。现在他还能信吗?两年前在水青火车站,吕老师给他的那记耳光劲道十足,一点不像是有病的人。相反,在古玉和吕少芬相处的那段时间里,他看上去健康快乐,没事就叫古玉去家里吃饭。吕家饭桌下面永远放着一个十公升的白色塑料桶,装着从水青酒厂门店打来的六十度散酒。吕老师酒量不行却爱喝,喝不到三两就开始弹钢琴。这可是伟大的贝多芬啊!他脸红到脖颈,头顶秃了,留着一圈前清遗老式的头发。

古玉,你现在知道我为啥给她起名叫少芬了吧?这话他起码说过五百遍,我给你说,我这个女儿攒劲得很,你自己说,我这个女儿咋样?

哎呀你烦死了!这时候吕少芬会红着脸把酒杯收走,再说我改名去呀!

吕少芬当然不会改名。她多爱她爸啊!每天早上起来给她爸做一碗加荷包蛋的汤饭。水青的汤面叫汤饭,捞面叫干饭,当然,拉条子还叫拉条子。古玉最喜欢吃的就是把吕少芬炒的菜拌进吕少芬做的拉条子里,每次起码两碗,三碗也吃过,吃完后一站起来就没法再坐下去。刘宝平也常跟着去混饭,吃得比古玉还多。并不是古玉愿意带他,而是吕老师喜欢他。你们那个小宝平呢?如果他没来,吕老师就会问,你们那个小宝平攒劲得很,他会看人,对你相当崇拜!吕少芬每次发工资都去给她爸买两瓶“草原风情”,不过他爸更喜欢喝散酒。晚上过了十点她爸要不回家,她就会不停地打电话,像怕老头丢了似的。她甚至还张罗着给她爸再找个伴儿,不过古玉认为这是多此一举。水青县广大干部群众都知道,文化馆的作曲家吕老师向来风流不羁,身边总会围着几个能歌善舞的半老徐娘。吕老师一喝酒就弹琴,一出门就戴围巾。水青县城位于肋巴滩机场以东二十公里,海拔一千九百五十米,年平均气温只有一摄氏度,三伏天睡觉也得盖好被子,否则半夜会被冻醒。全中国都找不出几个像水青这样适合喝酒和戴围巾的地方,所以吕少芬给她爸买了至少一百条围巾,而高瘦的吕老师也有足够的时间来戴那些颜色材质各不相同的围巾。

印象中的吕老师戴过无数条围巾,可此刻古玉想不起任何一条具体的围巾。那些围巾在散乱的记忆里被抽象,变得久远而斑驳。眼下他更关心手头的汇报材料。到现在他才写完了第一块,照这个进度,写到天亮也交不了稿,而他不可能真的在半夜三点给马处长打电话。他给自己定的最后时限是十二点,再晚的话他将无法面对马处长。他不能在一天之内让马处长生两次气。

绝对不能。两个月前,他给政治处打结婚报告时才知道,冯诗柔的户口并不在雍城。你户口怎么会不在雍城呢?是不在啊,我给你说过我户口在雍城了吗?没说过。那你问过我吗?没有。那不就对了吗,搞得好像我骗你一样。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古玉没再请过一天假,每天晚饭过后就直奔办公室,像个恪尽职守的灯塔看守人一样点亮四根灯管,好让马处长散步回来时清楚地看到自己正在加班。马处长在任何时候走进办公室时都能看到他正端坐在电脑前苦苦思索。他在办公桌上摆着满当当的烟灰缸、深色的茶或咖啡和四处铺开的红头文件,附赠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声响。这是他为马处长精心定制的欢迎仪式,约等于鲜花、地毯、军乐队。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他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他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些事情上变得如此才华横溢?古玉自己都无从知晓。仿佛正在假装专心听别人讲一个索然无味的老笑话,而且必须要发出夸张的笑声。

他并不想这么做,可他就是这么做了,不然他还能怎么做呢?仓库的新编制表上那些纵横的线条把他给死死地网住了。仓库机关三个部门——业务处、政治处和后勤处——很快将合并为一个综合办公室,原有的十五名军官编制削减了一半还多,只剩下六个。才六个!葫芦兄弟还有七个呢。这意味着现有的机关干部大多都无法纳编。按古玉从前的打算,只要和冯诗柔领了证,就算无法纳编而被迫转业,自己也能顺理成章地随着冯诗柔安置在雍城。现在事情复杂了。冯诗柔的户口并不在雍城——她的户口怎么会不在雍城呢?古玉甚至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以为在肿瘤医院工作的冯诗柔必定是雍城户口——这就意味着结婚只是一个段落的开始而非结束。他已经和冯诗柔结了婚,却依然不具备落户雍城的资格。他必须重新修订关于雍城的人生规划。他要尽快给冯诗柔办理随军手续,等她成了雍城人,自己才有可能留在雍城。他仔细研究过雍城的军转政策:干部配偶随军满一年之后才有资格转业到本市,否则只能回原籍安置,而他的原籍是雍城西北两百多公里的本省小县城,比水青县好不到哪里去。即便一切顺利,一年后办完随军,还要再服役一年,这样算下来,古玉最少要在仓库再待满两年才满足落户到雍城的条件。问题是,所有人都盯着那么几个军官编制,领导会让他再多待这凭空冒出来的两年吗?

他不知道。那么他不能再去想吕老师了。想也没用。今夜他不关心人类,他只想材料。在纳编的问题上,他唯一指望的只有马处长,所以他必须把活干好。活干好了马处长就会高兴。马处长一高兴,也许就会愿意帮他。他必须服从这个比吕老师的癌肿更为坚硬的现实。他需要把吕老师从自己脑袋里切除,哪怕只切除这一个晚上。他紧紧攥着手机,手心汗津津地,像是攥着颗拔掉了保险销的82-2式全塑钢珠手榴弹。他熟悉这种圆滚滚沉甸甸的武器,里面藏着一千六百颗直径三毫米的小钢珠。他不可能一直这么攥着。他必须得把它投出去。于是他就投出去了。投出去未必会炸到别人,不投出去肯定会炸到自己。他在微信里请冯诗柔帮忙联系床位时,特意说到这个吕老师只是几年前曾帮他们连队辅导过合唱节目并且得了一等奖的一个音乐老师,冯诗柔不必亲自出面——他认为自己不这么说的话,冯诗柔一定会亲自带着吕老师去看病的——只要电话联系好了告诉他一声就行。

扔下手机,古玉微微松了口气。腿忽然不痒了。他起身走到办公室中间,冲手心吐口唾沫搓一搓,深吸一口气趴在了地上。在继续写材料之前,他需要振奋一下精神。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做过俯卧撑了,半年?要么就是一年。他本打算一百个起,结果才六十个就感觉在垂死挣扎。好容易撑到七十,整个人像条甩在案板上的鱼,沉沉地撂在了木纹地板革上。搁在肋巴滩,这动作会让手下的兵笑上一个礼拜。在警卫连那几年,他的俯卧撑最高纪录是三百二十七个。即便后来到军训科当参谋,做两百个以上也毫无问题。而此刻,他觉得自己体肥如猪,气喘如牛,甚至远远比不上后来的刘宝平。

他爬起来回到办公桌前。他不确定自己的精神振奋了没有,心跳得倒是很厉害。靠在椅背上喘了会儿粗气,正准备继续干活,猛地发现窗玻璃外面爬着一只小壁虎。菱形小脑袋歪着,白色肚皮微微起伏,四只脚五趾大开贴着玻璃,在灯光下仿佛是透明的。这小东西在肋巴滩叫“四脚蛇”,夏天的戈壁滩上常能看见。它喜欢爬在石头上晒太阳,一旦有人走近,它会很不高兴地甩甩尾巴,扭身钻进石缝里。而在雍城,他还是头一回遇上。他拿起手机,悄悄凑近窗户想把它拍下来。可能是靠得太近,小壁虎警惕地动了动脑袋,在玻璃上转了个圈,转眼就不见了。

王凯,1975年生于陕西绥德,1992年考入军事院校,历任学员、技术员、排长、指导员、干事等职,现为某部创作员,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导弹和向日葵》及小说集《沉默的中士》等。曾获全军中短篇小说评比一等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第三届“人民文学新人奖”,首届“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及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