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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6期|连亭:一个中年妇女的傍晚(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6期 | 连亭  2021年06月16日11:10

乔丽提着一袋蔬菜进了门。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心脏猛烈跳动的频率几乎超过耐受力,好像她刚跑完马拉松似的,谁能想到仅仅是两层楼梯就把她作弄成这副模样。

她随手把蔬菜连着袋子丢在厨房门边,随即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她比之前胖了一点,滚圆的臀部把沙发压出一个坑,整个人不自觉地往下滑。腰部抵到椅背时,她感到一阵发麻,接着酸胀的感觉一点点从腿部往上升。

她仰头靠在沙发枕上,冷冷地凝视天花板,视线停留在一张新结的蜘蛛网上。网很细很白,轻盈地悬在屋角,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把它照得发亮。一只苍蝇从厨房飞出来,不知怎的一头闷撞到网眼之中,翅膀一下子粘在蛛线上。挣扎的动静引来埋伏多时的蜘蛛,蛛网微微震颤起来,一场生死大战拉开帷幕。

苍蝇体大力大,蜘蛛颇费一番工夫才将它缠住。蜘蛛看上去累坏了,没法一口气吃掉它的美餐。或许正因为这样,它才一副又瘦又丑的德性。它先是试探性地触碰它的猎物,接着克制地吃了一点,最后就用这张刚进食过的嘴,吐出一缕缕丝线,耐心细致地将苍蝇裹住。苍蝇残缺的尸体,就这样空落落地悬挂在半空中。

乔丽面无表情地看着,觉得荒唐又可笑。她知道只要打开风扇或者猛地开窗,那处心积虑的网就会瞬间瓦解。没错,谁都能一眼看出它已负荷过重。正是那费尽心思储存起来的食物使它不堪一击。

乔丽并不打算惊扰蜘蛛的罗网,她太疲惫了,根本没有欲望搞任何恶作剧。她歪了歪有点发疼的脑袋,目光就势移到墙上,一个黄褐色斑点吸引了她。那是什么呢,像干掉的饭粒,又像蚊虫枯死的躯壳。它粘在那里多久了?这时她才想起自己很久没收拾这个家了。尽管有些懊恼,她还是一动不动。贴在墙上的穿衣镜,映出她浮肿的面庞,上面挂满细密的汗珠。乔丽盯着这张脸,足足呆看了一分钟,才用手掌狠狠地把汗水抹掉。

“生活,生活……”一种悲哀的声音自心底涌起,于心壁化成一道道苦水。她不是个容易悲观失望的人,近来却时感无力,无论怎么自我安慰都没用。

她找母亲谈过话,正好是她手足无措的那天。母亲并不理解女儿的困境,只是含糊不清地咕哝,之后就静默地坐在圆椅上,看上去就像一只乌鸦蹲在一截树桩上。母亲果真是老糊涂了呢。乔丽悲哀地摇头。

她还能说什么呢。母亲活到这个年纪,该吃的苦,不该吃的苦,通通都吃过了。她还能向这个可怜的女人索求什么呢?

母亲出生的时候,这个国家正穷得叮当响,许多人都饿死了。她长成姑娘后,贫穷的状况依然普遍。她所嫁的男人也是穷人中的一个。虽说老家那地方土地像阳光一样富足,却也像阳光一样廉价。她和比她小两岁的丈夫,所有的资产就是一间瓦房,几亩田地,一头牛,几头猪,一院子鸡鸭。孩子出生后,都和他们挤在一间十几平米的瓦房里,而他们整整养了三个孩子。他们的大女儿,也就是乔丽,清楚地知道几个妹妹是如何出生的,她一切都看在眼里,因而痛恨这种局促的生活。

母亲熟谙村里那一套节约本领。粥要煮得稀,照得见屋顶的灰瓦。红薯囤在床底,冬天拿来充当午饭。老大的衣服小了给老二,老二的鞋又留给老三。母鸡下的蛋攒起来卖给坐月子的妇人,稻谷省下来卖给公家。六口人半个月切半斤猪肉,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久而久之,人人都习惯压制自己的欲望,包括接受教育的欲望。若不是乔丽心有不甘,并且得到免费学习的机会,恐怕她就得像母亲一样,一辈子戴着草帽在田间除草。

乔丽熟悉那些草。它们只能长在田埂上、野地里,一旦它们长错地方就得拔去,好田地好肥料都是留给庄稼的,它们可无福享受。乔丽觉得村里的女人就像草,从不被疼爱和呵护。生她们的父母,从不像期盼男孩那样期盼她们出生。她们的童年,得处处让着哥哥弟弟。她们长成姑娘,就被父母嫁给能出彩礼的人家。她们的丈夫把她们当做衣服。她们的公婆把她们视为传香火的工具。无论是做女儿,还是做妻子和母亲,她们说的话都不被重视,永远做不了主。

乔丽不想做草。她不认命。母亲老去的那个村庄在杂草中荒芜了,而她逃离了那里。她很清楚农女跃城门不易,择偶时除了城里人这一身份,她也没敢多挑。

她和丈夫在这房子居住五年了。屋内的装修是他们婚前新弄的,丁威也征询过她的意见,但主要的决定是公婆做的。墙壁刷了白石灰,窗框上了蓝漆。门的颜色关乎脸面,他们打算精挑细选,留待最后完成。末了发现钱快用光了,只好用刷窗框剩的蓝漆刷了门的正面,背面则刷白石灰水。

刚住进这建于一九八五年的房子时,她和丈夫像世间其他新婚夫妇一样,有过一段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幸福时光。后来,生活就像那些刷在墙上、门窗上的石灰和漆料一样,从强撑门面的虚张声势中褪色剥落。天气一潮,它们就鼓起小包,再被太阳一晒风一吹,就有细细的粉末落下,然后墙壁、门窗斑驳的底色就显露出来。

婚后乔丽和丈夫没怎么添置新家具,用的桌椅是公婆以前用的,睡的床也是公婆以前睡的。客厅里的沙发,是唯一新买的东西,也是唯一坐起来还算舒服的地方。乔丽坐了大概有一刻钟了,心跳慢慢平缓下来。这时,她才注意到丁威不在家。

在这个建于一九八五年的房子里,她有时刻意注意他,有时又忘记他的存在。他们之间,越来越像两个互不相干的物件,若不是存储于相同的空间,恐怕连交集都没有。有时她会困惑,究竟怎么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没等她弄明白,心思就被其他杂务带走了。

丁威在外面,乔丽不知道他忙什么。丁威在家,乔丽也不知道他忙什么。他们好像都躲着对方。记不清他们有多久不看对方的眼睛了,那儿曾经流淌着脉脉温情,如今不知迷失在哪儿。事实上,他们尽量避免交谈,不得不说话时眼睛都是胡乱地看着别处。

多数时候丁威是在家的。他习惯待在书房,一个从客厅隔出的四平米空间,一待就是一整天。有时乔丽在门外喊他,他也懒得应。若是乔丽拉开门进去,他就用手掌撑着额头说:“别来烦我。”

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往上偏移了一些,也短了一些,乔丽知道时间不早了,就从沙发上爬起来,拿了个凳子,来到储物柜旁。放平凳子,她笨拙地爬上去。站稳后,她身体贴着柜面,向上伸出手去掏柜子上的药丸。她个儿小,好一会儿才够着了。若是丁威在家,她就可以叫他帮忙。眼下一切只能靠自己,何况若非自己粗心,也不至于放在低处的药吃完了也没发现。

她最近感觉腹部那儿不对劲。不是痛,也不是痒,却难受得很。她用手使劲揉搓,直到皮肤发红了,也丝毫没有缓解。去了很多次医院,拍了很多片子,也查不出什么毛病。药片吃了一大堆,吃到肠胃功能退化了,还是老样子。

朋友劝她去看中医,推荐了一名老专家。她按着朋友的指示打电话预约,然后按时到中医堂就诊。那个头发花白眼神不好的医生问她:“哪里不舒服?”她答:“左下腹,感觉闷闷的。”医生皱了皱眉头:“闷?医学上没有这个术语,你这样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毛病。”“像有一块小石头坠在那里,又像伤口浸在洗衣粉水里的那种疼……”乔丽着急地解释。医生不耐烦地摆摆手,叫她不要说下去了。

沟通不畅,乔丽想问问医学上的术语,还没张口医生再次不耐烦地摆手。只见他在病历上写下几行潦草的符号,然后让乔丽伸出一只手。乔丽把手放在桌面上等了一会儿,医生才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搭在她的脉搏上。医生眯着眼号了不到一分钟,就让乔丽伸出舌头看舌苔,随后又潦草地记了一些东西。再后来,乔丽就提回一大包药丸。

她把药丸拿下来,走到餐桌给自己倒了杯水,就着水把药丸吞了下去。这些颗粒物还没在舌尖留下味道就跟着水滑进胃里,因而乔丽并不觉得苦,只是感到胃微微地发胀。

这药她吃了快一个月了,原本以为吃几副就成,没想到医生说至少要吃三个疗程。有没有效果她也说不准,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才乖乖听医生的话。中药吃多了,食欲也跟着减退。她现在做的饭菜,都是给别人做的,自己可吃不上几口。

乔丽今年三十一岁了。三十一岁就不像二十出头那样能折腾了,她明显感觉到穿短裙就会凉得受不了,不午休或者熬夜整个人就跟散架了似的。以前,半杯咖啡就能将她从困倦的深渊打捞出来,现在就是喝完一包咖啡也没用。她不得不改变熬夜的习惯,把那些鲜艳亮丽的短裙、花裙送给妹妹或者压在箱底。

她看上去还不是太老,却也知道这样的年纪真的骄傲不起来了。韶华易逝,流年不返,想到这乔丽禁不住伤感起来。

她用手轻轻地摸了摸肚子,忍不住把三十一岁的自己与三十一岁的母亲做了一番比较。母亲在三十一岁生下弟弟,生命的汁液一点点榨干,年纪轻轻头发就已花白。没错,和许多可怜的女人一样,母亲被一个个孩子吸瘪了。整整五个孩子,一个送人,一个抽风死了,只能自己养大三个。每生一个孩子,母亲就失掉一丝生气。可是只要生下的是女孩而不是男孩,她就还会继续生,直到承担延续香火重任的男丁出世为止。

为了弟弟,母亲愿意搏命,却能亲手送走刚生下不久的女孩,她怎么忍心,怎么受得了骨肉分离?母亲颠沛流离,逢年过节不敢回家,大半夜冒着严寒躲计生员追捕……经受这些,母亲眉头都不皱一下。男孩真的比女孩有用吗?尽管家里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弟弟,但如今弟弟既不聪明,也不健壮,甚至不如家里的看门狗更懂得体贴孝顺父母。

乔丽叹了口气,走到厨房开始择菜,准备今天的晚餐。芹菜去掉叶子和根,蒜瓣去皮,茄子切条,五花肉切片,然后是刷锅刷碗……她最讨厌刷锅刷碗,她早就想买一台松下牌的洗碗机了,只是苦于没有足够的余钱,而且这么小的空间,买回来放哪里才合适呢?

挥动刷子的时候,她的腹部因牵扯加重了疼痛。她不止一次地想过,会不会是肝脏的问题。她查了人体器官图,发现肝脏不在那个位置。脾吗?结肠吗?三维B超图显示它们好得很。她要怎么做才能好受一些?她才三十一岁啊!

会不会患了新种疾病,因为是医学上的空白,所以医生无知无能?想到这,她冷笑起来。她可不怕死,只是死了未免太不值得。她奋斗三十一年,才用知识把自己装点成一个体面的人。她的成就还远远比不上她所吃的苦,怎么能轻易报废?

凉风从窗户和看不见的缝隙钻进来,吹在她的脖颈上、背上、腰上……这风吹了她五年了,她的身体兴许就是被这风吹坏的。到底是一九八五年的老房子了,生活毫不客气地在它身上留下痕迹。简单的装修,能遮蔽霉斑、污迹,却掩盖不住它因年龄暴露出来的问题。

她还记得,第一次看见这栋楼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它有六层,密密麻麻的窗户使它看上去像鸽子笼。外墙因风雨侵蚀而发黄发黑,不少墙皮早已脱落,裸露出大片的红砖。锈迹斑斑的水管毫无章法地蜿蜒,有些地方常年漏水。旧电线胡乱地攀在墙上、横在过道里,只比人头高半米。她给闺蜜看这栋楼的照片时,闺蜜毫不掩饰地惊呼,看着像危房啊!

丁威的父母说,别看它破旧,多少人挤破头都没有。他们把缘由细数了一遍。

这是省纺织厅机关老宿舍,当年几乎是全市最高、最好的住宅楼。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纺织业还是这个国家的支柱产业,许多省市纷纷提出“一黑一白”的发展战略,黑是煤炭工业,白就是棉花,以及棉花引申开来的纺织业。当年本市不仅有棉一厂、二厂,还有科研所、大中专纺织院校。几乎所有年轻人都想削尖脑袋进纺织行业,丁威的父母就是成功挤进去的人。一九八五年纺织单位在这里建造机关宿舍时,他们家分到了这一室一厅的房子。五十多平米,虽然不大,一家挤挤也就过了三十多年。

在这房子里,姐姐先出生了,接着丁威出生了,然后一天天长大,一个出嫁,一个娶媳妇。三十七年,人在变,房子在变,世界在变。当年的工人都老了,纺织业也早就没落。倒是机关宿舍楼这个地方,原本位于城郊,如今一跃成为市中心的显要位置,不但寸土如金,还被划为最好的学区。全市最好的小学、初中,离这栋纺织厅宿舍楼只有一公里左右的距离。就因为这个,二老决定把这房子给丁威,以便将来孙子能上最好的学校。

孙子孙子,二老隔三差五打电话暗示。但是,这房子哪还容得下另一个人?乔丽不喜欢这房子。破旧先不说了,单是卧室、客厅的窗户临街就够她受的。街上的商铺,杂七杂八,卖包子的,开面馆的,销烟酒的……嘈杂随着烟火气蒸腾而上,既让乔丽睡不安稳,又让她觉得晒在窗边的衣服有股怪味。此外,白天呼啸而过的车声,更是搅扰晨睡和午睡。整整五年啊,她竟然忍受了下来。

一切准备就绪,乔丽给丁威打了个电话,没有接通。她看了看时间,还差十分是六点整。手机屏幕弹出几条资讯,“西安孕妇跳楼”“合肥妈妈带一双儿女从小区高楼坠亡”“二胎全面放开生育率还在下跌”“不婚不育,这代青年怎么了”……

丁威未归,乔丽就先不炒菜了。她走出厨房,再次仰面坐到沙发上,蜘蛛网以及被包裹的残尸复入眼帘。有那么一瞬,她感觉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

她有些心神不宁起来,对夫妻之情也有种不确定感。窗外,太阳光线一点点暗下去,比自家楼层还高的路灯亮了起来。正对窗户的酒屋开始有人进出,低沉的噪音如蜜蜂的嗡嗡声穿入耳膜。

客厅残留一股猫味,猫已被送走了。这么小的家,的确不宜养猫。乔丽扫一眼客厅,它被堆得实在太满了。十平米的空间,陈列着沙发、餐桌、书柜、储物柜、电视柜、椅子、油罐、米缸……大多是公婆留下来的。凑合着用,他们说。

乔丽想象不出自己的孩子出现在这个空间的画面。她可以凑合,孩子不能。五年来,她和丁威极力做好防护措施,只有一次意外。不过那时她刚找到一份不错的新工作,不想因为孩子而耽搁,就去医院流掉了。因为此事,婆婆气得病倒了,她和丁威之间好长一段时间也难以正常交流。

不知怎的,乔丽经常想起医院的那间手术室。惨白的墙,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灯光,惨白的白大褂,低得让人发抖的室温……她就是在那里,把孩子从肚子里弄走的。

新婚时,他们也曾一起靠在沙发上憧憬,哪天若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就换一套房子,添一辆小轿车。白天开着车上下班、接送孩子上学,晚上就一同躺在新家的大床上看电视。他们在憧憬中欣悦、陶醉。不久之后,他们真的有了一个孩子,却残忍地把他打掉了。

这是乔丽第一次意识到成年人的艰辛。生下那个孩子,她将失去来之不易的工作,可能还不止这些。有时,乔丽感到后悔和愧疚。但这不是她一个人的过错,孩子需要人照顾,而她不能不工作。但愿他下一次投胎到一个更宽裕的人家吧。有时,乔丽觉得孩子并未离开,他失去生的权利,却以另一种方式进入她和丁威的生活,时常睁着湖水般的眼睛,观看他死亡后这个家的日子。

从医院回来,乔丽休息两天就上班了。她在一家银行做柜员,每天清理大量的账,经手无数的钱,却没有一分钱是自己的。除了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缺钱,以及琐碎磨人,这工作并无太大难处,她本人是十分满意的。

丁威对那个孩子怎么想,他本人并未过多谈及。他必须把心思集中在博士论文上。不知是资质平庸,还是课题过于庞大深奥,他的同门学长们大多七八年才能写出学位论文,他不想耗费那么久,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这个家。然而五年过去了,他还没把论文写完。他很卖命,一天钻研至少12个小时。即便如此,他导师每次见他都只会说“要抓紧”。

他比谁都着急。谁想一辈子做穷学生呢?他占据客厅隔出的四平米角落,从早到晚地窝在里面,就是为了尽早把数百万字的文献梳理清楚。他戒掉所有娱乐,泯灭掉所有爱好,对乔丽也越来越疏于关心,以至于乔丽时常埋怨他。

或许乔丽不知道,他在乎那个孩子。他甚至把孩子的死,归罪于自己。他想,他若不是穷学生,孩子就会顺利生下来。因此可以想象,自从孩子没了以后,他再也不敢碰乔丽了。他怕会再次弄出一个孩子,然后又无情地杀死他。

他以为沮丧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事实上并没有。乔丽嫁给他,他没能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的父母,因为他结婚而被迫搬去跟姐姐住。这样的他,虽然被爱着,却多么失败啊!

这些都是他情绪失控时告诉乔丽的。乔丽知道他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他善良,有时甚至因为过于善良让人觉得软弱。

想到丈夫的好,乔丽再次起身走进厨房。这回她从橱柜里找出一个洋葱,撕掉一层外皮,洗净后切成条状。她决定再做一道洋葱炒肉丝,丁威爱吃的。

六点了,街道上的灯全亮起来,她看得有些出神:五年来有没有人和她一样讨厌这条街呢?

因为这条街,这个家在她眼里如同旅馆。墙灰掉了,她不让丁威找人修。桌布布满油渍也不洗,沙发布旧了也不换。厨房的灶台经常积满触目惊心的油污。阳台上的晾衣架坏了半边,掉下来的铁杆至今还空空地撂在那儿。

婆婆有时过来,免不了嫌她懒,背地里还说她娇气。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天都睡不够,既要上班又要做饭,实在到了极限。

婆婆说,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乔丽无法反驳。她做不到,难道就错了吗?她见过不少楼栋里的住户,多半是纺织单位年老退休的人。他们把一生安放在这里,养儿育女,携孙带幼。乔丽敬他们,更怕变成他们。

婆婆说,女人就要精打细算,未雨绸缪。的确,婆婆做事总是能比人多想一步。比如,她总会趁着打折买生活用品、米油盐醋,而且一次性买很多囤在柜里。因为冬天菜贵,每年秋天她都会自制咸菜,封在玻璃瓶里,留到过冬配面吃,因而减去不少开支。她从不在乎衣服的款式,总在地摊挑便宜的买,一个式样一穿就是好几年。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6期

连亭,原名廖莲婷,广西武宣人,1990年生。2012年开始在《民族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文章,曾获《民族文学》年度散文奖,《广西文学》年度佳作奖,首届壮族年度散文家,2016年出版第一部散文集《南方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