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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1年第3期|宋尾:找狗的人
来源:《芙蓉》2021年第3期 | 宋尾  2021年06月16日08:34

下面这个故事,我完全不确定它究竟有没有意义。但如果不说出来,我觉得更没有意义。总之,是那种不说不行的心情。

去年初秋,我从拥塞的市中区迁到了北部新区。乔迁理应是一件愉快的事,但如你男友常将你一个人扔在空旷的房子里——尤其是,你对这个陌生环境还有待适应与熟悉——难免就会有些火气。兼之,眼看就到国庆了,而这个长假的目的地——因为他的原因迟迟无法确定。深夜十一点前后,我又跟他在电话里吵架了。我们吵得很厉害,要不是听到辣妹呕吐,那场战争还要持续。

我循声走进次卧,辣妹不知何时离开了那堆酣睡的小狗崽,窝边有几摊稀白的秽物,它侧躺在地板上,四肢微微抽搐。我马上求助一位附近的朋友,可她的狗一般都是去嘉陵江南岸的一间诊所,离这里远得可怕——辣妹可坚持不了那么久。眼下它呼吸急促,瞳孔发白。不行!得赶紧就医。我抱起了辣妹,盲目地冲进外界的黑暗。

在街边我站了大概一刻钟,或许没那么久,只是那种时刻的等待让人有些绝望。这一片有点冷僻,这个时候很难有出租车经过,其间有一辆显示载客的出租车短暂犹豫了几秒,当看见我怀里抽搐的辣妹时噌地溜了。我不得不走到更远一些的立交桥下——站上街中心的绿化隔离带——似乎那样离希望会近一些。远远地,有一簇车灯往这边晃过来。我高高挥起手,随后又失望地放下,那不是出租。一辆黑色吉利轿车放慢速度,驶过我身旁,在离我大概七八米的地方,停住了。一个平头儿从车窗伸出来。

我陡然看到了一线希望,小跑过去,问能不能带我一下。

“怎么,”他看着我怀里的辣妹,“狗狗生病了吗?”

我使劲点头。借着车灯,我看到他非常年轻,也就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模样还算清秀,但透着一股颓劲。有平头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嬉皮的着装——在他胸前,那件青色立领夹克上绣着一朵硕大的红花。

“那,”他犹豫了那么一瞬,吊在车外的手臂摆动了一下,“上车吧。”

往这条单行道向前走了二十米左右,他问怎么走。我抱歉地告诉他,才搬到这边,并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宠物医院。“哦!”他拿手指敲了敲方向盘,思索了半秒,“前边十几公里的一碗水转盘附近,那里应该有,之前我找取款机时好像看见过。”“太好了!”我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

“它是怎么了?”

他从一条三岔口下道,回头问我。

“有可能是产后缺钙,”我说,“它刚生了一窝狗崽,半个月吧。”

他从车内后视镜里打量了一眼,问:“这条博美,是第一次生产吗?”

“不知道。”我说。

“嗯?”

“它是我男朋友从街上捡的——”我解释道,“我们才养了两个多月,也没什么经验。”

这是实话,如果我再多那么一点点经验,也不至于让辣妹怀上了。

“捡回来的?”他又从后视镜里觑了一眼。

“是的,不知道这么晚,宠物医院还开着不?”

我有点焦急。辣妹在我怀里时不时地痉挛着,呼吸越来越急促。

“别慌,”他说,“记得是有的。”

约一刻钟后,他绕过一个大转盘,将车停泊在街边,看着一侧黑咕隆咚的巷子。“就是这儿。”

抱着辣妹下车前,我试图给这个男孩一点酬谢,但他坚决不收,也没离开的意思——他拉动手刹,将车熄了火,说道:“你找不到地方,我带你去。”

他在巷子里辨认着,找到了那个门店,敲了约半分钟,里面粗鲁地回应道:“哪个?”

“狗狗生病了!”我答道。

卷闸门霍然拉起来,一个冒着点酒气的老头儿瞪着我们。借助灯光,我可以看清这个杂乱的作坊一样的地方,到处堆着杂物,根本不像是正规的宠物医院,可还能怎么办呢?我简短地介绍了一下情况,老头儿撑开辣妹的眼皮瞧了瞧,说要输水。老头儿去找注射器时,我再次向这位男孩道谢,请他不必耽搁时间了。他摆摆手说:“没事儿,不用管我。”

老头儿让我按着辣妹,给它输液——可是在注射时遇到了问题,他几乎每次都扎不准。他解释(更像是抱怨),狗儿的血管太细了。辣妹左后腿被他扎得血淋淋的,他只好换右后腿扎,可几针下去,仍然没有扎对位置。我冒火了,跟这个庸医吵了起来。这时男孩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他离开了。

当辣妹的第三条腿也浸满血污,我终于确信——再这么扎下去,辣妹将会死在这里。我果断抱着它离开,走到巷口,那个男孩站在街对面冲我招手,大声嚷道:“这边,是这家。”

原来,他也发现了不对头,跑到对街——他记得这里还有一家宠物医院(我特意观察了墙壁上的行医执照)——幸好,宠物医院的招牌亮着,他敲开了门。一位年轻的医师听诊之后,迅速扯了一张病危通知单,让我逐行填写责权书,自己则马不停蹄地配药、敷药。接连输完三小瓶药液后,它终于脱离了危险。这期间,我没注意到他何时又悄悄离开了。凌晨两点,除了四肢上残留的血污,辣妹已经平静下来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差点就没命了。

站在漆黑的街边等待出租车时,那辆黑色吉利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缓缓驶向我,男孩从车窗探出头来:“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你一直在这儿等我?”

我感到非常意外——我是说,或许因为危机得到处理的缘故,我的心智也渐渐恢复:大半夜的,陌生人……虽然他看起来不像什么坏人,面孔还略带青涩,但我仍隐隐有点不安。

“安姐,”他似乎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上车吧。”

“你认识我?”这很让人意外。

“你出第一本书时,到我们学校做过一次讲座,我也常听你的节目,”他补充说,“我是重师的,毕业两年多了。”

我没再犹豫,抱着辣妹进了车内。这次我坐在副驾。

回程时,我心里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快活——之前两个小时,我一直觉得,我就要永久地失去它了。因为这个缘故,车内的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

我问他:“你应该也养过狗吧?”

“我们家养过,叫小白,一条比熊。”他说,“可是,它走丢了。”

“啊,太可惜了。”我表示遗憾。

“安姐,不瞒你说,我等着你,就是想给你说说这个事——”他扭着方向盘,车拐了个弯,驶出弯道,他苦涩地笑着,“我家的狗走丢后,我的父亲把自己也搞丢了。”

我为这句话感到迷惑。

他歪着头说:“你愿意听听吗?”

“我读大一那年,其实就是刚到校不久,父母突然就离婚了。这是后来寒假回家,母亲告诉我的——因为我爸那时已经从家里搬出去了,事情不可能包得住。那时她基本上也平静了,能够心平气和地跟我描述这个事。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震惊。

“我父母在一块儿生活了大概二十三年。他们都是普通的丈夫、普通的妻子。说起来,在心里我跟父亲要亲近一些。他戴个眼镜,比较温和——实际上他性子有点急。他虽然话不多,但还是挺有趣的一人。对我没多少耐心,但不像其他父亲那样动不动就用拳头解决问题。在家里,我怕的反倒是妈妈。不过,父亲要是真的动怒,我还是畏惧的。那一定是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也不像其他孩子那么逆反,总之就是很平淡也很平庸地度过了青春期。印象中,父母常常争执,也有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公允地说,总是我妈先动手,她脾气暴躁;最后得胜的人也是她——让步的多半是父亲。他们闹时我也尖起耳朵听,不是什么严重得不得了的事,净是些鸡毛蒜皮。吵得凶时,我妈就闹离婚,反正这么一说我父亲就了。我上小学五年级时,父亲买了一台二手车,每到节假日就带我们外出旅行。我父亲喜欢古镇老街,我妈喜欢景区和农家乐。几年下来西南这一片我们差不多都走遍了。等我稍稍再大一点,他们基本上不怎么吵架了。很多同学都很羡慕我,虽然家境一般,但家庭氛围很融洽。他们做菜都是抢着做,而且他们做菜都好吃,各有各的拿手菜。所以我完全不能理解,他们怎么说离就离了呢?是他外面有人了吗?我妈否认了这个。她说跟别人一点关系没有,我清清白白的,至于他,年轻时可能有点什么想法,但这次还真不是为这个。那是为什么啊?我问。我妈说,你开学前不久,咱们家的小白丢了,还记得吗?记得啊,但小白跟你们离婚有什么关系?她说,这也是我猜测的,我觉得起因就在这条狗身上。只能是这个原因。

“小白是我妈带回来的,那时我上高中不久。我妈知道我一直想要一条狗——但她不知道我想要的是大型犬,最好是阿拉斯加那种。总之带回来一条狗,就得有人照顾。我妈连我都顾不上,哪顾得上狗;我更不可能;养狗的事就只有甩给我爸了,相比我妈,他更像一个家庭妇女。

“小白走丢后,可能我妈觉得,一条狗嘛,丢了就丢了。说实话,她好几次都想把它送走,因为养狗真的很麻烦,家里气味真的很大——只是你自己习惯了不觉得。但我爸就像掉了魂一样,天天带着狗绳出门找,打印了一堆寻狗启事四处张贴。一个多月后,我妈才晓得他竟然辞职了。她问他为什么一点儿沟通都没有就自作主张,他不说话。我妈就问,为什么要辞职?他居然说,找狗。我妈说,当时我简直要昏过去了,难道一条狗竟然比他的工作重要?比这个家,比我们都重要?好半天我妈才缓过来,问道,看你这样子,是不是还准备一直找下去?他想了想说,应该是的。他说这话时是很认真的。过了几天,我妈费了不少精力,好不容易才把领导工作做通,让他重新上岗。回家后,我妈给他说这事,他却说不用了,我们离婚吧。她问他原因,他就是不说。我妈说,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你爸啊,肯定是中什么邪了,没救了。”

“那么你问了你爸没?”我问道。

“问了啊。父亲翻来覆去就只有一句:‘你要说具体为了什么,我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非这样不可了。’”

“真不是出轨什么的?”

“应该没那回事,他比狗还规律——我们家狗一天要遛五次,起码三次吧。我怀疑,离婚是不是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爸就说,跟你无关。”男孩说,“但是安姐,你想想,我难免要想啊,如果不是因为我,那到底是为啥呢?”

他痛苦的神情显示,父亲的行为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关键是,”他说道,“我得不到答案。他始终没给一个解释。”

我沉默着,觉得这个故事挺有意思的,隐隐又有些残酷。

“安姐,”他说,“你是作家,又听过那么多故事,对这个,你怎么看?”

“我也说不好——除非,我能联系到你父亲,”我模模糊糊能够觉察到什么,但也说不准,“不然谁也不知道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儿,或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要不,我在节目里讲一讲这个事?”

男孩没有表态,我视之为一种默许吧。

我在交广电台负责主持的一档栏目名为《人间》,顾名思义,就是讲述各种各样的人生故事,有听众自己口述的,有我们在网上搜罗的,自然也有一部分是精心“编辑”的——老实说,故事不缺,每个讲述者也自以为惊心且独特,但在我们看来都是大同小异的,所以难免要制造一些耸动。总之,因这种职业便利,我收集了不少故事,将其中一些择选出来改写成小说并结集出版,但那本书从没畅销过,主要还是依托各种活动来推动销售,比如进高校讲座,然后签售——男孩见到我那回,我就是去卖书的。由此可见,说故事和写故事是两码事。

一天后,我在节目里很顺便地提到了这个故事。简单得如白开水一样的小故事,意外地引发了让人吃惊的回应。我是说,它引发的连锁效应比以往我们觉得的那些“好故事”强烈得多。有不理解的——当然这太正常了;有理解的——但基本上说不出什么可信的缘由;还有诅咒谩骂的——有位听众愤然总结,现在哪是养宠物,不是把宠物当孙子,干脆就是给宠物当孙子!当然也有怀疑其真实性的——我无法猜测他们的脑子里装着什么样的棉絮,我何必编排这么一个毫无起伏的故事?我发现这个故事之所以受到广泛关注,只是因为一个严峻的现实:丢失宠物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甚至有很多听众提议,能不能专门开办一个寻狗的栏目?我苦笑时,我的编导若有所思。“好像真的可以做一个呢。”他说。我捶了他一下,说:“你也疯了!”

第二天,编导找来两位嘉宾——一位女心理咨询师,一位男诗人——又顺着这个热点谈了一期。心理咨询师是这样分析的(或出于一个女人的直觉):这个男人如此积极地找狗,其实是一种心理投射,是对失败现实生活的逃避,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诗人则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案例,我们应警惕的是,在城市里宠物正逐渐成为平庸家庭和情感缺失的一种替代品。不管怎样,“一个宠物时代已经到来了”。

第三天,在节目中,编导给我转接了一个电话。他站在窗前打着手势,低声提示:“是那个找狗的人。”

接通后,一个沙哑的男声急切地飘出来,兴许因为紧张的原因,有些发颤:“你们的节目我听了,我找狗是真的,但离婚什么的,真不是因为狗。”

“哦——”我反应过来,是那个男孩的父亲打来了。“不用急,您慢慢说。”我说。

“我记得那是雨季前的最后一天,因为它走失后,接连下了十几天的雨。”就这样,他开始讲述起来。

那天中午,他在厨房炖汤,是孩子爱吃的排骨藕汤。中途他出去过一次,将满满的垃圾袋提到楼道口。应该是这时,它趁机从脚边溜出去了。肯定是闻到了母狗的味道。听说狗的嗅觉是人的一百倍。

发现它不在室内后,他趴在生活阳台朝下面喊叫,没有回应。它应该是跑远了。它曾偷跑出去过几次,但每次都能在小区找到,或者天黑时它自己就会回来。每次回来,身上沾满了草籽、秽物,有时嘴巴上还沾着粪便,臭烘烘的。有次它背脊上挂了一个清晰的脚印,乌黑的、令人惊怖地凹陷在白色的毛发上。因为这个,出门时他从来都是拴着它(他很讨厌那些不牵狗绳的主人)。开关房门也很小心,从不会轻易让它得逞。可是仍然有疏忽的时候,比如这次。

回想起来,他觉得自己最为错误的一个行为是,没立即下楼去找——当然也很难发现,之前几次都是这样——而是慢腾腾地吃了中饭,回卧室躺了一会儿。昨晚他失眠了,很疲累。很长时间他的睡眠情况很糟。

午睡后他带上狗绳在小区里走了一圈,没有见到它。天黑后,它仍然没有回来。他又出去找了一遍,按照它之前习惯逃离、停滞的方向,往小区的北面仔细盘查。那里曾有一只流浪狗,母的。一无所获。深夜他在小区里转悠。他回想起来,因为是礼拜天的缘故,小区里遛狗的人很多,出门找狗时他遇见两个牵着金毛的业主。他的这只比熊特别惧怕大狗,每每与大狗相遇时多半要叫嚣。它喜欢偷跑,但从没在外面过夜。这是一个不好的信息。这晚上,他照旧失眠,睡得不安稳,他不停起夜,顺便拉开门——看看它是不是坐在门口。

翌日清晨,他在小区里梭巡了一番——更像是一种应尽的义务——就出门上班去了。到单位,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出差的妻子。她埋怨道:“一条狗你都招呼不住。”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如果它不回家,就由它吧。他真是这样想的。他并没真正意识到“它不会再回来了”。再说,这条狗儿并不是他想要的,一直以来,他都这样想:这是强行塞给我的一个赘物。事实上也是如此。要一条狗儿,是孩子提出的,然后他妈妈真的物色到了这条——把照片从QQ上发给他:“你快看,这条狗怎么样?”他在开会,回复稍微迟了点,等他打通妻子电话时,她告诉他:“已经带回家啦。”

下班后他见到了它,根本不是图片上的那样:小小的,脏不溜秋,在客厅里瑟瑟发抖。

他对它没有好感。小时他养过一条土狗,有天放学回家,看到它被父亲杀了,它的皮挂在后院,尸块在卤锅里,上下翻滚。他当时就吐了。从那时起他没吃过一块狗肉,也从未养过宠物,连一只松鼠、一只乌龟、一条金鱼都没有。可现在他不得不成为一条狗的主人。同时他心里知道它的出现不全是孩子的需求,它的原主人是妻子的顶头上司——她觉得接手这个宠物,是一种关系的连接点。

这条叫小白的狗儿来到他家半个月,就是春节了。问题来了,这个假期,全家人已定了去鼓浪屿,那它怎么办?

他去宠物店寄养,可是接连两家都不收。理由是狗儿未满三个月,寄养风险很大。如果非要寄养,只能签免责协议——也就是,狗儿如果意外死亡与宠物店无关。他不理解,跟其中一个店主吵了一架。最终,它被存放到一个同事家。七天假期过后他将它接回来,它开始拉稀,绿色的,恹恹的。拉稀到第三天,他觉得不对劲了,送到小区对面的宠物医院。抽血检查后,医生告诉他,是细小病毒。“这种病死亡率很高,你可以选择放弃。”“如果治疗呢?”他问。“治疗的药物有两种,进口的和国产的。”然后医生报了两种价格。他在心里权衡了一下,选择了国产的药物。即便如此,每天治疗费用大概平均六百到一千元,须住院七到十天,且不做任何(治愈的)保证。

这个意义上,它又是彻底“属于”他的。他那瞬间的决定救了它。六天后——也就是花了四千元左右——它脱离了危险。他觉得自己用一笔不菲的额外费用“购买”了它。每天,他送它去宠物医院打点滴,晚上接它回家。每次他离开,它总要拼命嘶叫,然后是绝望地嘶鸣。医生说那是它在哭;接它时,它哗地扑向他,就像他是自己的父亲。在这个家里,它只认他。不管愿意与否,这个家里能够照料它的只有他。孩子要上学,妻子处于“事业上升期”,加班是常事。他在一家国有文化企业任职,不用非得天天打卡坐班。所以,小白成了他日常的陪伴,或者说,养育成了他一个人的事。

养狗不单单是给食和遛狗,意味着更多。比如洗澡、除菌、梳毛、擦眼屎(比熊犬的泪腺十分发达),以及训练它大小便。可惜最后这项很不成功。或者说,他根本就不耐烦也不擅长这些。总之,家里全部角落都有它的尿骚味。这让他烦不胜烦——毕竟,全家(除他外的成员)已经默认的是,他才是它的主人。如果它便溺,那必定是监护人的责任。因而当它第一次偷跑时,他暗暗想,最好别回来了。可是,临睡前,他还是忍不住要出去找找,打开门——它傻傻地蹲在地上,伸着舌头,呼哧呼哧,仰望着自己。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竟然充满惊喜。

妻子出差回来后,两人到小区四处找了一遍,然后去了物管办。他们在监控里找到了小白下楼的画面,但始终没看到它是什么时候出的小区。查看监控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又费眼又耗时。半小时后,妻子一脸疲惫地说,没用的,小区后门没设监控,而B区和C区入口监控有死角,小狗体积太小,就算它从那儿离开,也不一定能捕捉到影像。这确实不是个办法,他也认为,如果它真的出了小区,意义也不大了。妻子打着呵欠说:“那咱们回家吧——兴许,今晚上它耍累了,就回来了呢。”

但这种情况没有发生。

晚上他从小区转悠一圈回来,坐在客厅。妻子给孩子收拾各种冗杂的物品,恨不得把整个家都塞进行李箱。终于要离开这个家了,孩子很兴奋,那种即将得到自由的喜悦怎么也掩饰不住。他听着窗外的雨声,树叶被击打的声响越来越大,他想,那些雨水会把它兢兢业业积攒在小区的气味全部洗刷掉的。

清晨,妻子带着孩子驾车离开了。他站在阳台上,很焦躁,一种困兽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干吗,但他很清楚的是,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他打开电脑,从文件夹里选了几张小白的照片,照着网上的模板写了一篇“寻狗启事”,打印了四张,墨盒就没墨了。他在小区的两个主要入口、物管办还有主干道上分别张贴了启事(像做贼一样)。回家时,他发现遗留在沙发上的手机快被打爆了——不是好心人打来的,全是单位的来电。办公室打过七八次,领导也打了两次。他这才想起,上午有一个重要的活动——“最美读书人”评审会,是单位承办的,每月一次。他是评审会主持(其实更像是导航服务员、接待员和酒司令)。这还不算最坏的,因为已定了他负责,领导也颇为放心地没来参会。但是,新上任的集团党委书记毫无预兆地来这个下属机构视察了。中午他赶到单位,被书记痛斥的领导,将那种愤怒有增无减地转移给了他,要他给个说法。“为什么没来,扔下一屋子的专家评审?”领导说。他实话实说:“我找狗去了。”领导瞪着眼珠:“找狗?”他说:“对,我的狗丢了。”

黄昏时,他独自站在阳台上,突然听到楼下传来狗吠声——像它!他马上冲下楼,是另一条小型杂交犬。他沿着小区走,竖起耳朵,一路监听各个楼栋的狗叫声。他一直不相信它真的出了小区,会不会是被谁关起来了?他在每一栋有狗叫的楼底喊叫它的名字。当然没有收获。而且他发现,自己张贴的启事全部被揭掉了。勤勤恳恳的小区物管不会让这种东西存在太久。

晚上,又下雨了。他睡不着,爬起来在电脑上检索领养或走失宠物的信息。他发现,丢狗这种事简直太常见了。能够找回来的概率微乎其微。在网上发帖没多少实际意义,什么“必有重谢”之类的语句已经被彻底厌弃,“酬金两千元”是基本线,悬赏两万、五万,甚至言称十万酬金的都有——几乎难以想象。

之后他把范围扩大到周围的小区,清晨和黄昏——遛狗的时间段,带着它使用过的毛巾、狗窝里的被褥、自己的鞋袜等,一边搜索一边将这些气味留在固定的地方。其间,宠物医院的刘医生建议他去狗市看看。在那里,汹涌的狗吠声让他感到一种剧烈的心悸,他没法在几百条犬只里找到自己的狗,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但他清楚它们的命运。

“如果狗市里找不到,那就难了。”刘医生告诉他,荷兰科学家的一项研究发现,狗是用鼻子判断时间变化的。“闻到时间?”他觉得难以置信。医生解释道,时间的流逝也会带来气味的变化,而狗的鼻子可以捕捉到这种变化。“那它怎么还会走失?”他问。医生苦笑:“狗毕竟不是人,它缺乏语言。狗是依靠气味来建立区域记忆的,与其说你把狗丢了,不如说是它丢失了你的气味。”这句话让他愣了好一阵。他回到家,进到卫生间时,浓烈的尿骚味似乎在显示,它根本就不曾离开,它刚刚就在这里,这么明晰。

他加大了夜间的搜寻力度。有人告诉他,凌晨一点半时它在好吃街出现过。凌晨他从家里出来,沿着好吃街一溜大排档梭巡。每晚如此。这时他已经接受了它走失的现实,但他仍然不能接受它成为流浪狗——他获悉了太多关于流浪狗的悲剧信息。很多年,他从未这么晚出门,他似乎看见了另一个世界:在药房门口,一个十几岁的青涩少男指挥女友进去购买情趣用品;他在一个小区背后的垃圾站旁,被十几条闪烁着绿光的野狗围攻追赶;公园湖畔密林里有一对男女站着交媾,而离他们不远处的湖面上,有人在夜泳;一个人喝醉了,坐在绿化带里号啕大哭;夜市上,刚刚还推杯换盏的酒桌上突然有人大打出手,啤酒瓶的碎玻璃碴溅在他的眉骨上,差一点点就伤到眼睛。

走在阴雨绵绵的夜里,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事实:自己或许永远都见不到它了。

“那么,离婚的事,是您提出的?”

关于这点,他的说法略有不同:“是我妻子提出的,我答应了。”

这完全可以理解,为找一条狗,他所显现的执着——包括放弃工作这件事——本身是难以理解的,如果妻子对此有所反应,说说气话比如提出离婚什么的,也是正常的。不寻常的是,为什么他会偏执到这步田地?

我采用了一种委婉的说法:“您在外面……是不是有了其他选择?”

“如果你指的是情人什么的话,不,没有那回事。”

“这就更让人没法理解了。找到那条狗对您来说,真就那么重要?我记得您刚提到过,起初并不是很喜欢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寻找的愿望格外地强烈——我是说,非如此不可,去找它,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但这势必意味着,我必须放弃一些东西。”

“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我顿了顿,“您在它和家庭之间,做了一种选择?”

“不是,这就是我打电话来的原因,真不是,”他认真地解释,“我找它是一件事,我离婚是另外一件事。我把我的气味弄丢了。”

“气味?”

“很难形容,”沉吟半秒后他说,“总之,小白走失后,我每天仍然可以清扫出很多它的东西,总有一些它的毛发、它的味道,但确确实实,它消失了。在这种消失中,我感觉自己的一种东西也被带走了。”

“那还是因为狗的缘故。”我说。

“可能有联系,但不是决定因素。”他笃定地说,“如果非得找这么一个借口的话,也许是因为一株花。”

“花?”

“对!小白走丢的第三天,我突然发现,阳台的巢凤梨不知何时死掉了。这是我搬入新居时从小区偷偷移植来的。十年了,除了浇浇水,我几乎没怎么管过它。它发了一枝又一枝,花开得红彤彤的,很蓬勃。老实说,我完全习惯了它的存在,也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但是,当突然发现它死掉时,我就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就糊涂了,或者说一下就清晰了。当天我就写了辞职报告,当然,递交的时候我也想到了那些后续,离婚、财产分割啊,或者别的什么,但那一刻我很轻松,特别放松……就像,终于扔掉了原本就不是我的几样什么东西。”

这番话——甚至比狗的那个理由——更加让人不能理解。我冥想时,他蓦然问道:“您多大年纪?”

“我吗?”我笼统地答道,“反正还不到三十。”

“那就是了,你还年轻。”他说,“一开始,我也不大理解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竭力地想要去找它。我明明感觉这是不可能的,但偏偏就是迫切地想要寻找。后来我理解了,或许那就是一种心灵的使命。可能你现在还意识不到,就是我们人哪,常常被一些所谓‘重要’的概念束缚着,成了一种强大的惯性。实际上,人生没什么重大的事件,不过都是一些微小的东西。”

我第一次听到类似说法,有些新奇,有些不明白。

“那么,您现在以何为生?”

“我跑出租。”他忽然有点腼腆,“业余也搞点摄影,我从很小就喜欢这个,也爱好收藏相机,但工作之后反倒没什么机会出去拍摄了。”

那么,他可能仍旧没有放弃寻找——带着镜头穿梭在街巷之间,眼角瞥向一侧的街角,看看暗处的流浪狗里是不是也有自己的那一只。我能想象那个画面。

“那条狗,后来您找到它没有?”

“这个,”他笑了笑,“你觉得重要吗?”

我试着联系那个男孩——那晚我特意找他要了电话号码,希望请他吃顿便饭表示谢意——可电话无人接听,再拨过去,电话已关机。我发了条短信,请他阅后回复。

接下来几天,他也一直没联系过我。

但我无暇相顾。节前总是非常忙碌,不光是工作,而是你所有未解决的事情都将皱成一团。当辣妹的最后一条狗崽儿被人领养走,第二天我就飞到了广州,与提前从北京飞来的男友会合,开始了一场计划已久的美食文化之旅。在陌生环境里,情人更容易融合在一起;要么就是更加分崩离析。幸好,我们选了——或说均偏向于选择——前者。之前的争执、吵闹、对于彼此的指摘与诋毁,全部被我们有意无意地过滤掉了。一位诗人说,生活是一张网。是一张网,没错,但我认为它本质上更像一张滤网——如果你不能让更多的事物穿透,你将因无法承载而被覆没,也无法得到一点点可怜的结晶。生活的真相就是这些细小的滤口,属于你自己的东西真的不多,它们——不管它们是些什么——流逝得比你想象的更快。

七天假期过后,上午从江北机场出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去宠物寄存站。看见我那刻,辣妹简直抓狂了,在笼子里上蹿下跳,眼里噙满了泪花——我根本没法抱住它,它呜咽着,两只前爪胡乱地扑腾,一个劲儿往我身上冲撞。禁锢的思念在这瞬间就像烟花一样,轰然炸开了。

回到家,给辣妹洗完澡,我听到电话在响,将手里的吹风搁下。是那个男孩的,我摁了接听键,一个鲁莽的声音——不是他——冲了出来:“你是谁?”

我愣了一瞬,反问他:“你又是哪个?”

就这样,下午两点半我如约到了江北区公安局,一位身材高大的民警接待了我,他姓杨,北方口音,叫我喊他大杨。

“你这心也忒大了吧?半夜三更,随便什么陌生人的车都敢上。”他猛吸一口烟,吔着眼瞧我,“你还能坐在这儿,已经很幸运了。”

那个凌晨,遇见我之前,程木林——那个男孩的真名——与一个叫作赵晓晨的同伴,准确地说,是他的同性情侣,实施了一次恶意敲诈。

大概情况是这样的。大三下学期,他就退学了,父母完全不知情。他在社会上漂了一段时间,后来在酒吧结识了比他大两岁的赵晓晨——后者启发了他的另一面并成功将他“掰弯”。两人都没固定工作,想着要改变现状,但又并不愿意积极付出什么。一天,赵晓晨用交友软件钓到一个“大鱼”,对方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信息:某企业老总。他们做了充分准备。那晚,赵晓晨约他到宾馆偷欢,用掺入迷药的饮料迷晕对方,将之控制起来,从他随身的手包里取出银行卡,然后将他弄醒,把用针孔摄影头录制的视频给他看后,他乖乖地交代了密码。随后,在楼下等待的程木林带着银行卡,开着租来的车沿途取款。等到清晨,他们将直接奔往机场,远走高飞。计划堪称完美,可一个小小的意外毁了一切——或反过来说,也成立——一个意外拯救了他们。那条“大鱼”出门前,不知自己妻子早就怀疑上他了。他不碰她,夜不归宿,总说加班。前几天,她很聪明地在他手机上偷偷设置了追踪模式。深夜,当发现丈夫的定位不是办公室而在某宾馆,她联系上两个堂弟,赶赴现场。赵晓晨甚至毫无防备地开了房门。大概就在那时刻前后,程木林恰好遇到了我——远远朝他挥手求助。

“他自始至终没伤害我的意思啊。”客观上,那晚我似乎危机四伏,但我觉得,没大杨渲染得那么悬乎。

“你可能不晓得,”大杨的神情说不清是讥讽还是什么,“他们两个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你坐在车里,他脚下就是一把水果刀,还有一把钉锤。”他吐出一个浓浓的烟圈,“你要是看到了那些东西呢?万一,我是说,万一要发生点什么呢?”

这个推论让我顿时毛骨悚然。

“我能见见他吗?”

但大杨说,现在还不行,要等审讯期结束。

兴许我真是幸运的,或许我要感谢自己的那点缺陷。我两只眼都有近视,其中左眼还有一百度的散光——在夜晚,这点缺陷表现得更为明显。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愿也一直不学驾驶的原因。

此后我总在琢磨这个:要是我发现了那把刀,或者他要是临时起意干点什么,结果会是什么?

说不清楚,真的很难说。

不过某个瞬间我似乎理解了那个男孩之前的心情——当他在父亲那里得不到答案的时候,他很轻易地迷失了。他一直处于迷失中。

差不多七个月后,我再次见到了程木林——既是私人性的,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我的编导期望他的故事能出现在我节目上。“毕竟,你自己亲历的故事,对听众来说更有那种感染力。”编导这样说。

在监狱会客室里,他坐在我对面,有些腼腆,与那晚冷酷的形象相去甚远——脸颊胖了一些,眼神也清澈了许多,卑微而柔软。不知道时间和特殊的环境给了他什么样的指引。

“你现在的精神很好。”我说。

“还有一年多,”他伸出一根指头,“我就出去了。”

说到这点或许他该感谢我,那晚因为帮助我的缘故,他被耽搁了,他实际上没取到多少钱。这对他的判决起了一点积极作用。

他随后说:“最近我在重修原来的专业,以后出去也可以干点自媒体什么的。”

我投去鼓励的眼神。他读的是新闻传播专业,这是个不错的信号。

“当初你退学,是不是跟你父亲的事也有一定关系?”

他埋着头,过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想回家,每次回去,总觉得背后有人在指指点点。”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对了,一直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父亲当时还打了电话来找我,就在节目播出的第三天。”

“噢?”他突然欢快起来,“他怎么没给我说啊!前不久他也来看过我。他花了三年学会捏泥和制陶。去年他租了一个废弃的窑厂,跟一个四川美院的退休教授把那儿改造成了一个陶艺茶馆——他自己都没想到,那儿突然就火了。”

“看起来,你好像已经不再怨恨他了。”

“其实也谈不上怨恨,就是不理解,不清楚到底为什么。”

于是,我开始转述他父亲自己那些说法。他认真倾听着,不时露出迷惑的神情,几次想要打断我说些什么,但又忍住了。

我讲完后,他笑起来。

“有什么不对吗?”我有点恼火。我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被这孩子冒犯了。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很奇怪,它解答了我心里的一些疑问。但这里有一个偏差。”

“嗯?”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家在一个老社区,是一栋单体楼。你刚说到监控,这肯定是没有的。我父亲也没开过出租——他甚至不会开车。离婚后他一直住在虎峰山,他就是在那儿学会了制陶,他的窑厂也在那儿。”

“所以,”他又笑了笑,表情轻松地看着我,“我不知道给你打电话的那个人是谁,但他不是我父亲。不是。”

宋尾,诗人,小说家,1973年12月生于湖北天门,现居重庆。著有长篇小说《相遇》《完美的七天》,小说集《奇妙故事集》《到世界里去》等。曾获第七届重庆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