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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1年第3期|韩思中:大牛的记忆(节选)
来源:《长城》2021年第3期 | 韩思中  2021年06月15日11:54

编辑推介:

小时候生了一身水痘的大牛,没钱医治,靠母亲用嘴巴吮吸出毒液才活下来;成年后的他,出于玩笑的目的害了几只小黄鼠狼,而后遭到黄鼠狼“父母”的围攻,最后他拼尽全力喊出的那声“娘”,其寓意除了求救、悔恨,还包含对人将自己视为万物灵长的一种讽刺。

大牛不是牛,是一个人。

大牛原先不叫大牛,叫小牛。小牛在半岁大的时候,得了一种乡下人称作水痘的病。通身上下的小红点在很短的时间里,排兵布阵一般变成了黄豆大小、水晶晶亮莹莹的水泡。后来,小水泡一个一个地破裂了,流出一汪汪蛋青色的脓水,接着,又生一茬。乡间缺医少药,小牛娘整天抱着“嗷儿嗷儿”有气无力地呻唤的小牛,眼巴巴“小牛小牛”地叫着。再后来,小牛娘就顾不得多想了,把年轻而丰腴的脸贴在小牛的身上,用嘴巴,去吸吮小牛身上破裂的小水泡。吸完一个,小牛娘朝地上吐一口,然后再吸一个,直至将小牛浑身上下的小水泡吸遍。这样吸过几次以后,小牛身上才看出了一些人气,却依旧瘦弱。小牛娘愁眉苦脸跟小牛爹说,这种身材以后可怎么好呢,我看就是名字叫坏了,咱不叫小牛了,往后改叫大牛吧。小牛爹说好。这样,小牛就变成了大牛。不久,大牛娘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怪病,只在几日间,肚子就发面团一样鼓胀起来,与十月怀胎的产妇一般无二。大牛娘愁过几次,不愁了。大牛娘看着叫成大牛的小牛慢慢结实起来的身体,说值了,值了。

那些年,大牛爹有意无意,总会在大牛面前一遍又一遍讲述他娘的种种好处。大牛听一次很受感动,再听一次,越发觉得娘不容易,所以大牛在爹娘面前总是表现得很温顺,很孝顺。果然如大牛娘所愿,大牛在二十出头以后,身体逐渐健壮得就和牛一般。大牛娘乐颠颠地挺着大肚子,把大牛托靠给媒人。亲事很快就说成了,对方是邻村一个既俊俏又结实的女子,娶亲的日子就定在秋收以后。大牛娘满意,大牛自己也觉得称心。至此,大牛每逢听到迎亲的鞭炮声,看到迎亲的种种热闹场面,小肚子里便会涌起一阵一阵的燥热。

现在,大牛在阳坡地里给土豆松土。

算起来,足足有半年多没下雨了吧。天气很闷热,闷热得就跟把人扣进了蒸笼一样。大牛想,这应当是夏天的气候才对,可如今分明已到了仲秋。大牛躬曲着粗壮的身躯,用手中的锄头一下一下分开土豆的根蔓,去刨锄裂开无数小缝隙的坚硬的土地。刚开始锄地的时候,大牛还能察觉到自己身上有一种痒痒的感觉,大牛知道这是要出汗了。出汗对于庄户人来说,是很平常的事,不出汗还能算是庄户人吗?后来,这种感觉变了,大牛只觉得脸颊上、身上就如同有无数大虫子、小虫子爬行一般,酥酥痒痒地很是不自在。淋漓的汗水很快把大牛前胸后背的衣襟湿透了,大牛不得不停下来,用赤裸的手臂去擦抹头上、脸上的汗。

太阳已经挂在西山坡顶。

这时候,大牛如果扛起锄头回家去,就不会发生任何事了,但是大牛偏偏没有回去。大牛在擦抹汗水的同时,扭头去看山脚下一个沟坑里的泥水池。这个沟坑,是村人们盖房修地基时挖下的,足有半人多深,去年一场大雨下过,就给满满溢溢地灌瓷实了。大牛在看沟坑的同时,心里自然美滋滋的,他很得意地再瞄一下身边茁壮的绿油油的土豆叶蔓,由不得把他的土地和果实跟邻近的作了比较,就更高兴了。大牛有使不完的力气,他觉得出出力气要比闲下来好受得多。前些时候,大牛挑着一根一受重压就咯吱咯吱乱叫的扁担,把沟坑里的积水一次又一次挑上坡,泼洒在自家干渴的土地里。很快,他发现邻近的土地在干燥地裂开缝隙的时候,自己的土豆叶蔓已经枝繁叶茂地茁壮起来。后来的日子里,大牛欢快地迈动着矫健的脚步,一次又一次挑着会唱歌的扁担,把一担一担的水从沟坑里挑上来。沟坑里的水很快就缩下去了。接下来,大牛就光着脚丫,把泥水踩得吧唧吧唧响,他提着一只空水桶,在泥水池里来回搜寻可以打水的深水坑,一直把原本坚硬的水地踩成松软的泥水池。

显然,大牛想看的不单单是泥水池,一个丑陋的泥水池有多大的看头呢。大牛很快失望地把头转回来。他想着,他得尽快把地锄完,他发现邻居和他一起耕种的土豆田,如今土豆叶蔓就如一个个疲软的阳具,蔫头耷脑一片一片地瘫伏下去,显然,它们的生命已然走到了尽头。再仔细观察,前几日地表上裂开的缝隙不见了,都变成了稀稀松松的干土细尘,人一踏上去,就会扑起一层黄雾。大牛心里觉得不踏实,又看自己家这片裂开小缝隙的土地。他想,沟坑里的水快用完了,现在如果不尽量保住土地的水分,结果会怎么样呢?他再没有刚才锄地的兴致了,锄一下就忍不住想看一眼泥水池,再锄一下,又想看一眼,以致,他在漫不经意中一连锄倒了三株健壮的土豆叶蔓。

这时候,大牛的眼睛忽然一亮,他看见山坡下,两只年轻的黄鼠狼一路警惕着,率了六只趔趔趄趄的小黄鼠狼朝着泥水池走过去。

昨天,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辰吧,大牛第一次看见它们时,就感觉惊奇得不行。大牛活儿也顾不得干了,他目瞪口呆站在那儿,眼睁睁看着两只黄鼠狼把它们的崽子挨着个儿抓起来,然后将它们屁股朝下,一个接着一个插进泥水中。做完这一切,两只年轻的黄鼠狼叽叽地对着话,就相随着离去了。大牛费解地搔了搔头皮,他实在不明白它们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大牛疑惑地从山坡上走下来,他看到松软的泥水池里,六只耗子般大小的小黄鼠狼,一律把它们光秃秃的脑袋竖立在泥水面上,吱儿吱儿地扭动着,很受用的样子。大牛伸出手去,他看到他的那只手啊,在鸽蛋般大小的几个小脑袋面前,足足可算是一座山或者是一道坡。

大牛既惊叹又好奇,接下来,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把这排脑袋一个一个从泥水池中拔出来,甩在泥水池边的硬坎处。

一时间,六只小黄鼠狼不受用了,大牛听到它们惊恐不安地发出吱儿吱儿类似小鸡小雀般稚嫩的叫声。大牛快活地笑了,他把那只沾满泥水的大手伸过去,随意地捕捉到一只小黄鼠狼,他把它凑到泥水边,用另一只手撩起水洗抹它浑身的泥垢。小黄鼠狼在大牛的手中微弱地挣扎着,仿如一条濒死的鳝鱼。大牛很快就把小黄鼠狼的身体洗净了。其实,大牛早在没有洗净它的时候,就隐约发现它粉红的身体上,布满一片片的小红疙瘩。大牛想,不会吧,也许是泥点呢。然后大牛就更加卖力地撩水洗。那时候,大牛用他布满老茧的大手掂了掂叽叽哼哼的小黄鼠狼,他忽然把小黄鼠狼遍身的红疙瘩,同自己当年的水痘联系在一起。怎么会这样?大牛恍惚起来。

随后,大牛把六只小黄鼠狼重新插进泥水中。他想,他没有理由动这些黄鼠狼,他有什么理由呢?只是大牛不甘心就这么离去,他转身走回到自己田里,将身体趷蹴在土豆的叶蔓中。他在等待两只年轻的黄鼠狼。片刻工夫,两只年轻的黄鼠狼果真回来了。大牛忽然感觉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慌乱,伸手胡乱在汗津津的脸上抹一把,然后目不转睛地看。隔着大老远,两只黄鼠狼简直就是两朵黄色的云雾,它们分明不是在走,在跑,在跳跃,而是袅袅绰绰、仪态万千地从天的尽头地的深处飘飞过来,它们时而相随着,时而又隔开一些距离,乖巧灵动的身体仿佛是两个自由自在的黄色精灵……

当晚的梦境中,以至次日清晨睁开眼皮后,大牛满脑子依然都是黄鼠狼的影子。大牛的恍惚神态,轻易就让大牛娘捕捉到了。大牛娘神神秘秘地跟大牛爹说,你看这娃。大牛爹把手中的烟锅在炕沿上敲几敲,然后,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瞟一眼大牛。大牛的爹娘都知道,大牛是个没有多少心思的人。大牛现今除了惦记邻村那个结实的闺女外,他还有什么可想的呢?

对爹娘的这种古怪神情,大牛第一次感到不耐烦。大牛说一声“我去锄地了”,就在爹娘诡秘的神色中走出院门。

趴在干燥得快要冒烟的土坡上,大牛只觉得心跳如鼓,就连呼吸,也变得急急促促不那么顺畅了。他轻缓地探出一只手,小心地把一些靠近的土豆叶蔓拉近在脸面前,试图做一下伪装。这时他发现,两只年轻的黄鼠狼已经开始忙碌了。一如昨日,它们挨着个儿地把六只小黄鼠狼抓起来,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分别往泥水池里“栽种”。它们干得很认真,很专注,完全没有任何戒备,好像是,眼前的这个泥水坑,以至整个天整个地整个世界,都是它们的天下一样。

做完这一切,两只年轻的黄鼠狼并没有立即离去,甚至,它们站在泥水池边,还悠悠闲闲地四处观望了会儿。大牛竭力屏住呼吸,他心虚气短得厉害,眼睁睁看着一只黄鼠狼散漫地扭转身形,遥遥探察他藏身的方位。虽然隔着几十步远的距离,这会儿,大牛倒能真切感受到它灵气十足的眼神。还有,突如其来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竟使他的身体,顿然弥漫出一股彻骨的寒意。

大牛一时间心慌意乱起来,竟自按捺不住。这种既糟糕又刺激的复杂感觉,就如同那一次,他把未过门的媳妇拉进夏日阴凉的树林中,第一次笨拙地把厚嘴唇粘合在她脸上的感觉一样。有风刮过,把满坡的土豆叶蔓吹拂得摇曳多姿。大牛觉得这风不是凉的,竟如夏日的热风一般火烧火燎。大牛稍微舒展一下僵直发麻的腿,当他察觉到一条腿好像触到了什么的时候,耳中听到“哗嚓”一声响,立在身后的锄头已经扑倒在茂盛的土豆叶蔓中。大牛紧紧张张先看两只年轻的黄鼠狼,发现它们照常悠闲自得,这才扭转头,蹙了眉头“滋儿滋儿”倒吸两口凉气,探看那把隐身在一片土豆叶蔓中的锄头。他不是可惜那些被锄柄砸断的土豆叶蔓,他想,如果锄头早倒几分钟,就是再多砸断几株他也不会心疼的,可是,假如锄头倒地的声音惊扰到黄鼠狼,总是不好。

再扭转头,大牛先自轻松长吁出一口气,因为他发现,这时两只年轻的黄鼠狼已是渐行渐远。

大牛溜溜达达来到泥水池边,百无聊赖站了那么一会儿,暗忖,自己是不是应该做点儿什么?之后,大牛就迟迟疑疑伸出手去,像昨天一样,把六只小黄鼠狼一只一只从泥水池中拔出来。大牛做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多想,心里原本也没有什么恶意。他只是觉得新奇。那一刻,他想,新奇的事谁不愿干呢?

六只小黄鼠狼被大牛很随意地丢在泥池旁,它们显然是张慌了,吱儿吱儿乱叫着,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拼命逃窜。大牛呵儿呵儿笑个不停,他趷蹴在那儿,手忙脚乱地把它们一个又一个捉回来,归拢到一处。然后呢,再看它们更加惊慌失措地四处爬动。如此来来回回折腾过多次后,大牛脸上的笑意就慢慢消失掉了,暗自琢磨,自己这样干,有意思吗?想一想,真是怪没意思,还不如多锄一会儿地好。这样想着,大牛就后悔起白白浪费掉的时间。

顺手从地上捞起一只小黄鼠狼,大牛想,现在距离天黑还早着呢,他先把它们插进泥水池,这样,他就可以再多锄会儿地。可是,当大牛刚刚把第一只小黄鼠狼插入泥水池的瞬间,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恶作剧的念头,这个念头,很快把他自己弄得兴奋莫名。

大牛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飞快地手舞足蹈着跑前跑后,把另外五只已经爬远的小黄鼠狼捉回来,随即,他手掌往起一扬,把它们统统丢进泥水池。大牛想,这样,它们就不可能再胡乱跑动了。接下来,大牛认真把持住一只耗子般大小的黄鼠狼,他把它扭动的脑袋以及吱儿吱儿的声音,一齐插入进泥水中。紧接着,他又用同样的方法插下去另外一只。当大牛抓起第三只小黄鼠狼的时候,略微停顿一下,他饶有兴致地琢磨,究竟把它们排成什么样的阵势,才更有意思?

稍不留神,挂在西山顶上的太阳就隐没下去,只余下一片金黄色的霞光。

大牛手里托着吱儿吱儿尖叫的小黄鼠狼,他很快不耐烦了。应该说,大牛是一个很不错的庄稼把式,他懂得时间的金贵,他盘算着,如果把刚才和现在的这些时间用在锄地上,至少,他可以多锄出两盘炕般大小的地,或许还会再多些呢。如此想罢,大牛自然把自己浪费时间的缘由,统统归罪到这些黄鼠狼身上。大牛越想越生气,板着脸面对手里的小黄鼠狼说,我让你叫。说话的工夫,他把它又脑袋冲下插进泥水中了。我让你叫,我再让你们叫。大牛发着狠,挨着个儿把余下的小黄鼠狼都“栽种”进泥水池。

等到大牛站起身,他才赫然发现,刚刚插好的小黄鼠狼们颇像一个圆圈,也像是,学校语文教师传授过他的句号。

大牛索然无味地伸出一只手,他挨着个儿,把小黄鼠狼们露在外面的尾巴往起拉了拉。他发现这些筷子般粗细的尾巴,有些还在动,一扭一扭地如同蚯蚓一样,但大多数已经变得僵硬了。于是,大牛对着这个不太规范的“句号”笑了一下,他觉得把它们的造型比做句号,还是比较妥帖的。

之后,大牛并没有像他设想的那样,专心专意地锄出多少地,虽然,他现在还站在土豆田里,但是呢,经过这一番折腾,他确确实实已经再没有锄地的兴致了。

……

全文见《长城》2021年第3期

韩思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吕梁市作家协会主席。国家一级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歌谣》《温柔乡》《死去活来》,中短篇小说集《毒日头》《嫌犯在逃》《传说的影子》。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选载。曾获《黄河》首届“雁门杯”小说奖 ,《山西文学》优秀作家奖,山西省宣传文化系统首届“四个一批”优秀人才, 第二届、第五届赵树理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