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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1年第5期|冉正万:烧舍利
来源:《湖南文学》2021年第5期| | 冉正万  2021年06月11日0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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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历来都被归类于一个宏大而跌宕的艺术母题,但在冉正万这篇万字不到的小说中,命运却以一种平淡而揪心的方式凝聚,如一个司空见惯但无可奈何的疙瘩,平日里不痛不痒,一旦揭开却都是血泪。越是贴合日常,越是剥离了戏剧感,越容易使人产生感同身受的共情。故事围绕“烧舍利”这一具有神秘色彩的活动勾勒了一个在时运中浮沉的普通人的生活与情思,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架构,没有呼天抢地的批判与控诉,有的只是冷静而真实地呈现了普通人的逆来顺受和悲欢离合。故事的感情表露十分节制,但始终给人以淡淡的悲悯之感,是成熟小说家的短篇精品之作。——黄 斌

 

烧 舍 利

冉正万

年轻时,他把自己的失败归结为名字没取好。父亲给他取名时煞费苦心,希望他自学成才,因此叫他李自成。上中学时,得知李自成的结局就想改名。可他不敢进派出所,既担心自己猥琐的形象被人奚落,也对警察的威风凛凛感到不适。参加工作后,他坚决改名,李姓是大姓,重名特别多,但只要不叫李自成,叫别的什么都可以。某天看到墙上一句标语:一切什么什么。行,就叫李一吧。当时开始办第一代身份证,重新统计资料,连生日都可以自己说了算。从农村来的,大多不知道自己阳历的生日,只好将农历作为自己出生年月日,反正相差不大。李一不但顺利改名,连生日也改,既不依阳历也不依阴历,改成当年一月一号,好记。人生三大喜事都赶不上改名成功,在他是浴火重生脱胎换骨。上中学时,《甲申三百年祭》一文讲到李自成的失败,教室里哄堂大笑。语文老师反应过来,加进李自成烹煮福王事,本来是个残忍至极的故事,教室里却再次笑声四起。历史上那个李自成的任何故事在他们看来都好笑,因为他们身边有个脸红脖子粗、恨不得钻地缝的李自成。改名成功后,单位的同事不敢再叫他李自成,否则他会发火。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脾气不好,日鼓鼓硬邦邦,少惹他为好。

李一老家很偏,不仅偏得他父亲没听说过李自成,他上完高中也不知道上海路和上海是什么关系。填志愿时看见冶金专科院校在上海路,毫不犹豫地将冶金学校填成第一志愿。毕业后分到牛心山。牛心山产汞,西周时期就已开采,对外简称牛心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宰牛场或者畜牧场。工作第二年,东欧剧变,宣布独立的乌克兰大量抛售汞矿,牛心山矿源本身也接近枯竭,双重压力导致矿山停产。李一很难过,他不怪乌克兰,也没怪矿山领导无能,他坚持认为自己改名不久,“李自成”仍然是他的魔咒。

技术干部要么离职经商,去沿海寻找机会,要么等待新的企业上马。主管部门决定在市区划一块地,建石墨粉厂。有人跃跃欲试,相信未来很美好;有人垂头丧气,担心生产石墨粉不是他们的强项。只有少部分人离职,拿上买断工龄的钱远走高飞。李一工龄短,买断不是好选择,但年轻技术员是单位动员主动离职的对象。他不动声色,每天新报纸一来立即看报,不看正文,专看致富信息。有一则烧舍利的培训广告把他吸引住了。广告说,目前人们对舍利了解不多,但未来一定会有很多人希望留下自己的舍利。一般人害怕触摸遗体,因此学会这门技术后,不必担心竞争,人总是会死的,因此也不必顾虑没有雇主,公墓越来越贵,烧成舍利放在家里远比葬公墓便宜。李一笃信从小所受的教育,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遗体不过是一堆物质,将一种物质转化成另一种物质,有什么好怕的呢?与生存比起来,无法生存才可怕。

培训学校在佛山,办好离职手续后,他转汽车再转火车,第三天下午,走进烧舍利培训学校。称“学校”是为了方便,其实是一个小型火葬场。李一在这里遇到老乡杨小平,两人从此以师兄弟相称。培训时间半个月。结业后,李一回到牛心山,杨小平回距牛心山五十公里的西桥县城。李一仍然住矿山宿舍。好多人都走了,空房间很多,没人赶他。他印了十盒名片,见人就发。当时见过名片的人还很少,出于好奇纷纷收下。不像现在,需要在交通拥堵地段强行往车里丢,或者往宾馆门下塞。没过多久,有人打电话请他去烧舍利。逝者是牛心山小学老校长。当地农村人去世后实行土葬,但公职人员必须火葬。老校长的子女都在农村,对火葬难以接受。烧舍利让他们看到希望,觉得怎么也比烧成一堆灰要强。

李一按照自己在佛山所学,让老校长的子女把骨灰交给他,他要在特殊的炉子里再烧一遍才能烧出舍利。不能在宿舍里烧,也不能在家属区烧,更不能在办公楼里烧。他扒开一个废弃的矿洞,把高温炉建在洞口。李一感到特别幸运,如果不是矿山停产,他真不知道应该在哪里烧。时代不是为个人准备的,作为个人,只有主动适应时代变化。这是他在一本杂志上读到的句子,深以为然,暗想今后成家,有了子女,可用这句话作家训。若能成功,他将在未来成为家族分支中牛心山的始祖。

李一严格按照笔记本上记录的程序操作,先将骨灰研磨至两百目,然后用水稀释,放进印模成型。将半成品放在炉子里烧两小时,温度摄氏一百至两百度。冷却后再烧。如是三次,最后一次温度高达一千三百度。烧结三天后,把铅盒里取出来的东西冷却。按理说,冷却后的东西就是舍利子。可李一捧在手上的是一碰就散的骨灰。重复操作了一次,骨灰仍然没变成舍利。李一急得发疯,花掉了一大笔钱不说,他无法向老校长的子女交代。急火攻心,六天六夜没合眼,噗地一口血喷出来,然后栽倒在矿坑里。醒来后炉子和液化气罐不见了,小工具散落一地。拖着失败的身体回到宿舍,又睡了两天。楼下小卖部老阿姨可怜他,给他熬粥,给他喂水。体力恢复后得知,炉子和气罐被校长的子女丢到河里,其他东西就地砸烂。

他不怪他们,他们不来找他麻烦已让他感激不尽。和失败比起来,他最担心的是成为笑话,但这不可避免,他已经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笑话,这比当年“李自成”三个字引发的哄笑更让他无地自容。如果不是他眼睛瞪得像乒乓球那么大,从来不笑,“舍利子”三个字一定会成为他的绰号,响彻整个矿区。

石墨粉厂建起来后,汞矿区落寞得像被抛弃的原野,办公区没有一个人,只有家属区还有几十户。附近农民卖菜卖鸡卖鸭自然形成的街道也人影稀少,理发店服装店粮店人去屋空,只有几个杂货店仍在营业。李一在小街和家属区卖水果,好处是没城管追赶,他想摆哪里就摆哪里,坏处是摆上一天有可能一斤也卖不出去。他既不看水果,也不看想买水果的人,低头看着双脚之间方寸地,箩筐上插了块纸板,标明什么水果和单价。没卖掉的拼命吃,这期间他吃完了一辈子的定量。水果吃多了牙酸,风吹上去像掉光了似的难受。他觉得自己卖的不是水果,而是一半心酸一半绝望。

善后工作组离开前,将所有矿洞口封闭,擅自闯入者视为盗窃国家财物。矿脉作为大规模开采工业虽然不具价值,但矿壁上还有零星朱砂,晶体又大又完整者可作宝石出售,一般朱砂又被某些人视为可以避邪的神物,因此也价值不菲。

有天半夜,李一被神秘访客叫醒,请他去为某人烧舍利。李一不说话,对方急了,掏了一沓钱作为定金,说这两年他们赚了不少钱,舍利烧好后决不会赖账。李一听了半天才听懂,来人的小兄弟钻山出事。钻山,是偷朱砂的另一个说法。李一嗫嚅着,心想难道你们不知道我烧舍利失败了吗,并且不知道失败的原因在哪里。他把撕碎的笔记捡回来,认真检查烧制过程,程序没错,师傅就是这样教的。他曾动过向师弟杨小平请教的念头,但终究没去。与其说难以启齿,不如说他强烈的自尊作祟。来人见他沉默不语,说三天后把骨灰送来。李一睁着眼睛睡到天亮。来人丢下的定金比他卖半年水果挣的还要多,如能把舍利烧成,可以从此不用卖水果,至少可以体面地离开牛心山。

出乎李一预料,第二天,连平时不和他打招呼的人都问他,是不是又要给人烧舍利。有人直言不讳,老校长人品那么好都没烧成舍利,这个烂崽要是烧成舍利,那就稀奇了。李一听说,那家人之所以要给死者烧舍利,是他上半身被一块大石头压扁,面目全非,他们要用舍利好好超度他。这人在农民眼里,在牛心山矿的工人眼里,都不是什么好人。

李一这次没有犹豫,立即动身去西桥找师弟,问他愿不愿意接这个活。师弟说愿意呀,这本来就是自己的职业。李一这才知道,师弟杨小平已经成了名人,他从没烧失败过,从佛山回来后成功烧制了上百起舍利。生活状况自不待言,有一官半职的人都不在他眼里。他叫李一转告要烧舍利的人,把骨灰送到他的天福堂去,设备太重,搬来搬去不方便。新建的天福堂不仅豪华气派,他还得到有关部门支持,主动给他颁发营业执照。

回到牛心山后,李一照常卖水果,不同的是箩筐里增加了嫉妒和严重不服。他厌恶自己盼望杨小平失败的想法,但就是忍不住想他失败。一边谴责自己狭隘心肠,一边埋怨命运不公。

几天后,那家人不但把兄弟的舍利取回来,还向所有人展示。小街上很多人都去瞻仰,晶莹剔透,大大小小几十块,放在朱砂之间,有种圣洁的光芒,让人向往。有人找李一要他师弟电话,有人想去给他师弟当学徒,有人打听可否把存放多年的骨灰烧成舍利,把已经腐烂的亲人的尸骨挖起来烧成舍利。

李一被这事逼得发疯,一个人在房间,把所有水果砸向墙壁,力气之大,走廊里听着像放鞭炮。香蕉和橘子包着皮,看不出变化,荔枝摔碎后像浓痰,柿子摔碎后像大便。躺了三天,险些饿死在床上。他不喝酒,摔碎的水果自然发酵出淡淡的酒味,这是对他的嘲笑和抗议,他咒骂它们,朝它们吐口水。又是楼下小卖部的老阿姨救了他,救他时不无责备: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水果又没惹你,何必拿它们出气。我做错了什么,我不服,我死也不服。他像弃妇一样自怨自艾。老阿姨说,你还死不了,日鼓鼓的,阎王爷都怕你。李一不想再去卖水果,也不想去听老阿姨的建议去当巡逻员。他对自己的厌恶无法抑制,连李一这个名字都觉得极丑。巡逻员的任务是巡逻矿山,发现矿洞里有人立即到派出所报告。盗朱砂接连发生严重事故,整塌了几个巷道,死了好几个人。联合治理小组将对盗朱砂者进行严惩,最高可判无期徒刑。李一不想从事和矿山有关的工作,正是枯竭的矿源让他走投无路,让人尝到失败的耻辱。他想离开,却又犹豫着,去哪里才是正确的选择。他每天在老阿姨的杂货店吃一顿中饭,别的时间不吃不喝。和日中一食的出家人不同,出家人以禅悦为食,他躺在床上发呆,吞咽的全是苦涩。带着怨气冥想一如缘木求鱼,亦是饮鸩止渴。

老阿姨的男人在石墨粉厂当保卫科长,回来看望老婆时,对李一极其反感,直言再来白吃,非打断他的腿不可。“懒,我最看不惯懒汉。”

大家对科长粗暴的恶言冷语另有看法,但一致同意李一确实应该做事,躺在床上生蛆毕竟不妥。正是科长“看法”的微妙让李一起死回生。有人提供信息,牛心山小学需要代课老师。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李一换上老阿姨借钱买的新衣服、新皮鞋,去牛心山小学上课。

国营汞矿停产以前,牛心山小学属于地方,牛心山汞矿有小学、中学,只招收矿上子弟,农村子弟入读非得有特殊关系不可。国营矿山停产以后,矿山小学、中学停办,子弟要么去县城上学,要么去以前看不上的牛心山小学。

代课老师工资很低,对此李一不担心,毕竟有中专文凭,转正比另外几个只有初、高中文凭的同事容易得多。他不想等转正名额,一边工作一边复习考教育学院,这比等遥遥无期半靠关系半靠能力的转正名额硬气。李一这种性格的人,一旦有了明确的志向,会像装了发动机不知疲倦地前进。十四个月后,他考了个全省第一名。他努力的另一个秘密武器是羞愧。其实很少看到老校长的照片,只要看到,李一就会怀着羞愧的表情躲闪,不敢正眼去看。幸好只有很小的黑白照片,不像大照片那样,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过去,照片上的人都会像老大哥一样看着你。学校没有档案室,装档案的是三口樟木箱,老校长的照片每次拿出来,李一都会像狗一样闻到特殊气息,预感从不落空。越是费尽心思想要视而不见,越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眼前,老校长的小照片像被阴谋家操控一样神出鬼没。老校长的老伴去世,别的老师去送钱时李一没去,托人带了份礼钱。受托的人感叹李一老师太勤奋,怕耽误学习。只有他自己知道,不去是怕看见老校长的大照片,怕照片上失望的眼神。牛心山一带人家喜欢把大大小小的照片装在相框里挂在墙上。既有生活照也有卡片照,彩色照片为采光不好的木瓦房增添了一抹亮色和现代气息。

再次进入大学校园,李一比任何人都感到幸福,强烈的喜悦和解放感注入神奇的力量与勇气。他给师弟杨小平写信,告知自己的变化;给杂货店老阿姨写信,感谢她在他最悲惨的时刻给予的温暖。

出乎所有人预料,李一毕业后从教育学院回到了牛心山。一时,传言最多的是因为爱情,纷纷说他在和老阿姨谈恋爱。其一,老阿姨其实不算老,李一考上教育学院时她三十九岁,现在也才四十三岁,比李一大十四岁;其二,保卫科长已经和她离婚,他在石墨粉厂有了新人,却以她和李一有染为由提出离婚。李一回到牛心山小学后,很快当上校长,是该校有史以来第一位具有本科文凭的校长。朴素的人们从朴素的愿望出发,真心希望他们两个喜结良缘。

得知老阿姨被科长抛弃后,李一确实给她写过信,愿意下半辈子和她在一起,像爱姐姐一样爱她。她没答应,叫他今后少说这种无聊的话。李一毅然回来她也没答应,告诉他从今以后少来骚扰,她不需要任何人可怜。李一承认,他并没有像爱真正的心上人那样爱她,对她的感情确实是因为感恩。不过,他对何时何地遇到心上人没有任何期盼,感恩在他比爱情更具体更重要,这比因爱情结合更持久更稳定。他不怕外人看见,在杂货店外面诉说自己的理由和真情。半晌门打开,一盆冷水向他脚下泼来。

他不沮丧甚至也不难过,认定只要自己是真诚的,她迟早会同意。同时认定自己的至暗时刻已成过去,生活必将走上正轨。那一盆表示拒绝的水,看见他后没有兜头淋来,而是看一眼后泼向他脚边。这是内卷,内卷就是希望。离开时,他像大人物一样自信:我还会再来的。

在他的提议下,学校栽了两排银杏树。有人说这树长得太慢。他说,就是要慢,包括学习和做人。银杏树是公孙树,教育也一样,今天的教育要到未来才能开花结果。他还就栽树过程向老师和学生演讲:你们看,根基要稳,树才立得稳;土壤要好,树生长才快。同事和学生都很喜欢他,他总是面带微笑,知识渊博又擅长化繁为简。

他确实不用急,他在暗中调查一件事。在教育学院上三年级时,牛心山小学一位同事去看他,无意中讲起老校长,他听完后萌生回牛心山的念头,而这时科长正找老阿姨离婚,他希望自己能安慰她,照顾她。这个念头于是得到加强。当老阿姨果断地拒绝他,这个念头反而变成了行动。

同事所讲倒也算不上惊心动魄。老校长有个小舅子,在他的安排下来学校管后勤。有一年,小舅子写了个申请,托他转给公社书记的秘书,请求批准他在公社仓库买三百斤谷糠。当时规定,凡是家里养母猪的农户,都可申请三百斤谷糠。老校长(那时还不老)誊抄了一份,买了三百斤糠,背回家给自己家的猪作饲料,模仿公社秘书的笔迹,在小舅子的申请书上写了几个字:地主富农没得。小舅子的父亲是中农,母亲是富农。几年后,小舅子办了个小酒厂,这时粮食、肉食、布匹等等一切不再凭票。公社秘书升任分管乡镇企业的副乡长,常到小酒厂来玩,小舅子提起申请,不免耿耿,亦不无自豪:当时想点谷糠都没得,现在全部喂酒糟。副乡长说,我批了的呀,你想嘛,人是人猪是猪,人才分地主富农贫农,母猪不分地主富农贫农。小舅子这才明白申请被调包。

“你给他烧舍利时,我就感觉烧不成。他不是坏人,只是有点自私,牵挂太多。我听说,要心底坦荡的人才烧得出舍利。不瞒你说,我也动过学烧舍利的念头,当代课老师待遇太低,还看不到前途。所以关注过各种生财之道。可我连去培训的路费都不够,只好继续代课。”

李一没想过什么人才能烧舍利。学烧舍利时,师父说,开烧之前,要先向天地、死者上香,请神灵保佑。当时觉得广东人爱信这一套,自己是个唯物主义者,只相信技术。

同事的话给他打开了一扇窗,加上在教育学校期间读了些书,他有了些新的想法。看上去像好人的好人有可能是坏人,你所认为的坏人有可能恰恰是好人。

回牛心山,他想暗中调查老校长和那个被砸扁的盗矿贼。如果老校长是坏人,盗矿贼是好人,那么,自己烧不出舍利,师弟烧出舍利,就可以释然,终生不再背这个沉重的包袱。

十余年过去后,这两个人一生的故事已被他掌握。但他无法将老校长划归坏人,将盗矿贼说成好人。虽然好人坏人没有明确定义,童话里继母和巫婆那种标志性坏人并不多。老校长做过的一些事,最多只能算小肚鸡肠、小自私,但他做过的好事远远超过这些笑话(事后看无不是笑话)。替家境贫寒的学生交学费,为买不到柴油抽水的村民买柴油,类似的事情做过不少。还有一件,李一最感动。

一九五三年,一个叫米哈伊尔的俄罗斯人来到牛心山汞矿,矿上为他和他的同事建房子,配备专门的厨师和护士。一九六〇年,米哈伊尔离开,半年后年轻护士小李生下一个金发婴儿。金发婴儿到了上学年龄,因为护士小李“里通外国”,汞矿小学拒绝让小金发上学。到一九七四年,小李不再被划归坏人,汞矿小学仍然不让小金发入学,原因是他已超龄。老校长知道后,让十四岁的小金发到牛心山小学来上学,吃住在他家。当时的老校长还不是校长。他亲自给小金发补语文和数学,小金发上完一年级跳到三年级,三年级跳到五年级。后来考上农校,毕业后在县农业局当技术员。一九九〇年,老校长支持小金发和母亲去俄罗斯寻亲。母亲不想去,小金发只好一个人去。到牛心山上学后,小金发再也没回过汞矿,他厌恶别人叫他金毛狗。老校长到汞矿查找米哈伊尔的资料,把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复印好后交给小金发。

李一特别理解小金发,这和自己不愿回老家一样。早就改名了,可一些人仍然叫他叫李自成。小金发去后再也没回来,开始两年给老校长写过信,说还没找到,线索似是而非,只好一边工作一边找。几年后老校长去世,小金发也失去联系。

那个盗矿贼,李一找到的正面故事很少。为了避免先入为主,他不再叫他盗矿贼,给他取了个中性名,矿二。二是儿的儿化音。在他老家,任何小名都会被简化。爱国叫国二,国华叫华二,安平叫平二。最初是为了亲切一点,相当于昵称,不料全都成了二。

矿二并非一桩好事都没做过,他赶自己家牛时给五保户顺便赶过牛,救过一个落水的小孩。某日涨大水,小孩从独木桥上摔下去,矿二在下游捞浮柴,听见别人的呼喊声,用抓钩把小孩捞上来。小孩的父亲要小孩叫他爹,他把他们臭骂一顿。矿二顽劣时天不怕地不怕,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安静下来时很腼腆,尤其不敢和女孩说话,去世时三十一岁,和女孩说过的话不会超过一百句。到地下偷朱砂,是他的金色年华,钻得比任何人快,找到的朱砂比任何人都多。矿二是家里老三,自从他把朱砂一粒粒拿出来,在家里的地位迅速上升。奇怪的是,他对父母的孝敬,对子侄的袒护远远超过其他兄弟,比孩子们的亲生父亲还要体贴。他不怕死,但特别怕父母死去。半夜从地下钻出来,贴着板壁听见父母的呼噜声才放心。他死后,全家都觉得,他的表现恰恰是不祥之兆。

李一于是分析,矿二的骨灰能烧出舍利,是因为性格虽然愚顽,其实心地干净。但老校长所作所为,难道可以说他心地不干净?他无法说服自己。是灵魂的重量不一样?大于三克或者小于三克?人死后,灵魂不再寓居肉身,和烧舍利理应不再有关系。他像找不到句子写作文的小学生一样,笔头咬破也找不到一个新词。他不抱成见地探索这两个人的独特性,像分析光谱一样分析他们色彩斑斓的内心世界和性格特征。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和他们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继而觉得,其实所有人都有相似甚至相同的光谱,只是照射到了不同的事物上,于是成了各不相同的人。大多数人只相信照射到的事物,差别被千百倍地放大,于是只相信自己,不相信他人。

他仍然不时去见老阿姨。老阿姨五十多了,还不算老人,称老阿姨是名副其实。李一四十出头,年纪不大也不小。其他商店已经关门,整个矿山只剩老阿姨这个杂货店。小孩带大后离开去别处上学,老人陆续离开去转生殿盲选来世。住在矿山的人和狗,总计不到五十。狗不再和人形影不离,常常一溜烟出去,大半天不见回来。杂货店,曾是多么神奇的地方,外人永远无法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东西,似乎只要有钱,就什么都拿得出来,如同魔术师的袖筒。现在,货架上裹着灰尘的东西无人问津。两人有时坐在杂货店外面,无话可说,默默地享受着地老天荒。小板凳在别人屁股下总是咯吱作响,他们坐着没有一点声音。有一只老猫,牙掉了一半,眼神越来越差,走起来跌跌撞撞,他们同情地看着它,货架上的火腿肠所剩无几,不过它吃得越来越少,直到死也没能把它们全部吃完。老猫死在俱乐部与大食堂之间的院子里,这里曾是人来人往最热闹的地方,举办过露天舞会。因为是水泥地,无法就地掩埋,他们把它埋在长满杂草的花台里。花台上种过万寿菊和孔雀草,得不到人的帮助,它们很快一败涂地,被革命草和矢车菊挤出花台。后者得势了好一阵,几年后才被狗尾巴草逼得无路可走,矢车菊的茎秆像铁丝一样细,革命草则只能可怜巴巴地垂悬在台沿上。不过一棵榆树已有三米高,强势的狗尾巴草已被遏制。他们把老猫埋在榆树脚,希望榆树为它遮风挡雨。殊不知,他们给榆树既松了土又施了肥。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榆树不仅可以长到上苍规定的大小和高度,还将撑破花台。

李一本来有机会离开,好几个学校都想挖他,有天老阿姨从小板凳上摔了下去,送到医院,医生说她脑子里有个东西。李一决定去找师弟,向他重新学习烧舍利。他意识到当年一起学习时,他的学习过程并不完整。由于极不适应南方的溽热,整天头昏脑涨,几天后加重,吃不下睡不着。老师当时说不要紧,既然在一起学习,今后都是师兄弟,要互相帮助,笔记可以互相抄,不懂的可以互相请教。李一难受得不行,有两天没去上课,发证书时,老师叮嘱他,最重要的是掌握好烧制时间和温度,其次是压力,只有在高温高压下,骨灰才能熔结成舍利。

以他最后一次去师弟杨小平家所见,他无法想象十多年过去后,师弟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即便他住在宫殿似的房子里,他也不会嫉妒。结果出乎预料,师弟仍旧住在当时自建的房子里,天福堂远不如当初漂亮。不讲究美观的外形设计加上过时的装修,使它远远落后于后起之秀。最出乎李一预料的是烧舍利的家属越来越少,从事这行当的人反倒越来越多。李一感到幸运,要是老校长的舍利烧成了,自己会继续烧下去,烧舍利就不会去卖水果,不卖水果就不会去当代课老师,不当代课老师就不会考教育学院。他现在才发现,最适合自己的职业是当老师。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幸好没有铤而走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当时有人约他一起去“搞朱砂”,他没有动心但也没反对,搞朱砂的收入是当巡逻员的几十上百倍。矿二被砸扁后,那个人吓得再也不敢来见他。

师弟杨小平说,“生意”不好和几年前办班太多有关。为了赚快钱,他将培训班时间由一个半月缩短至一周。仪式、原理这些通通不讲,只讲烧制过程。没想到从他这里出去的学员办了更多培训班,培训时间缩短至三天。他不清楚现在有多少徒子徒孙,反正找他烧舍利的越来越少。他叫李一回牛心山等他电话,有人叫他烧舍利时他再来观摩。

老阿姨的病需要手术,李一和她的积蓄加起来远远不够,由保卫科长抚养大的儿子刚找到工作,帮不了她。她原本是县城城关农机厂铁匠的女儿,羡慕牛心山国营矿山收入高,媒人搭桥时没有犹豫。嫁到牛心山时,城关养女儿的人家无不艳羡。和保卫科长离婚后,她一次也没回去过,大哥已从砖厂退休,弟弟还在县城开出租车,他们都帮不了她,李一和老阿姨也没想过要他们帮。

李一差不多等了半年才等到师弟的电话。这次他非常认真,将学校工作托付给副校长后,准备与师弟待一个星期。

他像学生一样,认真记下笔记:先将骨灰研磨至两百目,然后研磨水晶石,同样研磨至两百目。骨灰与水晶按1∶0.25充分搅拌混合。加水,粉与水按1∶0.2搅拌并调匀,调匀后放进印模造型。印模有五十六种型号。从印模里取出来后,在一百至二百五十摄氏度环境下烧结两小时。与此同时准备好三百目的水晶,以1∶3与水调和成水晶浆,把水晶浆均匀喷涂在半成品上。喷浆后在一百至两百五十摄氏度环境下干燥两小时。接下来是关键,将半成品置于两百五十至八百摄氏度预热五至六小时,然后八百至一千一百五十摄氏度烧结三小时,一千一百五十至一千三百摄氏度烧结三小时,一千三百摄氏度烧结三小时。九个小时后循序降温,一千三百至八百摄氏度烧三小时,八百至一百度摄氏度烧六小时。这九个小时过去后,冷却至室温即为舍利子。

一个成人的骨灰,烧指头那么大的舍利,可烧几百块。

李一知道自己失败在哪里,他不知道要加研磨后的水晶粉。他只用骨灰去烧,难怪烧不成。可这炼制而成的不是真正的舍利,这是在炼玻璃。他问师弟,自己学的时候怎么没人告诉他要加水晶。师弟说,我怎么知道呀。

“那么,不用人的骨灰,用猫的狗的鸡的鸭的都可以烧出舍利?”

“理论上是这样。”

回到牛心山,李一感到既不是滋味又如释重负。他没告诉老阿姨,原想等她死后,他把她的骨灰烧成舍利,他只告诉她,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陪着她,直到她哪里也不能去。夕阳西下,牛心山那些无人再走的小路上,他挽着她默默地走着,蜻蜓在他们头顶飞来飞去。       

冉正万,生于1967年,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入选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精选》《中篇小说选刊》等。出版有小说集《跑着生活》《树洞里国王》《苍老的指甲和宵遁的猫》等五部,在《人民文学》《花城》《十月》《中国作家》发表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洗骨记》等。曾获首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二等奖,第六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一等奖,第六届花城文学奖新锐奖,长江文艺杂志短篇小说双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