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淬过文字之火 ——梁鸿鹰《岁月的颗粒》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黄德海  2021年06月07日11:07

不少场合见到过梁鸿鹰先生,印象中他好像一直在跟人谈话——认真注视着谈话对象,身体微微前倾,头小幅度侧过来,仔细听着,仿佛怕错过什么。听完了,他才慢慢挺起身子,慢声细语开始说话,脸上是波澜不惊的表情。似乎总是这样,谦逊,谨慎,恂恂如也。因为有这印象在心里,拿到他以写个人经历为主的散文集《岁月的颗粒》时,脑子里自然就生出来他的文字该有的声音,静静地,如溪水轻响着流过。

开始的几篇确乎如此,童年的家庭记忆,火车站的点点滴滴,奶妈和她的一家人,书店里温煦的女店员……缓缓写下来,不急不躁,黑白照片也似,如同生活经过记忆的过滤,洗去了灼人的火气。只是这说法并不完全准确,比方更算不上贴切,因为第一篇开始不久就出现了家人去世的场景,却并非临去两依依,而是以孙子的大哭和爷爷的失望为这次死别画上了不完满的句号。那个温煦的女店员呢,在经受了一次无妄之灾后,“手不再像以前那么白嫩了。拇指和食指上有了浅浅的黑道。……袖口有些抽线,袖子上有明显的油点儿”。这样的细节让人不敢对此后的作品轻下断言,因为这看起来的一丝激越之音,打破了诸多常见的对散文的推测。可能,作者并不准备虚美隐恶,而是努力呈现出生活某种特殊的质感?

也果然如此,那黑白照片似的无火气感,只是平静的书写带来的错觉,生活其实早就在作者身上烙下了深痛的印痕。十二三岁的时候,患有肺结核的母亲去世,因此作者来到了“世上最寒冷的那个早晨”;父亲呢,“出于对父亲啸聚八方、呼朋引伴生活方式的厌烦、痛恨,他奋起,从而生发积攒起巨大的力量,在对父亲的违逆中获得学业成功”。而此前,为了怕外婆看到母亲去世伤心,先已经从家中搬离。应该是因为以上的原因,“我们的主人公”——照书中的说法——似乎没有受到充分的情感教育,他需要在不断的相遇和错过中熟悉自己的身体和欲望,需要仔细分辨自己每个念头的对与错,也学着接受自己的犹豫和冒失。就像偶然撞见从浴室出来的女同学,随后在自习室里等到了对方,“俩人在尴尬中装聋作哑了很久,表面气息平稳,实则心乱如麻,在难耐的燥热中,在已无任何意义的时间消耗中,他们既希望赶快分开,又无力道出这个愿望,听天由命地静听蝉声此起彼伏”。

不过,我很怀疑上面的逻辑是我自己建立的,书中并没有这样直白的因果关系——哪个人不是在忐忑和慌乱中度过自己最初的情感和欲望之河呢?对这本集子来说,有意味的或许不在一个谨慎的人写到了属于私密领域的情感和欲望,而是在写到这些的时候,作者并没有沉浸在感性的回忆之中,任由当年的情绪把自己带走,沉溺在多愁善感和自怨自艾之中。相反,因为隔了时间的长河,他调取出当年的记忆,按下暂停键,结合自己此后的经历,从容感受、体味、分析、思考、探究,一层层深入下去,到最后,复杂的心理问题渐渐明了,他也迎来了自己的美妙时刻:“当晨间的阳光穿透窗帘,当新的一天实实在在到来的时候,他唤醒她,碰到对方好看的眼睛里的那一缕羞涩与甜蜜,方感到刻骨铭心的依恋。亲密是会成瘾的,甜蜜一旦拥有,就绝不想再失去。但,他们未被欲望主宰,他们纯洁如处子。”

这个展示出来的理性思考过程,差不多可以说是这本散文集最重要的特色。每篇开头引的著名作家的文字,文章中不时提到的名言警句,叙事之后自然而然的议论,无不显示着作者近乎习与性成的阅读和思考习惯。但这样说并不完善,因为照通常的认识,议论早就该被散文写作悬为厉禁,谁愿意看滔滔不绝的辩白和晦涩难解的理论呢?这本书中的议论显然并非如此,既不是为了自我辩护,也并非故作艰深,而是对每件具体之事的再次感知,有时候甚至很难辨别是叙事还是议论。有此一笔,原先混沌不明的问题显出清晰的复杂。举例来说,父亲去世之后,“我们的主人公”“此生第一次用力握了一下继母的手,传导出自己极度悲伤中的冲动,也注入太多的意义——悲伤、怜悯、决心及承诺。重要的是,他马上意识到,对方的呼应非常及时,这个呼应释放和传达出的信息极为丰厚:惧怕、疑虑、感激以及企求”。

兴许我过多强调了这本集子对私密领域的涉及,也太突出了文章的议论,反而把作为主体的那部分忽略了。占全书最大篇幅的叙事,作者做了很多努力,在不同的文章中,“我们的主人公”有不同的人称代词,你、我、他轮番出现。除此之外,与不同情感关联的描述、反思、闪回、勾连、对话,都显示出作者在叙事上的尝试,很多片段几乎就是一篇精妙的微型小说。更不用说,这些文章虽然写于不同的时间,但读着读着就会发现,作者是把这一系列文章当做一个整体来经营的,很多事往往此详彼略,此略彼详,有些地方的空白可以在另外一些篇章中找到。如果有足够的耐心,这本书甚至可以读成一部成长小说,看那个出生在小县城的主人公怎样一点点长大,怎样从懵懂无知到学业有成,慢慢显露出人们熟悉的样子。

就这样,那些“纠缠着我、召唤着我”的切身经历,淬过文字之火,生动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当然,没有人能独自存在,在自身之外,那个作者身经的时代,也在文章中显现出来:“从出生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再到现在,自己始终与整个国家的巨大变动相伴随,同时代共同跨过的所有艰难曲折及风云激荡的一切息息相关,我熟识的一个个家庭,一个个亲人,一个个身边人所经历的沟沟坎坎,体验过的酸甜苦辣,都在洗礼着我,对此,我尽可能地加以记录,留给自己和后来者。”

至此,个人、世界、时间轰然聚为一体,熔铸锻炼,凝成一枚枚岁月的颗粒,传递出一个写作者真诚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