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花城》2021年第3期|李治邦:提线木偶(节选)
来源:《花城》2021年第3期 | 李治邦  2021年06月04日08:00

电子通信营销公司的策划掌门人孔洞习惯地打开电脑,他上网跟别人不同,总是先看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网站,边看边喝咖啡,当然咖啡是速溶的。他有次去意大利罗马,偶然喝了一次咖啡,觉得很香。于是托当地的朋友买了很多速溶的,结果一喝就是多半年。他的下属张雄警告他咖啡含糖太多,你的血糖可能偏高,总这么喝非喝出糖尿病不可。孔洞听罢吓得要命,连忙去医院做检查,果然血糖比平常高了许多,尽管大夫告诉他没有超高,但他还是吓得一个礼拜没吃一口甜的。张雄笑话他胆子太小,孔洞紧张地解释,他大学老师就是得了糖尿病,结果没活到退休就命归西天,死的时候全身体重才不过百斤。孔洞就是这样,吓一阵子就过去,然后又是习惯地喝咖啡看网站。但孔洞从小就胆小,怕狗怕猫,怕一切活的动物。小时候,他父亲突发奇想养了两只鸡,结果孔洞被一只公鸡狠狠啄了一口,导致他哭了半天,逼得父亲把两只鸡都杀了。晚上母亲炖了鸡,孔洞一口都没有吃,三岁的他居然说出一句话,我吃了它,它到了我肚子里还能啄我呢?

秋天了,所有的树叶子都无情地朝下掉,铺满了路面,变得一片金黄。孔洞上班都是走着,他有车,但觉得家距离公司这么近,走走也好。其实真正原因只有他知道,那就是张雄开车撞倒了一位老太太,按说老太太担负全责,因为她是逆行的。孔洞去医院看望,见老太太浑身都缠着绷带,脸上都是血痕,把他吓得要命。孔洞就开始不怎么开车,觉得张雄开车技术那么好都出事,何况他是“二把刀”。孔洞上班都小心翼翼地,因为要路过四个十字路口,其中一个总有事故发生。他就坚持等绿灯再走。每次红灯看见那么多人朝前走,他就情不自禁地喊着,不要命了。人家都觉得他神经不正常,后来他就不喊了,跟着人流走,一定是夹在中间。公司三十多个人,总裁对他说,一定要裁人,剩下十几个人就够了。他对总裁说,我不管,要裁您裁,我不想得罪谁。总裁很恼火,说,你是策划掌门人,你不裁人谁裁人,我能知道每个人谁重要谁是凑数的?公司里人知道孔洞手里有裁人的生杀大权,就都跟他套近乎,弄得孔洞见谁躲谁。张雄最坦然,他跟别人说,裁谁也不会裁到他。现在的电子通信营销公司很不好干,谁的手机都有专门经营店,一般的手机给他们,需要费多大的唾沫才能让人买。开了一次会统计完了,大数据就出来了,弄得他一直惶惶的。公司三年前在全市的销售额名列前茅,三年后的今天已经落到了倒数第三。张雄说,这很自然,咱营销的手机有什么特别的功能,哪个知名手机品牌都比咱的强。

说来,总裁是一个从加拿大回来的海归,踌躇满志。可孔洞见总裁把公司的小客户都打发走了,留下的都是大主顾,就觉得前景不妙。但两三年下来,大主顾给公司的订单效果就是厉害,蹿了几蹿,就到了两三千万的红头。就在孔洞开始对总裁刮目相看的时候,加拿大的黑莓手机现在彻底衰败了。孔洞惊讶,他听总裁坚定地说过,就是长城倒了,黑莓手机也不会倒的。他没敢问总裁,因为他看见总裁依旧春风满面,依旧给女人们打电话时神采飞扬。孔洞看了看公司的订单,有一半是给美国在华公司做街面广告。他开始担心了,他知道冰川在融化。总裁一直在公司倡导美国经济中心论,没人敢驳斥他。张雄斗胆说了一句中国在二十年后成为中心,总裁蔑视地说,咱们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成为世界经济中心。孔洞一直在悄悄地问自己,为什么不能?但他不敢,他觉得总裁私下对他说,不要这么纵容张雄,张雄是有野心的人。孔洞开始私下研究总裁,他觉得不能等着公司死,要在公司死以前找一个去处。但所有的营销手机都是专卖店,他不希望成为一个专卖店的小头头,他是公司创业元老,总裁从加拿大回来他就跟随着。他是个胆小的人,谁跳槽了他也不会跳的,就是因为他习惯跟着别人干。这样踏实。每次想跳槽,他就恐惧自己的想法,毕竟年薪二十几万,谁能给呢。其中一个手机制造商找过他,说,你上我这来,我知道你对手机研究很有一套,我给你比你现公司的年薪多一半。这个制造商是广东深圳人,很有头脑。那次孔洞真的犹豫了,他不是为了对方给他的高薪,他是把自己手机制造的工艺改革一下。但就那次,总裁带他去了一次加拿大的温哥华,在那风景别致的城市游玩了三天,什么也没有说,吃了一次龙虾,花了好几千人民币,孔洞就躲着那个手机制造商。他觉得自己胆小,总裁对自己这么好,他壮了好几次胆子都不好再提出跳槽的事情。

孔洞老婆王蕾是市跳水队的教练,胆子贼大。什么高难的动作学生不敢做,她就上到十米跳台去示范。毕竟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都是难度极大的空翻,为这个好几次被水拍得鼻青脸肿,屁股受到的损害更大,红彤彤的。孔洞嘲笑王蕾是猴屁股,王蕾就掉脸子骂他。因为总在高台上跳水示范导致流产了两次,气得孔洞呜呜直哭,但也没有办法。王蕾原先是一个跳水运动员,退役当了教练,相貌很一般,眼睛和鼻子长得都很漂亮,就是互相之间比例不对,于是给人滑稽的感觉。尤其是她的嘴巴,太大了,以至于她不敢笑。孔洞娶她的时候,曾经挑逗她说,你给我笑一个?王蕾不笑,只是痴痴地看着他。孔洞说,你不笑,我就不跟你上床。王蕾笑了,孔洞见王蕾笑的样子很难过,他后悔不该娶这么傻笑的女人。后来,他和王蕾在床上做爱时很压抑,一直射不出精子,于是他走下床去卫生间自己弄出来。回来见王蕾闷头哭。他娶王蕾,道理很简单,他暗恋过好几个,甚至有一个他认为只要他说出口,对方就肯定答应。但他就是张不开口,手都攥住对方的手了,那嘴唇子就像是黏住了。这个女人就是王蕾同宿舍的,叫孟茜。后来,他觉得不见得非说出来,没胆子说,他可有胆子做。那天晚上,他和孟茜约定在礼拜六晚上,宿舍关灯的时候,他悄悄潜入,跟孟茜做男欢女爱的事情。孟茜答应了,还讽刺他一句,你这么一个胆小鬼,敢跑我宿舍跟我做这个,我要相信了我就是鬼。结果,在指定的时间和地点,孔洞如约潜入,灯果然关着。孔洞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那张床果断地扑上去。他抱住对方的时候,对方稍微挣扎了一下,他果断地就进入了,对方没再反抗。等一切结束了,他悄悄地问,我做得好吗?对方说,我想开灯。孔洞怔住了,他听出是与孟茜同宿舍的王蕾,于是仓皇地跑了出去。后来他才知道,是孟茜搞的鬼,对王蕾说孔洞如何如何爱她,于是编导了这场说喜剧不是喜剧,说悲剧不是悲剧的玩意儿。胆子小的男人倒是很传统,既然跟王蕾做了,没多久,孔洞娶了王蕾,他在婚礼上见到孟茜没有搭讪一句话,弄得对方很尴尬。

总裁上班找到他,说,你带着张雄和另一个下属马辉马上去北京。孔洞问做什么?总裁说,去北京联系一个大客户,带着你的手机创意。孔洞马上说,我不能说,我的创意属于我的个人专利,随便用了,我有什么好处。孔洞虽然胆小,但跟总裁却例外。总裁说,人家就是要买你的这个专利,然后由咱们独家经营。孔洞说,给我多少钱呢?总裁阴沉着脸,那得看人家对你的专利有没有兴趣。孔洞冷笑着,那得看我对他有没有兴趣,我的一个朋友做手机的跟我说,可以花一千八百万买我的。你听到了吗?北京这家必须要比我的朋友的高,我才答应。再说我的专利,咱公司不独家经营,还用跟他谈吗?总裁直摇头,说,你平常胆子跟芝麻那么小,说你的手机专利却耀武扬威,你跟我说说你设计了什么,能这么得意?孔洞不说,总裁悻悻地说,你小子跟我都保密,你就烂在你肚子里生蛆吧。三个人临走前,总裁叮嘱说,不能坐飞机了,改坐火车。马辉不高兴地说,平常咱们都是飞机,怎么这次改火车了,而且是快车硬座的。张雄敏感,说,公司肯定不行了,这就是一个信号。我说不能仰仗加拿大鬼子,结果怎么看,坑咱们中国最狠的就是他们。孔洞嘘了一声,压低声音说,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这是总裁的意见。马辉说,那你就不能提啊,你胆子小无所谓,不能牵扯着我们也受罪啊。总裁从后面跟过来说,不让坐飞机是因为孔洞有晕飞机的毛病。孔洞瞬间明白过来,他晕飞机的事只有张雄知道,确实每次只要飞机一拉起来,他就心跳。飞机遇到了剧烈颠簸,孔洞就会狠狠抓住张雄的手,直到把张雄的手攥成鸡爪子为止。张雄哼哼着,你小子就是心理暗示,你根本不晕,就是自己吓自己,说我要晕,我要晕,越这么吓,我就越晕。孔洞曾经叮嘱过张雄不要声张,因为一旦公司知道了,总裁就会做文章。马辉血压高点儿,只要马辉跟总裁提要求了,总裁就说马辉你回家休息吧,血压上来会危及生命。马辉说没事。总裁会说,你觉得没事,你看看你那张涨红了的脸就知道有事了。马辉说,我红了吗?总裁就让别人看,谁都会顺着总裁说话,说确实有点红了。马辉跑到镜子跟前,他果然看见的是一张红脸。张雄窃笑,对孔洞说,就他那么急赤白脸地跑去,不红才怪呢。

秋天就喜欢下雨,弄得人很扫兴。

每次孔洞带着人出差,总裁都不管,只是负责回来签单,凡是花过了就让孔洞买单。大家背地里都喊他葛朗台。马辉和张雄在孔洞办公室喋喋不休地发牢骚,说,连动车都不让坐了,公司是不是要完蛋了。孔洞不说话,他没有说总裁那句刺人的话,你这次去,跟大客户谈成了,咱公司就有救了,谈不成,回来我就解散公司。孔洞也不客气,说,你还欠一千多万呢。总裁笑了笑说,我跑路了,回加拿大。张雄和马辉都知道总裁那次和孔洞谈话很不愉快,但谈什么孔洞守口如瓶。马辉不耐烦地对孔洞说,他是不是找借口踢我们走啊。张雄说,现在手机那么不好推销,都是名牌,国内的华为和小米、联想、金立、中兴以外,就是美国的苹果和韩国的三星。这些用不着咱们推销,人家推销的兵强马壮。咱都是给那些不出名的手机推,你想咱有什么本事,不倒台算新鲜了。孔洞说,死马当活马医吧,我有撒手锏。马辉不屑地瞅着孔洞,说,你有什么,你就是胆小鬼,就是总裁的跟屁虫。张雄不满了,对马辉说,有你这么说孔洞的吗?他给公司做了多少事,起码有两次转危为安吧。孔洞挥挥手说,咱们有什么话明天车上说吧。张雄和孔洞走出公司,张雄说,总裁要裁员,我和马辉都得走,留你小子卖命吧。孔洞说,你听谁说的?张雄说,他加拿大的后台垮了,他妻子已经准备从加拿大全家搬回来了。孔洞诧异了,不是离婚了吗?张雄说,原本要离,现在全世界的经济都提振不起来,眼看着要滑坡就不离了。怎么看都是中国好,现在人活得多实际呀,哪好就去哪呗。孔洞说,还说咱害怕,我看他比谁都害怕。

孔洞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他一进门就忙活做饭,估计差不多王蕾下班了,菜也从热锅上颠出来了。果然,两个热菜刚摆上桌,王蕾就疲惫不堪地跳入他的眼帘。孔洞说,跳水也不能跳到这么晚呀,累死孩子呀。王蕾坐在沙发上不动,孔洞说,怎么了?王蕾说,队里跟我谈了,说我这个教练已经摔坏两个孩子了,让我在家歇着,琢磨为什么会这样。孔洞说,我要是你领导也这么处理,你说你胆子多大,你就不能收敛点啊。王蕾说,废话,跳水不提高难度,到了赛场就知道不行了。孔洞说,那好啊,你现在回家了,人家老老实实教孩子的一点儿事没有。我就问你,两个孩子摔成什么样?王蕾没好气地说,一个后背拍肿了,一个腰椎骨有些脱出,这在我当运动员时经常发生,怎么了?不上难度,屁也不是。王蕾闷闷地跑去洗手,然后嘟囔着,等着,两个月就全国比赛,三个月后西班牙跳水比赛,没有我看看行不行。王蕾吃着饭,眼泪扑簌簌地朝下掉,说,说我胆子大,现在跳水胆子不大就出不了成绩,像你胆子这么小,看什么都害怕,见了猫都恐惧得哆嗦,还怎么练。两个人因为养猫发生了很多次口角,王蕾喜欢猫,孔洞害怕猫,有一次王蕾抱回一个流浪猫,孔洞满脸煞白地喊,你给我扔回去,我不能看猫的眼睛,我就觉得瘆人。

天黑得很快,孔洞没好意思跟王蕾说,他怕天黑,他觉得天黑下来,所有的心情都被沉寂着。要是赶上下雨打雷,孔洞就躺在床上蒙上被子,他觉得自己心理是有问题了。他告诉王蕾明天要出差去北京,王蕾不搭话茬儿。孔洞突然兴奋地说,他研究了手机的一项新功能,估计能在经济上翻身,买一处好房子。两个人结婚六年,就在一个偏单过日子,洗手间小得连个屁股都转悠不了,电冰箱买来只能放在狭小的过道里,晚上睡觉就听见它在无休止地嗡嗡叫着。夏天,空调的释放量小,在厕所里解个大便得浑身是汗,像水里捞的一样。王蕾不解地对他说,你也挣钱,我也挣钱,为什么不买处大房子呢。孔洞其实手里攥着两百多万,这都是公司给他的钱,他为公司的手机推销和制作新功能赚了不少钱,就是迟迟不敢买房子。他就是恐惧房价太高,一直等着降下来再买,左等右盼,房价越来越高,他只好放弃了。王蕾讽刺他说,你就是有恐惧症,什么都害怕,你说你放弃了多少好机会。孔洞知道自己这个害怕的弱点,但就是改变不了。他想也有好处,那就是能全身心地在电脑前设计手机新功能,不折腾到半夜不算了事。王蕾就在他身边死守着电视机,她喜欢韩剧,就跟随着剧情哭呀笑呀的,弄得孔洞设计心情跟放风筝似的忽高忽低。两个人争吵,但孔洞总是以失败告终,因为王蕾一哭,孔洞就没办法。后来,王蕾一哭,孔洞就觉得天旋地转,离开电脑躺在床上。王蕾每次见孔洞这样就不哭了,就拿床头灯照耀着孔洞,说,烤烤你就知道我们跳水运动员做按摩烤电的滋味儿。孔洞不断忍受着灯光的煎熬,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唱歌,唱的都是大学期间喜欢的苏联歌曲。时间一久,只要孔洞唱苏联歌曲,王蕾就头痛,因为这些歌曲都是孟茜爱唱的,于是王蕾就恐慌,久了就失眠,病状还挺蹊跷,非得等灯黑了,听到孔洞的鼾声或者梦话才能勉强睡着。天不亮,孔洞床头的闹表就会叫起。闹表是总裁给新买的,还带电脑控制的,都是鸡叫啊,猫叫啊,狗叫,甚至驴叫。王蕾觉得好玩儿,天天选择一种,致使孔洞每天清晨都在各种动物的呼唤中被惊醒。那天,孔洞跟总裁恼了,说,你有本事研究手机的新功能,你折腾这个干什么!

……

节选自《花城》2021年第3期

李治邦,1953年5月出生天津,河北省安平县人。1970年入伍,1978年转业到天津市群众艺术馆工作。曾任馆长,天津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心主任,研究馆员,文化部优秀专家,公共文化理论核心库专家。出版长篇小说六部《逃出孤独》《城市猎人》《红色浪漫》等;中篇小说百余篇,代表作有《巴黎老佛爷店》《忠实的记录》《天堂鸟》《成熟》《演绎情感》《新闻眼》《我找你找了好久》等。短篇小说百余篇,代表作有《关于我爹和鸟》《人有几张脸》《叫阵》等。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编剧作品曾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文化部“群星奖”银奖、全国广播剧“政府奖”银奖、全国戏剧小品比赛银奖,并于中央电视台和天津电视台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