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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2021年第6期|老藤:铜行里(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芒种》2021年第6期 | 老藤  2021年06月03日08:33

楔子

如今许多人不知沈阳城曾经有一处铜心,金银铜铁锡的铜,若在街上问行人,十人有十人会摇头,这让富发诚铜雕艺术有限公司的创办人石国卿十分不悦,才多少年哪,一座城市就如此健忘。据说当年四贝勒皇太极登基后,下令把城内外制作铜器的店铺均集中于内城中心,形成了一条铜行胡同,又将分散市井的铁匠铺置于城垣四周,由此赋予了盛京城所谓的“铜心”“铁胆”。这么大的事能轻易忘记吗?铜行胡同地处故宫北侧,南北向,长约两百步,宽六步,北端接四平街,南端连着供奉关帝的中心庙,犹如一条带着金属律响的动脉,让周围的青砖黑瓦建筑有了生命的节奏。市民大概觉得叫铜行胡同有些拗口,便习惯称之为铜行里。

时光到了清末民初,胡同里规模大一点的铜器店尚有十几家,以石家的富发诚最有名气。富发诚主要制作销售响器,生产的奉锣远销关内各地,铜行里老街坊都说,富发诚的奉锣一响,整个盛京城都跟着晃,这个“晃”是指扭秧歌。

不得不承认,历史,有时如同攀爬的藤萝生长在坊间墙角,这也是为什么说最早的历史是方志的缘故。民间记忆往往更贴近真相,尽管墙上的藤萝不免会添枝加叶,但根茎大都在原位,倒是那些写进正史的东西容易有勾兑,如同一个脸上花费大把银子的女人,改了本来的姿色。

富发诚响器因精工细作而闻名,出品的奉锣是奉天城最早的工业名牌之一。除了制作奉锣,富发诚也制作钹、镲等打击乐器,还制作唢呐、小号、铜钦等。因为店龄长,传承未断,富发诚无疑是铜行里规矩和标准的制订者。

铜行里与石家交往密切的是令狐家永昌号和唐家永和兴。永昌号专营各种铜器,有铜行里出品的,也有从关内进的货,自家少有加工,实际是个铜器批发和销售商号。张作霖统治东北时,永昌号生意做得火炭一般,天天门前都有进货出货的挑夫。令狐掌柜一年四季总是一副青衣青裤道士打扮,中堂上挂着端木遗风的牌匾,让人一看便知店主是个儒商。令狐掌柜与富发诚掌柜石嘉文被人称为铜行里文武两君子,石掌柜本身是铜匠,当属武君子,而令狐掌柜不动锤錾,是个文化人,故而成了文君子。

唐家永和兴也是很有口碑的商号,掌柜老唐是湖南益阳人,为人精明却不失豪爽。永和兴原本只加工和经营铜器,后来发现奉天城茶行少,而当地官绅富贾逐渐喜欢上了喝茶,便开始兼营茶叶。唐家做生意阔气,新老主顾皆可记账赊茶,有的茶钱欠了一年半载也不催讨,遇有赖账的也不计较,由此赚了个好人缘。唐家与石家交好,富发诚制作的黄铜六君子皆由永和兴销售,因为有永和兴的营销,奉天城谁家八仙桌上能摆一套富发诚的黄铜六君子,比中堂摆一对儿同治粉彩官帽筒还展耀。

时光推进到一九四五年东北光复,铜行里尚余铜器店十二家,东侧除了石家富发诚、令狐家永昌号和唐家永和兴外,还有陶家富顺昌、苏家德义诚、周家双义长和孟家永聚兴。西侧则有葛家双兴和、胡家利盛永、阮家恒发永、赵氏永泰诚和徐家德成顺。十二家铜器店在经历了伪满至暗时期后能活下来实属不易,但也都为此付出了无法补偿的代价。其中,唐家永和兴的命运最令人唏嘘。用石嘉文的话说,唐家像一棵人人掰枝擗叶的香椿,活得伤痕累累,最后干折枝残。永和兴发生的一切都在铜匠们的眼里,先是唐掌柜的妻子因违反所谓经济法出售铜器被伪满恶警抓走不知所终,后来唐掌柜又因赊销茶叶负债而破产身故,唐家成了光复后铜行里唯一关门易主的铜器店。据说妻子出事后,一筹莫展的唐掌柜找高人打卦,高人告诫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要紧的是别再遭遇凶险,铜行胡同属金,位列五行之首,茶行归根结底属木,木若逢金,必为砍折。唐掌柜不信,他觉得只要本分做生意远离是非也许就能躲过灾祸,但唐掌柜低估了运势,永和兴还是栽在了茶叶上。

铜行里人有个共同去处,就是胡同最南端那个小中心庙。这是一座建于明洪武年间的微型关帝庙,此庙是盛京城的中心,它像一颗心脏,把大街小巷放射出去。如果说铜行里匠人有主心骨的话,那么这个主心骨非小庙中拈须端坐的关公莫属。对于铜行里的人来说这座小庙颇有传奇色彩,据说夜深人静之时,小庙里的关公会笑、会哭、会说话,不少人说自己听过关公说话,唐掌柜的女儿唐婉秋就说她亲耳听到过关公哭泣。

尽管中心庙里这尊泥塑的关帝实际上没有庇佑铜行里什么,该发生的不幸依然发生,但丝毫不影响铜匠对它的崇拜,虔诚本身是一种态度,而态度就是活着的样子。

第一章 软铜册

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个或几个压舱底的人,不会多,却能让你踏实,防止你行事脚踩棉花。

给这样重要的人准备生日礼物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这个人已经进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境界,选择生日礼物便成了大考,谁都知道,礼不合心不如不送。

富发诚传人石洪祥心里最重要的人是父亲。

在石洪祥眼里,九十九岁高龄的父亲是一个难以描述的奇迹,是铜行里那座中心庙一般的存在。很难相信,一个年近期颐的老人还能保持清晰的记忆,说话有板有眼。有人问起养生秘诀,父亲总会这样说:有铜心,人不老。听者大都以为是童心,其实铜匠出身的父亲说的是金属铜。

父亲一年四季五点一刻起床,六点到小区遛金毛——金毛是一条狗,父亲最好的伙伴。七点用过早餐,然后便坐在沙发里举着放大镜看报。父亲每天上午国家、省、市三份日报要看上两个钟头,连报缝里的广告也不落,直至侧栏最后一个豆腐块看完,然后起身到阳台上侍弄盆栽。父亲的盆栽有虎皮兰、文殊兰、文竹和月季,大大小小十多盆,错落有致地摆放在铁架子上,让阳台变成了一个小花园。父亲最喜爱虎皮兰,说它有老铜的颜色,老铜是铜匠对青铜的俗称。父亲每周会用软布将一片片虎皮兰的叶子擦亮,软布蘸的不是水,而是沈阳产的老雪啤酒,啤酒不贵,却劲儿大,一般人两瓶下去就会五马长枪不服天朝管。侍弄过盆栽,父亲有时会端坐写字台前,打开抽屉从中拿出一个旧的黄绢封皮日记本仔细翻看,偶尔还写上点什么。父亲不仅是铜雕工艺师,还喜欢写点文字,他都写什么家人不晓得,自己也不说。父亲那个黄本子封面上烫有“献给最可爱的人”七个金字,家人猜测这应是老人参加抗美援朝的慰问品。父亲十分珍爱这个本子,给它起了个奇怪的名字——软铜册。石洪祥问一个日记本为啥叫软铜册,父亲说有典有册,乃成历史,我这是历史,不是豆腐账,叫铜册是一种尊称。石洪祥感觉父亲在软铜册上写字如同酿字,每一个字都要斟酌半天,落笔慎之又慎,好像一个字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一样。父亲说过:我虽非判官,这支英雄牌钢笔却是判官笔。石洪祥觉得父亲这是开玩笑,判官笔是批生死的,父亲的笔不过写写札记而已。放软铜册的抽屉总是锁着,钥匙被父亲用一根黄色尼龙绳系在腰带上。父亲的写字台只有一个抽屉上锁,石洪祥小时候就觉着这里面一定藏着神秘的东西,常常站在写字台边抚摸那把小小的铜锁。父亲腰带上那把亮闪闪的黄铜小钥匙地位很不一般,甚至超越了家门的防盗锁钥匙和小区的电子门禁,因为父亲出门从不带这些,细心的保姆会做好这些琐事。午饭后父亲一般会午睡一个钟头,然后牵着金毛下楼去附近的大东公园遛弯儿。在大东公园,他会长时间坐在长椅上静静地看光景,跳广场舞的妇女,卖烤地瓜的小贩和露天理发的剃头师傅,视野中每个人对他来说都是一道风景。乖巧的金毛安静地趴在地上,下巴垫在两只爪子上似睡非睡。父亲下午五点前回家,晚饭后一定要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八点钟关掉电视,早早上床入睡,这便是老人一天的生活。

父亲叫石国卿,沈阳铜行里富发诚正宗传人,从石家算起应该是第二代。

正如父亲自己所说,与铜铁打交道多了,便会沾些铜筋铁骨的硬朗,自己身体好,是借了铜的光。

父亲是大上个甲子辛酉年农历五月二十二出生,已经九十九岁。清明那天,石洪祥依惯例开车拉他来位于西瓦窑的富发诚铜雕艺术公司厂区。父亲每年清明都会来厂区,在占地四十亩的厂区转了一圈后,父亲便来到厂区西南角,这里一树一冢一古井构成了景观组团。树是一棵大梓树,冢是一盔并不高的青冢,古井则是北方乡下常见的辘轳井。父亲站在梓树下,静默一会儿,然后将一瓶开启的即墨黄酒酹于青冢前。青冢没有碑,这棵大梓树就相当于一通活碑。父亲在祭奠时没谁敢去打扰,这是父亲追念先祖的不变方式。

富发诚铜雕艺术公司厂区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当时,已经从国营铜器厂退休的父亲不声不响地创办了这家公司,并正式注册已经尘封三十年的富发诚堂号,自己做起了老板。经过多年打拼,富发诚铜雕艺术公司如同群鸭中的火烈鸟,脱颖而出成了国内知名的铜雕企业。父亲在七十三岁时将企业管理权交给了儿子石洪祥,石洪祥便成了富化诚第三代掌门人。

父亲虽不再管经营之事,却时常对石洪祥讲富发诚的过去。石洪祥知道父亲这样做自有目的。家教第一课当然是家史教育,不知来处,去向就会迷茫。通过父亲的讲述,石洪祥知道了许多爷爷石嘉文的传奇经历。

石嘉文是石家富发诚第一代掌门,铜行里手艺最精湛的铜匠。之所以叫石家富发诚,是因为富发诚创始人本姓富,经历几代已经无从查考,只知道发源地在西瓦窑,那里的菜地有一口古井尚可为证。富家最后一任掌柜因为没有子嗣,看好了在店里学徒的石嘉文,便将店铺传给他,石嘉文一夜间从学徒变成了掌柜,从此翻开了富发诚新的一页。

爷爷石嘉文最得意的成就是改进了富发诚奉锣工艺,让富发诚响器远销京津沪。在公私合营之前,石嘉文一直是富发诚掌柜,属于铜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石嘉文生于一八八八年,一九六七年过世,享年七十九岁。在父亲印象里爷爷有点迷信,父亲说爷爷常常遵守一些很微妙的行规,比如说冶炼杂铜须仔细查验,不得有损坏的铜佛在里面,从民间收来的杂铜五花八门,什么物件都有,而一旦其中有铜佛、铜观音等,这锅铜水就难以浇铸成器物。

父亲说爷爷的一生就像一块精铜,找不出丝毫砂眼。

父亲清晰地记得一九六六年那个春天某日的清晨,爷爷让他去弄棵树苗,最好是梓树,说要在清明节去栽棵树。栽树并不难,爷爷想去哪里栽树呢?父亲没有问,因为石家家教里有一条:父母命行勿懒。既然爷爷说了照办就是。父亲到北陵附近一个苗圃购了一棵碗口粗的梓树,骑着人力车将树拉回了位于八王寺附近的家。爷爷看到小树面呈微笑,说明天是清明,咱们去趟西瓦窑。父亲问为啥要去西瓦窑。爷爷说,还能做什么,栽树。第二天,父亲骑了一个多钟头人力车,拉着爷爷和树来到西瓦窑,经爷爷一路指点,人力车在一片菜地地头停下,走进菜地深处,爷爷说就这儿。来路虽平,却不近,远路无轻载,扛着树的父亲像刚从澡堂子里出来一样,一个劲儿擦汗。爷爷拄着手杖走到地头一处长满荒草的古井旁,摇摇手杖轰走几只觅食的乌鸦说,就这儿,没错。爷爷又指着井旁一处土堆说:这是青冢。父亲看了看,就是一个不足一米高的小坟包,上面长满了刚要返青的杂草。知道这里埋着谁吗?爷爷问。父亲摇摇头,爷爷说:我师傅富掌柜。父亲愣了一下,富掌柜是富家富发诚最后一任掌柜,是石家大恩人,他记得小时候富掌柜对他很是喜爱,得空便用一只粗糙的大手抚摸他的头,富掌柜下葬时他在学校上学,葬在何处只有爷爷和两个徒弟知情。爷爷说富掌柜有些名气,他的墓知道的人多了不好。父亲问:富掌柜的坟为什么要起个和昭君墓相同的名字?爷爷说这是天意,富掌柜去世第二年清明我来扫墓,别的地方都是一片荒凉,唯有这盔坟上的草已经返青,从那天开始我就叫它青冢,我听师傅说过,坟头过早返青是墓主人有心事没撂下,我想师傅如果有没撂下的心事,一定是担心富发诚能不能传下去。父亲看了看周边,菜地种了菠菜,但打理不善,有几株叫羊铁叶子的植物脖子抻得老高,地里间或可见几株薤白、荠菜,无法掩盖菜地的荒凉。再看青冢,说是冢却连块碑也没立,边上有几棵高低不等的杨树,还没挂上杨胡子,倒是离青冢几步远的老井有些生气,木制辘轳、粗麻井绳、铁皮水桶和锈迹斑斑的铁支架都能用,看来浇菜还离不开这口井。爷爷说民国二十七年七月十五,富掌柜病逝,根据富掌柜遗愿,爷爷带着两徒弟将富掌柜悄悄葬于此处,距今已经快三十年了,三十年是一世,再不栽棵树就隔世了。父亲问为什么要葬在这里,这儿又不是公墓。爷爷说这里过去是窑地,西瓦窑嘛,土地不值钱,富发诚从关内来盛京时,将铜匠铺安在这里。当年朝廷有规定,铁匠铜匠不能在内城,都在城边子做活,后来四贝勒登基后出台新政,把铜匠铺一股脑迁到了现在的铜行里,这里的店铺也就废弃了。

父亲走到古井边抚摸着辘轳,探头看看井下,井水依然清澈。爷爷说这口井是富家先人打的,当时还有配套建筑,现在看地基、炉灶、院墙,都变成了黄土,唯有这口井因为能用来浇菜才保留至今。爷爷让父亲在老井旁挖坑栽下那棵梓树,摇上一桶水浇过,面朝青冢默默站了一会儿,忽然就屈膝跪下,附身拜了三拜,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昨夜梦到您了师傅,您老别急,徒弟不久就来陪您,咱师徒俩在阴曹地府开响器店,给阎王殿闹出点动静来。爷爷的话把父亲吓着了,赶紧将爷爷扶起来,他发现爷爷脸颊上垂着两行老泪,如同蜗牛爬过的痕迹。爷爷说这些日子夜夜梦到师傅,师傅说等着他到那边开响器店。

转过年来,西瓦窑菜地里婆婆丁开满黄花的时候,爷爷去世了,依照爷爷生前嘱托,父亲悄悄将老人的骨灰盒也葬于青冢,知道此事的人仅限于唐婉秋,连唐婉秋的丈夫令狐平对此都毫不知情。

就像爷爷当初下葬富掌柜没有让父亲参与一样,父亲下葬爷爷也没有让石洪祥参加,父亲这样做实属无奈,在那个动乱的年月做事不得不小心。一九七九年清明,父亲才领石洪祥来西瓦窑认了青冢和老井,告诉他富发诚的根在这儿。石洪祥对这里的印象集中在那口古井上,对青冢印象却比较模糊,因为没有墓碑,封土又低,他觉得再过些年就会平成菜地。父亲说清明时无论多忙都不要忘了祭祖,更不要找借口推托,对于先人来说这一天是与生者气息相通的日子,酹一杯黄酒,烧几张纸钱,等于向先人报个平安。

父亲退休后决定重新挂起富发诚的招牌,便贷款创办了富发诚铜雕艺术有限公司。那时银行鼓励贷款,不用什么抵押,但很多人不敢贷,贷款就意味着负债生活,父亲一咬牙就去贷了,据说贷款前父亲到中心庙前闭上眼念叨了一回,睁眼一看,发现关公在朝他微笑,这才下定了贷款的决心。朋友都劝父亲在城中心买地建厂,但父亲却将厂址选在了北陵附近的西瓦窑。和当地村干部签协议那天,满脸疑惑的村支书问他:石厂长,你怎么选了块菜地办厂,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父亲说:我看好了那盔坟和那口井,还有那棵梓树。村支书爽快地说,你看好的三样东西我们都白送。父亲租下这片菜地后,建起了厂房、厂区围墙,将青冢、古井和梓树一并圈了进来,成为厂区南端一组景观。因为在厂区内,父亲没有给青冢立碑,只是将青冢做了绿化,铺上了天堂草,人们走过这里不会以为这是一盔坟,而会误认为是园艺师故意营造的起伏效果。厂里老工匠知道一点青冢和梓树的故事,但没人能把故事说囫囵。

石洪祥从父亲手里接过公司后,将那口老井做了修整,井台砌了花岗岩,井口加上大理石口圈,加固了辘轳和支架。同时,还将南面那道长约六十米的院墙取直,用青砖改建为城墙状,加了垛口,垛口上安装了亮化灯,墙面用白漆写了八个隶书大字:继往开来,锻造辉煌。这一切当然都是为了让父亲高兴,因为父亲每年清明都会来青冢扫墓。

清明这天,天空像揭掉了保鲜膜,澄碧如洗。石洪祥开车将父亲拉到公司厂区。九十九岁高龄的父亲站在那棵已经五十四岁的梓树下,嘴唇紧抿,神色如铜,久久看着对面的砖墙。

石洪祥问:看啥呢,爹?

父亲回了句:城墙。

石洪祥想,父亲由这道院墙联想到了城墙。

我确实是照奉天老城墙样子砌的,石洪祥说,奉天城老城墙都拆了,这里算是留一点回忆吧。

建和拆是历史的两只手,父亲的话充满哲理,有时候右手硬,有时候又是左撇子。

石洪祥点点头,父亲说得在理。

这些天石洪祥一直在用心琢磨,明年农历五月二十二是父亲百岁华诞,这是富发诚一件大事,该给父亲一份什么样的生日礼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父亲不喜欢奢侈品,对烟酒也不感兴趣,唯一喜爱的就是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铜,每每见到好的铜制品,父亲都会摩挲一会儿,神态里透出几分欣喜。可是,百年诞辰礼物总要有些新意才好,而且应该是能拿得出手的礼物。石洪祥想听听父亲的意见,便利用这次父亲来公司的机会试探着问:明年是您老百岁大寿,儿子该给您备一份什么礼物呢?

不要啥礼物,按老规矩,在家里吃火锅,涮酸菜五花肉,父亲说。

父亲说的老规矩是他过生日多年不变的菜谱。家里有一口百年铜火锅,是当年富掌柜亲手打制的,上面还錾着“富发诚”三个篆书小字。父亲吃火锅喜欢涮五花肉,对牛羊肉不太在意。

火锅要吃的,石洪祥说,礼物也要准备。

父亲说:你唐阿姨在世就好了,她会软绣。

您想要一件软绣?石洪祥问。

唐阿姨不在了,我还要软绣做什么,说起软绣,你唐阿姨是一顶一的软绣大家,绣什么像什么,绣出来的鸟会叫,绣出来的花有香味,都是活的,父亲凝视着对面的墙说。

软绣是女红绝技,绣娘不用绷子在布上直接刺绣,父亲说的唐阿姨叫唐婉秋,永和兴唐掌柜的女儿,和父亲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比亲姐弟还要亲。

临走时,父亲指着那面墙说:那八个字像白开水,咂不出啥味道。

石洪祥感觉脸有点热,似有虫子在爬,心想,这八个字确实有点俗气。

我会换个标语,石洪祥说。

要让死墙活起来,像你唐阿姨的软绣,父亲说。

第二章 葑菲

有难事,找可可,这成了石洪祥的习惯,如同吃饭睡觉,不用问原因。

生活中受困扰的事很多,有些他会自己解决,有些问题只能求助令狐可,令狐可像一台超级计算机,没有什么方程能难住她。父亲提出让那面死墙活起来的要求后,石洪祥想了许多办法,比如安上LED大屏幕,比如把那八个字换掉再镶上霓虹灯,还比如找画家画上传统的二十四孝图,但总觉得不对头,这些设想都做不到让死墙活起来。

他给令狐可打电话请她一起坐坐。

令狐可是唐婉秋和令狐平的独生女,现任浑河歌舞团团长,形象、声音和舞姿都无可挑剔,有盛京乌兰诺娃的美誉。令狐可和石洪祥同一年考到上海读大学,一个在美院,一个在戏剧学院。在铜行里,石、令狐、唐三家乃世交,用令狐可的话说,当时三家关系就是一个三套环,像铜行里的LOGO。

石洪祥天生带着一种忧郁气质,这种气质非常适合艺术家,具有这种气质的人如同带有一种弱电,容易打动人心。令狐可说她从小就被这种弱电击中过,中学时有次到石家做客,悄悄塞给石洪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句话:爱像发高烧,它的来去均不受意志制约。石洪祥当然明白这句话的用意,他回了一张字条:如果我让您感冒了,那便是我欠下的一笔债。很多人看好石洪祥和令狐可的情感未来,因为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但后来两人关系走向出现了问题,石洪祥的父亲坚决反对两人谈恋爱。父亲的态度斩钉截铁:你们可以是好兄妹,但绝对不能做夫妻。不仅石国卿反对,令狐可的母亲唐婉秋也不支持女儿的选择,唐婉秋劝可可,洪祥是个好青年,如果不走向婚姻,你们会享有一生的友谊,一旦组合成家庭,你们的友谊就会随之终结。父亲是铜雕名家,唐婉秋是大学教师,都是有见识的人,按理说不应该干涉子女恋爱,既然干涉,肯定有干涉的道理。石洪祥和令狐可都非偏执之人,不会出走,更不会郁悒成疾,两人知道长辈这样做肯定是为了他们好,真心爱着儿女的父母没有理由断送他们的幸福。两人没有被青春热血冲昏头脑,理智地止步于婚姻的边界。毕业前夕,一个周日傍晚,令狐可约石洪祥到外滩公园散步。两人在江边一直漫步到深夜,最后执手达成共识:听双方父母忠告,此生只当兄妹,不做夫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们思想还不开放,两人走了半夜甚至没有相拥一下。夜已深,江风凉,晚班车也快停止行驶,两人不得不返校。石洪祥将令狐可送回学校,在一个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一辆轿车快速驶过,带起一阵风,令狐可忽然说,哎呀,我眼睛眯了。石洪祥说不要紧,我给你吹吹,流点眼泪就好了。石洪祥小心翼翼捧着令狐可脸颊,他忽然闻到了一股奇妙的暗香,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香味,像无形的游蛇,一下子就钻进肺腑里,让他浑身的血液变得不安分起来。他迟迟没有吹气,夜光下令狐可的脸庞透出一种凝脂般的光泽,微微上翘的鼻子,蓓蕾一般的嘴唇,他感到自己呼吸出现了障碍,大脑像陀螺一样在转,不知不觉就闭上双眼,将脸颊贴了过去。突然,令狐可一把推开了他。他傻了,触电一般抖动不停,两只手不知放到何处。事情发生在瞬间,结束也在瞬间,令狐可后退一步揉了揉眼睛说:记住,你一辈子都欠我的。他没有回答,刚才这个动作太突然了,完全是下意识的。令狐可转身走进校园,当时校园还没有保安,收发室的老大爷问也没问,就开门让她进去了。

人生有些举动只能做一次,在后来几十年的交往中两人再没有重复这一动作,尽管有无数次单独相处的机会。

这次约令狐可,石洪祥还想搞清楚一件事,唐婉秋当年为什么要教会父亲号谱,其中有没有令狐平的因素。父亲当年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学会了各种军号号谱,后来成为志愿军司号兵教官,这一点令人惊异。父亲能这么快学会号谱,这对于一个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来说并非易事,已经是艺术学院学生的唐婉秋从中发挥了独特作用。唐婉秋当时在东北鲁艺上学,专业是器乐。石洪祥本想直接问父亲,但事关父亲隐私不敢贸然开口。父亲对不该分享的往事从来都是守口如瓶,人越老,秘密守得越严,这是个普遍现象,秘密对于老人来说,就像贴身口袋里的钱,想偷走都难。他想到了令狐可,母女之间无秘密,他相信唐婉秋生前会将一些秘密告诉独生女儿令狐可。

虽然同住一城,约令狐可出来见面的机会却很少,两人多是电话联系。近些年,两人各自有一大摊工作要忙,一年也就见一两次面。石洪祥将约会地点选在广州街歌德书店里的咖啡屋,那里24小时营业,可以不限时长谈。电话打过去,令狐可说:我俩见面还用去那种地方吗?就去你工作室吧,泡一壶陈年普洱,让食堂准备点消夜,想谈多久就谈多久。

本来高规格的浪漫约会让令狐可一下子降低了标准。

石洪祥想了想,两个中年人确实没必要搞那种小情调,在自己公司里谈事情心里多踏实,也不用顾忌什么人。

令狐可下班后自己开车赶到富发诚铜雕艺术公司,石洪祥早早站在门口等候。令狐可很长时间没来公司了,作为浑河歌舞团团长,文艺界名人,石洪祥知道令狐可应酬不会少,也就很少约她出来。石洪祥上前一步打开车门,令狐可从车上款款下来,笑容像晚霞一样灿烂:久违了,大艺术家。令狐可今天的装束通体米色,米色套装、米色皮质手袋和米色纱巾,给人的感觉像皮肤一般柔软,尤其鼻梁上的品牌钛金眼镜亮可鉴人,将匀称的五官衬托得像绽放的芍药。令狐可继承了母亲唐婉秋的美貌,也继承了父亲令狐平的领导才干,在歌舞团工作颇有业绩,深得上级赏识。舞蹈演员出身的令狐可口才极佳,带有金属质感的声音和侃侃而谈的优雅,让她成为成熟女性中的翘楚。石洪祥的特长是设计和制作,他曾经幻想,如果当年两人果真结合,应该是难得的优势互补,一定会有个形象好、会讲能干的好孩子。

很久没来你这儿了,挺想到大墙根看看,令狐可说。

我们去看看就是,石洪祥也想陪令狐可在公司院里走走。

两人来到厂区西南角,这便是令狐可说的大墙根,这里有梓树、青冢、古井和那面城墙般的院墙。令狐可走上井台转了转,探头往井下看,石洪祥上前牵住她的手,井大约三丈深,井水清澈,不见涟漪,映出两人的身影,影子有点晃动,刚靠近又倏然分开。

石洪祥在看井的刹那间,忽然想起上海夜晚的那一幕,耳边仿佛又传出令狐可清脆的声音:记住,你一辈子都欠我的。这句话如同咒语,深深地录制在他大脑神经上,不经意间就会启动回放模式。

令狐可站在井台望着梓树下的青冢道:妈妈在世的时候常常提起石爷爷,说她的命是石爷爷和石伯伯救的,让我任何时候都不能辜负石家,我常常想,石爷爷当年背负巨债救了妈妈,为什么就不能成全妈妈和石伯伯的好事?石爷爷反对石伯伯和妈妈结合,到了我们这一代,石伯伯和妈妈又反对你我相恋,这件事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儿。尽管妈妈对此做过一些解释,但我总感觉有点云山雾罩的意味。

石洪祥说: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再说世上很多事本身也没有答案,这恰恰是生活的魅力所在。

令狐可做了个双臂伸展动作,环顾了一下四周道:真的很喜欢这个地方,公园般的一隅,历史与现实交汇,古人和今人对话,体现了时空的相融性。她停顿了一下摇摇头说,但不得不说你在设计上还是有败笔。

石洪祥惊讶地问:哪里是败笔?

南面那面灰墙添堵,为什么要设计为城墙呢?还有那句空洞的口号,换成铁艺栅栏,再栽满红色的蔷薇花,那将是一道绝妙的景观。令狐可叹了口气说:没办法,国人观念就是痴迷筑墙,好像墙筑得越高越有安全感,其实墙只能挡住自己的目光和脚步,挡不住强力的外侵,如果真有盗贼想进来,墙就是摆设。

石洪祥心想,这是怎么了,父亲说这面墙不好,令狐可也说这面墙是败笔,自己花费很大精力改造的这面墙,成了批判的靶子。他点点头说:过几天我把墙拆了,你说得对,套上院墙产生的所谓安全感其实是自欺欺人。

既然建了,就不要再拆了,毕竟有成本的,令狐可说,关键是怎么整改。

石洪祥觉得令狐可像女巫,一下子就戳中了今天约会的要害。他指着那面墙说:今天约你来,很重要一个问题就是商量如何整改这面墙,你知道,明年是父亲百岁大寿,我要备一份生日礼物,父亲说他不要礼物,但提出要这面死墙活起来,我就想怎样才能让这面墙活起来呢。

石伯伯有没有提示?

提示了,父亲说你妈妈在世就好了,可以软绣,父亲对唐阿姨感情太深了,石洪祥说。

软绣一面墙?令狐可很惊讶。

那倒不是,父亲说唐阿姨绣什么都是活的,我一时也想不明白,墙不是布,也没法绣,只好请你这个智多星来想办法,石洪祥有点黔驴技穷的无奈。

令狐可凝望着那面墙出神,蓬松的齐耳短发被傍晚的阳光照出了几丝酒红。这面墙很结实,青砖白缝,垛口敦实,墙上八个大字也十分规范。如果这是一幅巨大的幔布,母亲将如何软绣呢?绣花草虫鱼不合适,绣山川江河也不行,这些东西与墙的生命不相融,那么还能绣什么呢?令狐可一时也没有想好。

想不出来的时候不要硬想,还是去参观一下你的铜雕展厅吧,看看有没有新作,令狐可说。

展室大都是老作品,还是到工作室里喝茶吧。石洪祥显然想阻止参观一楼展厅。

为啥怕我参观?是不是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令狐可歪着头问。

哦,展厅事先没做保洁,浮尘大,我记得你好像有洁癖。石洪祥一时不知怎样说,理由有些勉强。

我对你的管理能力特有信心,你怎么会让公司展厅蒙尘存垢呢?那可是公司的脸面,你从小就是个爱整洁的人,记得在上海有次你看到我辫子上有头皮屑,对我好一顿批评,说整洁是强身之本,我当时还挺生气,心想你有什么资格挑剔女孩子,后来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个讲究内外整洁的人,这一点应该给你加分。

别翻小肠,你想看就看吧。石洪祥最怕令狐可提往事。

你的作品是我最好的精神大餐,来一回岂能放过。令狐可抬手拢了一下头发。

石洪祥心里却有些忐忑,因为半年前刚刚完成一尊女性人体雕像,雕像完成后大家纷纷称赞,都说这是人体铜雕的一个高峰,有大奖品相。有个见过令狐可的助手突然说:石老师,这铜雕太像令狐团长了,眼睛、鼻子、嘴,身体比例,肯定是以令狐可为模特儿创作的。石洪祥被说了个大红脸,辩解说这怎能是令狐团长呢?你没看见雕塑的名字叫葑菲吗?助手问:葑菲是谁呀?石洪祥迟疑了一下说,是一个大学同学,你不认识的。

石洪祥引令狐可来到位于办公楼一层的展厅。展厅里陈列着上百件不同时期大大小小的铜雕作品,有长宽逾丈的浮雕,有小巧的奉锣、铜号、紫铜火锅、白铜水烟袋和大门上的辅首,创作者分别是石洪祥的祖父石嘉文、父亲石国卿和石洪祥自己,馆中还陈列着富掌柜的作品,都是清一色的响器,其中一对黏豆包大小的铜钹很精致,令狐可驻足看了好一会儿。石洪祥道:你真有眼力,这对小钹用铜最好,是少见的精品。展厅中最醒目的是摆放在大厅中央的铜制八角殿,也就是沈阳故宫中的大政殿,是按一比十比例纯铜锻制,六个工程师断断续续耗时近十年,获得了国家金奖,是富发诚的镇店之宝。

令狐可伸出一根手指在八角殿的玻璃罩上摸了一下,然后将食指伸给石洪祥看:灰尘在哪里?

石洪祥笑了笑,说卫生保洁没有止境,让展柜展品纤尘不染是公司要求,你能满意我就放心了。

走到在展厅正南方,那尊叫葑菲的女性人体铜雕吸引了令狐可的目光。这可是一件新作品,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石洪祥犹豫了一下,只好也跟过去,屏紧呼吸站在令狐可身后。

你的作品?令狐可问。

是的,不是很成熟,石洪祥额头渗出汗珠来。

这尊人体铜雕十分逼真,体态优雅,姿势奔放,定格在一个旋转舞蹈动作上,也许是观众格外喜爱的原因,人体的某个部位被人抚摸得很亮,已经出现包浆,这让石洪祥感到很难为情。他相信令狐可一定会发现铜雕的秘密,因为铜雕的确是以令狐可为模特儿创作的。

令狐可站在铜雕前端详了许久,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蛮像的。她的声音很小,石洪祥勉强听得清。令狐可接着说,葑菲这名字取自《诗经》吧?看来这是你的一道菜了。

随便起的,没多考虑,石洪祥紧张地说。他知道令狐可在大学时选修过古典文学,诗词歌赋储备不会少,在这尊作品取名上,他动了不少脑筋,葑菲这个名字尽管晦涩,但表达了寓意。

雕塑女性人体是个很愉悦的过程吧?令狐可漫不经心地问。

哪里有愉悦呀,格外费力倒不假,尤其是后期修正,丝毫马虎不得。在回答提问的同时,他担心令狐可转过头来看自己,那样的话他会无地自容,如果令狐可较起真来,这尊雕塑就不是欠一辈子的事了,而是几辈子也说不清的大问题,他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雕成裸体,自己并没有欣赏过令狐可的胴体,创作中纯粹是想象,大学期间他无数次臆想过令狐可的身体,那种青春期神秘的向往和冲动让他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到了中年这种冲动变得沉寂下来,但在创作这尊雕塑时青春的冲动竟然死灰复燃,不知不觉就把铜雕做成了令狐可。

令狐可没有回头看他,围着雕塑转了两圈,便移步去参观别的展品。

石洪祥长舒一口气,咚咚直跳的心顿时有种风浪中舢板靠岸的感觉。参观完展厅,石洪祥引令狐可来到二楼工作室,这间工作室令狐可来过多次,熟知里面的摆设。进到工作室令狐可没有左顾右盼,径直走到靠窗的藤椅上坐下来,藤椅前是个藤编茶几,上面铺了白色镂花台布,摆着精致的骨瓷茶具。石洪祥提前做了布置,普洱茶已经泡好,香熏里燃了沉香。两人相对而坐,品茶闻香,气氛果然比去歌德书店轻松,歌德书店毕竟是营业场所,缺乏私密性。

自从妈妈去世,你我联系就少了,为什么?令狐可开口便问。

公司合同多,大都是急活,你当领导应酬肯定不少,也怕你没时间。石洪祥不善表达,在令狐可面前有些局促。

这不是理由吧,令狐可装作嗔怒的样子说,是不是因为有了楼下的雕塑对真人就不感兴趣了,铜雕不会老,真人会人老珠黄。

你还是饶了我吧。石洪祥面对伶牙俐齿的令狐可只能告饶。那尊雕像不是你,石洪祥撒了一个不该撒的谎。

我倒希望是我,那样的话我的青春就被黄铜永远留住了,令狐可毫不回避。

如果你这样想,那就是你吧,石洪祥也说了实话。

令狐可笑了,调侃说,你应该在铜雕下写个禁止触摸的提示牌,君子动口不动手,人体艺术品只许远观不可亵玩。

有些参观者可能是太喜爱了吧,世界上许多著名雕塑都难逃这种待遇,没办法,参观者并无恶意,也许是表达一种期冀。

我的人体会给人带来期冀?令狐可嘴上不饶人。

石洪祥脸红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注意到这尊雕塑成功的部位了,不是乳房,而是嘴唇,嘴唇饱满而俏皮,好像欲言又止的样子,令人产生联想,想必你创作时也会有这样的体会。

石洪祥又不知说什么了,令狐可的话每一句都埋着雷。他忙说:我们不谈这尊作品了,还是说正事。

令狐可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眯眯地看着石洪祥,刚才一番对话把石洪祥弄得满头冒汗,她从纸抽里抽出几张纸递过去:擦擦汗,都多大年龄了还这样腼腆。

我约你来除了商量如何让那面死墙活起来,还有件事想问,唐阿姨为什么要教我父亲学号谱,这里面是不是有令狐伯伯的安排?石洪祥提出了这个困惑很久的问题,他觉得这件事很重要,直接关系到父亲和令狐平是否存在深层次的冲突。

令狐可略作思考后说:学号谱是石伯伯主动找的我妈妈,与爸爸无关,妈妈说过,一九五〇年冬天石伯伯请妈妈利用假期教他学会各种号谱,当时富发诚正为入朝部队加工军号,每一把军号出品前都需要校准,石伯伯不学号谱无法校准。

父亲可以派其他徒弟学呀,为什么要亲自学?石洪祥还是想不通。

无法证实的一个原因是,石伯伯想利用学号谱的机会和妈妈多接触,他们毕竟是娃娃亲,相互感情深不可探,但这一说法被妈妈否定了,妈妈说石伯伯是个只会把想法深藏起来的男人。

石洪祥点点头,这也许是个理由。

令狐可说,虽然妈妈去东北鲁迅文艺学院上学爸爸是引路人,但入学后学什么专业是妈妈自己的选择,爸爸并没有干涉。我也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学管乐器,步号、马号、军号和青年号,这些都不是一个女孩子的长项,何况妈妈当时已经接近而立之年。后来我想出了原因,富发诚不是响器店吗?根在这儿呢。

石洪祥问:唐阿姨在世时是不是和你说过她和我父亲的事,父亲对此一直守口如瓶。

当然说过,令狐可道,但这事说来话长,恐怕一个夜晚也说不完。

石洪祥拿出速写本,很认真地说,父亲已经九十九岁了,为他百年寿辰准备礼物,我必须做足功课。

我理解,铜行里唐、石、令狐三家,唯一健在的老一辈就是石伯伯,而且已是百岁老人,这一页很快就要翻过去了,该留下的一定要留下,这话是妈妈对我说的。妈妈说是否有感恩之心是检验人品的试金石,石家对唐家有再造之恩,她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石伯伯。

唐阿姨的话说重了,父亲从来都没有埋怨过唐阿姨,石洪祥说,造化弄人,有些事没办法。

妈妈总觉得自己辜负了石伯伯,令狐可说,作为女儿,我了解妈妈,妈妈说欠石家的债下辈子也还不完,我心里不服,就总记着你欠我的债,让债权人在下辈子发生逆转。

当年石家在救唐阿姨一事上是一份责任,无论从铜行里的互助传统,还是从石唐两家关系上而言,石家都必须这么做。石洪祥知道当年富发诚从火坑里拯救唐阿姨一事,具体情况爷爷和父亲从来不提。他曾问过父亲,父亲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施恩莫图报,以后甭提此事,他就不再敢多问。

令狐可说,这些事母亲到了晚年才对我说的,母亲说了之后我还纳闷儿,既然石家对唐家有恩,妈妈为什么要反对你我相恋,这不合逻辑呀,再后来我明白了,这是妈妈、爸爸、石伯伯和伯母四个大人间的事,长辈有长辈的逻辑,我们搞不懂。妈妈说了往事后,石伯伯在我心目中顿时像院子里那棵梓树一般高大起来,我觉得石伯伯的人格就是黄铜六君子综合体,神秘而包容,他对妈妈只有付出没有索取,是一种真正的大爱。妈妈说在朝鲜前线两人单独谈过一夜,那一夜,石伯伯连手都没有碰妈妈一下,妈妈说石伯伯称得上是精铜男人,精铜你懂的,没有任何杂质,是特殊材料。

令狐可用右手支着下颌,一侧短发垂下来遮挡住半张脸,整个人沉浸在回忆里。她说,多可惜呀,英雄迟暮美人老去,自然规律不可逆转,无法重温往昔岁月的甜蜜,石伯伯和妈妈不能例外,你我更无法摆脱时光的拖曳,记得当年在上海外滩你还穿着喇叭裤呢,像葱一样青嫩,我也是个未谙世事的小丫头,现在再看看,你长发花白,我花容不再,世界在无奈中老去。令狐可话里透出一种感慨,听起来像一首伤感的小夜曲。

石洪祥不想联系自己,他听出来令狐可在夸父亲的同时,似乎对他有隐隐的指责,自己确实不如父亲有精铜般的自制,仅仅半个夜晚就有些不能自持,而爸爸和唐阿姨在一起过了整个夜晚也没有发生什么。

他问:父亲和唐阿姨怎么会在朝鲜见面呢?唐阿姨也不是军人。

令狐可道:石伯伯担任司号教官去了朝鲜后,第二年妈妈随慰问团出国赴前线慰问,就这样他们见了面。

石洪祥明白了,父亲有个带盖的搪瓷茶缸和那个被称为软铜册的黄缎封皮日记本应该是唐阿姨带去的慰问品,两样东西上都印有“献给最可爱的人”字样。难怪父亲特别珍爱这两样东西,原来意义非同寻常!七十年了,茶缸完好无损,黄皮本子也还在用,如果不是精心保护,两样东西早就不在了。

石洪祥向令狐可说了这两样东西,他估计令狐可家里也应该有类似的纪念品。

令狐可摇摇头,说妈妈没有这两样东西,石伯伯这两样东西是不是妈妈所赠她不知情,但妈妈和石伯伯在朝鲜见面是准确的。妈妈说当时她已经和爸爸结婚了,将这个消息告诉石伯伯后,石伯伯忘记了祝贺,说只要姐高兴就好。石伯伯一直管妈妈叫姐,这个叫法是从少年时开始的。这句话把妈妈说哭了,妈妈自然是高兴,但石伯伯怎么办?石伯伯一脸胡子还没有成家,妈妈知道石伯伯不娶的原因,也许妈妈匆匆嫁给爸爸,就是想让石伯伯早日从旧情中走出来,当然这是我的猜测。

他们相恋是因为爷爷反对才没有结果,石洪祥说,爷爷反对有反对的道理。

妈妈说,在司号员培训基地,战友们以为妈妈是石伯伯的亲姐,就劝妈妈做做石伯伯工作,因为石伯伯整天面对着一堆号嘴掉泪。政治部的领导悄悄对妈妈说,石教官带的学员都牺牲了,三十只号嘴就是三十个司号员,他无法走出来,你是他姐你劝劝他,打仗嘛,牺牲总是难免的。就这样,妈妈在石伯伯宿舍坐了一夜,劝说和安慰石伯伯。

据妈妈说,那次他们谈了一个通宵,就像我俩今天这样,没有任何顾忌。两人具体谈了些什么妈妈没有细说,估计是谈生死、谈战争,也可能谈到了恋爱和婚姻。但妈妈说石伯伯反复问她一个问题,是不是真的喜欢令狐平,他甚至说哪一天令狐平不要你了,我会收留姐,像当年从银红书馆把姐赎回来一样,在弟的心里姐永远是一朵永不凋谢的荷花。

妈妈告诉石伯伯,令狐平人不错,是个事业型领导,三十岁了还没有考虑个人问题,可见心思都用在了工作上。妈妈还说当年在胡同里两人以令狐平为偶像这一点没错,令狐平在政治上非常成熟,未来一定会有很好的发展。石伯伯问:姐说的发展是做大官吗?妈妈说是干大事,当然也包括职务上的晋升。石伯伯说铜匠只会实打实,大干部是天上飞的鹰、水里游的龙。妈妈说:这一点我心里清楚,如果再有落难那一天,弟一定不会让姐流落街头,有弟在姐心里踏实。

妈妈劝石伯伯尽快从战友牺牲的悲伤中走出来,把损坏的军号修好才是对战友最好的怀念,只要军号能吹响,就证明战友的精神在。

这次谈话把一层窗纸捅破了,两人应该达成了某种观点上的一致。石伯伯从部队回来本来分配到大学任教,和妈妈一个单位,但他选择了到铜器厂干老本行,不久被提拔为厂长并结婚成家,后来成为著名的铜雕工艺师和省级劳模。现在看来,石伯伯的选择非常明智,他在铜雕事业上取得了成功,退休后又创办了富发诚铜雕艺术有限公司,不仅恢复了老字号,还留下了这么大的家业。

石洪祥明白了,父亲当初能从悲伤中走出来,唐阿姨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妈妈在世的时候说,石伯伯不同意我俩谈恋爱是对的,说你的天赋和勤奋决定了你会成为一代铜雕大师,但不会是一个好丈夫,好丈夫永远把女人放在心坎上,而大师充其量只能和女人相伴过日子,女人如果选择大师,就要一辈子甘心居从属地位,大师心中至高无上的只能是他迷恋的专业。

唐阿姨这个说法我不敢苟同,难道我是个不会生活的人?

妈妈不是否定你,我认为这是夸你,令狐可说。

石洪祥松了口气,唐阿姨这样说确实毫无贬义,事实上那些有成就的大师真与常人不同,几乎全部心思都用在了专业上。

妈妈对石家三代人都持赞赏态度,说你爷爷、你父亲都是有追求、有梦想的人。石爷爷的梦想是打制一口奉天城最大的火锅,起名奉天第一锅,准备用不加锡的黄铜精心锻造。按设计初衷,锻造出来的奉天第一锅够铜行里所有铜匠一起涮羊肉,当时胡同里铜匠师徒有近百人,这口锅有多大你就会猜出来。石爷爷为此花费了很大精力,可奉天第一锅不但没打成,还差点招来大祸,这个梦想最终成为遗憾。石伯伯的梦想是打制一座纯铜大政殿,他和妈妈说过,奉天第一锅已经没有打制的意义,现在吃饱饭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巩固吃饱饭的日子,所以要打制一座纯铜大政殿,为此,石伯伯花费了很多精力,多次到实地考察,很可惜也没能实现,后来可以搞了,年岁又大了,不能不说这是石伯伯的一大遗憾,你知道,是原铜器厂六个年轻工程师帮石伯伯圆了这个大政殿的梦。至于你,妈妈也说过,蔫孩子成大事,你不会比父辈差。你看妈妈对你多有信心。令狐可注视着石洪祥,能看出石洪祥心里在翻江倒海,不敢与她对视。

其实我也有梦想,只是不同阶段梦想不同而已,比如在多年前,我的梦想是为国家级纪念馆锻造大型铜雕,这个梦想已经实现,比如前一阶段梦想是把你的青春锻造成永恒,这个也做到了,展厅里那尊雕塑是你我不能与人分享的梦想,算是我俩共同拥有的一个秘密吧。比如当下,我的梦想是创作一幅不朽之作作为父亲的百岁生日贺礼,这件事对于我来说不仅是尽孝,更是一次艺术创作的提升。

令狐可道:问题是你的生日礼物必须得到石伯伯认可。

所以我要多听父亲讲述,多了解一些他的思想和情感。石洪祥有些歉疚地说,以前总是忙,和父亲交流不多,对父亲的过往也兴趣不大,这是应该检讨的错误。

对头,是应该多和石伯伯聊聊天,免得将来后悔不迭,我认为每个老者都是一本耐读的人生巨著。

石洪祥说:父亲抽屉里有本软铜册,就是那个黄铜日记本,我特别想知道父亲都在上面记了些什么。

为何叫软铜册?令狐可第一次听说这个奇怪的名字。

铜金相通,大概是借金册古义吧,因为是黄缎子皮,所以加了个软字,父亲说有典有册,乃成历史。

问题迎刃而解了,软铜册里一定有你艺术创作的灵感和内容!令狐可有些激动地说。

令狐可的判断让石洪祥心里变得亮堂起来,是啊,打开父亲神秘的软铜册,就等于打开了阿里巴巴大门,艺术构思也许就会水到渠成。他深情地看着令狐可道:不得不承认,你确实厉害,总能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有难题找可可此言不虚。

这是你的评价,我先生可不这么看,他说我是外精神。

令狐可的丈夫是驻外文化参赞,石洪祥对这位外交官的了解并不多,从令狐可口中得知,这位大参赞对铸铜锻铜工艺十分看重,他说中国的工匠精神来源于铜匠,从商周青铜技术来看,有的工艺现在都很难做到。因为这些话,石洪祥对令狐可这位外交官丈夫印象不错。

思路通了,我们可以吃饭了。石洪祥打电话让食堂送饭上来,特意嘱咐要拿他收藏的好酒。

一个戴近视镜的小伙子端来晚餐、酒和两只特大号的红酒杯。石洪祥说:权当一次野餐,慢待了大团长。

这句话让令狐可找到了批评的话题:对了,我想起来你还欠我一顿野餐,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石洪祥歉意地笑笑道:当然记得,那年春天你当上团长,我说到棋盘山踏青,搞个野餐庆贺一下,这话说来有十年了。

光说不练,这不是铜匠的做派,令狐可嗔怪道。

所以我说今天权当一次野餐了。石洪祥斟上酒,酒色纯正,酒香馥郁,工作室顿时弥漫起一种酒意中的缠绵,这缠绵是千万条看不见的情丝,会把想依靠的人一点点裹在一起。这是红酒的美妙所在,如果你想改变气氛,就打开一瓶红酒,如果你想营造情调,就打开一瓶红酒,如果你想捕获对方迷离的眼神,就打开一瓶红酒,石洪祥忘记了这是谁说过的话,但酒足以改变环境,对此他深信不疑。

令狐可笑了,端起酒杯优雅地摇着,曼妙的酒体像液体红玛瑙,在水晶杯里舞蹈。她擎杯对石洪祥说,你约我不是为我,而是想从我这里探听消息,这样吧,你今夜若能开怀畅饮,我就把妈妈对我说的话和盘托给你,怎么样?令狐可明知石洪祥不饮酒,上红酒完全是为了她,便主动将了对方一军。

一个好铜匠连铜水都不怕,还会害怕一瓶红酒?石洪祥端起杯,心里有些小激动。

别逞强了,我还不了解你,令狐可不再难为他。

石洪祥没听劝告,很男人地来了个干杯。放下酒杯道,请打开话匣子吧。

关于妈妈和石伯伯之间的事,现在可以解密了。令狐可轻轻摇动着酒杯说,我先说妈妈对你的看法,妈妈对你一直很看重,认为你绝非等闲之辈,妈妈说石家的男人都非同一般,遗传基因像经过了十二炼,杂质已经被淬炼干净,只保留了最优秀的成分。其实,妈妈不了解你的缺点,我觉得你虽是块铜,但少了点钢性,比如明明可以快意恩仇做件事,却通过自戕式克制来捆绑自己,够累的。

石洪祥没有在意令狐可后面的话,他还在回味唐阿姨对石家男人的评价,唐阿姨太好了,是真正懂石家男人的女人。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是个宽厚之人,从不亏欠任何人。像唐阿姨喜欢自己一样,母亲也特别喜欢令狐可,母亲去世前还在病床上念叨可可的名字。石洪祥认为这是母亲在为当年阻止自己和令狐可的恋爱而自责,因为母亲一直将令狐可视为己出。令狐可话锋一转:妈妈知道石爷爷心里有奉天第一锅,石伯伯心里有大政殿,你心里有什么妈妈不了解。妈妈说过,洪祥已经不年轻了,该有立身扛鼎之作了。当然,妈妈说这话的时候,你还没有为国家级大型纪念馆创作巨幅铜雕。

石洪祥觉得那杯红酒在体内变成了一条鲇鱼,从肠胃直往脑门钻。唐阿姨的话是一种爱和期待,一个铜雕艺术家唯有打造出扛鼎之作才能在业内立身,艺术家永远靠作品说话,其他都是花拳绣腿。刚毕业的时候,自己想过锻制八角殿一事,按照父亲设想的比例,依榫卯建筑法式打制一座纯铜八角殿并无技术难题,但特别费时费力,而且完成后也不会有任何经济效益,社会效益怎样也很难说,投入产出比实在不划算,所以他一直没有做。他问过父亲为什么有锻造八角殿的念头,父亲说是很朴素的一种情感而已,铁打江山、铜铸天下,打造大政殿是他担任铜器厂厂长之初就产生的想法,这个想法一形成就种在了心坎上,八角殿是为了寄托对新社会的美好愿望。这件事后来被铜器厂的六个工程师利用业余时间完成了,这让他每次站在展厅中央那座铜质八角殿前总有种讪讪的感觉。令狐可的话让他再次思考关于梦想的问题,爷爷时代吃饭尚是问题还有梦想,父亲历经艰苦创业依然梦想不变,而自己的梦想在哪里呢?纪念馆的大型浮雕虽然大,却是一个概念,令狐可的人体虽然逼真,不过是自己的小爱,难怪令狐可对这尊人体没有更多评价,她一定觉得把一个女性人体雕塑作为阶段性人生梦想是多么浅薄,与她妈妈期待的立身扛鼎之作相去甚远。

我会给唐阿姨一个交代,我向你保证。说完,石洪祥抿紧了嘴唇,目光从令狐可耳边穿过去,停留在墙上悬挂的一面奉锣上。这是富发诚最早出品的奉锣,是一次他到天津出差在古董市场上淘来的,把这面奉锣挂在墙上,就是为了时时激励自己,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有一鸣惊人的志气。

那我就替天堂里的妈妈祝福你!

令狐可品了一口红酒,今夜要向石洪祥讲妈妈的故事,她相信这也是妈妈的想法,妈妈一直拿石洪祥当儿子待,这一点她心里清楚。

工作室里灯光柔和,几个冷碟两杯红酒,香熏里的沉香已经不知点燃几次,弱弱的烟丝呈线形上升,一幅没完工的紫铜浮雕铺在工作台上,橘色的灯光打上去,发出金子般的光芒,构成了这次约会的金属色调。屋内氛围如同一幅工业题材的油画,是刚与柔的完美结合,尤其室内配置的藤椅太对了,藤椅与铜雕在色彩上是最佳搭配。穿咖啡色夹克的石洪祥与穿米色套装的令狐可坐在藤椅上,有种铜雕复活的运动感,让人联想到街头行为艺术的小铜人。

令狐可说:大艺术家,不能有点音乐吗?

当然有,还是你送我的光盘呢,石洪祥道,我还记着你在光盘包装盒上写的那句话:音乐是夜的灵魂。

石洪祥起身过去打开音响,这套音响极具金属特色,音箱外形是个硕大的铜质齿轮,控制器如同车床,播放出的音乐似乎能划开人的皮肤。播放的是一首名叫《难以忘怀》的英文歌曲,这是电影《罗马假日》主题曲,一个充满磁性的男中音深情地唱着,缠绵低回。令狐可合上双眼,捧着酒杯身体在微微摇动,她已经随着音乐进入一种飘逸的神态,沉浸在美妙的歌声里。

歌曲能助酒兴,令狐可举起摇过的酒杯兀自徐饮细品,歌声结束,她放下酒杯说,开始讲述吧,这些故事在我心里储存了好多年,刚才我说了,今天正式解密。

令狐可开始用她动听的声音讲述属于妈妈唐婉秋的原创故事。

第三章 软绣

令狐可的讲述如同神奇的老照片修复,在石洪祥脑海里将积攒的记忆碎片粘贴回放,再现了很久以前发生在铜行里的往事。

农历十月初一凌晨三时,身穿藏青色长袍的石国卿背着褡裢走过空旷的街道,直奔八卦街而去。他步子很快,几乎是一路小跑,千层底布鞋因天冷变得很硬,踩在石板路上像牛皮底一般笃笃笃作响。

这一年是鼠年,沈阳城脱了一层皮的年份。

他看见一只老鼠从面前马路旁水箅子里钻出,大概受不了天寒之苦,旋即又钻了回去。他愣了一下,抬头看到墙根有一个人,兜头裹着一条绿毯子躬着背在撒尿,忙不迭提着裤子跑进一个麻袋垛成的环形掩体里。鼠年之人,活得怎么都像耗子?石国卿嘟哝了一句,他知道出来撒尿的是国民党军士兵,这么冷的天,工事里又不能烤火,怕是枪栓都会冻住,这仗还能打吗?他不敢左顾右盼,加快了脚步赶路。沈阳城是一座饿脱了相的古城,全城一半以上的人在吃糠咽菜,守城的国民党军士兵也吃不饱,墙角旮旯随处都有冻僵的“死倒”。

城外有零星的枪炮声传来,以往曾经人头攒动的四平街墓道一般死寂。因为少有灯光,街巷阴森森的,好在地上的雪有些亮色,让他不至于栽跟头。半个钟头后,他来到了八卦街。八卦街的标志性建筑是个回形楼,石国卿对这一带十分陌生。天色深沉,回形楼如同一个硕大的表盘,而他是一个细小的秒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没有找到银红书馆的牌子。出发前父亲说银红书馆门口应该挂着红灯笼,灯笼上有字。他便四处找灯笼,回形楼的每个门窗都黑黢黢一丝烛光不见。他虽然没到过这里,但听说过不少八卦街的奇闻逸事,比如这里有个叫姻红的女孩儿曲儿唱得好,唱一支曲子值五块大洋,五块大洋能买两面奉锣,可见姻红的曲子有多贵。还比如有个叫月仙的女孩儿一顿能喝两斤高粱烧,酒后推牌九还总能赢,这些街谈巷议让他明白了八卦街是沈阳城出名的销金窝。

围着回形楼转到第三圈时,他又发现了一只老鼠,一只褐色的大个头老鼠。今早真是奇怪,怎么总能见到老鼠。因为婉秋害怕老鼠,石国卿对老鼠也十分讨厌。记得有年夏天他和婉秋到小河沿玩耍,正玩耍得开心,突然蒲草丛里钻出一只灰老鼠,老鼠在离婉秋两步远的地方跑过,婉秋吓得惊呼一声,猛地扑到他怀里,脸上血色顿失,一句话也不说。回到铜行里婉秋的手还在发凉。当时他攥着拳头对婉秋说:姐别怕,有我呢!老鼠再出来我就灭了它。眼前这只老鼠从一堆劈柴中钻出来,在雪地里嗅来嗅去,丝毫没有怕人的迹象。他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这只旁若无人的小家伙,回形楼一扇窗户恰好有灯光亮起,似乎在给这只雪地里的老鼠照明,他心里奇怪,连人都不放在眼里的老鼠,凭啥呢?入冬后的沈阳城大多数人过得不如老鼠,这个原本东北最大的城市人口变稀了,商铺大都关闭,乞丐和营养不良的国民党军士兵成了街面上的风景。很难想象,连银红书馆这样的销金窝都会没有生意可做。令狐掌柜说过,世道越乱,肮脏的地方越脏,看来令狐掌柜的话今年不灵了,八卦街十几家有名的书馆一入冬都变得门庭冷落,给人一种变干净的错觉。

人总不该输给老鼠。他按住肩上的褡裢,碎步向前,飞起一脚将积雪踢过去,飞溅的积雪将老鼠吓跑了,跑得不紧不慢,动作上充满了对攻击者的轻视。他胸口憋着一股气,索性快步追上去,他要让这只老鼠知道,在人面前老鼠就是老鼠,成不了大牲口。老鼠跑跑停停,在一处大门门槛下不见了身影。他舒了口气,抬头便发现这处门楼飞檐上悬着两只灯笼,因为没有点灯,灯笼暗淡,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灯笼上有“银红书馆”四个黑字。他心想,这老鼠怕不是来领路的吧,果真如此,该谢谢这只老鼠。

石国卿不知道黎明之后这座城市将改天换地,他只记得半年前自己在北市一家春饼店和银红书馆老鸨顾大珍那次谈判。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谈判,他知道父亲派自己来的目的,一则是已经不年轻的自己应该独立处理复杂问题,二则自己和婉秋关系特殊,别人出面不合适。

那次与顾大珍谈判,石国卿知道了什么叫脸上横肉,横肉若是长在男人脸上,多的是匪气和彪悍,长在女人脸上就是蛮横和无理。顾大珍一脸横肉似乎要绷破脸皮,像条条肋骨从鼻翼两旁鼓出来,与两只金鱼眼形成绝配。他感觉顾大珍的目光像两条暗红的蜈蚣,在自己对襟褂子上寻找漏洞,谈话中他下意识地一次次整理衣领,生怕这蜈蚣从衣领处钻进来。顾大珍看出了眼前这小伙子的窘迫,越发变得蛮横,用沙哑的烟酒嗓说:半天都不能拖,日子到了银子不到,立马就送给主顾破瓜。他上牙咬紧下唇,一声不出。还有,顾大珍停顿了一下说,要交三十块袁大头做定金。当然,定金也可以免,你到书馆来端三个月的茶水。他发现顾大珍眼里的两条蜈蚣变成了两条麻绳,似乎要探出来绑人。他压住心跳道:富发诚卖锣不卖人,三十块袁大头给你就是。

和顾大珍签过协议后,石国卿每天都在掐算日子,床头那副月份牌每撕下一张,他的心就会抽动半天。他知道父亲正在想法儿筹钱,为了筹钱,父亲把铜行里都发动起来了。兵荒马乱之年最难办的就是筹钱筹粮,铜行里做生意的都是匠人,攒下的都是手艺,三百块袁大头不是个小数目,想筹齐简直如登天梯。顾大珍这只母狐狸特聪明,协议上写只收袁大头,其他一概不要,也难怪,金圆券正当柴烧,除了金条外只有袁大头是硬通货。

农历十月初一是最后期限,还有五十块袁大头没有着落,石国卿感到仿佛一座黑压压的大山要倒过来。下午,他来到中心庙,独自向关老爷祈祷,希望筹款能有转机。云后太阳如同冷月,没有丝毫暖意,太阳如果不像太阳那真的没辙了,老百姓不就是靠天活着吗。他跪下去给关老爷磕了三个响头,地面铁板一般,他是真用力了,咚咚咚,震得两耳轰鸣,希望自己的真诚能感动小庙里端坐的关老爷。母亲在胡同里喊他回家,母亲为筹钱原本想回一趟黑山县的娘家,娘家有一点地产和一个果园,不算富裕,但日子过得去。都是因为打仗,黑山那个地方还打了一场恶战,母亲有家难回。他从中心庙回来,朝母亲点点头,母亲道:着急也没用,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再次点点头,今天可是最后期限啊,路在哪里呢?

母亲的话显然有根据,半夜时分,最后一笔钱筹到了,父亲石嘉文和永昌号令狐掌柜一起回来,带回了五十块袁大头,看到炕上摊开的大洋,石国卿眼圈红了,他知道每一块大洋的珍贵。

令狐掌柜掏出怀表看了看说:瞅着点时间,别过了子夜。

父亲用毛笔写了一张字据双手递给令狐掌柜,一再感谢他鼎力相助,令狐掌柜用文明棍戳了戳砖地说:铜行里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送走了令狐掌柜,父亲回来拍了拍石国卿肩膀说:婉秋有救了,快去赎人吧。

出门前他问父亲,后半夜了,顾大珍会不会睡觉。父亲说银红书馆是个黑白颠倒的地方,老鸨子现在不是在牌桌就是在酒桌,你去吧。

他敲开银红书馆大门,一个老头出来开门,老头极瘦,像只皮包骨的细狗,两只眼睛却像灯泡一样亮。老头儿把他引进顾大珍房间,顾大珍正一个人斜躺在炕上哼哼什么,枕边是台大喇叭留声机。见了凌晨造访的石国卿,顾大珍起身把唱针从唱片上拿开,抬头瞄一眼墙上的挂钟,脸上的横肉像焯过一般有些缩水。没等石国卿站稳,顾大珍便下炕来帮着卸褡裢,边动手边问:够数了?

他点点头问:婉秋呢?

顾大珍并不正面回答,说:先数钱。

他伸手捂住褡裢道:不见人,半个子也不给。

顾大珍这才朝瘦老头使了个眼色,瘦老头扭头去了后屋。过了好一会儿,穿着蓝花袄、黑棉裤的婉秋出现在门口。婉秋抄着袖,头发有些乱,见到石国卿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叫了声弟,然后两手捂脸抽泣起来。他过去掰开婉秋的手,盯着婉秋一双泪眼问:没受欺负吧姐?婉秋点点头,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状,婉秋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已经待了六个月!

他提着的心这才放下,回身将褡裢里一卷卷用牛皮纸包好的袁大头摆到炕上,让顾大珍数。顾大珍拧开牛皮纸,先是拿出一块袁大头咬了咬,又吹了一口放在耳边听,确认无误后很麻利地开始数钱,三百块,一块不少。顾大珍收好钱,斜着眼道:迟了一天,押金不能退。

他问:怎么就迟了一天?不是十月初一吗?

顾大珍指指挂钟:看看现在是几时?

他看看挂钟,时辰已进寅时,按此计算已经是十月初二。他顾不得三十块大洋的押金,心里只想抓紧带婉秋离开这个鬼地方,就没好气地说:不退就不退,快拿文书来吧!顾大珍慢腾腾地从柜子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递给他,先是扫了一眼婉秋,然后斜视着石国卿道:看不出你小子是个怜香惜玉的情种,这事儿能唱出好戏。石国卿没有搭腔,他心里讨厌这个一脸横肉的女人。

他带着婉秋转身离开的时候,顾大珍又补了一句:你俩没夫妻相,有情分没缘分。

这是一句恶毒的诅咒,石国卿被气火了,回头狠狠瞪了顾大珍一眼道:你胡咧咧啥,这是我姐!

两人从八卦街出来,天已经有些微亮,空气中弥漫着硝石味,铁西方向仍然有零星的枪响。走进四平街时,一队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从天后宫方向跑步过来,天很冷,战士棉帽子却没有放下帽耳,大概是怕放下后听不清口令。在跑过去的队伍后面,他看到一个战士后腰上别着一把亮闪闪的铜号,铜号上系着红布条,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富发诚打制的军号。队伍很快就过去了,他对婉秋说:看见了吗,当兵的带着富发诚的铜号呢?婉秋说:带一面富发诚的奉锣岂不更好?他笑了笑,这是见到婉秋后第一次笑,婉秋话少,却幽默,常常能给人带来笑声。他说:这你就不懂了姐,打仗吹号是进攻,敲锣是后撤,是打了败仗。

街上当兵的越来越多,还有押着俘虏的队伍,俘虏举着双手,眼睛却贼溜溜转。两人不敢多看光景,赶紧往家赶,家里人一定整夜未眠,在等着他们回去。石国卿领着唐婉秋避开大路,走街穿巷回到铜行里,说来也怪,外面乱糟糟,铜行里却出奇地安静。家人见到婉秋,一个个泪眼婆娑,自有说不完的话,一切安顿下,四平街上传来敲锣打鼓庆祝沈阳解放的游行声。

这一年,石国卿和唐婉秋都二十七岁。

战火过后沈阳这座东北最大城市人口锐减一半,市民不死即逃,留下的多是无处投靠者。令人意外的是铜行里却没有一家出城逃难,用石嘉文的话说,逃到哪里也不如铜行里,铜行里有关老爷护着。当然,沈阳解放没有经历四平、长春那样的恶战,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历史同石国卿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为了赎回婉秋,富发诚几乎倾其所有,欠下了外债,而这些钱原本是可以省下的,如果当时春饼店里的协议签在农历十月初二,三百块大洋就不用出了,可惜石嘉文不会有先见之明,不会想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娼妓作为一种职业从管仲时代就开始出现,绵延两千多年,谁能料想被解放军的民主政权给连根拔起。顾大珍不敢再嚣张,八卦街数十家书馆的女人也都去了该去的地方。当然,石家并不后悔,拿钱赎人,天经地义,婉秋能囫囵归来,起作用的是钱,这一点谁都无法否认。石国卿很清楚地记着父亲说的话,人不能把钱看得比命重,钱是靠手艺赚的,攒钱不如攒手艺。

有一个问题很早就引起了石国卿的注意,八卦街青楼虽多,却没一个起艳俗的名字,高档妓院都叫某某书馆,比如金红书馆、桃园书馆、目华书馆、长乐书馆、花铃书馆、潇湘书馆、名胜书馆等,有模有样的书馆多达二十八家。这个能气死孔夫子的叫法最初出自何人已无从查考,但这种叫法着实大有“好处”,极大地遮掩了那些有身份嫖客的嘴脸,到书馆总比去窑子体面。当然,这些以书馆命名的青楼绝非低收入者能进的,光顾者都是富贾显胄,至于那些苦力只能去小南岗周围的大炕消遣。

其实,身居银红书馆达半年的唐婉秋能守住清白,不是她的性格有多刚烈,也不是顾大珍发了什么善心,真正起作用的是书馆生意惨淡。唐婉秋被债主卖到银红书馆后,石国卿奉父亲之命去见顾大珍,明确告诉她若能保住唐婉秋清白,半年后富发诚会用三倍大洋来赎人。兵荒马乱之年,书馆生意难做,只要是腰里有枪的便可来吃白食、敲竹杠,顾大珍担心出水芙蓉般的唐婉秋一旦被推到前台会招来兵燹匪祸,也就顺水推舟卖了个人情。正式签协议时,石嘉文不让儿子去银红书馆,而是把顾大珍约到北市一家春饼店。石国卿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面对一脸横肉的顾大珍,脸涨得通红,只是重复父亲交代的几句话。老油条一样的顾大珍十分狡猾,知道在这个小伙子身后是大名鼎鼎的富发诚以及铜行里十几家铜器店,便故意装出很为难的样子,说泰丰洋行胡老板已经过话来看上了婉秋,还说国民党军一个师长有意纳婉秋为妾,等等,一串名字说出来,让石国卿差点昏厥过去。石国卿说:只要能保住婉秋,三百大洋就三百,不还价。顾大珍装出一副诚实的样子道:富发诚名声不赖,我就折本做一回好事,不过要先拿三十块大洋做定金。石国卿没有谈判的筹码,只能接受。在收了三十块大洋后,两人签字画押。顾大珍不白来,吃了十张春饼卷肉丝豆芽,账自然由石国卿来付。石国卿没有吃,望着窗外沉默不语,顾大珍吃春饼卷肉丝豆芽的声音像老鼠啃苞米,令他心生厌恶。饭后,顾大珍用手帕擦擦嘴起身离开,同时撂下话:日子到了钱不到,别怪我无情。

半年里,石家动用所有的关系筹钱,一直到协议规定的最后一天夜里才凑齐了三百赎金,这便有了石国卿凌晨去八卦街赎人的举动。

唐婉秋是个名副其实的才女,擅长作画和软绣。一般女孩子作画多喜工笔花鸟,但婉秋不是,她喜欢画各种小昆虫,什么知了、蝈蝈、蚱蜢、螳螂、瓢虫等,画也不大,多扇面、斗方,在四平街一带有些声誉。离铜行里不远处泰丰洋行老板的公子胡德林常来买婉秋画的扇面,而且出手阔绰。永昌号令狐掌柜的公子令狐平则十分赞赏婉秋的软绣,夸她有江南绣娘的灵秀。令狐平是铜行里最有文化的青年,石国卿和婉秋都视他为偶像。如果说画画是必要的女红,那么软绣则是唐婉秋的拿手绝活。软绣是极难掌握的绣法,不用绷子,就在软布上走针,绣娘只有成竹于胸才能信手拈来,唐婉秋掌握这一绣技更多在于天分。

唐婉秋是铜行里永和兴唐掌柜的独生女,唐掌柜夫妇都是湖南益阳人,很早就来到奉天做生意。永和兴商号经营多年,经营之路屡遭磨难。伪康德九年(1942),唐掌柜去南方进茶,妻子在店里打理生意,警察上门检查,发现店铺里摆着一套黄铜茶具,便以触犯伪满《金属献纳强调要领》和《金属类回收法》的罪名将其抓走,一去便不知所终。其实,永和兴出售的不过是铜制六君子,是小玩意,恶警抓人明显是讹诈。唐老板回来怎么打听也找不到妻子消息,一个道上的人告诉他别找了,那批经济犯都送通化去了,再找,你也会被抓去。

伪满垮台当年,唐掌柜派人去通化打听妻子下落,因为通化发生了一起关东军俘虏暴动事件,档案全毁,妻子成了失踪人员。也该唐家走背运,伪满垮台前夕,伪奉天省政府从永和兴订了大批茶叶,货已交讫,结算之时伪政权土崩瓦解,货款便无人兑付,永和兴顿遭灭顶之灾。这笔茶叶生意唐家不仅血本无归,而且欠下大笔货款无力偿还。时隔几年,债主带人上门讨债,唐掌柜急火攻心,一病不起,石嘉文去看他,他拉着石嘉文的手似乎有话要说,一直指着站在床前的婉秋,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石嘉文明白唐掌柜的心思,说婉秋就是石家的人,出再大的事他也会管。

唐掌柜死后,永和兴被债主变卖还债,婉秋被顶债卖到八卦街银红书馆。石嘉文和债主有过谈判,债主说自己也是欠别人债,唐掌柜这笔茶叶生意毁了三家,他也没办法。债主说想解决这件事唯一的办法就是钱,有了钱,这闺女就会脱离火坑。石嘉文有心无力,在屋内急得团团转。唐婉秋临走时央求债主说想到富发诚道别,债主同意了。婉秋见到石嘉文,从怀里掏出一幅叠起来的软绣双手递上,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头,才起身跟债主走了。当时石国卿正在永昌号求令狐掌柜帮忙想办法,令狐掌柜翻遍了箱底也不过十几块大洋和几张尚未到兑付期的欠据,伪满垮台才恢复元气的永昌号主要销售小铜件,有玲珑剔透的香炉,造型别致的烛台,精巧古朴的铜锁、门把手、幔帐钩、小铜环、铜盆、铜勺等,欠据数目不大,这点钱对于唐家利滚利的债务来说是杯水车薪。婉秋走到街口中心庙时,石国卿大步撵了上来,拉着婉秋的手哽咽着说:姐,弟不会不管你。债主是两个面无表情的黑衣大汉,其中一个戴圆墨镜的汉子对石国卿说:认命吧兄弟,自古红颜多薄命,谁叫这闺女长得俊呢。婉秋说:弟你别哭,眼泪救不了姐,反正我一无所有,逼急了大不了一死。石国卿说:我爹说了石家不会不管你,正在想办法,咱还没到山穷水尽那一步。那个戴圆墨镜的汉子点点头说:你小子行,有点骨气,你是干啥的?石国卿道:铜匠。

唐婉秋被卖到银红书馆当夜,石嘉文召集全家商议,说唐家之事无论如何不能袖手旁观,婉秋这闺女我们一定要管。家人都表示赞同,说只要富发诚尚能维持,头拱地也要把婉秋从火坑里赎出来。石嘉文把婉秋给他的软绣给了石国卿,说这应该是婉秋给你的。石国卿接过软绣,上面是一只青蛙,看到青蛙石国卿就哭了,只有他知道这只青蛙的含意,坠河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当时因为一只青蛙,两人双双落水。在这次家庭会议上,石嘉文做出一个及时而正确的决定,马上与银红书馆顾大珍谈判,不惜代价先保住婉秋。他决定,只要能谈得通,哪怕出三倍的钱赎人也认。石国卿的母亲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婉秋这孩子命苦,本来和国卿就要谈婚论嫁了,妈妈遭了大祸,缓了几年再张罗婚事,结果唐掌柜又摊上大事,把个闺女耽误了不说,还掉进了火坑,老天爷为啥赶着一家人祸祸。

谈判的事落在石国卿头上,石嘉文说出场子的事你来办吧,我一个老头子不合适。石国卿愤愤地说:我去,实在谈不成我就给老鸨子脑瓜开瓢!

石国卿抱定了不成功不回来的狠心,去谈判时除了带钱,腰里还带了一把锤子,那是他做铜活的家什,后来他对婉秋说,那天顾大珍要是不答应,他就用锤子敲碎顾大珍的天灵盖。锣成音哑,须用偏锤,抱定一死,事有转机。奉锣打制成了如果音响不好,这个时候不能按常规返工,必须在要紧处偏打几锤打通音道;遇到性命攸关的难事如果抱定一死之心去做,事情或许就会出现转机。谈判时石国卿给顾大珍撂出的一句狠话起了不小的作用。他见顾大珍眼珠滴溜溜乱转,就故意压低了声音道:九佬十八匠的事听说过吧,兵荒马乱之年,铜匠从来不惜命,咱们好说好商量。见过世面的顾大珍听出了此话潜台词,铜行里九佬十八匠的事沈阳城无人不晓,当时沈阳城里流行一句话:铜匠多壮士,义薄冲云天。顾大珍很清楚谈不拢的后果,银红书馆在明处,铜行里的铜匠在暗处,从银红书馆出来被抡一闷锤那可是要命的,当年警署里一个姓曹的副署长就不明不白地暴尸街头。

协议达成,筹钱却不易,三百块袁大头到哪里去弄?石嘉文甚至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一只乾隆年间的香炉变卖,但因为战乱所致,古董行情不好,珍贵的香炉也卖不上好价钱。石嘉文的母亲当了银手镯,胡同里十一家铜器店你家出一点,他家凑一些,而且家家都不写字据,都说为救婉秋尽一点心意。石嘉文通过一个老主顾联系到一个烟具行,对方同意先预付一百只白铜水烟袋定金。石嘉文用先支后偿的方法解决了九成赎金。加工白铜水烟袋是一个很难接的活儿,全沈阳城能加工白铜水烟袋的只有两家。白铜俗称德银,需要用铜、镍和锌按比例合成,工艺复杂,难度极大,石嘉文咬牙接下了这一单,使筹集赎金一事乍现曙光。

石家与唐家隔壁,走动自然就多。石嘉文喜欢黑茶,唐掌柜每次去江南进货,都会带几坨黑茶送来,石嘉文要付钱,唐掌柜说您喝我的茶是给我面子,付钱就见外了。唐家永和兴以销售为主业,是十二家店铺中生产铜器最少的店。在经营铜器的同时永和兴还经营茶行,伪满实行禁铜禁铁政策时,铜行里别的店都关掉了,只有永和兴因为经营茶叶尚有收入,唐掌柜便经常接济关门歇业的街坊。

从火坑里出来的唐婉秋就住在富发诚,石国卿的母亲特意给她收拾了一间屋子,当儿媳一样对待。石母早就看好了婉秋,两家口头上达成了娃娃亲,只差换盅写帖,因唐家连续遭难,这一婚事才被耽搁。住在石家的婉秋每天除了绣花就是望着窗外发呆。石国卿理解她,一个姑娘经过如此变故,若是脆弱一点的恐怕早就出了大事,婉秋能这样已经够坚强了。婉秋说过,书馆的日子不是人过的,那么多恶心之事像只踩不死的百足虫,时不时就会爬出来咬你。有时,晚饭后婉秋会悄悄出门到胡同北端自家店门前张望,永和兴易主后变成了一个小酒馆,生意也不是很好,铺面格局没有大的变化,只是屋檐下挂了两个红色的酒幌,酒幌上的流苏已经由红变黑,看上去很脏。石国卿不放心婉秋,每次婉秋出来他都远远地看着,婉秋这种状态让石国卿心里也不是滋味,他问母亲该怎么办,母亲说心里的伤只能靠时间来养。酒馆内昏黄的灯光照出来,不时有猜拳声传出,却并不吵闹,解放后城内街面上安静了许多,那些往日嚣张的五马六混如秋后的虫子都蛰伏了起来。

雪地很滑,胡同里风也冷硬,每次石国卿都会走过去轻轻地道:回吧姐。

婉秋也不说话,转过身来一步一滑跟着石国卿往回走。

小雪那天,铜行里歇业多年的恒发永重新开业,阮掌柜噼里啪啦放了一挂鞭,鞭炮声崩走了铜行里淤积多日的沉闷,变得有了些生气。军管会下发了通知,要求市面上的店铺能开业的一律开业,解放军保护合法生意,铜行里变得活跃起来,叮叮当当的捶打声开始响起,富发诚响器店不时会响起几声校音的锣声。石嘉文对家人道:自己头天晚上去中心庙,见关公脖子上被人系了红布条,香案上还摆了三碟点心,这可是多年没有的事,看来关公显灵了。石国卿说沈阳城的仗没打起来,国民党兵排着队投降,枪堆得像柴垛,街面上都说这是关公显灵,看来中心庙的关老爷不是摆设。令狐掌柜说国民党军要打也打不赢,时和运都在解放军一方,人心向着解放军,解放军看市民是笑脸,国民党兵个个哭丧着脸,像死了爹娘似的。

一天,永昌号令狐掌柜踱着方步走过来。令狐掌柜头顶瓜皮毡帽,手拄文明棍,面颊飞着两撇酒红,走路时脖子和后背始终保持在一条直线上。铜行里的铜匠大都喜欢喝几口,令狐掌柜也不例外,他不喝小烧,只喝自己泡的药酒。石家筹集赎金时令狐掌柜出了大力,这让石嘉文心存感激。令狐掌柜比石嘉文大十三岁,是铜行里年纪最大的店主。两人坐定,石嘉文特意泡了黑茶,他知道令狐掌柜平时也喝唐老板送的黑茶。

老弟呀,听老哥一句实话,赶紧把两个孩子的事给办了吧,二十七八了,再等黄花菜都凉了!令狐掌柜端坐在椅子上,双手拄着文明棍压低了声音道:夜长梦多,好茶怕凉呢。

石嘉文当然知道这是指国卿和婉秋,便摇摇头道:此事有变,现在办了好说不好听。

胡同里谁都知道石唐两家已有婚约,唐掌柜夫妇若不出事,恐怕你都当上爷爷了。

石嘉文摇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这事还要从长计议。

石国卿过来续茶,他隐约听到了父亲和令狐掌柜的谈话,觉得令狐掌柜这人挺善解人意,替自己说出了想说又没法开口的话。续完茶转身欲走,令狐掌柜叫住他道:大侄子留步。他转身停下来,等令狐掌柜问话。令狐掌柜道:你该去八卦街把赎金要回来,新政府开始禁娼,顾大珍收你那么多赎金违法。

石国卿将信将疑地看着令狐掌柜,这种说法他也听说了,但没见到告示,四平街有块伪满时的告示墙,官府有什么文告都会贴在那里,现在那里贴的都是花花绿绿庆祝沈阳解放的标语。

石嘉文却摇摇头道:虽说三百大洋不是小数目,能要回来的话富发诚一年的原料不用愁了,但事儿不能这么做,毕竟双方签字画押有文书在,怎么能反悔呢?富发诚自立号以来,还从没毁约秃噜扣,咱不能为三百大洋就把声誉毁了。

令狐掌柜解释说:新政府新政策,这不算毁约。

石嘉文还是摇摇头道:顾大珍虽不是个好饼,在婉秋这事儿上还是守信的,也没难为婉秋,再说当初她也付了债主钱。

石国卿插话道:是的,顾大珍没伤害婉秋,只扣了三十块大洋押金。

令狐掌柜道:你们爷俩太迂,现在天都变了,没看见城墙上刷的标语吗,人民当家做主了,顾大珍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石嘉文说:人家落难,咱更要讲究一点儿。

令狐掌柜见劝不动,就摆摆手说,钱不去要就算了,两个孩子的事还是早些操办,需要永昌号出力的尽管吱声。

令掌柜告辞,石国卿将他送到门外,令狐掌柜小声道:婚姻之事皆是机缘,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要上心点儿。

令狐大爷您老这话是啥意思?石国卿没听懂对方的意思,便愣愣地问了一句。

有人惦记婉秋哇!令掌柜说。

石国卿一下子傻在那里。他想到了能惦记婉秋的人,一个是令狐掌柜家的令狐平,一个是正阳街的胡德林。

令狐平是令狐掌柜的次子,在北平一所大学读书,要毕业了又转入东北大学继续读,据说还换了专业。令狐平长得像棵白杨树,时尚的大分头,一年四季喜欢穿黑色学生装,冬天围一条长长的灰围脖,走路时围脖会随风扬起来,像银狐的尾巴。东北大学从北陵迁往北平后令狐平没有去,但长年累月不在家里住,为婉秋筹赎金时石国卿去找过他却没能找到,有人说他在城外部队里,还有人说他和沈阳“抗日九君子”在一起,“抗日九君子”当年冒着生命危险将关东军侵略野心公之于世,被人视为英雄,令狐平和英雄在一起,肯定在做大事。令狐掌柜对儿子行踪毫不知情,因为令狐平对家里交代,若有人问起他就说他早和家里断绝了来往。沈阳解放后人们才恍然大悟,令狐平原来是个地下党,他这样做是怕连累家人。令狐平比石国卿大一岁,也没有成家,他曾很有风度地对铜行里的年轻人讲,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大家知道这里说的匈奴是指小日本,对他这种爱国大志很是钦佩,认为他是个有大抱负的人。现在,小日本打走了,国民党也败了,令狐平的真实身份浮出水面,原来他早就是组织的人,沈阳解放前他一直在部队做统战工作,沈阳解放后他一身军装荣归铜行里,让众街坊很羡慕。令狐平壮志得酬,是不是该解决终身大事了呢?石国卿知道令狐平喜欢婉秋,更何况婉秋也是令狐平的崇拜者。

胡德林是正阳街泰丰洋行胡老板的公子,此人男人女相,嗓子细如柳笛,会唱不少折子戏。胡德林喜欢婉秋是公开的秘密,他早就在坊间撂下话:沈阳城只有他才能配得上婉秋。婉秋出事后他却不见了,没看出他哪里着急。胡德林来找婉秋,婉秋不见,他就在铜行里胡同口哼哼呀呀唱歌。石嘉文劝婉秋好歹见他一面,给他个囫囵话,婉秋这才出去见了他一面。石国卿当时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俩。石国卿没听到胡德林说什么,却很清楚地听到了婉秋的话:我求救无门时你在哪里?我身无分文时你在哪里?我身陷火坑受难时你又在哪里?几句话把胡德林撵走了。

令狐掌柜拄着文明棍往回走,从富发诚到永昌号不到四十步,石板路上的雪被踩得白铜板一样光滑,石国卿一直搀扶着令掌柜回到永昌号。令狐掌柜的话让石国卿心里不安,他心里清楚,胡德林不足为患,婉秋对胡德林没有好感,虽说好女也怕赖汉缠,一个腻歪歪的男人整天围着你打转转,够烦人的。倒是令狐平值得警惕,令狐平是自己和婉秋的偶像,偶像若是出手局面将无法控制,这一点他心里十分清楚。

石国卿送客回来,石嘉文叫他到作坊干活。富发诚是前店后厂格局,父亲这几天接了军管会布置的一件大活——锻造一块不大不小的人物浮雕,准备镶嵌在一座烈士墓基座上。派活的是一个穿黄色棉军装的中年干部,姓韩,石嘉文叫他韩干部。韩干部拿一张卷起来的图纸来到富发诚,进门四处打量了一番,问迎上来的石嘉文: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富发诚啊?石嘉文没有盲目附和,小心翼翼地问他有何贵干,韩干部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说要锻造一块浮雕,钱一文不少,但质量要绝对保证,不能过几年就锈蚀。韩干部特意说:糊弄谁也不能糊弄烈士,浮雕上这些人都是为解放事业献出宝贵生命的英雄。石嘉文从没有锻造过这种浮雕,听了韩干部的话觉得应该接下这个活。他问韩干部:铜行里有十多家铜器店,为何选择了富发诚?韩干部微笑着说:我们首长说了,做铜活最讲究的要数富发诚,首长所带部队各连配发的冲锋号就出自富发诚。韩干部这样说,石家上下都愣了,两年前富发诚确实加工过一批军号,却不知这是解放军定制的,石嘉文依惯例在每把军号都錾上了“富发诚”三字。解放军按图索骥,很容易就找过来。

正是锻制这面浮雕让富发诚与军管会的韩干部有了交集。

父子俩一边在胶床上有节奏地敲打錾子一边唠嗑。

爹知道你早就过了该成家的年龄,找人说媒,你连看都不看,石嘉文说。

我的心思爹不会不知道,石国卿的声音很小。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咱石家不能做乘人之危的事。

我懂。

若真像令掌柜说的那么办,好说不好听。

石国卿咬紧了下唇。

爹知道你喜欢她。

石国卿没有说话,一锤一锤在胶床上錾着铜板。

石嘉文放下锤和錾,卷了一根烟点燃,蹲在地上用力吸了几口道:人哪,要懂得要什么不要什么,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不要。

石国卿敲錾子的声音小了些,放慢了锤子频率,他知道父亲有话要说。

果然,石嘉文讲了他继承富发诚的来历。这是石国卿第一次完整地听父亲述说家史,此前,他知道的只是一些片段。

父亲的话平静舒缓,像一条流淌的小河。

我本来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是富掌柜收留了我,当时我十二岁,那是九佬遇害的庚子年,我成了富掌柜唯一的徒弟。富掌柜说他看好了我身上两个长处:一个是铜活上手快,一个是不贪财不贪色。富掌柜说他把富发诚交给我,死后放心。富掌柜没有儿子,这么大的生意能传给徒弟,这是将我视如己出。富掌柜告诉我,当初富家祖上从河北易县来奉天城讨生活,在城北西瓦窑开了个铜匠铺,承揽一些铜器杂活。一天,一个老居士来铜匠铺说有座寺庙开光急需几只香炉,他来得匆忙,没带够银子,想先赊欠一下。富掌柜见他眉目和善,举止端庄,又是制作寺庙所用香炉,就相信他并给他铸了三只香炉。老居士一走便杳无音信,伙计都说被骗了,富掌柜说骗了就骗了吧,反正香炉是上香所用,权当我们供养佛祖了。一年后,老居士带着三辆牛车来到西瓦窑,不仅付了香炉钱,还拉来许多旧铜板,说寺中一座铜殿毁弃不用,拆卸下的铜板被他拉来送给铜匠铺做材料,这些废旧铜板如同铜匠铺的口粮一样解决了大问题。后来郊外铜匠铺奉朝廷之命搬至铜行里时,富家就是靠这些铜板做起了响器店,打造了有名的奉锣。富掌柜虽无子嗣,却有一女儿在外地,出兑了响器店到闺女家养老也是一种选择,可富掌柜没这么做,为了富发诚这块牌子能传下去,他把店转给了我。

石国卿明白,对于铜匠来说手艺是安身立命的本钱,招牌是手艺的体现,没有哪个铜匠愿意把辛辛苦苦打造的招牌和手艺带到坟墓里,铜匠秉持传儿不传女的古训,就是担心断了传承,铜行里十几家店主都特别看重这一点,有的店主如果儿子不成器,宁可把店传给靠谱的徒弟。

蹲着说话更容易让听者弯腰,石嘉文选择蹲着说话就是为了让儿子能听进去。

说实话,当年富掌柜对我有过考验。富掌柜的闺女长相俊俏,和我年纪相仿,富掌柜表露出想把闺女许给我的意思,对于别人来说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我却谢绝了。富掌柜问我为啥,我说我来店里跟师傅学徒,为的是学一门手艺,不敢想再赚个老婆,人一贪,两下空,何况我若是娶了您的闺女街坊们会怎么看?会说我拜您为师是另有所图,再说小姐天资聪颖,又有文化,我一个学徒也配不上。其实,富掌柜是以招婿试探我,我婉拒了这门亲事后他对我更亲了,这才有了后来的接班一事。我就想,当时若真的答应下来,富掌柜也许会找个理由把话收回去,接班的事自然也就黄了。

石嘉文接着说:人不能贪心太盛,得了响器店再得人家闺女,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你占了这肯定不成,上天给了老虎四条腿,就让它不长翅膀,给了老鹰一双翅膀,就让它少生两条腿,啥事都有个平衡,尽管富掌柜的闺女长得特好看,像泰丰洋行雪花膏广告上那个摩登女郎,可我不能动心,我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石国卿听出了父亲的弦外之音,小声说:我没有继承唐家的店铺,和您当时的情况不一样。

可是你知不知道有这样一句话:施恩不图报,与人不追悔,你若娶了婉秋,为赎婉秋集资的街坊会怎么看富发诚?

我还是想不通。石国卿眼圈有些变红。

石嘉文叹了口气,把锤子、錾子规矩地摆放在胶床边的案子上,用抹布将锻过的铜雕仔细擦拭了一遍,然后缓慢地离开了作坊。

石国卿觉得身体有些绵软,背靠着胶床坐下,呆呆地望着后窗上的窗帘出神,窗帘上绣着一枝荷花。这是婉秋几天前刚绣的。婉秋回来后绣了很多花,都是清一水的荷花。她说在银红书馆给那些不幸的姑娘绣了许多荷花。说来奇怪,那里的姑娘只喜欢荷花,虽然她们抽烟打牌,相互说着脏话,却偏偏喜欢荷花。看着窗帘上的荷花,石国卿眼前浮现一个难忘的情景。

从老故宫再往南走,是有些淤堵的河,河水断断续续,河道里长着一片片芦苇丛。铜行里的孩子们小时候在令狐平的带领下常到河边玩耍,捉青蛙、捕蜻蜓,用竹竿钓小鱼。令狐平是孩子王,主意也多,孩子们都愿意跟他玩。有一天石国卿问婉秋,想不想到河里捉青蛙,婉秋说好哇,捉到青蛙用铜盆养起来,好照着软绣。两人结伴来到河边,沿着河边走了一会儿,婉秋忽然发现浅水处有一只绿色的青蛙,就拉住石国卿的手说,弟呀,你看那儿有只绿青蛙。石国卿也看到了那只青蛙,说我现在就下去给你捉,说完就从陡峭的河堤跳下去,伸手去捉时,青蛙倏地蹦走了,他却因为失去重心一头栽进河里。因为是大头朝下栽到水里,人一下子就呛蒙了,他在水中四肢并用扑腾个不停,婉秋喊了一声弟,想都没想跟着就跳进河里,把他扶正站起。好在河水刚齐腰,两人站在河水里紧紧抱在一起大哭。小孩子常听大人说这条河里有淹死鬼,淹死鬼只有抓到垫背的才会托生,他们不知道淹死鬼为何物,只觉得两人坠河一定是被淹死鬼缠上了,心里充满恐惧。两人哭了一会儿才稍稍平静下来,好在淹死鬼没有把他们往深水中拉,他俩便手牵手爬上岸。因为衣裳已经湿透,怕大人呵斥,两人决定等衣服晒干了再回家,并约定保守这个秘密。他们找到一块大石头,把上衣脱下铺到石头上晒,脱去上衣的婉秋穿着一件红布背心,而他却光着脊梁。婉秋看着他的肩膀说,弟呀,你咋这么瘦?他忘了当时怎么回答的,只记得傻傻地说:大难临头该是郎救女,今个却成了女救郎,弟好没面子。婉秋说谁让你是我弟了。

遇险之后,两人有过一次关于未来的交谈。

富掌柜过生日,在家里摆了桌席,把铜行里各家掌柜都请来了,其中也有婉秋的父亲唐掌柜。唐掌柜是个仗义疏财之人,来赴宴前让婉秋去买两只沟帮子烧鸡。婉秋出门时在胡同口遇到了石国卿,就让他陪自己去北市。路上婉秋说:富掌柜真了不起,人见人敬,过生日大伙争着祝寿。石国卿说,富掌柜的铜匠活地道,出神入化,无人能敌。婉秋就问:弟呀,你将来想当个有绝活的铜匠吗?他想都没想就说,当然,我不敢做富掌柜那样的大人物,至少要做爹那样的铜匠,有一手绝活带一群徒弟。婉秋说你爹算是功成名就的铜匠了,还教出了那么多徒弟。石国卿摇摇头道:我爹名就没问题,功成却算不上,我爹说富掌柜想打制一口奉天第一锅,把这火锅打出来才算得上功成。

石国卿问婉秋将来打算做啥,婉秋仰望着天上的云彩说,她想有一处带玻璃窗的大房子,像八角殿那么大,然后安静地坐在窗前绣花,把见过的花都绣出来。石国卿问:绣那么多花做什么?婉秋道:把花绣出来,花就不会谢了。

石国卿觉得婉秋太喜欢绣花了,婉秋十岁时跟一个南方来的绣娘学了半个月刺绣,便迷上了这门被称作女红的技艺,那位绣娘擅长软绣,教婉秋时不用绷子,很快,婉秋就入门上道表现出少有的软绣天赋。铜行里很多人家的窗帘和门帘都是婉秋的软绣。

石国卿从回忆中站起来,他觉得该去听听婉秋的想法。

从作坊来到前院,韩干部和令狐平两人不知何时来到家里,正和父亲石嘉文说话。令狐平穿一套崭新黄军装,显得精神威武。见到他,令狐平起身与他握手并把他介绍给韩干部。韩干部正和石嘉文谈事,两人唠得很热乎,令狐平向韩干部介绍了石国卿,韩干部招招手问:小伙子,想不想参加革命啊?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话应该由父亲给出答案才对,父母在不远游,自己怎能想走就走。果然石嘉文接上了话:韩干部,我就国卿这么一个儿子,要是再有一个,二话不说就送到您那里报到,可是一根独苗不成,国卿若参军走了,我这铜匠手艺就没人往下传了。

韩干部摆摆手:我是随便说说,解放军参军自愿,不搞国民党抓壮丁那一套,像你家这个情况,想参军我们也不一定收,再说了,婉秋姑娘也算你家人,有她参加革命就够了。

韩干部的话如同耳边一声锣响,石国卿的头顿时就大了,怎么回事?婉秋要去当兵?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当兵呢?他顾不得礼貌,马上问韩干部:你把婉秋弄到部队去,是打仗还是绣花?

韩干部先是愣了一下,扭头看看石嘉文扑哧一声笑了。令狐平拍了拍他肩膀说:婉秋是去上学,不是打仗。石嘉文也说:婉秋去的大学就在沈阳,叫东北鲁迅文艺学院,是你令狐大哥推荐的,能进去不容易,还要经过考试呢。

二十七岁的大闺女去上学,天下有这么大的学生?石国卿问。

令狐平道:二十七岁算什么?三十大几的还有呢。

石国卿明白了,婉秋将离开铜行里,走向一个陌生的世界,他对那个陌生的世界一无所知,从几个人的话里他明白,婉秋远离自己已成定局。他脑子里像塞进一团铁蒺藜,僵直地站着不动,嘴上却下意识嘟哝了一句:二十七去上学,稀罕。

学习不分老幼,孔夫子的学生有的已经过了不惑之年。韩干部解释说,二十七岁不是学员中最大的,令狐平告诉我,有的都结婚成家了还去上学。

石国卿没再说什么,忍着头疼转身走出家门,他不想在韩干部和令狐平面前失态,铜的长处是遇冷愈坚,遇热则弯,今天这场面是冷热混杂,容易暴雷。他从家门出来,独自向胡同南端中心庙走去。他已经预感到一切将发生改变,只是没想到会改变得如此之快。路过令狐家门口时,他看到令狐掌柜正在撒谷喂一群麻雀,令狐掌柜真神,好像早已预料到婉秋的今天。他放慢了脚步,故宫的红墙有几处剥落,露出大块的青砖和白灰勾的砖缝,这图景让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城墙若是铜铸铁打的就不会剥落了。青砖小庙静静地卧在宫墙下,像只蜷成一团的狸猫,庙门前的石案上有残留的香火,还摆着几只黑黢黢的冻梨。一般来说馒头、肉类的祭品都要回收,但有些小点心、冻梨之类的便会留下来,倒不是留给关老爷用,中心庙前经常会有些乞丐来捡吃的,权当一种施舍。他想自己也该点三支香才对,可是周边无处买香,一摸,兜里也没揣钱,只好呆呆地站在庙门前望着里面的关公出神。

关公的脸涂着红彩,看上去一副怒容,关公为何生气?难道他心仪的女人也走了?关公如果遇到这种事情会怎么办?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晚上顾大珍说的话:你们两个有情分无缘分。顾大珍为什么会这样说,她看出了什么?他想,这件事还是请关老爷做个公断好。他从地上捡起一粒石子,对自己说把石子抛向空中,如果能接住石子,就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婉秋去上学,如果接不住,就任由婉秋自己选择。他站在小庙前闭上眼默念几句,然后把石子高高抛起来,石子抛向空中有两丈高,落下来掉到了中心庙的庙顶上。他想,石子没有落地这次不算,便找了块石子又抛了一次,这一次,因为抛歪了,石子竟然落入了宫墙内。他不死心,再试一次,石子落下来已经被他接在掌心,谁知脚下一滑,石子又脱手掉到了地上。他傻傻地站在中心庙前喃喃地说:这难道是天意吗?

婉秋去读书了,石国卿将她送到大学门口。

婉秋在走进校门时回头说:弟呀别恨姐。说完,眼圈就红了。

两年后,富发诚响器店接到部队加工一批军号的任务,石国卿领着几个徒弟开始紧张生产。生产响器需要调音,与奉锣调音只需敲打不同,军号调音必须吹,各种号谱都要吹一遍。因为调试军号需要,石国卿开始学习各种号谱,婉秋在东北鲁艺恰好学的是管乐器专业,他便去找婉秋,希望她找时间回来教他号谱。婉秋当然乐意教,很快,石国卿学会了各种号谱,成了号谱专家。

石国卿觉得自己重要的人生问题总是与韩干部和令狐平有关。

上次韩干部和令狐平登门造访改变了婉秋的生活,这一次,两人再次登门,又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

当时,抗美援朝战争已经爆发,铜行里各家店铺都在加紧生产军品,主要生产军号、皮带扣、马具、徽章等,少数几家店为兵工厂加工尖端的大炮撞针。军号生产全部集中在富发诚,石国卿带人加班加点生产忙得不亦乐乎。

一天清晨,韩干部和令狐平急匆匆赶来,先和石嘉文说了来意,然后把石国卿叫来,韩干部很严肃地说:国卿,现在国家需要你。

石国卿愣了一下,以为有了新的生产任务,便说,我虽是一铜匠,但国家大事我没二话。

石嘉文说:铜心铁胆,报效国家,当年九佬十八匠就是这么做的。

令狐平道:我们考虑再三,准备招你到志愿军,去朝鲜前线。

参军?石国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快三十岁的铜匠上前线能干什么?

话被韩干部接过去,不是让你参军打仗,是让你到部队帮助培训司号兵,打仗离不开司号兵,一个连至少要配一个,现在缺口很大急需培训,令狐科长了解你的情况就推荐了你。令狐平补充道:部队按教官确定你的职级,虽是军工,但享受连级待遇,就是说你和我一样也是军官了。

石国卿还能说什么,父亲刚才的话已经很到位,他从脖子上扯下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问:啥时动身?

三天后我派人来接你,直接入朝。韩干部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说:两年前你锻制的铜雕我还记着呢,那上面有个挺胸吹号的战士,那模样很像你。

韩干部和令狐平走后,石国卿有些担心地看着父亲石嘉文,父亲要受累了,店里生产任务重,几个徒弟手艺又不是很精,父亲至少要亲自给军号校音。他说:我去部队不怕,怕的是您生产太累了。父亲点点头说:没事,再多的铜活也压不倒富发诚。

入朝参战,心情多少有些悲壮。前几天有个叫雪飞豹的年轻人穿着崭新的军装匆匆来店里给母亲买顶针,他来自苏家屯,马上要出国参战,说母亲眼花,缝补衣裳总会扎到手,他想给母亲买个好用的顶针。石国卿领他到永昌号买了一个,这是永昌号在富发诚定制的精铜顶针,用料经过了十二炼,放多久也不会锈蚀。这枚顶针很厚,像一只黄玉扳指。雪飞豹买了顶针后对他说,一上战场生死就不归自己了,要是牺牲了,这顶针就算给老母亲留个念想了。由此石国卿也想,几天后自己也要入朝,该给父母留个什么念想呢?他思来想去,觉得应该请婉秋绣一幅软绣,上面就绣一把军号。

当天,他去找婉秋,婉秋好像才知道他要去前线,眼睛有些红肿。他说了自己的想法,婉秋说我抓紧绣,绣好直接送到家里,你就不用管了。

石国卿说:听说美国人的飞机轰炸不分前后方,如果我挨了炸弹,你想着让韩干部把我的骨灰要回来,你知道弟是闻着铜气长大的,闻不到那种熟悉的味道我无法长眠。

婉秋双手捂着脸跑开了。

就这样,石国卿投身部队担任了司号教官,由此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

战争结束,当石国卿从朝鲜回来时,富发诚响器店已经不再属于私有,合并成立了市铜器厂,婉秋也已经结婚,成了令狐平的妻子,这是他在朝鲜已经知道的事情。

婉秋来看石国卿,说组织上要分配你到我们学校教书,我俩这回成了同事,真好。他说要想想再说,一个肚子只有半桶水的铜匠去教书,怕是会误人子弟。在和父亲商量之后石国卿向组织提出请求,去铜器厂工作,仍然干老本行。已经是工业局局长的韩干部没有忘记他,在确认了他的想法后,分配他去铜器厂担任技术副厂长,后来又提拔他当了厂长。

老藤,本名滕贞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现任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党组书记。出版和发表长篇小说《战国红》《刀兵过》等。小说集《黑画眉》《熬鹰》《没有乌鸦的城市》等。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探古求今说儒学》《孔子另说》。曾获多种奖项,作品被英德阿拉伯等六种语言译介到国外。长篇小说《战国红》荣获第十五届全国精神文明“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