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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6期|翟妍:你知道一片草原的样子吗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6期 | 翟妍  2021年06月03日08:46

再没有人会像我一样

把一颗心都完完整整交给科尔沁了

——题记

1

在科尔沁草原上,有一块叫姜家甸的草场,茫茫数百里那么宽阔,人烟稀少,是个寂寞的角落,外地人路过此处,总会看见草原上突兀地冒出一块庄稼地、几簇牛羊,要走上很远很远,才能看到几个村落,点缀其中,像是几朵野生的百合,自自然然,随意开着。

榆村就在这草原上,青草会在雨水旺盛的季节包围这个小村,长虫、马蛇子、野兔、山鼠、狐狸、野鸡、黄皮子,各种各样的小兽是村里人最长情的陪伴。

焕青生在榆村,他爸叫田庚棍,是个刀客,年轻时,凭着有一把子好力气,抡了一手好钐刀,娶了姜家甸草场上一个草把头的闺女,二十岁就在草原上安家立户了。可在草原上,能干活的男人,脾气也都火急火燎的,他的那房媳妇,正好是个慢性子,两个人过着日子,一个成了钻天猴,另一个,还老牛走路,不慌不忙。于是,就总是吵,总是吵,吵到他们的儿子焕生落地,没几岁,那女的就没了。

媳妇一死,田庚棍带着儿子焕生不好过,托人弄景儿的,又找了一个。这回,娶的是一个孀妇,叫马玉珍,带来一个闺女,说会拿那闺女当自己的孩子待,还给人家改了名,叫焕香。婚后一年多,又生了一个孩子,就是焕青。

在草原上,二婚新人是旧人,虽然前缘接后缘,换画户生辉,可老瓶装新酒,梅开二度,从来都是被下了诅咒的。他们都说,二婚二婚,一炕两心。说结发夫妻吵架不记仇,半路夫妻相爱在口头。说断弦犹可续,心去最难留。说从小夫妻软如棉,半路夫妻硬如铁。说半路夫妻搭伴过,始终是贼防备着。所以,日子一天一天往前挪,挪着挪着,便“无端打窗雪,更被狂风送”,很少能逃出那些诅咒。

田庚棍也不例外,有一回,掏出一块钱,让焕香去买水萝卜,焕香去了,不一会儿,蹦蹦跶跶跑回来,把一捆水萝卜递给他,他扒着萝卜瞅了又瞅,见一个萝卜缨秃了,张口就骂,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嘴咋那么馋呢?他把焕香摔在地上,焕香好久也爬不起来。焕香一挨打,马玉珍就想带着焕香走,可焕青还小,牵绊着马玉珍,每次,马玉珍一收拾行李,焕青就抱着马玉珍的大腿,鼻涕老长地哀求她,说妈不走,妈不走。于是,马玉珍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稀里糊涂,继续和田庚棍熬着日子。

后来,焕生结婚了,养了很多羊,承包了一块草甸子,在霍林河边上盖了一个土窝棚,领着老婆孩子,常年守在那里。焕香也嫁人了,找了一个男人,也是刀客,住在五圣乡。家里,从此就剩下焕青一个孩子了,总算过了几天消停日子。

可焕青书念得不好,田庚棍不娇惯他,到了打草季,让他把钐刀抱在怀里,两只胳膊压在刀杆子上,教他胳膊不动,腰动,屁股一扭一扭往前送刀。说在草原上,会用钐刀,就是学会了一个本事,就有了吃饭的家伙什,因为不管是在草原上打草,还是去霍林河里打苇子,都离不了那玩意儿。所以,到了焕青十八九岁的时候,他也会踩着草茬子往前移步子了,成一个上好的刀客了。

可焕青的心思不在草原上,草原上的活儿,全是苦差,钐刀的刀杆子比他的个子还要长,一天的草打下来,很花力气,一动身,就是一层臭汗,即使寒冬腊月,也要把棉袄一层层甩下去。焕青总盼着有一天能离开榆村,离开草原,像村书记的儿子长垣一样,去外面闯荡,做一份体面的工,娶一个光鲜的媳妇,那才有出息呢。他有二十五六岁了,连个登门的媒人也没有,远近皆知的,都说田庚棍的脾气古怪,怕那焕青往后随了他。还说田庚棍和马玉珍是前一窝后一块的,焕青夹在中间,谁家的姑娘要是进门,日子也未必好过。在草原上,二十出头的男男女女,要是还没个婚许,是遭人笑话的。在榆村,焕青是个笑话。焕青就更是想要离开了。

这一年,刚一开春儿时,焕青就让马玉珍给他准备行李,说是要跟长垣一起出去打工。一听说焕青要走,田庚棍就慌,说焕青要走了,以后,家里的活儿谁干?草原上的草谁打?马玉珍说,长垣也走了,人家的活儿不是照样干?人家的草不是照样打?一辈有一辈的活法,焕青想咋,由着焕青去就是了。

田庚棍不干,要死要活,作了一场,到底把焕青留住了。为了彻底拴住焕青的心,田庚棍把焕青这些年当刀客赚来的钱,全都拿出来,背着焕青,承包了一大片草原,然后,拿着合同对焕青说,这就算是给你立业了,成家的事儿,慢慢说。

2

有了这一片草原,焕青的确是哪儿也动不得了,因为没过多久,田庚棍又弄了一群羊回来。在自己的草原上放羊,是再滋润不过的事情了。那一年,羊价正在走高,焕青想,放羊也不错,过不了几年,羊群会变得更大,那样,就连刀客也不要做了,只放自己的羊,在榆村,也会过上富足的日子。可谁承想呢,那样的好光景,只过一年,霍林河就发大水了。上游泄洪,大水漫灌整个草原,田庚棍承包的那块草场,正在其中,等大水退去时,生生变成了一块不毛地,缓了一两年,也只会长出一些碱蓬草,红彤彤一片,倒是扎眼。

羊,养不成了,全得折腾掉。草原上的羊贩子,最会看机行事,知道大水淹了草,养羊人没了放场,是无论如何也要卖羊的,他们把价格压低,像挤鸭嗉子似的,把养羊人挤兑得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捞得一个大便宜,把焕青的羊都收走了。

这样一来,焕青的羊是赔了本的,自己的草原也卖不出草来,除了侍弄侍弄庄稼,到了打草季,就又得出去做刀客了。做刀客就要跟在田庚棍的屁股后,听田庚棍磨磨叨叨,他不乐意,背地里,给长垣打电话,问长垣,外面的活计好不好找,要是有自己能干的,他巴不得随他去。长垣说,外面楼多,人多,车多,机会也多,出来捡垃圾,都比在草原上挣得多。焕青一听,又活心,又张罗走,又要打行李。

田庚棍还是不同意,说焕青还年轻,正是一身好力气,抡钐刀的手艺又那么好,是个难得的好刀客。刀客的本事,只能在草原上耍,要是离开草原,就是鱼离开了水,就是草原鹰离开了天空。焕青很恼火,说榆村的年轻人,都走光了,自己也想趁着年轻,去看看外面的样子。说草原不养人了,说连羊都养不活,人还咋活?说自己还没媳妇呢,去了外头,指不定就混上一个像样的媳妇回来。

田庚棍不听焕青的三分鬼画符,软的不行,动硬的,喝了酒,拿起闲置起来的赶羊鞭,五马长枪,要往焕青身上抽。焕青见他要打,也不动,榆木桩子一样,杵在院子里,等着他的鞭子往下落,他想,田庚棍要是真的打他了,那正好,借着由头,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了。可就在田庚棍的鞭子往下落的时候,马玉珍一个跟头扑上来,死死抱住了焕青,那牛皮拧成的鞭梢,啪地一响,脆生生落在了马玉珍的脊背上。

这一鞭子下去,马玉珍替焕青把行李打好,丢在焕青面前,说,走吧,再也别回来。在外头混好了,成龙,混不好,成熊,全凭你自己了。

马玉珍和焕青合起伙来动真格的,田庚棍不得不再软下来,翻翻阳历,见打草季又到了,说,要走也行,今年,再做一回刀客,打完草,我不留你。焕青同意了。

进了八月的门,草原上各村各屯草把头的电话频繁起来,田庚棍也张罗开了,联系到一个活儿,雇主家有一大片草场,要他去探甸子,谈价格。

因为在外村,焕青骑摩托车,载着田庚棍去了。

雇主叫李老黑,家里有个画上人儿一样的大闺女,脸蛋子白净净的,一眼瞧上去,好像不管日头如何晒,都嫩得跟山羊奶子上挂着的那滴乳汁似的。腰身也细,像霍林河的蒲棒秆儿,挺着拔着,风里雨里,都那么直溜溜一束。眼睛上的睫毛忽闪忽闪的,芦花一样,软柔柔的,撩拨人。那天,一进雇主的门,田庚棍当即想,这回,该让焕青露露脸了,要能把这姑娘娶进门,他就哪儿也走不成了。

本来,探甸子这活儿,应该是田庚棍去的,动了这样的心思之后,他借故闹肚子,让焕青去了。

焕青是个有底气的刀客了,熟悉草的习性,跟着李老黑,往草原上一站,看看草的长势,是密实还是稀薄,顺着哪边的风向生长,开刀时该从哪个方向下手,大约收成多少,该使用多少刀客开工,说得头头是道。一趟甸子探下来,李老黑很满意,让他们磨刀霍霍,准备入甸子。

刀客入甸子,是个把月都回不成家了,要在甸子上吃,要在甸子上住,为的是少走路多出活儿。所以,入甸子也叫占窝子。有的草原紧挨着村屯,刀客就到周边的人家占窝子。占窝子是打草季的热闹事儿,草原上的女人,都是乐意有刀客过来占窝子的,毕竟,那些刀客吃住起来,是能让她们多些收入的。也有刀客占窝子时占不到村里,那样,只能自己动手,在草原上搭窝棚,扣地窝子,搭火炕,打地铺。住在窝棚里的刀客,没有住在村里的刀客运气好,住在村里的刀客,能听到村里女人的笑声。

为能占到好窝子,田庚棍老早和李老黑打好招呼,说看谁家有闲置的屋子、大火炕,就让他们腾出来,好招待他们这伙儿刀客。李老黑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年年一到这个时候,就把自己的院子腾出来,让自己的老婆和闺女专门负责刀客的伙食,那样,支付打草的工钱时,还可以扣下刀客们的宿费和伙食钱。

就这样,焕青和田庚棍,就住在李老黑家了。

那十几天的草打下来,田庚棍差不多了解李老黑的家世了,焕青和他那白净净的闺女,也熟络了几分,吃饭的时候,也勤快,帮着这个盛汤,帮着那个添菜,进进出出,惹得那闺女时不时也要偷看他几眼。

所以,把李老黑家的活儿一干完,结算了工钱,田庚棍赶紧找一个能说会道的媒人,去提亲了。

一听说给自己闺女介绍的对象是焕青,李老黑沉闷了好一会儿,摇着头,说不妥不妥,说自己的闺女要是嫁给一个刀客,那不是下嫁了吗?说虽然时代不同了,门当户对还是要讲究的,自己家有草原一片,庄稼地十几垧,牛羊也成群,和那些城里的款爷不能比,可在这草原上,方圆百里,还是数一数二的大户,自己就这么一个闺女,攒下万贯家财,将来都是她的,在挑女婿上,是绝对不能剜到筐就是菜的。

媒人虽有三寸不烂之舌,李老黑有来言,他也有去语,但架不住田家的底子太薄,说来说去的,到底也说不出什么优势来,只能一个劲儿地夸焕青,说焕青人厚道,长相好,个头高,会来事儿,能干活,脑袋灵什么的,李老黑都细细听了,心思却没动,客客气气,把媒人回了。

媒人回来,把经过原原本本讲给了田庚棍,田庚棍嘴上说一家女百家求,不成也没啥的话,心里却合计着,自己也在这草原上走南闯北半辈子了,还没受过这样的屈儿呢,这门亲家,还就非他李老黑不做了呢。于是,夜里睡不下的时候,把村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数落一遍,想着谁还能在李老黑跟前递上话,来他个三顾茅庐再说。

这回,田庚棍想到的人是榆村的一个老中医,德高望重,年轻时在草原上行医看病,谁家的孩子老人闹个头疼脑热,都经过他的手。听说,有一年,李老黑起攻心翻,多亏那老中医的一根银针,又拔罐又放血,还截了根,挑了肛门,忙活半宿,才把命救回来。田庚棍想,让这老中医去给说合,李老黑多少得给个面子。就去找那老中医了。可巧了,偏赶上人家脚脖子崴了,正出不了门,哪儿也去不得,弄得田庚棍心意灰灰,愁得不知如何是好,那老中医说,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找他,保准比我管用。

田庚棍问老中医那人是谁?老中医说,是长垣他爸,那可是榆村的村书记,面儿上的人,谁见了,不给三分薄面?官大一级压死人,这话,放在哪里,都管用。

田庚棍觉得老中医有道理,脑袋里想三想四的,竟把眼皮子底下的大人物给忘了。和长垣家隔得不远,从老中医那里出来,就拐到村书记家去了。

不碰原则上的事儿,村书记都愿做和事佬,一听是给焕青说媒,当即说,大侄子的事儿,就是自己儿子的事儿,一准儿使出浑身解数,把这婚事给说成,说他李老黑要是敢不给面子,回头就和他的村书记通个电话,让他的草原也承包不成。

田庚棍欢喜,回家后,让马玉珍好好摆一桌,七碟八碗,请村书记美美吃了一顿,第二天,村书记就去找李老黑了。

焕青心里别扭,觉得这事儿丢脸了,李老黑家那姑娘是让人喜欢,可未曾成事儿,先矮三分,就划不来了。他要田庚棍兑现自己的话,说都是讲好了的,忙过这个打草季,就让他去找长垣,和长垣一块去打工的。田庚棍不干,说等村书记带回话,要是李老黑那头还不吐口,就放焕青走。焕青就把要走的事耽搁下来,专等长垣爸的回音儿。

果然,村书记出马,一个顶俩,面子赚了一个钵满瓢溢,李老黑心里有一百个不待见田家,还是同意相看相看,他说,相看之后,成不成的,就看两个孩子的缘分了,要是我家闺女不对眼那个刀客家的儿子,就怨不得我了。村书记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到时候,两个孩子要是中意了,咱可不能棒打鸳鸯。李老黑说,是鸳鸯打不散,打散就是无缘。

就定了相看的日子,让李老黑带着闺女来榆村了。

3

榆村是破破烂烂的,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是因为搬走的人家太多了,那些闲置的房屋,不是自己经不起风吹雨淋,就是让主人抽去了檩木,所以,空留一撮一撮的土框框,看上去,破败不堪。在那样的破败里,再扎眼的人家,也是没落户。李老黑瞧不上榆村,也瞧不上榆村人,更瞧不上的,就是刀客了。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就没打算让这亲事成,教好了闺女,说这相亲,只是走一个过场,到了人家的门上,千万别瞅见那刀客就对上眼了,要是自己做了主张,往后,日子过得不舒坦,别指望娘家帮衬。

闺女都答应他了。可到了榆村,往村书记家的门里一进,见焕青端端正正站在那里,心头忽地一颤,羞口羞脚的,浑身都发起烫来。点过烟,敬过茶,村书记顶天冒高地说着撮合话,让李老黑给两个孩子机会,单独唠唠,李老黑不好驳村书记的面子,也架不住田庚棍矮声下气给自己递软话儿,就朝闺女使一个眼色,让她和焕青单独坐坐去了。

在村书记家的隔壁间,焕青和闺女聊了半个钟头。再出来,村书记问唠得咋样,焕青说挺好,挺好。李老黑赶紧张罗着要走,他闺女却拽拽他的衣袖,说,爸,我也觉得挺好。李老黑一下子瞪圆眼睛,吃鸡蛋黄噎着了一样,抻着脖子,在地上直画圈。村书记一瞅,拉他坐,说两个孩子没话说,咱当长辈的,就得成全,万一你给搅和黄了,往后再找,不随心,过不长远,搬石头砸脚后跟,后悔都来不及。

李老黑就怕这样,千算万算的,没算到闺女能看上焕青,气得他七窍生烟,两手奓着,恨不得给闺女一个嘴巴子。

田庚棍在一旁,也看出来了,这李老黑虽然倔性,可闺女就是他的七寸,给村书记使眼色,让他快刀斩乱麻,把这事儿敲死了。村书记就说,两孩子相当,咱就定定彩礼,按照咱草原上的规矩,不能亏待了闺女。田庚棍说,对对对,定彩礼,只要亲家开了口,我田庚棍能办到的,绝不含糊。

一说到彩礼,李老黑转了一圈眼珠子,想,要你个倾家荡产,看你还敢不敢死乞白赖娶我闺女?就稳了稳神儿,点上一根烟,大腿一盘,往炕上一坐,说,要是两个孩子都觉得挺好,我也不能打破头楔子,但彩礼这方面,得我说得算,别人家闺女有的,我闺女不能少,别人家闺女没有的,我闺女也得有。

田庚棍知道这是要狮子大开口了,可生了儿子,就这么回事,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不如咬着牙挺着,看看李老黑到底能耍出啥花样来,就说,亲家,你要是要少了,我还不乐意呢。李老黑哼着鼻子,说,别一口一个亲家的,等我要完彩礼,你要是扛不住,再改口,多丢面子。田庚棍笑,暗想,等我田家把你闺女娶进门,看你还豪横啥?生了孩子,还不得姓田?

李老黑说,得有车。轿子。

田庚棍说,咱买。

李老黑说,三金自不用说。

田庚棍说,这不用说。

李老黑说,得有房。

田庚棍说,咱家现成的。

李老黑笑,说,你家啥房?几间?闺女过门,不能跟你们在一块堆过。

田庚棍挺着笑,说,你说要啥房?

李老黑说,五圣乡的房,三间,蓝瓦盖盖的。

田庚棍脑袋忽悠一下子,汗下来了,差点昏过去。焕青在一旁看着,一直没吱声,这会儿,见田庚棍一哆嗦,他也跟着一哆嗦。

五圣乡的房子贵,因为乡上有公路、有银行,有医院、有中学、有小学、有乡政府、有修车铺、还有食杂百货和饭庄,月月三场大集,比起下面的村屯,生气了许多,姜家甸草场上的热闹,都在那里了。可要放在十年前,五圣乡的房子和榆村的房子一样不招人待见。现在不一样,五圣乡是贫困乡,上头的政策好,把周边的几个贫困村都易地规划到五圣乡去了,盖起了楼房。大伙都说,五圣乡的房子,早早晚晚,都得变成楼房。所以,谁家的房子也舍不得卖,等着被拆迁,被规划。就算舍得卖了,也会要一笔高价钱。这样,一簇像模像样的房子买下来,起码也要十来万。要种多少庄稼、打多少草、养多少只羊,才能换来呵?

村书记听出话头不对,说,在榆村过日子,去五圣乡买房做啥?这不糟践钱呢吗?

李老黑说,诶,这个,我可不是难为田把头,多少年前,我就琢磨好了,将来我家闺女找婆家,不能再留在草原上受这风吹日晒的气,要去县城里开个小买卖,挣舒心钱。可这眼下,想要田把头在县城买个楼,实在是难为他了,我就退一步,觉得五圣乡也不错。

这话儿,村书记没法接,因为他家长垣结婚时,他照样也在县城里给买楼了。几年的工夫,草原上的人家,儿女结婚,在县城里买楼,早已是一种气候了。

田庚棍把旱烟筒子卷起来,蹲在门槛上,焕青给递火,悄声说,咱别瘦驴拉硬屎。李老黑耳尖,说,可不?别瘦驴拉硬屎,要是这些都拿不出,让焕青给我当上门女婿也行。

上门女婿这话,不好听了。在草原上,但凡男人有个半斤八两,是不谈上门女婿这一说的,生出孩子,都要跟女方的姓,羞先人。田庚棍目瞪了焕青一眼,说,谁他妈是瘦驴?一把把焕青推开,冲着李老黑说,中。这房,就在五圣乡买。

李老黑想,这还不打退堂鼓?就又加一码,说,干钱还得给十万,你拿得出?

田庚棍脸上的汗已经淌流儿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索性又说,还有啥?都应,都应,娶媳妇吗,就是钱串子倒着拎。

该要的,都要过了,李老黑再也生不出刁难,这婚事,就成了。

4

按照草原上的规矩,相看成了,要举办订婚礼,要女方家的七姑八姨,都来男方家相看相看。男方家平日里要是随奉得多,可大预备,也叫大相,意思是,来的客,不局限自家的亲亲故故,村里村外,走动过的,都要给发个请帖,这叫礼尚往来。男方家平日里跟别家的交情都浅,随奉得少,也可小预备,也叫小相,意思是,除了自家的亲戚,不通知外人。

在大相或小相上,也可以应女方家的要求,女方家要是好说话,没得挑,单冲男方一个人儿,就图个省事,小相一下,把头茬礼儿一过,专等结婚就可以了。但女方家要是刁难,偏要看看男方家在村里的人情世故,便会要男方家大相,那样,依着来的客人是多是少,差不多可以判断出男方的父母,平时的人缘好坏。人缘不好的,女方肯定要掂量掂量再嫁,人缘好的,女方也觉得面子有光。

焕青的订婚礼,李老黑说了,得大相。那天,相亲结束后,吃饭的时候,在饭桌上,李老黑就告诉田庚棍,说,订婚礼当天,娘家人走时,头茬礼要给过十万,答应给闺女的三金也要一步到位,另外,装烟钱得拿五千,从头换到脚的衣裳,要是给买,不能低于五千,要是不给买,就包上五千的红包,等闺女回去时,带上就行。

当面锣对面鼓的,都敲瓷实了,回到家,田庚棍翘着脚骂李老黑,说他这哪是给闺女找婆家,分明是卖了换钱呢。张口房子闭口车,以为大风都能刮来?他拿自己的闺女当天女下凡咧,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要讨去几十万?我田庚棍当了一辈子刀客,在草原上从来都是东头一走,西头乱颤,真没想到,到了老儿子娶媳妇的当口,挨了这么一大泡羞臊。

马玉珍说,应都应下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赶。眼下,先不说那几十万的事儿,光是订婚礼上这一关,已经是朽木搭桥,难过了。

马玉珍算家当,把家里的猪鸡鹅狗都做了要卖掉的打算,还是半天云里挂帐子,差了一大截。琢磨了一个晚上没睡,她想到了焕香。天一亮,一边做饭,一边跟焕青说,要不,跟你姐姐张张口,她的日子还不错,总该是不会看笑话的吧?

焕青嘟囔着,说怎么想怎么别扭,感觉就不是在娶媳妇,倒像是骡马市谈交易,还花个高价钱,吃了哑巴亏一样。马玉珍说,草原上的人,一辈一辈,娶来的女人,不都是这么过门的吗?不管价钱是高是低,只要嫁过来,能好好过日子就成。

吃过早饭,马玉珍就催着焕青去五圣乡了。

焕香是个闲不住,在家里招租一些刀客,挣些零花钱。焕青一进门,屋里的热气腾腾绕,焕香正从锅里往出起粘豆包,听见响动,抬起脸看他,说,大清早的,你咋来了?

焕青蹲在门槛子上,把自己相亲的事儿和焕香讲了,一说到那么多的彩礼,焕香当时吓得妈呀一声,差点栽进热锅里。她说,一下子去哪儿找那么多钱?把祖宗的骨灰挖出来卖了,怕是也凑不齐呢。焕青说,所以,就来找你,想想法子呢。

焕香愣了愣,把起完豆包的锅里又添上水,帘子铺上苞米叶,重新装上一锅包好的豆包,说,这不,你姐夫刚买了一台收草打捆一体机,手里的钱不足,还朝银行贷了一笔款子呢。

焕青知道这是封门了,没再吭声,稍坐了一会儿,起身回了。

到了家,马玉珍问他张罗得怎样?焕青说累了,便早早躲进房里,睡下了。心里装着事儿,闭了眼,不踏实,恍恍惚惚中,身子仿佛在草原上飞,一会儿跟在一群乌鸦后面,一会儿又飞到乌鸦前头去了。有一只草原鹰扯开巨大的羽翼啄过来,当他是什么稀奇的大鸟呢,差点要去他的一只眼睛。他吓得不轻,猛地醒了,出了一脑门子汗。

已是半夜,那边的屋子里,传来田庚棍和马玉珍的争吵声。焕青细细听,是田庚棍在骂马玉珍,说自己养了焕香十几年,到了动真章的时候,她竟然是个不中用的,没良心的。平日里,田庚棍也爱嘟囔焕香的闲话,马玉珍都是把耳朵开一只关着一只的,不当回事儿,那晚,也不知怎么了,田庚棍说上句,她接下句,说,焕香不中用,焕香你养了十多年,那焕生也是你养的呢,你咋不去找焕生借?看看焕生有没有良心?

田庚棍被马玉珍这么一将,感觉不能丢面子,说,明个儿,我就去找焕生,焕生养了那么多年羊咧,手里有的是钱。

听着他们的吵,焕青心里翻江倒海的,想着这门婚事要是现在就黄了,自己还可以去找长垣,也就没啥烦心事儿了,要是真的吃了订婚宴,可就一点退路也没有了。草原上的规矩,摆了订婚宴,过了头茬礼,要是女方提出毁婚,彩礼会如数给男方退回来;要是男方提出毁婚,就算过了再多的彩礼,打官司告状,也甭想拿回一分。焕青想,头茬礼过了,还有二茬礼,二茬礼后还有房,还有车,总是会借了今儿个,没明儿个的,总有撑不下去那天。长痛不如短痛,趁机一走,还可以趁着年轻,去外面闯荡闯荡呢。

5

睁开眼,又是一天,草原黄灿,稻谷饱满,河流清澈,天高云远,一切,美好又自然。焕青在睡意里留恋了一会儿,脑子清醒了,起炕,下地,洗脸,吃饭。

坐在饭桌前,马玉珍追着田庚棍去找焕生借钱,马玉珍说,在这草原上,焕青能遇到一个和自己旗鼓相当的姑娘不容易,得把订婚宴抓紧办了,省得夜长梦多。田庚棍犯难,嘴上应着,饭碗一推,把烟点上了,吧嗒吧嗒抽,不动窝子。

焕青瞅瞅这个,看看那个,说,就算把钱借来,过了头茬礼,那车咋办?房咋办?马玉珍说,裤裆里夹算盘,走一步算一步吧。焕青说,咱还是别图眼前乐了,就算硬着头皮把人家娶回来,拉下一屁眼子饥荒,拿啥还?说着,就要往外走,说这就去找村书记,让他给李老黑带个话儿,这亲事,不作数了。马玉珍说,和李家的亲事不作数了,还是要娶张家的,王家的,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焕青说,都是这个价码,那就不结婚。

田庚棍听着他们瞎戗戗,烟头子一撇,下了炕,出门去了。门口有一提溜酒,他顺手拎上了。

田庚棍是去焕生家了。

去焕生家,要穿过一片草原,平日里,田庚棍步子快,十分八分,能走出去三五里,可这一趟,眼巴眼望地看着焕生的窝棚就在眼前,腿却千斤重,足足用去半个钟头,才到了焕生的门口。

也不经常登焕生门的缘故,这冷不丁一来,把人家门口的牧羊狗吓着了,汪汪直叫,差点把绳索挣断。焕生出来看,盯着田庚棍,老半天,说,日头打西边出来的?

田庚棍涎着脸,进了屋,坐在炕沿上,酒提溜放在脚边,说,求你来了。焕生也没看一眼,说,啥事?说吧。田庚棍说,动钱财的事儿,跟别人张不开嘴,你是我儿,我觉得仗义些。焕生说,给焕青过礼用?田庚棍说,是。焕生说,我结婚那会儿,你连根灯草棍儿都没让我从家里带出来。给焕青摆订婚宴,这么兴师动众?田庚棍不吱声了。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焕生又说,想借多少?田庚棍以为有门呢,说,缺口老大,你要是都能借,是再好不过。焕生说,你当我开银行?没有,一分没有。田庚棍梗在那儿,半晌没回过神,等醒腔了,指着焕生就骂,说我进门就给你当孙子,你还真当自己是爷爷?焕生说,你是亲爹,我哪儿敢?田庚棍气个半死,起身往外走,到了门口,又折回来,提上酒提溜,哼一声,离开了。

赌着气,田庚棍没回家,倒不是怕马玉珍,是觉得没借来钱,马玉珍要是嘲讽他几句,他会很没脸。他去了焕生妈的坟前,足足坐了一个下午,直到天黑,才回去。

马玉珍是知道田庚棍借不回钱的,田庚棍到家,她啥也没问,摆开桌子,让田庚棍吃饭。田庚棍要酒,马玉珍给倒了一杯。田庚棍闷着头喝,一杯下肚,哭了起来。

焕青坐在自己的房里,听着田庚棍的哭声,找出一个口袋,装上几件随身的衣服,打算明天一早,坐上客车进城,找长垣去。可在去找长垣之前,得先去找长垣爸,把这婚事退了,不能自己一甩性子走了,留下一堆麻烦给家里。就借着月亮地儿,摸到村书记家里去了。

焕青把来意一说,村书记炸毛了,说,他姥姥的,田庚棍一通大话说出去,答应妥妥当当的,到头来,说变卦就变卦,又耍着我去和李老黑说退亲,拿我当他的小支使呢?我这村书记,是给你们家当的?

焕青不吱声,他知道村书记的脾气,骂过了,总还会给他个主意的。果然,在地上转了两个磨磨,村书记的语气缓下来了,说彩礼虽然高了些,可那姑娘不错,娶到手,往后,能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主。在咱这草原上,小伙子往回找媳妇,不都是砸锅卖铁吗?到了你焕青这,咋的?钱就跟人过不去了?焕青说要去找长垣。村书记说,娶了媳妇,爱去找谁,就去找谁。焕青说,那咋?这亲事,你不去给退?村书记说,你个没囊气的,几十万彩礼就怕成缩头乌龟?要是真把亲事退了,这辈子也别想在草原上再抬起头来了。草原上的男人,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活。要真想退,回去,让他田庚棍来和我说。焕青很生气,说,你不去给退,那我自己去退。村书记说,你敢?我当了这么多年的村干部,还没办过这么丢脸的事儿呢。想娶时,一家子求爷爷告奶奶的,不想娶了,武大郎扔扁担,说撂挑子就撂挑子,给谁难看呢?焕青说,没给谁难看,没钱的勾当,没法办出体面的事儿。

村书记一急,看着焕青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不是也有一块草原吗?保不准哪一天,那不毛地也能让你发一笔大财呢。焕青笑,说,叔,你可别拿我逗闷子了,车到山前必有路,那是绝路。我家那块草原,要是也跟驴粪蛋子似的,有发烧那天,我把你这村书记供在祖宗板儿上,天天拜都成。村书记说,我可没和你闹着玩,前些日子,我去五圣乡开会,听那些乡干部亲口说,咱们这退化、沙化、碱化严重的草原,很快就会是国家实施土地开发整理的重大项目所在地,那些咱们看着没用的碱疤瘌,很快将变成一片稻田。那样,你就等着拿补偿款吧。焕青愣了一下,说,真的假的?村书记说,我是村书记,还能打诳语?彩礼的事儿,该张罗就张罗,婚该定就得定,没有被稻草压死的骆驼,也没有蹚不过去的河。

6

焕青从村书记那里回来,思前想后的,没再提退亲,但还是把自己去找过村书记的事儿和田庚棍说了,也说了自家的那块草原,很快会变成一块稻田,他们会因此得到一笔补偿款。

田庚棍一听,底气足了,脑子里,把榆村的人家,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挨家挨户过一遍,想着哪些是可以攀得上交情的,哪些是可以张张嘴的,哪些是手头宽裕的,哪些是能把钱攥出水的,说我还不信了,这么大的榆村,我借不出钱来?

就走家串户,掂对开了。满榆村的人都知道,田家的人,要是这几天登了谁家的门,保定是借钱来了。有的人家怕田庚棍去,成天把大门锁着,说等田家的订婚宴摆过,这大门才能像往常一样敞开着。也有给他几分薄面的,他开口借五千,人家抠鼻子挖眼儿,给他拿上三千两千的,还要说不能给他花得太长久,等摆过订婚宴,接了份子钱,要立马还回来才行。

田庚棍那头忙得脚不沾地,马玉珍这边也不敢闲着,那天,到了五圣乡的赶集日,她琢磨来琢磨去的,坐上榆村人的方便车,去五圣乡了。她不是去赶集,是去找焕香,在这个世上,她觉得自己最亲的人,就是焕香了,所以,家里摊上了这样的大事,焕香是她的主心骨了。

那天,马玉珍到焕香家时,焕香的男人也在家,是刚从草原上回来,盘着腿,光着膀子,坐在炕上,看焕香从他脱下的衬衣上往下拆缝钱的口袋。门一响,吓得焕香把衣服往身后一抡哒,钱哗啦一下撒了出去,落在炕上、地上、还有马玉珍的脚边边上。焕香看着钱,愣了好半天,马玉珍也愣了好半天。

还是焕香的男人反应快,出溜一下跳下炕,把钱划拉起来,拉着马玉珍坐,一口一声妈,叫得像抹了蜜一样甜。

马玉珍借着这热乎劲儿,搓着手,说,焕香,不管咋说,你和焕青姐弟一场,焕青娶媳妇,你得帮。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能眼看着这亲事掉在地上,有千人看笑话万人看笑话的,没有你焕香看笑话的。

焕香理着钱,说,你想要我咋帮?马玉珍说,我来都来了,不拿走五万,是不能回去了。焕香说,你上辈子欠田家的,我可不欠。马玉珍说,那你欠我的,行吗?看在我生你的份上,行吗?焕香说,五万?他田庚棍搁啥还?马玉珍说,家里不是也有一块草原呢吗?要被整理成稻田了,会拿到补偿款的。

焕香愣了一下,去看男人。她男人给焕香使个眼色,她焕香马上会意了,说,钱可以借给你,可这钱不是我们自己的,都是刀客的工钱,你要拿去,得签个欠条,还得拿个物件作抵押。马玉珍说,我哪有值钱的物件做抵押呵?要是有,何苦这样犯难?焕香假装想了想,说,不如把那块碱疤瘌抵押了,有我男人做中间人,签个字,走个过场,让人家有个抓手就是了。马玉珍知道根本没有“人家”这一说,都是焕香自己的钱,可她没法再和焕香掰扯了,为了让焕香心安,她把一张抵押条签了。

马玉珍拿着五万块,心里踏实了,乐颠颠回了家。那工夫,田庚棍也刚从外面回来,带着喜色,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关键时候,还得是自家人。马玉珍还以为他是欢喜焕香借钱的事儿呢,还想,他怎么知道自己借回钱了呢?没等开口问,就见田庚棍也拿出了五万块,拍在炕上。马玉珍问他哪来的钱?田庚棍说焕生借给的。马玉珍说他咋又借了?田庚棍说,他敢不借,我白养他一回了?马玉珍笑了笑,把怀里的五万块也掏出来,放在了那五万的旁边,说,焕香给张罗的,也是五万。她没说抵押碱疤瘌的事儿。

田庚棍一下子来火气了,骂起来,说她早干啥去了?现在,焕生把钱拿出来了,她也跟着充好人?我不稀罕,给她送回去,不稀罕。马玉珍说,要还,也得等摆过订婚宴再还,现在还回去,谁的脸子都不好看。焕青这婚事,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你就笃定八辈子再也用不着焕香了?田庚棍不吱声了,把十万块钱摞在一起,巴巴看着,其实,他从焕生那借来的钱,也是拿那块碱疤瘌做了抵押的,他也没说。

7

草原上的订婚宴,要是大相的,和婚礼一样隆重,要在正日子的前三天就开始做准备。焕青家的院子里,也是老早搭起了帐篷,剥葱拍蒜,切菜的切菜,过油的过油,蒸馒头的蒸馒头,整个榆村的人都来凑热闹,到处叮叮当当,热火朝天。

“捞头忙”请的是李快嘴,能张罗事儿,嘴皮子也地道,喜事儿能说出一套一套的喜庆话儿,白事儿能念出一套一套的顺口溜儿,又应景又得体,谁家有事儿都少不了他。大师傅请的是二闷子,当年没读高中,去了技校,学了厨子,在县城里没混出个子午卯酉,回到草原,闹个红人儿,平日里,大锅饭做得好,十里八村的,有个红白喜事,都得他到场。秋天打草、冬天打苇子的时候,他去草原上给那些刀客当上灶的师傅,是个手艺人,走到哪儿都吃香喝辣的,被高看一眼。

长垣也从县城回来了,去小卖店,帮着租赁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筷子、酒杯。租金是一天一百,长垣嫌贵,还替焕青讲掉四十。

接着就杀羊了。去买羊那天早晨,田庚棍带着一条绳子,去了草原,这家的羊群瞅瞅,那家的羊群看看,刚要抓看中的两只羊,焕生来了,焕生说,你要买羊,买谁的都是买,不如买我的吧。

田庚棍知道,焕生有两只瘦羊一直卖不掉,不想要,可一想到刚刚从人家手里拿了五万块,便只好说行。焕生帮着田庚棍把绳子拴在羊角上,田庚棍把羊牵回来了。

那样的羊,注定是要丢面子的,看见的人都说,田把头实在是太抠门了,买来的羊,是不让大伙吃肉的,只能借着羊骨的膻味,熬熬汤。马玉珍听了,脸上挂不住,问他从哪里弄来的,要去换掉,田庚棍横竖拦着,不肯说是买了焕生的。马玉珍不舒心,想要跟田庚棍吵,可满院子都是人,也不好发火,就憋着气,眼见着屠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羊血淌了半盆子。羊死了,她也脑仁儿一阵疼,蜷在灶台底下了。

前面的工序都准备完毕,就到正日儿了,就要迎娘家人来了。定了时辰的,七点半准到,十点半开饭。

村书记是大红媒,老早来了,嘱咐焕青,等娘家客来了,该怎么倒茶,怎么点烟,怎么喊人,千万不可乱了方寸,省得让人家挑出毛病,万一挑出毛病,难免又要生出刁难,亲事弄到这个程度,只能成,不能黄。焕青点头应着,心里乱通通的,也来不及细琢磨,就见一辆小客车晃晃悠悠开进院子里来。

榆村人围上了客车,村书记领着田家的人去迎接。拉开车门,请李老黑一行人下车。说好了的,要来二十人,可一下车,浩浩荡荡的娘家客,足足五十个。这就不好办了,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娘家客要是故意超员,提前也不告知,那是要让男方丢人呢,因为说好的二十人,那伙食,也肯定是按着二十人准备的,突然多了三十人,那不是要吃光盘吗?

田庚棍一听那头报数,血压直往脑门子上冲,马玉珍也站不住脚了,一把把村书记拽到一旁,说,这可咋办呵?

好在,村书记是见过世面的,拿手往下压了压,让马玉珍沉住气,赶紧往屋里招呼人,就簇拥着,脸上都堆着笑,往屋里走。

焕青在门口迎着,手里拿着烟,女方家里的主事人给介绍着,七叔三大爷的,都给点了烟,也都叫了人。屋子里瞬间挤挤插插的。茶水很快有人端上来了,双方的长辈都炕上、地上坐满了,村书记趁机溜出来,拽过捞头忙说,所有的菜,做好了,可着娘家客先吃,咱榆村的,都不准上桌,今儿个是焕青的好日子,丢人只能在榆村人跟前丢,谁要是搅局,让焕青把人丢到娘家客那头去,今后,我这个村书记,第一个不给他好果子吃。

村书记都发话了,榆村人自然也就都体谅了,屋里头,焕青拉着姑娘,给她介绍着自家这头的至亲近友,姑娘也按着礼数,点烟,敬茶。等一切礼毕,又敲定了一次那天说的彩礼,都没有变数,就按定好的规矩,把头茬礼如数交给李老黑了。

如此,就等着吃饭了。李老黑暗自得意,想看光盘子的热闹,可上菜的时候,榆村人都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给田家撑场子,李老黑想看的,到底也没看成,就只好吃过饭,把闺女留下,蔫头耷脑离场了。

按照规矩,姑娘留下住了几天,要回去之前,得买一买三金和从头换到脚的衣裳。这就得去县城了。

县城在三百里以外,从榆村到县城,只通一趟客车,早上去,晚上回。可到了城里,也就中午了,想办些事,时间不会太充裕,这样,就要在县城住一夜。田家在县城没有亲戚,住的话,只能去睡旅馆,马玉珍背地里和焕青说,住旅馆,又要花一笔钱,这订婚宴摆过,家里已经是和尚的脑袋,一溜净光。每一分钱花出去,都得用在刀刃上。焕青说,长垣要走,村书记保准开着小车去送,不如搭上他家的顺风车,连车费也省了呢。

马玉珍觉得焕青的主意不错,就让焕青去和村书记定准,到时候,坐着人家的车进城。

8

那天,村书记送长垣走,老早来到田家的大门口,接焕青和姑娘,马玉珍出来送,走到车前,跟村书记搭话的时候,鼻子一紧一紧的,像是特别难受的样子,村书记问她咋了,她摇头说脑仁疼,老毛病了,不碍事。村书记说车上还有一个人的座,让她也跟着去,到医院检查检查。马玉珍不干,担心也查不出什么毛病来,瞎花钱。何况,又是焕青领着对象去买东西的日子,哪有时间忙活自己?村书记说送走长垣,自己也是要顺道去医院做个检查的,正好可以给她引引路,不碍焕青的事儿。焕青也要马玉珍去看看,死拖硬拽的,把她弄上车,她就不得不跟着进城了。

那天,到了城里,村书记把车开到金店门口,把焕青和姑娘放下,又把长垣送去火车站,就和马玉珍一起去医院了。一开始,焕青要陪着,村书记说,你妈这病,也就是个神经痛,拍个片子,抓点药,也就没事了,你好好领着对象买东西,买好了,给我打电话,咱们好一起回。焕青信了村书记的话,领着对象,朝金店去了。他们在金店里逛得眼花缭乱,买了三金,又去各大商场挑挑选选,买了衣裳,差不多用去了大半天,一切都办妥,正好接到村书记的电话,说领着马玉珍都检查完了,的确没啥大毛病,如果他们这边也没有别的事要办,就可以返回了。焕青听了,很高兴,非要请村书记下一顿馆子,村书记舍不得让他花钱,说家里来了客人,要急着往回赶,拒绝了。

那之后,姑娘又在焕青家住了一天,便回娘家去了。是焕青送回去的,照理,也应该是在李老黑家留住一两天的,可在那天当晚,村书记就给他打电话,把他催回来了。

焕青不知道发生了啥,骑着摩托,往回赶,还没进村,就见村书记迎在路口那里了。那会儿,晚霞正好洒下来,整个榆村橙黄一片,远处的草原,空旷辽远,打下的草,一垛一垛,朝天边漫去。

村书记的脸子苦巴着,坐在路边的一个木桩上,手里摆弄着一根烟,来来回回。

焕青觉得不对劲,停好摩托,问村书记出啥事了?村书记说,那天在县城,本想告诉你的,看李老黑的闺女在旁边,我也没敢说,怕说了,坏了这亲事。焕青蒙了,问村书记到底咋了?村书记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递给焕青。

焕青接过来,细细看,不一会儿,盯很久,眼圈红了,说,叔,这是真的?村书记说,是真的,你妈是脑袋里长瘤子了,得动刀子,再化疗,兴许还能活个三年两载的。焕青当即坐在地上,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村书记说,你妈还不知道,我也没跟你爸说,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焕青身子软成一摊,动也动不得了。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越苦越给盐吃,不让人活了。抡钐刀的刀客,不能抡掉那做娘的脑袋里的瘤子,这比瘤子长在他身上还令他难过。最要紧的是,又要说到钱了,一个刀客的口袋,从来都只够支撑年头到年尾的日子,生活上,要是稍微有个不如意,就好像经了大风大浪,要伤筋动骨,缓上好久,都回不过气来。何况,自己刚刚定了亲事,给人家过了彩礼,就更是鸡笼里过日子,一身窟窿了。村书记走了。焕青抬头看天,对着天乱吼一气,把一颗星星吓得嗖一下隐没了。

焕青到家时,天已经彻底黑了。田庚棍还坐在井台上,看样子是在怄气。这些天,那姑娘在,田庚棍憋了一肚子话没法说,姑娘走了,他赶紧作一场,说,还能耐了,生病要去县城看啦,这一趟跑下来,搭下冤枉钱,倒闹个没事儿人一样回来了。马玉珍不说话,由着他骂,也不知怎么了,从县城回来,她觉得越发昏沉沉了。焕青一回来进门,她硬撑着,从炕上爬起来,问他为啥没在李老黑家住上一夜?说这不合规矩,李老黑那头要是挑理,又够喝一壶了。

焕青说是觉得她这几天身体不好,住下也不放心。马玉珍一顿埋怨,先是埋怨焕青不知轻重,后又埋怨自己的身子不争气,说一向都好好的,偏在这节骨眼上跟着添乱,怕是真的老了,成了不中用的。好在焕青也要娶媳妇了,俗话讲,老儿子娶媳妇,大事完毕,就算自己再也操持不了家事,也不那么担心了。说活到这个岁数,够本了。

焕青听不下去,再听,肯定会流出眼泪,转身出了门,躲到一个角落里,给焕香打电话去了。

一通电话说完,田庚棍过来了,气哼哼地说,她就是这样,总是米锅一开抽柴禾,关键时刻掉链子,还学人家村书记去县城的医院瞧病,从头到脚拍片子,她的身子,值那张片子钱吗?焕青心正乱,说你别挟口她了,这回,真的病了,挺重的。田庚棍说,多重?还能死人咋?焕青没吱声。田庚棍说,是癌吗?焕青叹声气,走了。田庚棍说,还真是癌。

转天,焕香从五圣乡回来了,一进门就怪焕青兴师动众,说家里还住着刀客,还要管人家一日三餐,离不开人。焕青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咂巴咂巴嘴,说大夫讲,要动刀子,切了瘤子,还能再活个三两年。一听是瘤子,焕香愣住了,说,那得花多少钱呵?上次,你订婚的彩礼钱,咱妈从我手里借时,还是拿草原做了抵押的,再借,你拿啥抵?

9

在榆村,焕青再也借不出一分钱了,所有的人都说,马玉珍就要死了,再把钱借给田家,怕是要打水漂了。在草原上,但凡缺了女人的人家,再也不能被完整地称为一户人家了,不完整的人家,是不被信任的,想动个人情往来,是万万不行的。焕青急得搓手跺脚,口袋里照样镚子皆无。他和田庚棍商量,问田庚棍到底该咋办,田庚棍想了一会儿,说自己也是思前想后,到底还是觉得,死马不能当活马医。她活着,别说三年两载,就是再给她二十年,也换不回十几万。

焕青不想马玉珍这么等死,想再找找焕香。那天,焕香来,听了马玉珍的病,连个言语也没留下,就匆匆回去了。焕青想,焕香和自己一样,是马玉珍身上掉下的肉,马玉珍病了,她也是该和自己一样疼的。她也会和自己一样,盼着马玉珍再活下去的。可马玉珍拦着焕青,她知道自己的脑袋里长瘤子了,知道瘤子那东西,跟蘑菇似的,菌丝一旦铺开,就会一茬一茬地往出冒,便躺在炕上,心平气静,说不能再求焕香了,求过人家一次,再求,就是得寸进尺了,母女一场的情分,会用尽。说自己是快要死的人了,情分,比命重要。

话虽这样讲,焕青还是背着马玉珍,往五圣乡去了。那天,一上路,焕青的心就悬着,不知道见了焕香,该怎么开口。碰过一回钉子了,再来,显得特别厚脸皮。走到草原中央,他停下来,和一个放羊的老汉要一根烟,点上,蹲在路边,抽了起来。那老汉和焕青浅聊几句,追着羊群走了。焕青独自把烟抽完,也要走的时候,看见焕生了。焕生摇着鞭子,在圈他的羊。平日里来往不多,见了面,招呼还是要打的。焕青老早喊了一声哥。焕生听了,把鞭子夹在胳膊底下,朝着他走来,问他要去哪儿?焕青说去五圣乡。焕生大约猜出他是去找焕香张罗钱,给马玉珍看病,便没再问下去,却转个弯说,这几天,正打算找你去呢,这会儿碰见了,倒省得我跑一趟。焕青问,找我做啥?焕生说,拿我那五万块,得赶紧还,我急着用钱。

焕青的脑袋嗡一下子,瞬间,天旋地转。他说,一时半会儿的,还不上呢。焕生说,那就把草原合同拿给我,反正,当初咱爸从我手里拿钱,是用草原做了抵押的。

焕青吓一跳,说,啥?他也拿草原做了抵押?那草原,可是家里唯一的活路了。焕生不管,扭着他,非要回来拿草原的合同。

家里的事儿,大大小小,一向都是田庚棍打理的,合同锁在柜子里,到了家,田庚棍不在,焕青打不开锁,拿不出来,这下,焕生也没法了,又担心自己的羊在草原上乱跑,只好匆匆走了。

看着焕生离开,焕青坐在了门槛子上。一只白色的公鸡不知何时飞上墙头,冲着屋里喔喔喔喔直打鸣,焕青脱下一只鞋,扔了过去。

那就只能退婚了。焕青想。起身奔着村书记家去了。

村书记当了一辈子村干部,保媒拉纤的事儿,也没少干,可这样磕磕绊绊的亲事,他还是头一回遇见。焕青一来,他就满地转磨磨,说大财小礼都过奉了,不能眼前有点坡坡坎坎,就打退堂鼓。想想法子,先过了眼前再说。焕青说,过了眼前,还有以后,关关都要开路钱,没钱,所有的事儿都是铁牛的屁股,推不动。要是能把婚事退了,就只剩马玉珍这一关,恍惚,还能看到点儿亮光。

10

自从马玉珍生病,田家的老老少少,还是头一回聚得这样齐整。

焕香回来了。焕生也回来了。

田庚棍坐在炕头上,一眼一眼瞅着马玉珍,说自己压根不知道马玉珍把那块不毛地抵给了焕香,要是知道,说啥也不会用焕香的钱。马玉珍没吱声,焕香听不过,说自己是南瓜叶子擦屁股,两面不讨好。借钱给人家,还成了抛媚眼给瞎子看,没人领情。可不管咋说,钱已经给你们用了,还不上,那草原就是自己的。焕生不干,说自己手里也攥着抵押的欠条呢,就算天皇老子来评理,这草原也是该归他。

他们吵起来了,把七百年的谷子八百年的糠,那些老仓底儿,全翻腾出来,弄得谁也不给谁留台面,吼着田庚棍往出拿合同,好像,那合同要是不拿出来,他们会把田庚棍吃掉一样。

焕青看着他们,想起昨夜的一个梦,梦里,他扛着钐刀站在一片草原里。远处的青草,绿得发黑发亮,偏偏自己脚下的,蔫耷耷,要死不活,再一细看,就是白花花的碱疤瘌了。他扔下钐刀要走,一抬头,看见田庚棍手里甩着赶羊的鞭子,盯着他,凶神恶煞一般。一想到那眼神,焕青打了一个寒噤,又回到他们的吵声里。

大概是他们的吵,惊动了一墙之隔的邻居,大概是邻居给村书记打了电话,不一会儿,村书记来了。村书记往屋地当央一站,说知道你们为啥争得有滋有味呢,是我说那草原能被整理成稻田,你们都当真了吧?实话交代你们吧,那不是真的,是我说来哄焕青的。说就是哄焕青的,给他点希望,没承想,会传得到处都是。

屋子里消停片刻,焕香炸毛了,说你是一村之长,这种玩笑也敢开?要是早知道那块碱疤痢没有被整理成稻田这码子事儿,自家支门过日子,咋能五万五万往出借?焕生也顺势说,我天天在外头放羊,口挪肚攒,也才省下这几个家底儿,早知道这样,打死我,我也不会往出拿呢。

焕青不知怎么了,突然想笑,就嘿嘿一声,笑开了。村书记坐在炕沿上,看着焕青,说,要是还想退亲,我这就去给你退。焕青不笑了,说,闹到了这个份上,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了。

马玉珍一直没出声,一听这话,憋不住了,说别折腾了,咱们小老百姓,禁不起这么大的阵仗。倾家荡产,换三年两载的日子,不值当。焕青说,娶进媳妇,也要倾家荡产的,一样不值当。马玉珍说,那咋能一样?娶媳妇,是添人进口,是喜事。为我割瘤子,是杀牛取肠子,不合算。反正是活不长,多一天少一天的,何必计较呢?草原人和草原草一样贱命,要不怎么说,人一生一世,如同草木一秋呢?我就是草原上的一棵草,岁尽了,草就该枯了。可你不一样,你的路还长。

焕青哭了。村书记走了。焕香走了。焕生也走了。

那天,焕青一个人出了榆村。一路上,向日葵开得热烈。高粱穗子红艳。玉米抽缨吐穗,叶子在细风里嚓嚓作响。草原特别开阔,特别敞亮,一只野狐从路的这端奔向那端。抬眼去望,几只乌鸦飞过头顶,哇喔哇喔叫着。发电的风车,吱吱悠悠转着,一朵一朵,在遥远处变成一抹影子。河的这岸和那岸,有几个刀客把钐刀抱在怀里,悠悠晃动,朝草原深处移着。

到李老黑家里时,月亮正圆,茅檐草舍间,谁家的烟囱,冒着白烟,徐徐朝天上去。天上有点点星光落下来,狗叫声穿过大地,回声一片。

这个时候,焕青登门,李老黑是看出不对劲了,但还是客套几句,才问他来是不是有事?

无缘无故要说退亲的话,焕青还是不大好说出口,他在地上来回转,见李老黑直直盯着他,就硬着头皮说了来意。

李老黑哈哈笑,说退彩礼就是毁婚,照理,我是巴不得毁了这门亲事呢,可这话由不得田家人来说,田家人先说了,别人还当是我李家的闺女犯了说道呢,传出去,不好听。

这话,李老黑在理儿。焕青一看,咬着牙,给李老黑说,三金不要了,装烟钱不要了,买的衣裳也不要了,只求拿回十万,给我妈看病就成。

11

李老黑来退彩礼那天,马玉珍不知道。那彩礼,是在村书记家退的。退的时候,焕青在场,田庚棍也在场。田庚棍心疼那些没退回的,几次挑起话头,要和李老黑掰扯掰扯,都被焕青挡回去了,惹得田庚棍气不顺,拿上退回的钱,就走了。焕青以为田庚棍拿着钱,会直接回家呢,可到家的时候,他还没回来。就出去找。穿过整个草原,也没见到他的影子。后来,跟一个放羊的打听,人家指着焕生的窝棚说,看见焕生拉着他回家了。焕青就去焕生那里了。

是焕生的媳妇带着牧羊狗放羊去了,所以,焕青进到院子里的时候,悄没声息。透过窗户,果然见田庚棍坐在焕生的炕上喝酒呢。桌子上除了酒杯和两盘小菜,还有几摞钱。焕青冷不丁开门进去,他们都吓了一跳。焕生一下子把钱抱在怀里,说你也别怪老爷子,我知道你要退婚,就一直听着动静呢。今天,老爷子从村书记的院子里一出来,就被我逮着了。

焕青说,这钱我会还的,你为啥非要在这当口逼我?

焕生说,你妈得了癌症,你的饥荒只会越拉越多,给你多少时间你都还不起。焕青,你我虽是有兄弟的名分,却没那过命的交情,五万,对咱草原人来讲,不是小钱,别说病的是你妈,就是我妈,我也舍不出来。焕香是亲闺女,不也隔岸观火,看热闹呢吗?

焕青看着田庚棍,说爸,那你呢?人家都讲,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情海深,你和我妈也有半辈子的光景了,她要是没了,你就不心疼吗?

田庚棍说,我还是那句话,死马不能当活马医。知道你怪我,那欠了焕生的钱,总是不假吧?总不能为了治一个没把握的,坑了焕生吧?说着,把剩下那五万掏出来,放在炕沿上,说,这些是焕香的,你拿去吧,是还给焕香还是给你妈看病,随你。

焕青往前凑凑,拿起那钱,愣了半天,苦笑一笑下,出了屋子。他想,不管怎样,先把马玉珍的手术做了再说。

就开始张罗去住院了。给马玉珍收拾衣物,找身份证,找医疗本。马玉珍坐在一旁,静静看着焕青,说,你从小就能耐呢,五岁放羊,七岁扶犁杖,十二岁去打草,抓到一只草原鹰,熬了七天七夜,愣是把一只猛禽驯得服服帖帖。

焕青知道马玉珍的意思,是告诉他,没有啥事儿是熬不过的呢。他说,那次,我爸还夸了我呢,有生以来,他夸我,可不多。

马玉珍说,因为那只鹰,他给卖了,换了一沓钱。他见了钱,就会眉开眼笑。

焕青说,我还记得,那天是我的开学日,我冲他要两块钱,想买个书包做纪念,破天荒,他成全了我。

马玉珍说,可转天,去上学,新书包就被同学抢去了。你和人打一架,憋一肚子气回来,晚饭也没吃。那时候,焕香刚好有了婆家,心思都用在了对象身上,手里拿着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一个劲儿问你好看不好看,你烦得很,就把她的毛衣给拆了。那次,焕香骂,说出了田家的门,就算跳出火坑了。所以,焕香不借钱给咱,你不要怪她。

焕青说,不怪。

马玉珍说,不怪就好。

焕青说,我谁也不怪。当年,熬那只鹰的时候,我就想,我要是有能耐,一定不像那只鹰似的,熬着熬着,就随了人意,挺住了,熬不起的就是熬鹰人。我一点儿都不惦记那只被熬成的鹰了,那是只没种的鹰。

马玉珍说,对,你得往天上飞,往草原外头飞。

第二天,要出发的时候,马玉珍不见了。焕青问田庚棍知不知道马玉珍去哪儿了,田庚棍说,昨晚,她睡不安,还和我说了一会儿话,后来,我睡了,就不知道她啥时候不见了。

客车进村了,马玉珍还是没回来,焕青很着急,去了房前屋后,去了庄稼地,也去了河里和草原上,都不见马玉珍的影子。

到了傍晚,一个放羊人捎回口信说,早晨的时候,看到马玉珍往那块碱疤瘌里去了。

焕青赶紧去碱疤瘌里找。那会儿,晚霞弥散,红色的碱蓬草比以往更欢腾地红着,一块稍稍突起的白碱地上,马玉珍穿着旧褂子,干干净净,板板整整,直挺挺躺在上面。她手里握着一大把狼毒草,那是一种牛羊见了都要绕着走的花,也叫断肠草,到了秋季,草原上的一切都开始枯萎,唯独它,红花仍漫野遍坡。

马玉珍走了。焕香回来了,趴在马玉珍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焕青静静看着,一直等焕香哭完,也没回过神来。

给马玉珍圆完坟,焕青把剩下的五万还给焕香了,可他的生活一直无法恢复平静,夜里,站在自家的门口,看着三间低矮的土房里,亮着的一盏灯火,常常,好像有马玉珍的样子,还印在灯影里。

冬天来时,焕青又忙着去做刀客,去霍林河里打苇子,但这一年,打苇机差不多取代了所有刀客。刀客的工慢,不那么值钱了。

有一天,焕青从草原上回来,一进门,遇见村书记来找田庚棍,说他们家的日子不好过,想给他们纳入贫困户。田庚棍乐得抬头纹都开了,千恩万谢,说早就盼着这一天呢,那样,就能享受到很多草原人享受不到的待遇。

焕青听着听着,突然火了,看着田庚棍,说,你还嫌这日子过得不够丢人吗?穷日子已经让人喘不上气来了,还要弄一顶穷帽子扣在头上,是一辈子不想翻身了吗?

田庚棍说,靠着大树好乘凉,有上头照应着,咱活得不是容易些吗?

焕青说,看来,你真是老了,需要用拐杖撑着,才能往前赶路了,可我还年轻。说完,他摔门而去。

天擦黑了,灯火从家家户户的窗口里渗出来,东一簇西一簇的,让路上也有了微光。焕青不知该往哪走,就去了马玉珍坟前。

那天,焕青和马玉珍说了很多话,累了,趴在坟上睡着了。恍惚间,草原上飘起了白苍苍的大雪,一阵唢呐声响起,他抬头望去,见几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抬着一扇门板,徐徐走着。门板上躺着一个人,他追上去问,那人是谁呵?

抬门板中的一个说,你不认得吗?

焕青低头去看,妈呀一声,说,这不是我妈吗?

这时候,门板上躺着的人睁开眼,嘴唇动了动,盯着焕青,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抬门板的人又说,你妈快死了,我们要带她去见长生天。

焕青说,她还活着呢,还活着呢。

活不成了。抬门板的人说着,在一个敖包处停下来,让焕青搬一块石头过来。焕青不知他为何意,就搬来一块。那人让焕青把石头压在马玉珍的胸口上,说,你压上去,压上去,她就死了。

焕青不干,那人对着焕青吹一口气,臭味荡漾开来,焕青不知怎么了,脑袋一晕,身子一晃,连人带石头,全压在马玉珍的身上了。

马玉珍瞪着眼睛看焕青,一口血喷出来,把白苍苍的大雪一下子染红了。草原落起了红雪,焕青慌乱地逃开了。

他醒时,果然是下雪了,千里万里,静静白着。黑夜也变白了似的,有几只乌鸦还没有归巢,在头顶盘旋回转,叫得欢畅。他想,他得走了。

翟妍,鲁迅文学院第29期高级作家研讨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从事小说创作、微电影编剧。有中篇小说发表在《中国作家》《作家》《青年作家》《阳光》《青年作家》《鸭绿江》《广西文学》《特区文学》《满族文学》等刊物。著有中篇小说集《麦子熟了》、散文集《如果生命可以再度青春》及影视剧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