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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鸟》2021年第5期|舒中民:网弈(节选 二)
来源:《啄木鸟》2021年第5期 | 舒中民  2021年06月02日11:08

导语

一个所谓的“数据主义者”向网警丁杨发起了挑战,他以数据共享的名义,无偿向大小黑客提供各种网络黑产软件,从而引发了一场网络诈骗犯罪的狂潮,让南都警方应接不暇。与此同时,一起女性被害案引起了丁杨的注意。受害者是年轻的单身白领,在南都市著名的科技园区工作,在她被害前,通过专用光缆对园区里的科研机构发起过网络攻击。对此,南都警方分别立案,丁杨却发现了两者关联的节点——科技园区里一项正在研发过程中的重大国产替代工程……

继获得不俗反响的长篇小说《网探》(见《啄木鸟》2019年7、8期)、《网谍》(见《啄木鸟》2020年1、2期)之后,公安作家舒中民又推出续作《网弈》,演绎网警和黑客之间的生死博弈,解读“没有网络安全就没有国家安全”的深刻现实内涵。

网弈

第一章 心魔

这是中秋前一天的夜晚,邓敏对这次聚会充满期待。

等不及下班,她便化好妆,给男友回复了一条信息。对了,她的这份期待也跟男友有关。自几个月前认识了现任男友,她像云霞一样,飘到了天上。心思高了,姿态便显得低调。因此,她早早地驾着男友送的保时捷敞篷汽车,来到临海的怡莎餐厅。

顾杏和乔曼儿是一块儿来的,同乘乔曼儿的奥迪A3。邓敏感觉A3就像只丑小鸭,空间狭窄,线条笨拙,虽说是专为女性设计,但对个头超过一米七的她们来说,伸腿挺腰都有些不便。

看着她俩一起进了餐厅,邓敏的心情很复杂。她与男友同居和买车的事对她们是保密的,所以才独自驾车先到,而她们结伴而来,则意味着她俩似乎有意在疏远她,意味着她们已经分享过信息,甚至意味着在回去的路上对她的议论。

她们是一类人,却不是因为互相欣赏才成为闺蜜。就像绽放在同一棵大树上的不同花朵,她们毕业于北方同一所著名大学的信息技术学院,又一道“南漂”来到这里。

顾杏容貌秀丽,有着乌黑闪亮的眼眸、天真无邪的笑颜,最喜欢浓烈轻佻的玩意儿,是男人心尖尖上的尤物;乔曼儿身材高挑,天生丽质,貌似火辣,却对一切的极端有着本能的抵触,她中性、冷静,绝不抛弃自我,仿佛生来就自带智能芯片一样;邓敏却是绝对的上瘾体质,无论对物,还是对人,她都容易过分沉迷,接着便是迅速抛弃。她的生活不是流线型的,而是一个又一个清晰的断面。现任男友能在她的公寓里住上几个月,连她自己都感觉是个奇迹。

屈指数来,三人相识十年了。她们在南都举目无亲,花季一年年错过,身边的优秀男人像财富一样稀缺又不断远离,自己却慢慢成了剩女。她们总是在一场又一场短暂的恋爱后相聚在一起,三人抱团的时间比她们分别恋爱的时间更长。

顾杏和乔曼儿一起出现,打破了原来的模式,让邓敏感觉到被孤立。她真后悔没有答应男友一起赏月的请求。

“我在这儿呢!”邓敏热情地迎过去。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等!”顾杏的话刺进了邓敏心里,字字见血。

“岂敢不提前恭候。”邓敏忍痛说,“我可是扔下手头的工作,罔顾主管的谩骂来陪两位女王的。”

顾杏一阵埋怨:“你最近怎么啦?连曼儿的信息都不回。”

博得赞赏的心思落空,而且坐实了她们在路上议论她的猜想,邓敏终于明白,无论如何,两位朋友都不会认可她,她只能暗地里侥幸,自己已经在男女关系方面超过了她们。不过她也知道,她们根本不会相信她有一个同居几个月的男友,更不会相信餐厅门口那辆价值两辆奥迪Q3的保时捷会是她的。对此,她既恼火,又轻蔑。

好在,她现在对她们的看法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在意了。她歉意地说:“最近确实忙晕了!”

“敏敏也有忙晕的时候?”顾杏说,“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把南都的男人挑了扔、扔了挑啊?”

邓敏明白顾杏话里的意思,但她觉得没必要针锋相对。“你俩一定完成大事了吧?”

顾杏狡黠地看了一眼乔曼儿。“我认为,第一个完成大事的人非曼儿莫属。”

邓敏举起茶杯:“祝贺升职!”

不论谁说什么,都会引起满堂的笑声,连她们自己都被这种虚妄的愉悦气氛感动了

乔曼儿疑惑地盯着她:“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不过,也没什么,只是忙了些而已。朱总工你见过的,典型的工作狂,如果他不是去参加什么人工智能大会去了,这顿饭都跟你们吃不了。顾杏可比我强多了,听说她当了钻石王老五的董秘。”

“嗯,新来的总裁可能有那么点儿意思,不过对我太严厉,我还在考虑。”

顾杏的梦想总是停留在对方的“意思”里。邓敏知道,如果她进一步追问细节,只要愿意听,她一定能编造出更多的“意思”来。接着,乔曼儿把话题转移到邓敏身上:“你呢?还在当研究员?”

“差不多,不过换管机要了,把公司之间的文件和工程师们的研究资料传来递去,让高层签上名字,然后归档。”

“敏敏,你怎么摊上这种事?那都是无知小女生干的。”

“可我当不了董秘,也没有跟着总工做事的机会。没办法,我要付房租……”说到这儿,邓敏笑了,“不过,最难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现在还算过得去。”

顾杏和乔曼儿交换了一个眼神,齐声说:“你会好起来的。”

邓敏看得出来,她们已经不再把她放在同一层次看待了,只是表现得不那么明显而已。其实,她所在的技术公司,机要员就相当于董秘,比普通研究员高出两个档次,工资相当于公司的高级工程师。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们蜻蜓点水地掠过各种话题。顾杏谈起她甩掉的一个个男人,其中有几个其实挺让她后悔。她后悔的是失去了一座靠山,失去了一个可以任由她为所欲为,而且不会带来任何后果的世界。乔曼儿则杜撰了一个男人如何自私、如何见异思迁的故事。很显然,她们都是不到一个月就让男人失去了兴趣。

邓敏不知道这些故事是否真的发生过。自她们相识以来,类似的故事,她听过不知道多少个版本。她甚至有点儿恶毒地想,那种事总在发生,但也许从来不会发生在她们身上,编吧,编得更圆满些。

侍应生端上热烘烘的盘子时,三人都松了口气。剩下的时间就变得容易一些了,她们评论着可口的食物,用频繁的碰杯来掩饰冷场的尴尬,不论谁说什么,都会引起满堂的笑声,连她们自己都被这种虚妄的愉悦气氛感动了。

邓敏抢先付了账单。顾杏和乔曼儿对她的这个举动先是露出假惺惺的不满,继而变成缺乏热情的感谢。

邓敏这么做是因为她从她们的闲话里捕捉到一个信息,三人的聚会到此结束了,而且以后不会再有。“老板太严厉,我总是脱不开身。”这意味着乔曼儿不会再践约;而顾杏的“一边当秘书,一边抓紧时间学习”,也是同样的意思。

邓敏已经不在乎两个谎话连篇的朋友,也不再为她们的托辞心生不快。结识新男友后,邓敏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加上升职后的忙碌,让她感觉一切都走上了正轨。接下来的时间,她得为自己的资产——光滑的皮肤、浓密的黑发、苗条的身材努力。这样才不至于在男友面前贬值。

三人走出餐厅。头顶的霓虹和海上明月相映生辉,洁净的沙滩上赏月的人群越来越多。她们原来约好餐后在沙滩上席地而坐,借月长谈。邓敏在开车来的路上想象过她们或行或坐在沙滩上的视觉冲击力——三个精致优雅、美艳不可方物的年轻女人形成的风景线,应当远胜月亮的吸引力。

但是,谁都没再提在沙滩上走走或坐坐的话题。她们像往常一样拥抱告别,顾杏甚至给了邓敏一个轻吻。

肯德基烤箱嗡嗡作响的声音被嘈杂的人声掩盖,候机厅的这家店里挤满了人,丁杨和肖可语不得不放大音量,才能听清对方的话。

“不就是出几天差嘛,你知道我心里时刻都在想着你。”丁杨很少说得这么肉麻,“你是我生活的动力。”

“哼,学会油嘴了。”肖可语不冷不热,“我当初在派出所的时候调解过很多家庭矛盾,每个男人都跟我说,他正在为欺骗妻子感到愧疚呢。”

肖可语说得有些夸张,但丁杨无法回避的一个事实是:男人只要有了事业心,便无法旁顾;而女人的心,不说有七窍吧,至少也有三瓣,一瓣事业,一瓣家庭,还有一瓣在丈夫身上。一个再有事业心的女人对丈夫也是看得很紧的。

丁杨只能说:“能告诉你的高媛一定跟你说过了,我可从来不会欺骗你。”

“可是,天才黑客以及他们背后的机器人大军比我重要。”

“怎么我觉得你的语气有点儿酸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你昨天的工作方式,危险比哪个都大!”

“以后不会了。”

“知道你这是第几次逃婚吗,丁杨同志?我觉得,你真的很喜欢活在虚拟世界里。”

丁杨还想解释什么,肖可语摆了摆手:“几点的飞机?你是在汉洲订的机票吗?”

“这可冤枉我了,送专员来机场的时候我才知道其中还有一张机票是我的。”

显然,昨天晚上被蒙在鼓里的并不只是她一个,应该加上季亚明、高媛还有丁杨自己。侦查专员非常认真地对待保密问题,不过还没失却人情味,知道这是中秋节,提前让人将肖可语接来送机。

肖可语毫不怀疑,丁杨今天的计划上级早就定下来了。不管他或她喜不喜欢,这次南都之旅势在必行,唯一的问题是时间有多长……

代驾员将那辆光洁可鉴的敞篷跑车开了过来,邓敏抚摸了一下车身,庆幸她们没有见到她的车。因为她们是顾杏和乔曼儿,她们总是想当然地认为她应该低她们一等。

接近居住的小区时,邓敏将代驾赶下了车。她拿起手机查看微信,从铺天盖地的祝福和晒欢乐团圆的视频里,找到了男友的留言:“少喝酒多吃菜,留出胃口还给爱。”

真是温柔体贴,只是似乎耐心不足。不过,她既然已经回来,不妨马上告诉他。信息刚发出去,男友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自己正在门口的书店里。

绕个小圈,刚停下车,一个男人,仿佛洞穴被人侵犯潜逃出来的鼹鼠,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车里。邓敏早就习惯了,回头看他一眼,他则很惬意地招呼一声:“嗨。”

停好车,乘电梯来到自家门前,邓敏解除了安全警报,让男友先进去。他亲热地搂着她的腰,笑容很灿烂,充满孩子气,似乎毫无戒备之心。就是这样的神态让她着迷,像火一样吸引着她这只飞蛾。邓敏扔掉手包,扑在他身上。

“你不洗洗吗?”

邓敏脸上升起一朵红云。“你等着啊。”

他松开手,将她推进浴室,等了一会儿,返身取出一根胶绳,挽了个圈,将两头打成死结,用力扯了扯。他轻轻地推门走进浴室,邓敏已经洗漱完毕,身上穿着白色的睡裙。

“闭上眼睛,”他轻声说,“转过身。”

他一定新买了项链,要送给她一个惊喜。她心里荡漾起幸福和甜蜜,感觉到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脖子。

他将胶绳挽在钢管上,锁住她的脖子,迅速绞拉上去。邓敏被男人紧抱着,失去了反抗的机会,又增加了重量,“咯”的一声,胶绳很快勒进脖子……

接着,男人开始做清洁工作。

他跟这个女人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月,用的是化名,并确信自己没有在小区监控里留下真实面目。他在这里伪装的面具以后不会再用了。但是,他得确保不留下指纹、毛发和衣物纤维。他会清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包括下水道,甚至存水弯,把管道里堵塞的异物清除干净。

两年前,他跟父亲编制了一个虚拟外汇交易平台,遭到警方清剿,父亲在围捕中死亡。此后,他格外注意每到一地都不留任何痕迹。一年前,他寄居在舅父家里,尽管步步小心,还是露了马脚。那是他第二次败走麦城。他碰上的依旧是老对手丁杨。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情况越来越糟糕,他想逃往缅北,但在那里他只能沦为诈骗团伙赚钱的工具。后来,他父亲的朋友陆铁骑联系上他,说南都的一个大客户看中了他,只要他按大客户的要求做,就可以移居海外。

于是,他跟陆铁骑见了一面,摇身一变,成了数据主义者。按照大客户的说法,网络技术就是要维护信息自由分享的权利,这一权利高于一切。他接受了这个说法,一边受大客户的指挥,一边向小黑客无偿地传授网络黑产技术,幕后指挥他们从事犯罪活动。三个月前,多家公司遭到关停,软件遭到清剿。两个月前,警方围剿了他隐藏的服务器,幸好他当时不在那里,否则一切都结束了。

大客户并不打算收手,指示他进一步开发新型诈骗软件,进行更大规模的破坏活动。不过,他已经不再惧怕警方的打击,因为他找到了很好的隐身办法,还有前景光明的退路。

想着这些,他继续用吸尘器清洁地板和家具,把冰箱里剩余的食物倒进垃圾袋里,洗了床单、枕套和脚垫。在他离开时,邓敏的房间又还原成一个独身女人居住的样子。只是,在一些关键的角落或缝隙里会留下几丝别人的毛发或纤维——警察一定会发现它们,那是他从咖啡馆、马路或电梯口收集来的,总之不会有他的DNA。

临走时,他简单地化了装。回头看了一眼邓敏,真悲惨,这不是她应得的。她非常善良,还那么美丽,跟她做爱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她也很聪明,很勤奋,在一个尖端网络技术公司做到了机要职位。这一点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如果她听他的话,将是一个双赢的结局。

可惜,她太珍惜自己的羽毛。他刚想将她家光缆连通的数据释放出来,她就觉察了,而且对他进行搜索,调查他的身份。这样可不行。

驶上绕城高速,他加快了车速,一路向北。经过两省间的收费站,他下了高速,驶过一条小路,再转入机耕道。前面不远有一座水库,他将从公寓里带出来的垃圾袋扔了进去,与邓敏的一切做最后的告别。

第二章“凯撒大帝”

三天后,南都市。

踌躇满志的丁杨站在专案组办公室的窗口,望向城市五彩斑斓的夜景。几十个小时的不眠不休,总算有了结果。

“行动结束,一定陪你逛逛南都。”南都市公安局网侦支队副支队长计智兴奋地说。他是专案组的负责人。说实话,原来他觉得公安部派丁杨前来指导,纯属多此一举,但丁杨到来仅仅三天就发现了重要线索,又令他非常佩服。

丁杨可不想逛什么南都。这次的抓捕对象不一定就是打科技园主意的人,更不是那个挑战者。三天的侦查,虽然发现了一帮黑客,而且形成了严密的犯罪链条,但他们玩的是小偷小摸的把戏。他总觉得背后真正的大鳄没有现身,大鳄或许正是那个打科技园主意的人,他一定埋下了更深的伏笔。

“统一行动就要开始了。”计智催促丁杨动身,“别担心,行动不会出问题,这回你可是立大功了。”

丁杨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只是配合做了一些摸排而已,功劳是你们的。不过,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别预感预感的了。”迎面走来一个便衣,外形像只巨型玩具熊,还有一双爱笑的眼睛。“祝贺您,老同学。”

他叫梅小刚,跟丁杨是刑警学院网侦短训班的同学。梅小刚闪开身,身后是一个面相精明的中年人。梅小刚介绍:“刑侦支队长石坚,这次行动的现场指挥。”

石坚热情地握住丁杨的手:“丁专家,这次真是多亏你了。”

抓捕计划是早就拟订好的,石坚的指令也早就传达下去。所谓指挥,不过是在电子指挥屏前向丁杨介绍各组的具体实施情况。

这次抓捕分三组同时进行。一号目标网名叫“一灯大师”,住在城东区一座老居民楼里。二号目标网名叫“被宠坏的坏小孩”,在城西圣堡小区。侦查发现他俩曾经在网上有过接触,探讨过跟诈骗和勒索有关的问题。三号目标定位在蓝晶科技园南面的一所房子,登记在一对名叫朱强和刘小碧的夫妇名下,证据显示,夫妇俩以及一个叫王冲的年轻人都用李昕朋这个化名收取过诈骗所得的赃款。

三个目标都被顺利抓获。一号目标“一灯大师”二十二岁,从内地“南漂”过来已经两年多,并不是几进宫的角色。面对丁杨,他表现得相当侮恨,对犯罪过程供认不讳。他帮人控制僵尸网络发送过垃圾邮件,开过非法网络药店,这次他从黑客论坛里免费获取了一个攻击软件,软件编制人叫“凯撒大帝”。他不知道“凯撒大帝”的真名,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只知道那人很擅长病毒攻击和敲诈勒索。

被他攻击过的网站中,有不少在线网贷平台。他首先跟平台的员工聊天,了解平台的日程安排。他会在平台网站最忙碌的时候进行活动,装扮成联络业务的用户混在数十个来来往往的IP里,以迷惑那些有能力找出他位置的人。然后,他把自己的线路连接到平台加密的员工考勤通道里,伪装成员工身份,从加密通道连接到平台网站上,从网站内部发起攻击。

为了拿到酬劳,他在境内外找了两个相互联系的代理人,也就是“钱骡”。钱骡把现金转成虚拟货币,从境外提出来,再变成现金。这个步骤虽然需要一定的手续费,但可以逃过国内银行的监管。

二号目标“被宠坏的坏小孩”的情况也差不多,他的软件同样来自“凯撒大帝”。据他说,此人在地下网络论坛里是个传奇式的人物,但具体参与了哪些犯罪活动,他一概不知。

三号目标有点儿麻烦,虽然抓到了,却没找到任何证据。刑警冲进去的时候,朱强夫妇的电脑里没有硬盘,网线是断的。丁杨怀疑他们提前得到了消息。

即便如此,这次行动也可以说是成效显著,不仅摧毁了一系列窝点,最关键的是暴露出了幕后的网络大鳄——“凯撒大帝”。

梅小刚对丁杨越来越佩服。这位同学只用了三天,就在南都掀起了一场净网风暴,接着抛出一个推测:这些诈骗或勒索活动,不仅是数据主义者在免费推销黑客技术,而且有某个顶级黑客在推波助澜,比如“凯撒大帝”,甚至在“凯撒大帝”的身后,还有更大的团伙。

这是丁杨的疑问,也是梅小刚心里最大的疑虑,是他未说出口的秘密。有几次,他差点儿把秘密给说出来,差点儿说出那个他触摸到的若有若无的信息,那个渗透、游走在追踪程序边缘的代码。他常想,如果他大胆地说出自己的疑惑,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他看了看坐在副驾驶的丁扬,至少,他可能就不用来了。

汽车进入蓝晶科技园,在一栋小楼前停下,白底蓝字的“芯导科技研究所”招牌前站着一位美女。照面的瞬间,丁杨一愣,这个女孩儿的脸相有点儿眼熟,好像是汉洲的某位同事,又或者是某个影视明星,也可能是他参加过的某个重大活动上的迎宾。

“我叫乔曼儿。”美女伸出手,冷淡又不失礼貌地跟丁杨握了一下,带他穿过过道,进入一间会客室。这里一点儿也看不出是尖端通讯芯片研制重地的样子,明亮宽敞的空间里居家风格的摆设,显示出宾至如归的味道。丁杨事先了解过,这里就是研究所的核心,汽车进来时经过的层层岗哨都表明了这一点。如果他不是拿着公安部的介绍信,是不准进来的。

在沙发上坐下,丁杨打算开门见山提出问题,却注意到乔曼儿的左胸别着一个黑色的蝴蝶花。

“这个时候来打搅,真的很抱歉。”丁杨说。

乔曼儿怔了怔:“哦……只是心情不好而已。”她不想用私事打扰接下来的谈话,但她不能不佩服丁杨眼光敏锐。那个黑色的蝴蝶花确实代表哀悼,对象是她的闺蜜邓敏。

“那我们开始吧,来意在电话里说过了,不知您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帮助?”

乔曼儿耸了耸肩:“据我所知,自研究所成立以来,黑客攻击就没有停过。通常,懂些皮毛的孩子总是把我们当作假想敌,以攻击我们为荣,有的还公开炫耀,但真正破解我们的防火墙,或者逃过过滤软件的还没有过。”

“能查查记录吗,现在?”

乔曼儿摁了一个内部通话键,同时说出自己的名字。听了她的要求,话筒里立即传来键盘声。很快,墙上的显示屏亮了,跳出一行行数据。乔曼儿盯着,眉头越蹙越紧。“奇怪,最近两三个月的攻击总量有所减少,但引起防火墙反噬的攻击却大幅增加。对那些以欺诈为生的小黑客而言,这种攻击力度未免也太强大了。”

丁杨意识到,这条路走对了。“你们会追踪攻击者的地址或者对方使用的软件吗?”

乔曼儿摇摇头:“通常不会反追踪,黑客攻击都采用匿名方式,追查起来耗时耗力。我们会确保自身安全,但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耗费精力。”

“那就是说,攻击痕迹一定还在,对不对?我是说那些独特的攻击手法、独特的编程代码,每个黑客都有他的个性。”

“我没办法立刻回答你,我们必须清理每一次攻击数据,这得花点儿时间。”

“能不能把攻击痕迹复制给我们?”

“当然可以。”乔曼儿说,语气中透露出她想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丁杨解释:“我们储存了各类黑客的攻击痕迹,或许可以鉴定比对它们的同一性。”

“这是个好主意,但我希望你们能分享鉴定结论……”乔曼儿的双眼亮了,“哦,我知道为什么觉得你的口音很熟了,你是汉洲的……”

她突然住口,仿佛意识到泄露了个人隐私似的。但她看向丁杨的眼光变了,之前的那种冷淡,完全没有了。

返回专案组,丁杨给汉洲打电话,请高媛把汉洲方面的监控资料以及他最近发现的那个数据主义者的代码发过来。丁杨将所有数据输入系统进行比对,南都行动的数据没有类似的蛛丝马迹,倒是汉洲的资料与攻击芯导研究所的痕迹比对出相似性,而且追溯到同一发出地。

这个结果出乎丁杨的意料。他对资料重新进行分析,发现自己之所以很快注意到南都的网络犯罪线索,是因为黑客的犯罪方式还停留在去年甚至更久以前,用的是过时的手法。计算机对信息只能进行固化的筛选,寻找其中的关联性。如果有升级,或者产生变数,则会漏掉——那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丁杨又将研究所的攻击痕迹筛查了一遍,没找到任何与变数有关的信息。再次审视高媛提供的监控资料时,他注意到一个矛盾,他给上级的情报里提到的“通讯协议漏洞”,在南都警方的侦查卷里丝毫没有涉及。这又是一个出乎意料。他突然明白了张超专员调派他过来的部分原因。

这是个重大发现,他得找个信任的人讨论。张超曾经嘱咐他,涉及侦查机密和有关决策,可与计智商量。他想了想,决定避开梅小刚。

丁杨离开公安局,来到海洲路对面的怡兴咖啡馆里,点了一份牛排意粉和一杯浓缩咖啡慢慢吃着。计智匆匆赶了过来。“芯导研究所的美女乔没有让你们难堪吧?她可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

“你先看看这个。”丁杨拿出两张打印纸递给计智。

“凯撒大帝?你确定两处出现的网名是同一个人?两地的攻击都源自这个地方?那我们还不马上……”计智一边阅读,一边发出一连串疑问。他脸上的表情有一种让丁杨不解的轻松,矛盾的是,统一行动的成功反而让他更紧张。也许敬业的人就是这种奇特心理,困难让他们更加专注而投入。

丁杨已经登录公安综合平台查过了,高媛监控到的攻击定位和研究所遭受攻击的路径源头位于一个生活小区里,住宅的所有人叫马天勇。马天勇在国外,他把房子出租了,租客叫邓敏。几天前,邓敏吊死在浴室里。

小区位于蓝晶科技园东侧。刑警吴啸峰就在停车场等着计智和丁杨,随后一起坐电梯上楼。丁杨注意到,消防间和电梯内部的监控摄像头都被取走了,只留下一个孔洞。

一名小区物管员迎上前来:“几位领导想看什么?”

“看看死者的私人物品,比如电脑或者其他电子产品。”丁杨说,“请为我们作证,如果对办案有用,可能要登记带走。”

卧室整理得很干净,几样电子产品都集中在一起。丁杨戴着白手套,摸了摸书桌,电脑还在原位,勘查现场的刑警只是把便携式电脑、平板、游戏机堆在书桌上而已。

丁杨站在书桌前,盯着显示器,想象邓敏一边打开台式电脑,一边摆弄便携式电脑,可能还有平板。书桌足够宽大,除了固定的台式显示器,再摆两台便携式电脑绰绰有余。为什么要同时使用笔记本和台式电脑呢?

台式电脑是内存足够强大的商务机,拥有处理大型编程的功能,插入的网线是专用光缆,是邓敏这个网络技术研发公司机要员的常规配备。旁边的便携式电脑却很普通,已有些年头了,像是大学时用过的。他记得侦查案卷里提到过,便携式电脑和平板没有最近使用过的痕迹。也许书桌上还摆放过另一台内存强大的便携式电脑,这也就意味着,邓敏“自杀”时房子里还有其他人。

他轻轻挪走书桌上的其他电子产品,在桌面上撒上痕检用的莹光粉。如果桌面上摆过另一台便携式电脑,特别是长时间、同一人使用同一台便携式电脑,那一定会留下它独特的痕迹。找到这个痕迹,丁杨的猜想就有了依据——有人在这里使用便携式电脑,借用邓敏的专用网络光缆,对研究所网站发起攻击。

“你这是干什么呢?”吴啸峰站在卧室门口,手中拿着两个透明物证袋,里头是两颗药丸和包装的碎片。

丁杨接过他手里的物证袋,仔细端详着粉红色的药丸。“我想这起案子恐怕会改变定性,它一定跟我们要查的事情有关联。”

“什么意思?”计智问。

“我只是想,邓敏没有自杀的理由。”丁杨晃了晃手中的物证袋,“从事她这种工作的人都很忙,很累,很入迷,性冷淡的不在少数。我想,邓敏也是其中之一。但她又很爱某个人,有对未来生活的激情,那她为什么要自杀?”

“你觉得是他杀?杀她的正是我们在追查的人?”

“当然,仅凭这点儿东西,不能说明问题。”丁杨转向吴啸峰,“对现场的进一步分析,还要麻烦你。我和计支先走了,我得回去看看接入这里的光缆发生了什么事情。”

吴啸峰一头雾水,难道网络光缆会像公路、航空、航海线路一样,保留以前的运行轨迹?

丁杨眺望着远处绿树掩映的英雄纪念碑尖顶,分别给肖可语、高媛、季亚明打电话。他跟两位女性的通话频率很高,每天至少一次。一个维系着爱情,一个则因为工作密不可分。

跟季亚明通话,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他刚到南都,向支队长报平安。今天,老季给他发了信息,询问工作进展,他不得不回复。

“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呀,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了呢。”

“怎么会?只是因为工作没有突破性进展,一些小事我觉得没必要烦您耳朵。”

“南都的请功报告都送到我手里了,还说没进展?”季亚明顿了一下,“你是说一直没找到‘通讯协议漏洞’和那个‘数据主义者’的踪迹吧?”

“是啊,一网撒下去,抓到不少,但都是些小鱼小虾,没有我预想的人物出现……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攻击芯导科技研究所的痕迹与高媛追踪的路径高度一致,还跟一起命案有关联,这应该是条重要线索。问题是,我不太了解现在的网络通讯技术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比如5G,甚至6G,能对我们已经掌握的犯罪手法做出什么改进。我不想胡乱猜测,如果像我理解的通讯升级一样,那我们所做的事情还远远不够。而且,就我发现的‘通讯协议漏洞’来说,我们的思路永远赶不上犯罪的升级。”

“哦,我听高媛说起过,肖可语有个姐妹在蓝晶科技园担任高管,能接触到最新研究成果。她或许能提供你需要的技术资料。”

“哪家公司的高管?”

“具体我也不清楚,你问问肖可语不就知道了。”

挂断手机,丁杨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支队长说得对,他不能只想着自己喉里的鲠,抓获达一路又能怎样呢?不论达一路,还是那个打科技园主意的人,真正的幕后推手是“需要”,真善的需要推动科技和社会的发展,邪恶的需要滋生犯罪,而捍卫真善的需要则是警察存在的意义。

想到这儿,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丁杨的脑海里。既然通过研究所的攻击痕迹追查到邓敏家,那么“邓敏家”就是这个嫌疑人的“需要”吗?结合这一“需要”,能不能反查到同一攻击痕迹的其他路径呢?

丁杨迅速行动起来。他将攻击痕迹附着在嗅探软件上,紧盯电脑屏幕看了几个小时,晚上十点钟,终于发现了一个让他脊梁骨发冷的事实。嗅探软件追踪到又一个攻击研究所的路径源头——入户ID。对于网络用户来说,这个ID是唯一地址,即使能更改数据,但定位是无法改变的。

那个地址也位于一个生活小区,租房的女孩儿叫顾杏,登记的工作单位是硅光科技公司,毕业院校一栏里填着跟邓敏一样的信息。

“需要”,几乎完全一致的犯罪“需要”。

石坚一脸沉郁地听完丁杨的汇报,两道眉毛紧紧皱起,在眉心连成一线。他从县局局长调任支队长不过一年,几乎每天夜以继日地工作,头发已熬得花白。

“你关于邓敏属于他杀的怀疑,我们非常重视,正在开展深入调查。”他拿起凉茶啜了一口,似乎索然无味。“目前还没有进展。现在你说在邓敏家待过的人,或者说杀邓敏的人去了另一个小区,请你告诉我,除了你说到的那个ID,还有什么证据?”

丁杨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一时无法说服面前这个缺乏网络常识的领导,只得将张超留下的信函递过去:“我的任务是协助办理网络犯罪案件,但上级对我还有特别交代。这是我来南都前,上级给我的机要信函,我从没拿给别人看过,直到现在。”

石坚取出信封里的公函扫了一眼:“通讯协议漏洞?我是外行,丁专家,你想要什么,直说吧。”

“我想要一个调查小组。”

“能给三个人,你就满足吧。从石支手里要人比要他命还难。”吴啸峰看着挤在狭小的临时办公室里的其他三人:丁杨、特警队的申大头、鉴识中心的魁哥。

“我们可不懂网络。”申大头带着南都味的普通话听起来挺有乐感。他是在停车场下车时被丁杨相中的。身材魁伟,腮边是大片青色的胡茬,一副标准的纯爷们儿形象,丁杨立即决定要他。但是,他一走进办公室,丁杨就有点儿后悔——申大头对自己的纯爷们儿形象仿佛过分在意了。

“除了拳头,你还懂什么?”魁哥撇了撇嘴。魁哥戴着一顶太阳帽,身材瘦削,一双眼睛稍微突出,时刻露出一副有如鱼类般好奇的表情。他是这个小组里唯一由石坚安排的人。

“网络的事由我处理,但你们要知道一些基本常识。”丁杨说着,拖动鼠标,点击屏幕上的一个图标,开始播放视频。“别以为网络犯罪都发生在网上,它跟传统犯罪密不可分。我为什么找上你们,除了我的调查对象跟邓敏自杀案有关,还有这句话。”

屏幕上显示出一张A4纸,几行字是用打印机打出来的:“人是一张网,家是一张网,城是一张网,世界更是一张网,要沉浸其中,必先游离其外。”

“是寄来的?原件呢?有没有其他痕迹?”魁哥条件反射似的问。

“除了指纹,你还懂什么?”申大头终于找到了以牙还牙的机会。

除了申大头,没有人笑。

“是挑战者在黑客论坛里说的,当然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丁杨说,“这是数据主义者的格言,意思是小至一个家,大至宇宙,都由数据流组成,任何现象或实体的价值就在于对数据的处理。这或许在暗示我们怎么找到犯罪嫌疑人。”

“嫌疑人?”吴啸峰问,“就是从邓敏家拿走便携式电脑的那个?”

丁杨犹豫了一下:“不排除这种可能。”

申大头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可我们无从下手啊。”

“确实。”丁杨站起身来,踱到窗前。“但这句话一定指向什么,只是我们没有看出来。”

“那我们要从哪里着手呢?”吴啸峰只不过是把申大头的陈述句变成了疑问句。

“大头,你去调查她的朋友圈,看看她最近接触过哪些人。啸峰跟魁哥再去一趟邓敏家,看看还能发现点儿什么,比如她的日常生活习惯,比如戴什么首饰,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诸如此类,顺便再查一下她的财务状况。哦,还有,在原来走访的基础上,你们要扩大调查范围,看小区里是不是有人见过邓敏和其他人在一起,尤其是男人,年轻男人。”

丁杨等待吴啸峰反驳:他已对邻居、小区保安进行过询问。但吴啸峰并没有,只是简洁地点了点头。

三人走后,丁杨紧盯着屏幕上的那句话。“游离其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邓敏家的攻击痕迹确实显示出某种丁杨熟悉的东西,难道那个挑战者真的跟邓敏的死有关系?他对凶手有个初步判断,凶手不是对邓敏的美貌,或者跟邓敏一样美貌的女性感兴趣,而是出于其他原因,这个原因应该也不是钱财。

凶手绝不会只是个小偷。小偷不太可能在实施盗窃或抢劫杀人后,再把现场伪装成自杀。拿走首饰和室内所有钱财,只是他杀人后产生的疯狂念头的一部分。

凶手处心积虑,事前做过周密的谋划。但丁杨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做。如果他是使用便携式电脑攻击研究所的人,他有什么理由杀了她,毁掉自己的隐身据点呢?

凶手一定很年轻,而且长相英俊,他设法取得了邓敏的欢心。当然,男色这一招用在邓敏这种女性身上并不完全靠谱,最重要的手段还是花钱。邓敏身上没有任何首饰,凶手杀害她后,很可能拿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么,这些首饰会不会出现在另一个女孩儿身上呢?

一定会的。他拿走了邓敏所有的钱,再用她的钱去换取另一个女孩儿的信任。但是,丁杨没有看到过邓敏佩戴的首饰,即使那些首饰戴在另一个女孩儿身上,他也认不出来。不过,那些首饰很可能十分昂贵、时尚,让女孩儿在自己的圈子里十分长脸。这样的话,调查中应该会有所反映。

丁杨急于找到硅光科技公司的顾杏确认自己的想法。

汽车进入高新技术区,丁杨突然改变了主意。不能去她单位,否则顾杏会觉得这是种冒犯,会将她彻底得罪。

他在公司门口找了家咖啡馆,坐进二楼靠窗的卡座。他和女白领打过交道,他相信顾杏会喜欢他的安排。打开便携式电脑,丁杨通过咖啡馆的无线网络上了网,搜索顾杏,没找到任何公开消息,这就是在高端网络科技公司工作的好处。

不过,通过关联搜索,丁杨还是找到了顾杏在公司网站发布的两张照片,一张大头照,一张身着白大褂的工作照,工作照里的顾杏,白帽、白褂、白手套捂得挺严实,但丁杨还是看到了她的耳环和项链,白金链子下的吊坠若隐若现,微微闪光,可以确定镶着一颗钻石。

看看临近午餐时间,丁杨用手机拨通了顾杏在公司的电话。自我介绍之后,对方明显很意外:“警察?汉洲的?”

“是的,我现在借调在南都市公安局,有些业务上的问题想向你请教。”

“懂业务的人很多,为什么特别找我呢?”

“当然有工作上的考虑。放心,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影响。午休时间来门口的咖啡馆,一起吃个简餐怎么样?”

“好吧……不过,我必须先安排一下手头的工作,稍后再给你回话。”

她挂了电话。丁杨想,接下来她也许会向南都的熟人朋友打听他的情况,或者上网查询同名同姓的人。丁杨真想直接告诉她,无论她怎么查,恐怕都会失望。

接到丁杨的电话,听说对方是公安局网警,顾杏就在恐慌和犹豫中徘徊。为了平缓自己的情绪,她在卫生间待到下班,盲目地拿着手机搜索丁杨的情况,结果一无所获。

走出公司,街头起了风,眼看要下雨的样子。她觉得这是个逃避的理由,但又想到丁杨不会轻易放弃,闹不好会直接来公司找她,只得调整好心情往咖啡馆走去。

雨说来就来了,几乎扫着她的脚跟,将她赶了进去。她并没有去二楼找丁杨,鬼使神差地找了个卡座坐下。咖啡馆没什么客人,收银员埋着头,几乎看不见身影。服务员过来问她需要什么,顾杏莞尔一笑:“谢谢,不需要什么,我只是来避避雨。”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丁杨应该还在楼上等着吧,他会不会等得不耐烦?如果他下楼,会一眼看到自己。顾杏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掏出电话拨号,同时勾下头去,尽量压低声音,把她来见警察的事告诉了对方。

她听从了对方的劝告,坚定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警察就算是找到公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一次不小心而已。她微微有些颤抖着,转出卡座的瞬间,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顾女士,耽误你几分钟,可以吗?”

顾杏无奈地回身:“丁警官……”

丁杨从口袋里拿出证件的一个角,顾杏显然注意到了,但她摆了摆手,表示没有必要。丁杨近距离端详她,觉得她和照片上的差距比较大,不是相貌,而是气质。信息技术工作需要冷静、理性的头脑,可她更像一个保险推销员。无论她做的是什么工作,丁杨能确定她并不富有。之所以这么说,不只是因为她的穿着,更多的是因为她的神态和俏丽的容颜流露出一股子低俗的媚意,而不是高贵气息。

两人又回到卡座坐下,服务生送来咖啡。丁杨决定先从职业开始发问:“你在单位负责什么工作?”

顾杏的嘴角明显抽动了一下:“这跟你办案有关吗?何不直接一些呢,我真的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丁杨感受到对方的敌意。“问一个问题,你家是不是安装了公司的专用光缆?”

顾杏面色一沉,仿佛丁杨说出的每个字都对她造成了伤害。丁杨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精致耐看的面容上,他不是一个预审高手,却也知道通过表情了解对方的内心活动。

“为什么问这个?”顾杏喉咙发紧,“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家的网络出现过异常吗?或者有外人使用过?”

“你是在暗示什么吗?”

“只是提醒,我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些跟你有关的问题。”

“说到提醒,那我不妨告诉你,我家的光缆是保密的。你找我就这事?”

丁杨点点头。他静听着楼下的声音。怎么还没来呢?他刚才跟申大头联系过,希望他过来配合自己。他太缺乏跟女人打交道的经验了。申大头这样的纯爷们儿,也许能把对方镇住。

“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顾杏站起身。

丁杨没话找话:“听你的口音,你不是南都人?”

“像我们这样的公司,没几个是本地人。”她说,“我真的该走了。”

“我送你。”丁杨说,“你毕业于阳华理工大学吧?那里的信息技术专业很出名。”

“才不是呢,你平时都是这样跟女孩儿聊天的吗?”她笑了。

“你是哪里人?”

她没有回答问题,撩开门帘,向他挥了挥手,往外面走去。

顾杏开的是一辆保时捷敞篷跑车。保时捷向南拐上海滨大道的时候,丁杨差点儿上了当。他不敢跟得太紧,想右转上三环高架,在前面等她。但是,她又左转进了明洲路,向西绕回了蓝晶科技园的东侧。

丁杨接受过跟踪训练,虽然没多少实践经验,却明白跟踪的原则。上高架前的一瞬间,他又改变主意,让自己的车和顾杏的保时捷之间隔着两三辆汽车的距离。最后,顾杏拐上了蓝晶路,从科技园的东门进了一片幽静的小区。

丁杨正要跟进去,保安室突然断电,电动闸门成了一块废铁,横亘在他面前。丁杨眼睁睁看着保时捷消失在小区曲里拐弯的通道里。正是餐后午休时间,许多行人和车辆都被堵在门口,有人冲着保安吼,有人还在抱怨手机信号没了。

丁杨赶紧拿起手机,左上角“中国移动”四个小字变成了“无信号”。他急得猫抓似的,却无可奈何。就这样过了十分钟,保安室又撞了鬼似的突然来了电。

丁杨让匆匆赶来的申大头守在门口,自己循着保时捷消失的方向在小区里低速行驶,寻找顾杏的踪迹。十分钟,可以做很多事情,小区不大,但藏匿一人一车不难。丁杨泊好车,决定守株待兔。

顾杏没回公司,她跑到这里来是准备见什么人吗?会不会是某个男人?会不会是曾跟邓敏居住过一段时间的那个人?顾杏驾驶的是一辆保时捷敞篷跑车,这让丁杨颇感意外。他本以为她一个“南漂”白领,至多开辆丰田科罗拉或者本田思域。他的第一感觉是顾杏结交了一个有钱的男朋友,车是男友送给她或者借给她的。

丁杨一边思考,一边观察周边的环境。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快步跑到自己的汽车旁,当保时捷再次出现时,他刚刚钻进驾驶座。保时捷从他的车边驶过时,丁杨瞥见了司机的侧影:不是顾杏,是个男人。侧影一闪而过,不过,基本印象应该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个子较高,鬓角很短,鼻梁上架着一副超宽的太阳镜。令人沮丧的是,只是侧面匆匆一瞥,他并没有真正看清男子的相貌。

保时捷向小区门口驶去。丁杨一边迅速跟上,一边拨打申大头的手机,没有信号,通讯显然是被故意截断了。他加速往前冲,但还是慢了一步。保时捷刚出门,电力又断了,他被拦在门里。一切设计得如此准确,如此严丝合缝。前一次,丁杨还能保持冷静,但这一刻,他突然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狂怒地冲电动闸门外喊:“大头!追上去,那台保时捷!”

申大头正一脸茫然地张望着,听到丁杨的呼喊,跨步钻进汽车,警笛尖啸着冲上街头。

电力仍未恢复,丁杨掏出对讲机,向石坚做了汇报,请求全城盘查。但他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

(载《啄木鸟》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