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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1年第6期|王占黑:韦驮天(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21年第6期 | 王占黑  2021年06月02日11:52

附近几条街遭了贼或出了人命,我敢保证,头一轮敲定的嫌疑犯里少不了我。过年前,靠西那栋楼丢了狗,民警来敲门,我说我住东头,隔着一条小马路呢。民警只问,去过吗?我点头。见过一楼的黄狗吗?我说挺凶。他又问,自己骂过什么不记得?我想起那狗朝我乱叫时,旁边还有一双半开半闭的眼睛。民警提醒我,你威胁他要吃狗肉。我说我们那人人都吃。他看了我一眼,我很想笑。要不是什么肺炎,回去吃过几顿都数不清了,谁有空背这锅。

几天后我再去,黄狗套着新打的铁链坐在门口,紧挨穿套装睡衣的老男人。他斜眼看狗,狗一个猛冲,我车头倒了,地皮轰起一层灰。我捡起纸盒上楼,男人的骂声紧跟,我听不懂,倒背得下了,依样画葫芦还给他。他住的这栋,我比自己住的还熟。底楼除了他还有户老太太,家具和人一样,下雨天散出很重的霉味。二楼养泰迪,没个狗样,常被楼下那只吓到发抖。三楼窗台的仙人掌下一秒就要掉下去。四楼两扇防盗门外加装了铁门,很像监狱。五楼我不熟,总是心急略过。到了顶楼,跨过一块红地毯,再一块格纹地毯,那姑娘东西最多,治痘的,美白的。真舍得花。每次只开一条缝,我连面也没见全,怀疑她岁数比“姑娘”要大得多。

我问同屋,要被发现记性这么好,会不会什么也没干就给抓进去了。小虎说,这有啥,慢慢适应,我还给当成小三呢。男的跟女的吵得正火,见我敲门喊女的名字,一口咬定女的跟我乱搞,那女的眼盯住男的,手指着我大喊,我有毛病啊,搞这种瘪三?跺着脚就开始哭,哭里带点干呕。他模仿那女人的口音和动作,叫正在吃饭的人统统笑倒,他又补一句,这种年纪,送我都不要搞。军军问,那倒贴呢?小虎闭上眼,伸开胳膊说,为了钱,我可以忍。

屋里六人,除我和老李,都一个地方来的,跑的是分开的片区,一天难得在路上见一回。我来头几天,每到晚上,他们总追问深圳的事,赚得多吗,对外地人好点吗?我说不出,他们就开始叹气。军军说,好点就不会走了。老李说,出了村口,哪儿都一样。他年纪最大,有家有室,据说还做过生意,赔了血本。老李开了头,几个人就开始瞎聊,一开始总讲不顺心的事,工资欠了,被老乡骗了。慢慢也讲到些开心的,网恋、做保健、老板做梦也想不到的绿帽子。一说这些,屋里笑着笑着,慢慢就起了呼声。好事容易发梦,老家的老人都这么说。

刚来那阵特别难,打电话多半会被挂掉,又不敢学人家放下就走,只好一遍遍打。直到有个姑娘接了,我说送货,她问,那怎么显示房产中介,还广东的?我说不好意思,刚转行。她笑了,说现在经济是不景气,又提醒我赶紧换本地号码,你早被几十个人标记成骚扰电话啦。我听了挺高兴。于是问,你是404吗,能不能下来一趟。她说稍等,我给你开门禁啊。我央她,你能下来吗,我实在跑不动了。她问我大不大,我说挺薄,大概是本书。那放信箱吧,说完她就挂了。第二天我收到通知,自己因为拒绝上门被投诉了。

小虎说,别往心里去,投诉是个玄学,跟你干得好坏没关系。我慢慢体会到他的意思。比如你很热情的时候,吃进对方冷脸,你收一收热情,对方觉得你不够微笑服务。你想帮人搬进去,人怕你藏坏心,你不帮,又怪你服务不到位。反正事情总是从你想不到的方面来。我睡靠窗上铺,和对门的厨卫挨着。那晚,女人哐哐敲门,咬定我打手电偷看她洗澡。我说躺着看手机,是有点亮。她不信,喊男人出来,男人一出来,老人小孩也跟着出来。吵了几句,女人拿起电话就要举报。小虎骂,我们是群租,你们一家五口就他妈不是?三个数字将要按下,老李回来了。他把大伙推进门,拉下电闸,眼底一片漆黑,外面的骂声渐渐停下。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房间很大,大到像小时候老家的夜里,跑不到尽头,可识得出各种动静。对门重新放洗澡水了,楼上大人把小孩骂哭了,我的窗外是雨,雨里是“唰——唰”的大马路,大马路上面是“唰——唰——唰”的高架。地面、汽车和水打群架。以前我最喜欢,觉得这才是城里的声音,发动机去掉日夜的差别,也去掉无聊,可我后来又觉得没法去掉了。它催人睡着,静下来反倒不习惯了。直到有人“砰”一声撞了床脚,老李才想起推闸,一开灯,几只蟑螂吓得满地乱窜。老李说,群租房就是蟑螂窝、老鼠洞。六个人赶紧学蟑螂爬回床铺,重新灭灯。小虎搓着被撞疼的膝盖讲,要说刚没起过一了百了的杀心,也是句瞎话了。军军讲,老家四十万造四百平,这里四百万买四十平,怨不得他骂到最后就是一句滚。祝家大哥对堂弟说,我是真想回老家了。

那晚聊到最后,老李放了句怪话。他说,老李不好过了。具体的他不讲,也没人问。老李又提了一嘴,还是没人回话。我不知道别人是睡着了还是装的,反正我刚来,松不开这个手。过了几天,老李搬出去了,他说夜里看仓库,多挣一份,床位会转租给老乡。谁想肺炎闹大了,想出的出不来,想回的回不去,再没人接手他的床位。我们就把空酒瓶放过去,晾不干的裤头放过去,不知道我们床底的蟑螂有没有跟着过去。

年头上,老板撑不下去了,往门口贴了张告示:全场包房,免费上网,点饮料送零食。底下一行小字:早八点到晚八点。祝大哥看了很兴奋,说有暖气有宽带,还图啥。为了多占便宜,我们一下班饿着肚子就去。人确实少得像包场,老板随手一挥,就算量过了体温,仔细看,他挥的是空调遥控板,但没真开空调。相互理解噢,他说,不通风要吃罚款的噢。一人点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酸得倒牙。送的零食不好吃,但多吃也能顶饱。我觉得冷,跟老板要热水,老板说,维生素都破坏掉了,还防什么感冒?祝家兄弟倒是热血沸腾,一开打就往死里敲。老板斜着眼骂,小兄弟是证券交易所过来的啊?他俩扣着耳机毫无反应。我打不动,说实在,我是冲着按摩座椅来的,被敲得心怦怦跳,模模糊糊想起全智贤那天在小公园问我的好多问题。她两只手往胸前一碰,歪头冲我笑。我说不行,多少年没写过字了。她很激动,说只要会讲话会认字,就能写!磕磕巴巴聊完两回,我没问她采成了没,她也没问我写了什么。但她说那句话的表情总让我想起一个做传销的老乡,真得好像你只要去买彩票,就一定能发财。果然天一黑人就容易瞎想,我撒了泡尿,回来也开始噼啪敲键盘。祝大哥伸头喊我,玩啥呢,一起啊。我也假装扣住耳机不理他。刚开了头,想不好存哪儿,就先贴QQ空间,仅自己可见。我一上线,就看到“奔驰的宝马”也上线了。两个月了,盘子没回过我一条微信。好在从学会用QQ起,我俩就互相设置了隐身可见。我抖了抖他的窗户。隔五分钟,“奔驰的宝马”发来一个咧嘴笑。

你在哪儿?我问。

你在哪儿?他反问。

还能在哪儿,你跑了,猪奶奶的儿子儿媳天天来闹,老大说,你们要不去把人摆平了,要不把张玉盘找出来见我,两件事都不能,老大就把你带过去的老乡全开了。

妈逼的老狗,盘子问,现在还行?

我把盘子喝完酒最爱唱的一句还给他,“看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

也对,大学生嘛,机会多的是。他发来一个坏笑。

盘子一向这样,用得上我,就说我是大学生,用不上了,就到处拆我墙,说什么野鸡大专不如不读。其实盘子心里觉得哪都不算大学,只有他妹的江西师范才是正宗老牌。他说,我妹是大学,你是学院,能一样?我没话说,自己也从不觉得那个在我毕业后突然升格的学校和我有什么关系,反正啥也没教,啥也没会。毕业那年冬天,也是QQ上聊天,我跟盘子抱怨起步不顺。盘子问,你学的啥?我把求职那阵常用的几句说了一遍。听不懂,简单点。我说就是做买卖。那好办,来跟我干。我说凭啥。盘子甩出年终奖之后,我辞掉在省城刚找的工作,退了合租的房子去深圳找他。

一天一夜的上铺。我是个死人躺在棺材板里,不吃不尿,盯着天花板反复想盘子说过的话。他说上学就不该是个义务的事,一百个人浪费青春写考卷,出一个人才,剩下九十九个都是炮灰。也就你傻,他骂,一路陪到底,你他妈就是个顶级炮灰。盘子初中没毕业就出来了,各行各业都尝过,按他的话,闯社会才算真活着,所以他比我多活了五六年。我还记得盘子最后一次被老师批评是在历史课上。点着书上带四个蛤蟆的什么仪,盘子告诉全班,假的,测不了地震。老师生气了。盘子说,真的,网上都这么说。老师骂,天天就知道上网吧,有出息?你造一个我看看。第二天盘子没来,有人说他真去造什么仪了,从此再没来过。我下一次联系上他,他说自己在省城了,叫我去玩。后来是武汉、长沙、广州,每次都叫我去玩。他从不问我在哪儿,在干吗,单说他自己的事,不分好坏。一开始我挺委屈没机会开口,仔细想想,自己实在也没啥可说。有一天我在食堂边吃边看电视,正放到家属探监,我突然觉得我和盘子就隔着那扇透明玻璃窗,我坐里面,盘子每隔一段时间坐到对面给我打电话,五分钟,十分钟,打完拍拍屁股走。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火车到站了,我复活了。

在深圳见到盘子,他晒黑了,但西装笔挺,脸也尖了,不像个盘子。他说,放心,好做得很,这一片都是我们永新帮的。我看了眼问,哪片?他背后一头是特别洋气的楼,正门高得吓人,棕榈树以下全部是大理石柱子,天上才是一户一户的大阳台。另一头电线扎堆,掉漆发黄,窗和窗贴着面。两头接着,那里没给这里留一点面子。盘子展开双臂说,都算,一片是理想,一片是现实。我盯着现实看了好久,南方日头毒,晕乎乎总觉得回到了老镇子上。你别看不起,盘子说,手上有农民房产权的,才真住得起那头。说完帮我把行李提了上去。从底楼起,一模一样的白衬衫挂满了走廊,我想起拥挤的镇中宿舍,积了多少轮男学生的汗臭脚臭,浑到让人忘了在里面住过多久,要干什么。盘子喊我一起住顶楼,说上天台抽烟舒服。我说不抽,只跟着去吹风,确实舒服。之后一年,我常去天台发呆,看到一头的矮房子像依次推倒的骨牌,平躺在地上,被远处的塔吊围过来吃个精光。我穿着衬衫西裤从这头出来,去那头给人提包,看车,按门铃,看里面的人穿着T恤短裤上车下车,戴墨镜,摘墨镜。我问盘子,人家都不讲究,咱们穿这么正式干吗?盘子说,别说短裤,人家一条底裤都比你全身贵。后来盘子因为当面开这种玩笑得罪了短裤,连带我一同被调到关外了,但我们仍住这儿,在天台上看高房子起,矮房子退。盘子说,对不住啊,还没干过大的就撤下了。我说我也干不成大的。盘子就骂我志气小,没劲。那你能干多大?我问。他光笑笑。当时我没想过,半年后会再次被盘子连累,甚至丢了工作。

我问盘子,你和猪奶奶去哪儿了?

尊敬点,叫朱阿姨。

你把朱阿姨带哪儿去了?

她是她,我是我,你别乱说。

猪奶奶是盘子最后一个客户。进店啥也不问,背一只布袋坐下哭。这样的老人我在罗湖见过好几个,被子女冷落或吵了架,赌气就要卖房,最后总会被哄着抬着劝回去。脸皮厚的,没事就来店里坐坐,旁人不敢插手。可猪奶奶不一样,她坐了好几回都没人来收场,别的客人以为她和店里起了纠纷,客人不高兴,老大也不高兴。盘子嘴上说烫手山芋不好握,暗地里还是握住了。听说猪奶奶那片快通地铁了,又是小套,盘子在天台拍我肩,兄弟,看好喽。他情愿每天陪着进进出出。没想到猪奶奶对买家挑三拣四,前后看了几十个,这事还是悬着,有人就说猪奶奶不是诚心,耗下去没底。我也劝盘子,不是你教的嘛,别在一棵树上吊死。盘子一边答应,一边跟猪奶奶打持久战。总算到年底,猪奶奶出手了,一切顺利,忙完双休,盘子没来上班。第二天还是没来。我想起那节历史课,就知道他不会来了。直到猪奶奶儿子出现,店里吓了一跳,他来不是为房,是要找猪奶奶这个人。有人便说盘子早看上了猪奶奶的钱,放长线钓大鱼。也有人说是猪奶奶看上盘子了,用钱诱惑他私奔。最吓人的说法是,盘子杀人灭口,携款潜逃了。就算是真的,他携的也是猪奶奶的款,店里的钱,盘子一分没动。

那你俩为啥同时不见了?我问。

她拿了钱,去环游世界了。

你陪?

我拿了钱,我游一小块世界不行吗?

你哪来的钱?

过户前一天,朱姨叫我陪她去山上走走。到了我才知道,她是来挑墓地。我想,钱多也不能这么花啊,不跟老头合葬,非要买块新的。她说,小张啊,我一出手,儿子恨死我,以后两块墓碑并排,他们擦老头的,不擦我的,我可有面子?我点点头,她想得有道理。回来路上她又说,小张啊,我是不打算告诉他们了。以后逢年过节,你来山上看看我,可好?我吓死,感觉眼前这就是个鬼了,赶紧说我以后要回老家去。她说放心,山路迢迢,不能白欠人情。就预付了我十年的差旅费。

他连发了好几行字,我只关心一点,多少?

十万。

十万扫个墓?钱太好赚了。

用真心换真心,你不懂。

真心你还拿死人钱旅游。

你别管,以后我还赚回来。

我只好换个话题,问他在哪儿旅游,到处都隔离呢。盘子说他在欧洲小镇。我第一反应是以前卖过的一个中档楼盘,分成好几期,有米兰小镇、约克小镇、佛洛伦萨小镇,听起来贵族,地块都是给外资轮胎厂糟蹋过的。我就问,哪一期?

你懂个屁,在意大利呢。他发来两张照片,一张有名的斜塔,一张城堡。确实像洋人住的,他们的宅基地和我们的差不多大,但楼看着特别结实,我们的楼拖拉机一推就倒。我就说,回来给我带点纪念品。

现在不是肺炎嘛,不好回。盘子说。

也对,回来就是送死。

地球村一家人,这病迟早要从我们这村到洋人那村去。说完,盘子的头像就变灰了。

我看着他发的照片,想到猪奶奶和盘子的脸,忽然有点懵,如果盘子没走,我没被拖累,按这几月的行情,店里也估计发不起工资了。一切都是定好了的,一切是从猪奶奶开始的。我突然决定把刚开的头全删了,从猪奶奶第一次来店里写起。写到看墓,快八点了,我把手边最后一点吃喝解决掉,拍了拍旁边两位。祝家兄弟死活不肯撒手,说一把,再玩一把。看了眼前台,老板正冲我笑。我只好跟着留下,顺便开始想以后的事,猪奶奶通过养老院告诉盘子自己病危,盘子因为隔离错过了最后一面,又遵守约定去给猪奶奶扫墓,越想越顺,越想越激动。我的最后一句只有一行:猪奶奶临死前说,卖房是她一生中最正确的决定。我看着这一句,眼前出现全智贤歪头冲我笑的样子,我也跟着笑了。

网吧的告示有一块悄悄在变,从免费变半价,再变到八折的时候,祝家大哥说,这病是好得差不多了吧?他和堂弟不再去了,几个人又回到下了班躺着“吃鸡”的日子。我得知盘子在意大利之后没几天,就听说这病也跟着杀到意大利了,盘子是说过什么地球村,谁想过会这么快。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都没回音,新闻里管那边叫人间地狱,我有点怕他是不是中奖了。

回了没?

肺炎过去了,注意啊。

欧洲镇上是没电还是没网?

记不记得全智贤?不是隔壁班班花,是深圳那个,她知道你和猪奶奶的事了。

我每天挂着手机QQ,其实是为了说这个事,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我编的故事全智贤特别喜欢,还说要采访盘子。我一边苦等盘子,一边又怕他上线。盘子肯定会先骂我,敢拿你大哥开涮?然后问,给钱不,给多爷就干。他会发挥得比我更感天动地,叫全智贤听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接着登报纸,上电视,被猪奶奶的儿子追着打。可他的头像总是灰色的,一个站在保时捷前面比手势的微胖男人,车是新楼盘地下停车场见到的,照是我拍的,“奔驰的宝马”这个网名是他自己取的,七八年没变了。我越看越觉得,这是一幅遗像,他大概早就病死在欧洲小镇了。

盘子应该还记得隔壁班班花,以前我们去网吧看《我的野蛮女友》,一致觉得她和全智贤特别像,主要是瘦高个和长头发,背面看一模一样,正面转过来,班花的皮肤要黑很多。我说,当然是全智贤更好看。盘子说,你不懂,黑里俏,全智贤要有她这么黑,还不如她一半好看呢。但盘子肯定想不起深圳全智贤了,谁,有这个人吗?他会这么回我。也许我们和全智贤在同一栋楼的那几分钟里,盘子根本就没留意。

那天我们和客户约了大堂见,我盯着电梯间,盘子在接别的客户电话。看到全智贤走出来,我一惊,拿胳膊肘戳盘子,他点点头。我吃不准他懂我意思没,继续戳,他瞪了我一眼,背过身去。这时全智贤刷完卡,头发一甩,从我面前大步走过,像极了电影里的野蛮女友,而且和班花不同,她主要就像在皮肤白。我看着她出旋转门,等了会儿车,小腿白白的,头颈白白的,很快离开了。我正要回头跟盘子说这事,发现他已经在给客户递名片了,也是个白白的年轻女人,反复抱怨上一任中介回消息太慢。盘子说,放心,到小张这,绝不再让您多等一秒。他给客户叫了车,我们骑电瓶车在后面追。我发现在深圳这种常年暴晒的地方,肤白的只有两种,一种是刚从北面来的,一种是坐办公室和打车的。

在上海碰到全智贤,我一眼就认出了。她住在黄狗前一栋的六楼,刚搬完家,敞着门,周围摆一大堆废纸,大部分被雨水泡湿了。她绑了毛巾那么厚的发箍,坐在地上拆箱子,屋里乱七八糟。签完,她叫我帮忙抬到客厅角落,我不懂大冬天为什么要冰柜。后面连着几天都有她的大件。收件人是一个很长的英文名,我怕念错了出丑,只能喊601。她马上答应,门开得很大,照例请我搬进去。她在家常穿一身运动服,绑着头发还是像全智贤,但不野蛮,很有礼貌。她总跟我说不好意思,刚来,要置办的有点多,还给我瓶装水喝。我不懂这有啥不好意思,跑一趟多一单,要是人人都不好意思,这行就喝西北风去了。等她安顿得差不多了,外面清空,摆出一块黑猫模样的地毯,还挂了带猫的门环,我去得少了。好几次骑到黄狗楼下,我总觉得全智贤会从阳台上看到我,就尽量对它和老男人客气一点。走到顶层,我忍不住停下来看对面她的阳台,离得近,好像一脚就能跨过去。她不像别人,红红绿绿,什么都往外晒。她的窗帘是一层纱,有时看不见,有时又看得见了,白天也亮着灯,是那种不晃眼的橘黄色。还有一只猫,乌黑的,绕着床边走来走去。全智贤不适合住在这里,她应该有电梯,就像她不应该被晒黑一样。

后来全智贤经常找我,每回约好时间,像客户约看房一样严格。她要寄什么书,一本一个地方,到哪儿的都有,寄件人还是那个长长的英文名。我明白,她找我只是图我单价便宜。有一次我敲门,没人开,就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地上的废纸,大概是书上剪下来的,太久没认字了,读起来费劲。她从楼下冲上来,跟我道歉,说路上堵了。见我手里拿的,就要送我一本。我说不了,你老板得说你。她笑,这我自己做的。我问,你自己当老板?倒也不算,几个朋友一起弄的,她说。我接过来,假装翻了几页,什么也没看进去,就记得最后一页底下印着那个很长的英文名。回到宿舍,我把书放枕头边,没看半行就睡着了,后来不知怎么不见了,它再出现,已经在老李那放满东西的床上了。

我能找你做个简单的采访吗?她说,可以在我家,也可以在小公园,随你。那天下很大的雨,地面积水厉害,我骑过去,溅别人一腿的泥。到傍晚雨渐渐停下,竟然还出太阳了。我收完她的包裹,正准备撤,西面的光线斜穿过楼道照进她的门,落到墙上、地上,也是一片橘黄。当时她是这么说的,我想知道这段时间不同行业的人是怎么度过的,你愿意参与进来吗?

我一口回绝了从没干过的事。理由是我刚从深圳过来,不了解。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虽然每次见面我都很想提深圳,但除了喊601和收钱,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全智贤立刻拍手,她一激动就爱拍手。巧了,我也刚从深圳来!那你能谈谈对那边物流业的观察吗?

听我疙疙瘩瘩交代完,全智贤说,其实我和你的工作差不多。我吓了一跳。她说,我之前在画廊,别看好像很高级,工资可低了,卖画可比卖房难多了,有钱人都知道买房来保资产,买藏品的人却很少,收当代艺术品的就更少了,就算有,也是些没文化的暴发户,根本不识货。她叉着手斜眼看着门框,好像门框就是暴发户一样。我现在辞职了,接点民间机构的项目来做,自由多了,她朝我笑。我不懂什么机构,但听到她说卖画和卖房差不多,也跟着笑。

我坐进软皮沙发,脚埋在长毛毯子里,眼神埋在脚里,怕一走神,气味就漏出来了。全智贤坐在茶几对面,问了我很多问题,除开年龄籍贯,我紧张得啥也答不上。全智贤说,没关系,我先说点,再换你说。那只黑猫从房间里钻出来,绕着我脚打转,也埋进毯子里。她摸着那只猫就说开去了。我才知道我俩算同乡,年纪差不多,也知道了我们的距离不出三代,她家是从她爷爷辈开始出来做工的,我从我自己开始,然后她去比盘子他妹更正宗的大学,我呢,顶级炮灰。没准我小时候回去祭祖还见过你呢!她讲话的时候眼睛死死盯住我,好像硬要我给点什么反应,可我一心在想要不要提写字楼的事。我说,你在深圳的时候……她就讲了很多深圳的不好,画廊的不好,又讲上海的好,我跟着摇头点头,但实际上,我觉不出这两个地方有什么差别。怕她不高兴,我打消了原来的念头。聊到最近,她突然变严肃了,掏出纸和笔问,你有没有在工作期间被认为可能携带病毒而遭受身体或精神上的歧视?如果病毒被证明可以由非生物作为载体来传播,你会出于安全考虑放弃这份工作吗?她的句子总是很长很绕,叫我反应很久。我的总是短得叫她接不住:没有。不会。直到楼下电瓶车响起警报,我起身要走。她说,等你空了,我们约小公园再聊一次吧。她主动加了我的微信,你叫韦明?我点头。我看到她还是那个英文名,后面跟了个铃铛的图案。她说,我叫陈佳龄,佳人的佳,年龄的龄,叫我杰奎琳就行。我读不出,觉得绕口。下楼之后,我把备注改成了全智贤。

礼拜六晚上我迟到了。全智贤给的地址在市区老洋房,一栋好几户,特别难找。我下班晚,心又急,敲错了门,被捧着饭碗的老人骂来骂去。不想求助,空兜了好几圈,她竟然主动打过来,说怕我迷路,在大门口接。我只好从边门绕出去,假装刚从主路下来,一拐弯,她在路边朝我挥手。全智贤散开头发,毛衣罩住纸片一样薄的身形,比在家更好看些,和在深圳比,又显得随便很多。她问我最近忙不忙,口罩够不够,我说挺忙,挺够。还没想好要问她点什么,就到了。这栋我明明是路过了的。一楼墙上挂着遗照,家具老旧。没想到爬进三层,却是个新鲜毛坯,一只吊灯,墙壁雪白,显得中间更大。有个留长发的小伙贴着墙讲话,其他人散在周围,坐桌上的,躺地上的,啥样都有。全智贤拨开门口的人头,对我说,随便坐。

前一晚,我把全智贤发来的微信给同屋念了一遍。祝家兄弟忙着开打,顾不上听,光说好好,去去。军军冲我问,参加啥工作?我答不上。小虎说,谁关心工作不工作,你就说全智贤好不好看吧。军军说,都叫全智贤了,还能不好看?这话把小虎逗乐了,他拍拍我肩,无论何时何地,兄弟,记住一点,美女邀约,错过必悔。

比起是谁叫我去的,好像没人关心我为什么会被叫去,直到我主动坦白是因为写了篇作文,祝大哥从床上弹起来,啥,你还有这特长?我说什么特长,就是和你们去网吧头一天无聊写的。小虎朝上铺大喊,比比看看,人家上网干啥,你们上网干啥。上铺一阵乱笑。

我突然很想老李,这种时候,他会拍拍我说,怕啥子,去就是了。他的口气总能给我底气。老李走了这么久,没有要回来的意思。我不敢主动联系他,如果得来一句老李苦啊,就又卡在要不要借钱的尴尬上了。有时我经过老李的床铺,随口提起,不知他最近咋样,没人接话。我有点怀疑在我住进来之前,老李是不是和其他人发生过什么,还是老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他们都见过了,我还没有。我能做的就是定期处理掉床上的酒瓶子,等他介绍的小老乡进来住,实际上,等来的只有下一批空酒瓶。

我死活睡不着,起来走走,不知不觉又到小公园,野猫正在上回全智贤找我聊天的亭子里打架。聊完那次,她没再喊我去收件,我们只在微信上联系过两回,一回是我把猪奶奶的故事给她看,她问能不能采访盘子,我说我去问问。第二回就是她邀请我参加什么工作,最后一行写着,一定要来噢!这中间十来天,盘子还是没有消息。我问过其他老乡,他们都说不知道。我自从转行,也和他们没联系了。主动跳出老乡圈的老乡,等于部队里出了个叛徒。但我就是不想在部队里待了。全智贤也问过我,是什么促使你对工作和生活做出如此巨大的改变?句子还是很绕,我还是说不上。她安慰说,我懂,说不上来想干什么,想想自己不想干什么就好了。我嘴上没应,心里却明白了,盘子领我进的门,我是真不愿再往里走了。大概是这样,我才对盘子的突然消失怨不起来。

夜里的小区静得吓人,肺炎把老的小的关在家里,路上空空荡荡。我没戴口罩,头一回觉得城里的树还挺好闻,像地里的新菜。亮灯的房间不多了,我挨个看,回想哪一间住的人叫什么,买过什么,但很难想起他们的表情,大多数人并不抬头,更多人连门都不开。我走到大黄狗那儿,椅子空着,它在底下瞌睡,发现我了,没叫,也没往前冲。我不再怕。上一次它为什么要跑?比起我,它是不是更怕那个给它上锁的老男人?转头看对面六楼,橘黄色的灯还亮着,全智贤应该在准备明天的事吧,她的计划里,明天也会有我。那只黑猫把自己埋在毛毯里,或者绕着床走来走去,每一天都在她的计划里。这时窗开了,我看到两只手挂在外面,一手拿着易拉罐,另一手半弯曲,时不时往罐里抖动。烟会落下,她的目光不会,我知道她在看天,就不再怕看她。窗户重新合上的时候,我决定去了。

睡前我又给盘子发了一条:全智贤跟你一样,喜欢在顶楼抽烟。

没人回应。

往上翻三页都是我的话。再往上是盘子的QQ签名:我们不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我忍不住唱。去年盘子老爱在天台放这首歌,前面死活不动,等了好久,终于等到这句高潮,一嗓子吼出来,非要学尾巴上那个沙沙的嗓音,像汪峰,挺苦涩。可汪峰应该过得一点儿也不苦吧,他比我、盘子、老李,还有那只大黄狗,比我们所有人都过得甜,他才是真的不一样。想着想着,我睡着了。

屋里的人要说时髦,我欣赏不来;要说像流氓,细看又挺斯文,一身工装的不像汽修工,裹长布的也不像和尚,总之就是挺少见的。有的女人剃寸头,有的男人耳环比脸大,一眼望去,瘦的特瘦,胖的特胖,放在老家,估计会被当吸毒鬼看。反倒是全智贤,我从没想过她会在人堆里显得这么普通,一身黑,眼前就有好几个。长发小伙说的什么我没听进,扫了眼幕布,第一行就叫我倒吸口气。原来全智贤发我的消息里,不是参加工作,后头还有个“坊”字,我愣是给看漏了。正巧她带个蒲团坐过来,我问,这是要干啥?她拍拍我肩,别紧张,瞎聊呢。

长发小伙下去之后,一个穿背心的姑娘上来,我替她冷。她讲自己去了个什么地方,待了多久,认识了几个本地人。她后头是一个厚嘴唇姑娘,涂成茄子色,上下两片一翻,显得更厚。接着就是全智贤。她在吊灯底下特别白,连头发尾上都反着白光。挺惭愧,她说,虽然是我发起的工作坊,效率却很低,每天都在荒废——说着就去抓自己的长发,往头顶上一掀,像一层浪——不过我请到一位朋友。人群中突然出现了呼喊,像祝家兄弟打到兴头上那种,吓我一跳。全智贤说,我常常觉得我是多余的加工者,但他不是,让自己为自己说话,才是真的,可贵的。她看向我,我模模糊糊望见墙上印着猪奶奶三个字,脑壳一阵发烫,只觉得她的话让我难过。我并没有让自己为自己说话,我替盘子和猪奶奶说了,说的还是瞎话,可盘子现在在哪儿,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把两边的人都辜负了,什么也说不出。四面的声音把我围住。

猪奶奶是得肺炎去世的吗?

她儿子会不会追讨剩下的扫墓钱?

盘子现在过得好吗?

你是怎么把人写活的?

想了半天,我回了一句,他们就是活人。

四面都笑了。我有点慌,第一反应是怕屋里太大声,楼下的人上来敲门投诉。吊灯好烫,要把我的羽绒服烧起来了,我只能靠打远眼来去掉紧张,几排书架,一些酒瓶,墙上贴的画和纸,然后被一些声音打断。

有个人抢着发言,什么老龄化我来不及听,只盯着他像非洲人一样的小辫,包在红头巾里。一个女的带头谈深圳的房市,以前地区老大过来开会也爱说这些。还有个满胳膊龙虎花纹的小伙问我最近缺不缺人,他也想来干几天。我说我转行了。大家的兴趣一下从猪奶奶和盘子转到我身上,我的工资、房租,和全智贤一样,什么都想知道。叫我从哪儿说起,平时在宿舍倒头就睡,睡醒再干,没人聊这些,要真聊到,恐怕就像老李那样,实在是干不下去了。吊灯越来越烫,他们的口气让我觉得自己不是满大街来去的电瓶车,倒是花大价钱从外地运过来的熊猫。

全智贤给我找了个台阶,她说,没关系,你不想答,也可以问问。

我就问,你们这么多人,平时住得下?

花胳膊小伙给我讲了一个叫生活实验室的东西。我一听是群租房,赶紧劝他们防着点邻居举报。他解释说,也不是全住,所谓实验,就是大家轮着来这里共同生活,看看能产生什么样的可能性。

什么可能,我和军军他们一起住几个月了,产生了多少空瓶。我没再问,也没回应,因为发现大家并不在乎我说了什么或是没说,好像只要我人在就够了,也许我和他们已经产生了什么可能性。很快有人开始放音乐,大家慢慢散开,又聚成一垛一垛,各自谈着什么,也有人躺在角落看书,玩手机,模仿猴子从这头爬到那头,底下一阵呼喊。我看了看窗外,并没有人在叫骂。

全智贤和我并排坐,问盘子回复了没,我说他忙,还没。她突然说,其实我帮你想了个笔名,特别符合你的名字和职业。我说我用不上。怎么用不上?你得继续写,大家都等着看呢!她用力拍了一下手,我愣了一下,想起前几天网吧门口的优惠海报已经撕掉了。全智贤说,你知道韦驮天吗?我摇头。她解释说,相传这个韦驮天健步如飞,就是菩萨里的飞毛腿。我说懂了,但我主要费的是电瓶,不是腿。

怎么不是!有调查报告说,你们这个职业攒的里程,一年就能轻轻松松绕地球一圈。她很激动,手机屏幕一亮,那上面我的名字已经是韦驮天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想跟她说我也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全智贤,还是没敢说。只好岔开去问,这实验室怎么交租?

我当二房东,跟几个发起人分摊。其他人量力给点。

你不住这儿?

住不一定得过夜嘛,我白天经常过来,就当是个工位。

那你要交两份租?

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个社会处处想套你现钱,我们不如先去套它的钱,再扔给它。她笑。

我顺口说起祝家兄弟想去网吧占便宜,结果给老板送钱的事。全智贤大叫,超时不提醒是商业欺诈!下次喊我,我帮他们讨回来!我看着她,你又不认识。她说怎么了,年轻人要互帮互助嘛。我想她要是见过祝家兄弟那副死活不肯走的样子,就帮不下手了。

临走,屋里已经有人在打呼了。全智贤问我要不要住下,我说不了,得回。她说那正好,我坐你车?我立刻摇手,只有一个头盔,不够罚的。话脱落口,觉得自己脑门被驴踢了。全智贤倒没生气,点了点头,就先出去了,我只好推着车护送。一路上,我俩一前一后,三米两米地隔着,显得我像个跟踪狂。

全智贤走在前面,背着双手,一双皮靴踩得噔噔响。她说,你知道吗,我租下来办的第一场是米兔谈心会。我没听懂。

比如女性在工作中被吃了豆腐,可以来这里诉苦,寻求帮助。她回头看我一眼,当然男性也可以。我点点头。

我在深圳那会儿,无处可说,只好自己忍着,忍久了,习惯了,就变成都是我自己的错了。

她用一个背影给我讲她的事,冷静得不像在讲自己,也不像是跟我说,更像电视主持人在分析什么案子。她说,一味顺从,难免会产生斯德哥尔摩式依赖,我非常厌恶当时的自己总是妥协,去配合迈克,在配合中,我成了迫害我自己的帮凶。

我听得云里雾里。听了好几百米路,我才大概明白,是那个叫迈克的老板看上她了,总找她,她不敢得罪,就尽量顺着,结果被老板娘当着全办公室打了耳光。停了几米,她又说,相处久了,有时竟然觉得迈克是个不错的伴侣,你说奇不奇怪。

你喜欢你老板?我问了一句。

全智贤停下,回头看着我说,假如你的老板喜欢你,他必须先摆脱作为你老板的身份,然后摆脱已婚的身份,明白吗?

我没当过女的,也没当过老板,更没结过婚,不知道说啥好。突然感觉离她有点远了,就推着车小跑往前追几米,又不敢追得太近。

我们之间始终存在着不平等,迈克利用他的职权接近我,引诱我,然后按他的想法塑造我,我甚至来不及意识到他最开始的举动是一种侵犯。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步子也变急了,皮靴的响声却轻得几乎听不见,像踩在泥里。她说事情公开后,迈克被调走了,白天上班,同事躲着她,尤其男的,都说她不要脸,过河拆桥。她一夜夜睡不着,恨死自己,看过病,吃过药,都没用,最后狠了心辞职,搬家。

你猜怎么样,她回头笑,我把自己从自己的世界里扔出去啦。

我听得愣住,回过神来,已经落在十米开外了。我想起以前店里来过一个四川姑娘叫小崔,个子不高,长得挺好看,老大到哪儿都喊她跟着。不知怎么,小崔跟一个叫小厉的小伙子好上,老大二话不说就把小厉开了。小崔说,你这是公报私仇!老大又把小崔开了。他开会说,以后不招女的了,招一个,乱一窝,军心不稳。可没多久又招了一个小李,还是让到处跟着。小李和全智贤一样,后来被老大媳妇扇了耳光,我和盘子都看见了。对这件事,盘子说,扇的又不是老大,老大怎么会长记性?后头又补了一句,这个小李也不是什么好果子。

我想把这些告诉全智贤,她却戴上口罩,朝我挥挥手,先走啦,咱们殊途同归!

看着她的背影慢慢变小,消失在地铁站,我心里太难受了。她笑得那么响,好像前面那些话完全没说过一样,轻轻松松。我很后悔,非常后悔,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这时候就算不为自己,也该陪她回家的。我只能骑得飞快,像她说的韦驮天那么快,想像地底下有那么一列车,开得跟我一样快,快到全智贤的头发都飞起来了。她说过我的电瓶车可以绕地球一圈,我绕半圈就够了,省下的电用来载她。她会说,再兜一圈,韦明,再兜一圈!兜到天亮吧!

骑到小区附近,我停下,想看着她进门,但她迟迟没出现,是到得比我早吗,还是从别的门进去了?我想起花胳膊的话,我和全智贤之间产生了很多可能性。

……

选自《上海文学》2021年6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