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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2021年第5期|宇向:宇向的诗
来源:《青春》2021年第5期 | 宇向  2021年06月01日12:07

宇向是当代最杰出的女诗人之一,作品意识尤其强烈。这是一位将诗歌当作另一个永恒自我来塑造的诗人,在快餐式写作流行的今天尤其难得。在宇向看来,诗歌是一种纯然的艺术方式,与个人的肉身存在相关,但本质上是某种折射或反照。隐藏个性、履历在宇向那里不仅是技术表达,更是服务于诗歌目的的需要。宇向坦言,她不写爱情诗,或者,她所有的诗都是爱情诗,一种达于普遍的人性之爱,通过语言塑形可望传之久远。

——韩东

 

宇向的诗

宇向

我的房子

我有一扇门,用于提示:

当心!

你也许会迷路。

这是我的房子,狭长的

走廊,一张有风景的桌子。

一棵橘树。一块煤。

走廊一侧是由书垒成的,

写书的人有的死了,有的

太老了,已经不再让人

感到危险。

我有一把椅子,有时

它会消失,如果你有诚心,

能将头脑中其他事物

擦去,就会在我的眼中

摸到它。

我有一本《佩德罗·巴拉莫》,

里面夹着一缕等待清洗的

头发。我有孤独而

稳定的生活。

这就是我的房子。如果

你碰巧走进来,一定不是为了

我所唠叨的这些。

你和我的房子

没有牵连,你只是

到我这儿来。

 

街 头

顺便谈一谈街头,在路边摊上

喝扎啤、剥毛豆

顺便剥开紧紧跟随我们的夏日

它会像多汁的果实,一夜间成熟

又腐烂。在夏季

 

顺便剥开紧紧跟随我们的往事

还有那些黑色的朗诵

简单的爱

我们衣着简单,用情简单

简单到 遇见人

就爱了

 

顺便去爱 一个人

或另一个人,顺便

把他们的悲伤带到街头

 

圣洁的一面

为了让更多的阳光进来

整个上午我都在擦洗一块玻璃

 

我把它擦得很干净

干净得好像没有玻璃,好像只剩下空气

 

过后我陷进沙发里

欣赏那一方块充足的阳光

 

一只苍蝇飞出去,撞在上面

一只苍蝇想飞进来,撞在上面

一些苍蝇想飞进飞出,它们撞在上面

 

窗台上几只苍蝇

扭动着身子在阳光中盲目地挣扎

 

我想我的生活和这些苍蝇的生活没有多大区别

我一直幻想朝向圣洁的一面

 

月 亮

夜晚的天空布满了月亮

只有一个月亮是明亮的

而我的月亮一定不是那个明亮的

我的月亮改变着那一个的形状

让它由圆变弯再由弯变圆

有时,它遮蔽它

它的四周就发出毛茸茸的光

像一圈无助的婴儿的手

 

我真的这样想

我想拥抱你

现在,我的右手搭在我的左肩

我的左手搭在我的右肩上

我只想拥抱你,我想着

下巴就垂到胸口

现在,你就站在我面前

我多想拥抱你

迫切地紧紧地拥抱你

我这样想

我的双手就更紧地抱住了我的双肩

 

半首诗

时不时地,我写半首诗

我从来不打算把它们写完

一首诗

不能带我去死

也不能让我以此为生

我写它干什么

一首诗

会被认识的或不相干的人拿走

被爱你的或你厌倦的人拿走

半首诗是留给自己的

 

我几乎看到滚滚尘埃

一群牲口走在柏油马路上

我想象它们掀起滚滚尘埃

 

如果它们奔跑、受惊

我就能想象出更多更大的尘埃

 

它们是干净的,它们走在城市的街道上

像一群城市里的人

 

它们走它们奔跑它们受惊

像烈日照耀下的人群那样满头大汗

 

一群牲口走在城市马路上

它们一个一个走来

它们走过我身旁

 

腐烂的,新鲜的

阳光直射的中午

我蹲在阳台上择韭菜

手指上粘满绿色的浆液

和褐色的土

我折断粗茎

分开腐烂的和新鲜的菜叶

 

腐烂的和新鲜的

都再也不能重生

 

几只苍蝇和一只黄蜂

在菜叶上面飞,哼叫着

瞪着七彩的眼睛

它们喜爱浓烈的腐烂气味

它们的刺是被这正午阳光加热的

滚烫的针

 

女巫师

我高龄。能做任何人的祖母

当我右手举起面具

左手握住心,我必定

货真价实。拥有古老的手艺

给老鼠剃毛。把烛台弄炸

被豹子吞噬。使马路柔肠寸断

分崩离析那些已分崩离析的人

我懂得羞涩的仪式

会忍痛割爱。当太阳自山头升起

照耀舞台中央的时候

我就是传统,无人逾越

当我把祭器高举

里面溅出幽灵的血。是我

在人间忍受着羞辱

我是思想界最大的智慧

最小的聪明。调换左右眼

就隐藏了慈悲和邪恶

而在每一个精确的时刻

我到纺织机后配制泪水

把换来的钱攒起来

现在我打算退休

成为平凡无害的人

 

大诗人改诗

大诗人本是不改诗的

他的行走其实是

爱好者们的传阅仪式

这便是他“行走即传阅”的来历

他也会到小诗人当中去

自然是被请去的

大诗人亦愿意被请

在诗歌自习室里,偶尔

赞叹某人写得真好

多数时候沉默

他要找出那个一念之差的人

破一次例。试着加深一次拙劣

比如这次,一句“爱和恨都是卑微的”

让他眼睛一亮

他用铅笔把“卑微”改成

“卑鄙”,说,力量就出来了

 

如果我,今天死去

如果我,今天死去

我的儿子活到六十岁的时候,我会成为他的女儿

他把我揽进怀里,抚摸我油漆斑驳的外壳,想我该是高龄的华发,老泪纵横

 

如果我,今天死去

我儿子二十岁时,我是他梦想的情人

他用鼻子闻我,捧着我薄薄的诗集,

却不翻动它,他早已熟记我所有的诗句

 

如果我,今天死去

我的儿子三十岁了,而我是他一生的挚爱

这永世的英雄,一只手就能把我托起,

坐上他的马,他要带我游走天涯

 

每天都有一些信在途中遗失

它与不信有关

它被风吹进树林,吹向

林中的坟地、墓碑以及碑前的

枯枝败叶

经过光线,它弯了一下

把死亡吹成一个美妙时刻

每天都有一个美妙的时刻

它与信有关

它落向焚烧的落叶。落在

乞丐指尖,落得下落不明

或被狗叼着,进入

动物世界

每天都有一封美妙的信,落在

雨中的路面

就像脚印

尘世被一步一步走远

——刊发于《青春》2021年第5期    

诗人简介:宇向,著有《宇向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我几乎看到滚滚尘埃》(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美国Zephyr出版社,翻译:Fiona Sze-Lorrain)、《向他们涌来》(重庆大学出版社)、《女巫师》(中国青年出版社)、《阳光照在需要它的地方》(台湾秀威出版社)、《口袋里的诗》(山东文艺出版社)、《其他的事情》(法国Caractères出版社,翻译:Chantal Chen-Andro)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