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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21年第3期|苏乐坦·热耶夫:苏乐坦·热耶夫小说二题
来源:《西部》2021年第3期 |   2021年06月01日08:42

雾霾

“尊敬的各位旅客,由于天气原因,由比什凯克飞往奥什的113次航班延期至明天九点起飞!”听到广播员的声音,穆萨紧紧地皱了一下眉头。两天来的雾霾使整个机场连一架飞机都没能起飞。听到这个消息,所有旅客都闷闷不乐愤愤不平,飞机可能会起飞的侥幸心理彻底崩溃了。有些情绪急躁的旅客到窗口退票,甚至和女售票员们争执起来。虽然飞机延误与售票员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是她们的责任,但是两天来一直困在机场内、因自己的计划被打乱又耽误行程而心烦意乱的个别旅客,忍不住内心的烦恼,只好把怨气都撒在那些女售票员身上。有些人说的话十分难听。骂人者嘴里好像有黑白两条狗轮番进出一样,让人讨厌,无法忍受。没有办法,旅客当中各种人都有,有病人,有怀抱婴儿的妇女,也有弓着身弯着腰拄着拐杖的老人。所有人的希望都落空了,不知道找谁撒气,不知道和谁打架,心烦意乱,怨声载道。

穆萨两天来也满怀期待地在机场里焦急等待着。

和其他旅客一样,穆萨因飞机无法起飞而感到烦躁。昨天他也是一直等到半夜,最后才无可奈何地返回家。今天又没有起飞,他怎么好意思再次灰头土脸地低着头回家呢?他确实不甘心就这么返回家中。昨天他还和妻子吵过一架,最后“哐”地狠狠关上家门出去了。最近夫妻两人情绪反常,在一些根本不该发脾气的微小事情上突然爆发出愤怒的火焰。这一次他们吵得有些过头,在气头上忍不住都说出了夫妻之间本不该说的很多难听话。作为男人穆萨没能控制住情绪,作为女人妻子也毫不退让,甚至说出变本加厉的狠话脏话,让他心里更加怒火中烧,情绪无比失落。男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即便是像他这么优秀能干的男人难道最终也必须要服软听从老婆的旨意?妻子生气一般不容易恢复清醒。两人之间的情感裂缝出现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有时想到离婚,但是两人中间还夹着六岁的独生女。两人就是因为这个可爱的女儿才没有最终撕破脸皮,勉强维持着平淡无味的夫妻关系。当然,离婚只是他们彼此心里一闪而过的短暂想法而已,他们都不曾主动向对方正式而严肃地提出过。话题每次说到这儿就顺势拐到其他方向。他们都忌讳离婚这个话题,从来没有谁主动挑明。他们似乎都在内心深处等待着从对方口中首先听到这句话,然后在后续讨论争吵中占据主动。两人都不挑明,而是放任对方猜测。女儿艾达娜似乎已经感觉到了父母之间的这种暗战,或者是还没有充分理解个中要害,或者是小仙女隐约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反正只要两人开始掐架时,她就夹在两人之间,以这种方式劝架,维护家庭的安宁。“请你们不要吵架了!”她总是睁大玻璃球似的充满疑惑的大眼睛抬头看着他们,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他们,用幼儿园里学会的流利的俄语大声喊:“我说了多少次不要骂人,不然罚你俩站墙角!”

艾达娜对于穆萨就像是世界的支柱,是维系他和妻子关系的纽带。昨天没能登机起飞而灰溜溜地回到家里后,夫妻俩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直争吵到半夜。难道女人在同一时间段内既是苹果又是毒蛇吗?每天都会劝架的艾达娜在自己的卧室里睡觉,没有掺和他们的争吵。两人这次争吵的起因其实就是穆萨奶奶去世四十天祭日如何操办之事,穆萨对妻子说:“我们一起去喀拉苏参加一下奶奶的四十日祭奠活动吧。”妻子先前也很赞同并开始着手准备行李以及给亲朋的各种礼物等。说着说着,他们之间就像是火柴点着了硫黄一样,瞬间发生争论和严重分歧,最终事情急转直下,两人的情绪转向了不可调和的两个方向。妻子最后大声说:“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艾达娜谁来照顾?”其实这种结果与女儿艾达娜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以前他们偶尔一同出门都是外甥女来家里帮助照顾艾达娜。不就两天时间吗?她这次当然也可以帮助照看孩子……世界上还有比找借口更容易的事情吗?只要想找,借口还不随处都是?

今天清晨一大早穆萨也是独自一人开车来到了机场。他心里似乎有块没有融化的冰盐块堵在他的心里。妻子的脾气已经让他忍无可忍了。也许,妻子的心里也有块同样没有融化的冰盐块吧。谁知道呢!索然无味失去情趣的生活一直在折磨着对方,两人如同活在一条生活之河的两岸。

穆萨苦苦地回忆思索着这一切。他打开车灯,以乌龟爬行的缓慢速度又一次把车开上了回家的路。十二月份的气候就是这样。雾霾沉沉,久久不散。每当这种时候,坐飞机出远门的人最郁闷烦躁。此时,内心的雾霾和天上的雾霾汇聚一起滚滚而来,让他心烦意乱。他自己都想知道到底哪个雾霾更让他烦躁、难受。不是天上的雾霾,穆萨感觉到是自己心中的雾霾让他越发心神不安、情绪低落。已经占据了他内心的沉沉雾霾让他感到如同喝下毒药一样痛苦不堪,所以他只好将此深藏于心中不向任何人透露……

两天来,他的思绪如同压在头上的沉沉雾霾一样迫使他努力进行反抗,甚至一度把自己要去奶奶祭日的事情几乎忘在了脑后。难道真的是“逝者死了活该”?他不敢想象。一个多月之前去世的奶奶,对于穆萨来说是此生最重要的人。实际上,穆萨从小就是由奶奶一手培养长大的,可怜的奶奶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她对穆萨简直爱得要死,甚至不惜献出生命。奶奶名叫卡斯耶特(神奇)。她也确实人如其名,深受人们尊重。穆萨此时此刻才又开始想起去世的奶奶,她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在这个雾霾之夜老奶奶朦胧的身影和模糊的脸庞不时出现在眼前。那些影像也如雾一样飘忽不定,在他脑海中游走。

可爱的奶奶在他小时候经常会问他:“我死了你会不会哭呀?”并不是问一遍就完事,奶奶为何反复问这个问题他到现在都搞不明白。穆萨听到奶奶去世的消息时正好在外地出差,他好不容易赶上飞机,在奶奶的遗体告别祷告礼即将开始、灵柩即将从屋内抬出来的时候才赶到。亲人们也是为了等他把所有的葬礼程序往后延了延。爷爷也说最好让穆萨能够最后再见一面奶奶,母亲也希望儿子能够赶回来与奶奶告别,所以特意等了他很长时间。是呀,奶奶的逝世只有这么一次,不可能有第二次!奶奶的尸骨没有很快下葬,也是希望穆萨能够做最后的诀别,在坟头上亲手撒一把土。穆萨一下飞机就火急火燎地叫了一辆计程车,赶往离机场并不太远的故乡。这种时候路程似乎也变得很长。快到达父母家时他就看到了熙熙攘攘进进出出的人群。他的到来在人群里引发了一阵骚动。他低着头朝那顶传出挽歌声的毡房方向走去。耳中除了毡房里传出的悲泣挽歌声,还断断续续传来人们的低声议论:“终于赶到了,听说他在远方……”“卡斯耶特老太太生前的确非常喜欢穆萨……”“穆萨请节哀顺变吧。”穆萨低着头弓着腰,不断地拿出口袋里的手绢擦拭双眼,尽管此时他那双可恶的眼睛里没有能挤出任何眼泪。一个莫名的怪物如同磐石一般完全压制着他的心脏,莫名其妙地阻止了他的眼泪和哭泣。他走到毡房门口先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爷爷,看到爷爷泪流满面的样子,他痛苦地干号了几声,眼中依然没有挤出一滴眼泪。他走进毡房看到自己的母亲此时正声嘶力竭地唱着悲痛的挽歌。她看到穆萨时唱挽歌的嗓音足足提高一个声调。

“我们失去了你奶奶……”挽歌中她还加上了几句她自己针对穆萨的即兴唱词。穆萨看到毡房里静静躺着的奶奶的遗体,压在心里的那块沉沉的磐石依然没有破裂。他的整个身体也像一块坚硬的磐石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母亲带着哭腔不忘提醒人们:“让穆萨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奶奶吧!”一位老太太掀开了盖在奶奶脸上的纱巾。穆萨低下头仔细地盯着奶奶那慈祥的脸庞。她已经进入了永恒的睡眠中,双眼紧闭着。那位掀开纱巾的老太太轻轻地用手掌抚摸了一下奶奶的脸庞。“我可能也应该这样做。”穆萨这么想着也伸出手掌抚摸了一下奶奶那干燥的脸庞。他低下头似碰非碰地勉强把嘴唇在奶奶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

此时此刻,所有那些情景都朦朦胧胧地不断闪现在正开车走在雾霾中的穆萨的脑海中。

奶奶也入土为安了。不知为何,穆萨那过早干涸的双眼中始终没有挤出一滴眼泪。压在他内心的那块石头不知为何始终没有破裂,无论他如何努力,心中的那块磐石始终没有破裂。

真是太奇怪了。下葬完奶奶准备转身回返时,母亲对他说出的一句话直刺他骨髓,让他刻骨铭心:“你爷爷在说,没有从穆萨的眼睛里看到一滴眼泪。你人在远方是不是变成了一个没有情感的木头人啊!奶奶生前对你可是宠爱有加,甚至不惜为你献出生命。你既没有像样地放声痛哭,又没有流下一滴眼泪,这可真是应了‘逝者死了活该!’那句话啊。”母亲说着这些话,痛心疾首,非常失落。参加完葬礼祭典之后,穆萨便告别父母返回自己家。现在想起来,他对自己当时的心境和状态也感到莫名其妙。他当时也确实想在乡亲面前好好哭一场,奇怪的是就是没有哭成。现在这不,欲速则不达,持续两天的雾霾又封住了他前往参加奶奶祭日的行程。明天一早如果能够坐上飞机,那他也可以在中午之前赶到。奶奶的四十祭日。穆萨曾无数次听说过,那天死者的生命才会从其附着的肉体上离开。但愿能及时赶到。

车外面是十二月的天气。寒风凛冽冰天雪地。天空阴沉,好像也怀揣磐石一样,没能痛痛快快地飘洒雪花。他感到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服从于雾霾的统治。

原先只用四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穆萨大约走了两个小时,他对眼前的一切都熟视无睹。汽车灯也只能照射出几步远的距离。马路两边的路灯也像星星一样在朦胧中一闪一闪。交通广播电台正在播出维瓦尔第悠扬的曲目《季节》。

终于进入了比什凯克城。进城之前,穆萨把汽车停在写有“比什凯克”的城市广告牌跟前,突然犹豫不决起来。现在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他要到哪里去?他今天早上愤愤地走出家门,现在怎么好意思又可怜巴巴地回去呢,更何况妻子今天早上无理取闹的一席话就像削尖的木桩钉在他脖子上似的,让他难以忍受。他把头倚在方向盘上冥思苦想起来。他该咋办?到哪里去?此时此刻他没有一点想回家的意愿。他拿出手机看了看。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别尔迈特,与自己相识相爱了很长时间而且堪称情投意合的恋人。她一个人住在托合托古勒大街上。他与别尔迈特已经有半年多没有联系了。他也就是偶尔打个电话问个平安,现在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给她打电话是什么时候了。别尔迈特是一位美貌、高冷、聪明机智的单身女子,俩人之间存在一种神秘的情感吸引力。说实话,他们彼此很喜欢对方。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彼此呢?是真实的爱情还是彼此之间存在的最原始的男女关系?这种关系到底能不能称为爱情?女人懂得爱情的真正含义,男人懂得其真正的价值就好了。有时候男人和女人会因为机缘巧合而被一种看不见的神秘情感维系在一起。别尔迈特是一位学者,副博士,有属于她自己的生活和情趣爱好。她还单身。与这样的独立女性找到共同话题讨她喜欢并不容易。她睿智,见多识广,有自己的独特人生观和价值观,对生活、对人生哲理都有自己独特的认识和评价。

生活也会将有些女人培养成生活的深刻思考和独立实践者。男人如果没有遇见过自己真正爱的女人,那他肯定不知道女人真正的魅力所在。要想理解一个女人,你必须深入到她的体内去观察,要不然你就无法认清。如果以貌取人,那男人中好看的人也很多。单身女人和有丈夫孩子的女人在一定程度上是没法进行比较的。在单身女人看来生活具有更多棱角,她们的命运也如同由生活的曲折起伏所构成的世界一样充满变数和不确定性。她们的世界也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她们看上去更单纯,如同已经被残酷的现实生活夺去了所有幸福一样。

穆萨在手机通讯录中找到了别尔迈特的电话号码。他想直接把电话拨过去,又犹豫了一下。现在是半夜。太晚了吧,别尔迈特会咋想?正在他犹豫不决思前想后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的时候,他的手指头却无意中摁到了别尔迈特的号码。电话响了两下,然后被对方挂断了。“算了,不打了。”他自言自语着把手机扔到了旁边的座位上。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是别尔迈特打过来的。穆萨立刻将手机贴到耳朵上。

“别尔迈特,是我,穆萨!”他不知所措地回答对方。

“原来是你呀!”别尔迈特的情绪好像不是很高。穆萨此时想到了是否先解释一下自己是无意中打错了电话,然后请求对方原谅再挂断电话。“你好吗?半夜了……难道是你妻子将你赶出了家门?”别尔迈特有些心不在焉地询问。听声音可以确定她并没有因为突然听到了穆萨的声音而打起了精神。

“还好!”穆萨回答,“你在家?”穆萨问完这句话却感到很不自在。别尔迈特不在家还能在哪里。

“我在家。你这问题太可笑了。我不在家还能在哪里?”别尔迈特的回答恰似往他脸上泼了一杯凉水。

“请原谅……我……”穆萨的话语断断续续,“这么晚了给你打电话,我以为你已经睡着了。”

“睡眠可不是单身女人的伴侣……你在哪里?”别尔迈特这么说算是回答。

“从机场……”穆萨回答。

“是要到外地去吗?今天雾霾很大。电视里不是说这两天飞机都停止起落了吗!”别尔迈特此时才打起了点精神。

“对!两天来我一直困在机场没有飞成。雾霾始终不散。现在正从机场往回返呢。”穆萨说道,“这会儿到你那儿去。不晚吧?”

“来就来吧!来一趟呗!你何时来都不算晚。这一点你也应该明白吧!来喝一杯咖啡。”别尔迈特这样回答算是邀请。别尔迈特的话似乎给穆萨插上了翅膀。“我等你!”她说完挂断了电话。电话里传出长音。

穆萨转动方向盘,踩下了油门。城里的雾霾好像稍微稀疏了一点。

当他摁响门铃时,别尔迈特开了门。她打开门好像就是表达了“你来了”,然后便转身往屋里走去。穆萨走进门,脱下外衣挂到衣架上。别尔迈特的家很敞亮地迎接了他。唯一让他猜不透的是别尔迈特当前到底是真的欢迎他还是有些厌烦。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别尔迈特越发显得容光焕发、招人喜爱。他感觉单身女人似乎除了在乎自己的身体其他什么都不关心。从别尔迈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法国“莫利纳尔”香水气味飘入穆萨的鼻腔。桌子上早已经摆放好了三明治、鱼子酱、混合沙拉、烤牛肉以及各种面包。酒水也有不同的品牌。别尔迈特跷起二郎腿坐在扶手椅上才开始看穆萨。她那雪白的大腿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明亮诱人。女人是夜晚的最佳陪伴。

“怎么样?一切都好吧?”别尔迈特将刚才电话里的话重复了一遍。

“一切正常。”穆萨轻轻动了动嘴唇。

两人对望着,突然间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凝固了。穆萨不知道从何说起,显得有些尴尬。他只好把眼睛从别尔迈特身上移开,扫视着房间,并对眼前女孩的精致生活倍感佩服。为了避免尴尬,别尔迈特主动打破寂静问:“为什么不说话了?”穆萨看着墙上的一幅画点了点头开口问:“这幅画是马蒂斯的吗?”

“不是,是高更的。”别尔迈特回答,“去年我去巴黎时在艺术品店买的。”别尔迈特站起身走到油画跟前继续说:“从风格上、油彩上也能区分出来吧。这是高更,是他的真迹。画虽然小,但毕竟是高更的啊!这可是我的骄傲!”别尔迈特继续说道,“你这次是正常探亲呢还是出差?”别尔迈特不无关心地看了看穆萨。

“不……就是为自己的一些私事。”他不想说自己是前去参加奶奶的四十日祭,“也就一天。去完了就往回返。”

“噢,明白了。你还真的会想起我啊!来吧,到饭桌上来。”别尔迈特用手示意。

穆萨此时感觉自己无力前去紧紧地抱住别尔迈特并深情地亲吻她,但是,他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近别尔迈特,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开始亲吻她的脸,亲吻她的脖子、耳根。别尔迈特没有拒绝。她被穆萨的亲吻所感染,开始把自己火一般滚烫的嘴唇贴到穆萨的唇上。可以看出两人的确已经深深地思念着彼此。两人紧紧地拥抱了对方很长时间。别尔迈特挣脱穆萨的怀抱,请他在饭桌边坐下来。穆萨坐下来之前用询问的目光示意自己能否先洗个澡。别尔迈特给他拿来了浴巾和一件白色浴衣。穆萨今天一整天在机场等飞机,确实已经非常疲倦了。洗完澡他感觉非常舒服了,才走过来坐到了饭桌前。

“我们喝点什么?”别尔迈特指了指摆在桌子上的各种外国酒瓶,“要克罗-费鲁丽,还是要夏图-雷诺,或者布莱克-恩德?要不然喝一点苏格兰威士忌或者来点俄罗斯伏特加,也有亚美尼亚威士忌。”

“我近来喝不了酒,来一百克苏格兰威士忌足够了。”

别尔迈特往酒杯里倒了一些威士忌。

“我们为什么喝酒?”心情已经大好的穆萨端起杯子想提一杯酒。

“我们就默默地喝!”别尔迈特用长而纤细的食指压了压自己红红的嘴唇,然后说,“话是多余的。你只要祝我幸福,祝我身体健康。不知道这些祝福对我有没有用,反正你要祝福我……你站在我面前,所有这些都是多余的。”别尔迈特说完缓慢地仰头喝下杯中的威士忌。然后甩了一下手臂轻轻地发出“唔”的声音,把一块巧克力放入嘴里。

两人坐了一会儿。别尔迈特走到穆萨身边紧紧地抱住了他,开始从他身上寻找自己渴望已久的那种气味。穆萨也用一只胳膊紧紧地搂住别尔迈特腰部,把她拉过来开始亲吻她的身体。别尔迈特的身体也像高更油画里的女人那样充满朝气。她身上的气味飘入他鼻孔,非常特殊,这是女人身上特有的气味,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诱人的气味吗?这气味猛然间将他们内心深处的情感点燃。别尔迈特轻轻地将穆萨身上浴衣的腰带拉了一下,他全身裸体地出现在眼前。别尔迈特陶醉在男人的气息中,似乎只有这个气味才是她一生的渴望,可以满足她的所有欲望。她也开始亲吻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体。

两人手牵着手走进里面的卧室……

激情燃烧过后,两人不知不觉开始迷糊起来。

穆萨看着别尔迈特裸露的身体。朦胧的灯光下,别尔迈特的身体显得光鲜亮丽妩媚动人。苹果一样的一对浑圆饱满的乳房,纤细的腰肢,长长的黑发,丰满的胯部……他猛然间甚至觉得自己在和意大利画家乔尔乔内的画作《睡梦中的维纳斯》中的维纳斯在一起。别尔迈特脸上的两个浅浅的酒窝,嘴唇上面那颗小黑痣,都让她性感十足、撩人心扉。别尔迈特已经进入了甜蜜的梦乡。这个梦乡蕴含着这位单身女人的所有幸福。穆萨很单纯地感觉到一个单身女人的幸福似乎就附着在生命中极为短暂的某些特殊时刻。

穆萨在复杂的思绪中躺了很长时间,不知不觉被睡神带入了梦乡。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奶奶。奶奶还像往常一样,她如何在穆萨的少年时代深深地嵌入他的脑海,如何留存在他的记忆中,现在也如同以往地出现在他梦里。梦中的奶奶精神焕发、动作麻利、身体利索,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果递给穆萨。看到梦中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年龄差不多,穆萨感觉很惊奇。在梦中,奶奶一边将糖果递给他一边对他说:“我如果死了,你会不会哭?”

穆萨很不耐烦地回答:“我长大了,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对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哦,孩子。”奶奶在梦里对他说,“每一个人都会看着你,观察你如何表达自己对于奶奶的思念和对奶奶死亡的悲痛。我如果死了,你可要拼命哭,别让我丢老脸。”

他根本没有考虑就用小时候说过的话回答。

“我哭,我当然要哭了,我趴在地上拼命哭,行了吧!”

“哦!我的命根,我的宝贝,就那样哭吧!”奶奶回答。

就在这时,穆萨的梦如同被剪刀剪断了一样停住了。梦断了,他也被自己的梦惊醒了,而且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奶奶就站在他眼前,就站在他和别尔迈特躺着的床边……他睁开了蒙眬的睡眼。真的!他的眼睛没有欺骗他。奶奶就站在那里。他在奶奶面前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顺手用被子盖上了别尔迈特裸露的身体。

“孩子啊,要盖上被子睡,不然会着凉。”说着奶奶用被子盖上了穆萨露出被窝的腿。穆萨目瞪口呆惊奇万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心里的那块磐石此时好像堵到了嗓子眼,让他难以出声,眼睛爆痛,就像要从眼眶中蹦出去。

“我今天正在赶往远方的路上,上路之前就是想特意过来看望你一下。再见,我的灯塔……”奶奶就这样和他告别了。

不知为什么,老太太身穿白色衣裙,说完这句话之后便隐逝在黑暗中。

“奶奶!”穆萨情不自禁地大喊了一声。随着这声大喊,长久隐藏在他内心深处让他痛苦万分的那块磐石突然融化了。这一声呼喊无论是喊出来的还是低声说出来的,是不是让奶奶听到了,所有这一切他现在自己心里也模糊不清。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何会突然喊出这句。

旁边躺着的别尔迈特被惊醒了。她用手背揉着睡意蒙眬的眼睛,不无嗔怪地柔声问:“你为啥把我叫醒了?”她看到穆萨脸色煞白吓了一跳:“你没事吧?你脸色咋这么苍白啊?”别尔迈特惊奇地问他。

他试图把话题转移到别的方面,立刻跳起身来回答:

“我睡过头了。好像要误机了,只剩下四十分钟了。”他看了看墙上的闹钟,慌慌张张穿上衣服,没有来得及亲吻别尔迈特一下,甚至连告别都没有说就把门“哐”地关上冲了出去。他还没有让车子发热就急忙启动,快速把车开上了去往机场的路。

晨曦初现,天开始亮了。雾霾也开始消散,天空逐渐晴朗。

穆萨眼前只有奶奶的身影,汽车的车窗玻璃上,公路上,天空上,好像都是奶奶的身影。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那块磐石此时此刻又一次堵到了他的嗓子眼。他已经无法呼吸了,胸口发闷难受,那个深藏于他体内的神奇力量一直压迫着他的全身,让他浑身疼痛难忍,最后终于融化并从他眼中夺眶而出。穆萨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股无声的哭泣,他开始无声地痛哭流涕。这些眼泪是他从奶奶去世下葬那天起一直保存至今的。在这些眼泪中,蕴含着的不仅仅是他失去奶奶的痛苦,还有对受尽痛苦的可怜女儿的同情,有对别尔迈特那样貌美出众但缺乏柔情命运眷顾的女人的惋惜和不理解,还有对自己过早地遇到人生雾霾的不幸命运的感慨,当然也有对世界上所有那些无法找到答案的人生难题的诘问。

人生就是一场雾霾。

他不知道自己在人生的沉沉雾霾中走向何方,游荡在哪里,何时何地才能从这沉沉雾霾中走出去,走进那天高云淡晴空万里的世界。

今天是奶奶去世的第四十天。

是奶奶的灵魂离开肉体的那一天。

普苏

半瞎普苏从城里回来后嘴巴就一刻也没有停过。

也许是自出生到现在胡子拉碴了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城市的缘故,也许是城市给这么多人带来幸福也给他提供了说不完道不尽的话题,总之说出口的两句话中就有一句是“城里这样,城里那样”。即便是随便遇见的路人,他也要想尽办法与他们分享一下自己内心的感受,唠唠叨叨把自己在城里的所见所闻一股脑儿地全部讲出来。好像所有人都渴望听到他的唠叨对他的感受着迷一样,他总是滔滔不绝不厌其烦地进行宣讲。他几乎什么都讲。只要是他看到的,没有什么不成为他的话题内容,被他添油加醋地编造出各种故事。从有两只角的公交车(这是他说不清电车才给电车起的名字)开始到地下的公共厕所,甚至连穿着短裙的女人,都成了他讲述的话题。只要有人向他家里探探头,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从头讲述他那些已经讲述了不知多少遍的城市见闻录。“你是不是该闭嘴了?”他听到了妻子孜依娜特制止他的话,却故意装着没听到。他进城最起码应该是一件值得炫耀、当作佳话讲述给别人的事情吧!事实却并非如此。他们是为了七年前就开始立志“要考上大学当法官”而去城里学习工作的女儿比尔古丽而去的。“不要说当法官,就是当了神仙你也要回到家乡来。你年龄不小了,像你这年龄的姑娘早就应该成家操持家务,生下两三个孩子了。够了,等你当了法官,可能连需要审判的人都没了。你已经固执地在城里待了这么长时间了,也该满足了,该回来了。我已经为你选好了一个合适的丈夫。”他们以这样的内容又一次给她写信。虽然他们也知道这封信对于固执己见的女儿不会产生任何作用,但他们还是对无法实现的愿望抱着一线希望。后来发生的事情也确实和他们所担心的一样。女儿回信说她正在学习,回不了家。

某一天,他们收到了女儿比尔古丽简短得无法再简短的信。这封信把普苏和妻子孜依娜特气得半死。这不,早晚会有一件不祥的事情发生,它终于来了。每一次收到女儿的来信,半瞎普苏都会拿一个剪刀小心翼翼地从信封的边沿把信封剪开,然后拿出信,提高嗓门,结结巴巴地一个音节一个词一个句子地念出信的内容。这一次,他同样小心翼翼地剪开信封,毫不知情地大声朗读起写在白纸上的内容。“您好,亲爱的爸爸。”他故意提高嗓门念出来,特意强调特定词汇故意让妻子孜依娜特听清楚。他把这些词放声念完之后,按老习惯停顿了一下不无自豪地开口说:“我的女儿,我的宝贝,在提及她母亲之前首先提到了我。你看看。”他得意的心态溢于言表。实际上,女儿自从进城之后还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信。这句话他总是自己编造后再说出来。当然也是把自己的名字放在前面说。每次听到这里,孜依娜特总是像身上被针扎了似的躁动不安愤愤不平地说:“等她回家看看,这该死的丫头,流浪女。我十月怀胎,几乎要弄断椎骨才把她生下来,她对我是这个态度啊。听她说出的话。听听,还‘您好,亲爱的爸爸’,难道她是她那瞎子爸爸生的吗?等着瞧!她总要回家来吧。我一定会教会她今后如何写信。”

普苏猛然瞪大了那半瞎眼睛,音调也突然有了变化,情绪也起伏不定,结结巴巴,目光呆滞起来。看到丈夫脸上突然出现的巨大变化,孜依娜特叉着腰发话:“哎,你咋不出声了?她是结婚了还是考试通过了?”看到普苏的眼珠在那一只还算正常的眼眶里左右迅速摆动几乎要蹦出来,妻子继续亮开嗓门大声喊道:“怎么了,难道你舌头僵硬了吗?”

“罪孽啊,丢人啊!丢死人啦!”普苏抖动着胡子激愤地喊道。

“丢人?她又造了什么孽?”他妻子着急起来。

“未婚先孕,生孩子了!”普苏气得大声回答。

“你说什么?生孩子了!是谁的孩子?写没写?”孜依娜特吃惊地张大嘴巴呆若木鸡。

“我咋知道啊!肯定是哪个小混蛋的!信里没有写。”普苏立刻回答。

“哦哟,这可真是丢人现眼啊!这该死的丫头,我就知道她早晚会做出这样的丑事。不要脸的贱货。这下我们有什么脸出去见人,真是造孽啊!”

“我要把她……”半瞎普苏忍无可忍羞愧难当大声喊叫起来,“把她弄死。你看着吧!”唾沫从他嘴里往外飞溅,牙齿咬得咯咯响。普苏性子急,发脾气时所有的愤怒都会立刻显露在脸上。他现在确实已经怒火中烧了。如果此时此刻女儿比尔古丽站在他眼前,那他肯定动手开揍毫不客气。

怒气难耐的普苏拿下挂在墙上的一幅比尔古丽微笑的大照片,狠狠地摔到地上说:“我没有像你这样的女儿。我这脸被你丢尽了!我无法见人了,你还在这里笑!你居然干出这种丑事!”

孜依娜特立刻接上话茬说:“这就是你教育的结果,就是你。我每一次想教训教训她教育教育她的时候,不都是你帮她说话拼命阻止我吗!你一直以为纯洁高尚的女儿,让你坐到污泥上了吧!你活该!哪有父亲出面教育女儿的。我对你说过多少次啊!”能说会道而且早就憋着劲的老婆子哪能轻易放过这机会,开始放开舌头炮轰丈夫。

已经无比失落的普苏对妻子的话语没有一句回应,陷入沉默。

“还像是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事似的,好像是生下了英雄玛纳斯一样,还好意思对我们说‘你们快来把孩子拿走吧,我实在是没办法抚养了’……呸!还拿走!我要让你瞧瞧什么叫耻辱。”

这天半瞎普苏和他老婆好歹并没有因女儿做出无耻之事而怪罪对方,并没有用“就是你!就是你!看看现在”这样的话语指责对方。当然也不想默认和承担此事的责任。他们最后只能认命,既然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不接受现实又能如何呢。也就是在那天早上,半瞎普苏带着老婆进城去了。

这不,他此时正坐在屋子中央的椅子上,滔滔不绝地对邻居萨拉马特、帕夏罕两个女人讲述着自己在城里的所见所闻。

“那城里啊,可真是太奇怪了!啊呀呀,真是要感谢建起那么多楼房的政府啊。”半瞎普苏开始了自己的话题,“那楼房高得没法说,抬头看连帽子都会掉到地上。那真是让人吃惊。”

“不要说城市了,说说你女儿吧!”帕夏罕追问,“你那小外孙子到底是谁的?”

“哦!这我不知道。她没有明确告诉我。该死的丫头,年少无知,被所谓爱情冲昏了头脑,被人蒙骗了。”

普苏看到与女儿居住在同一个大楼里的其他姑娘们,当时就暗自产生过这样的思绪:“哦,该死的!这么多姑娘到哪里去找自己未来的丈夫啊!每个男人娶两个都足够了。这么多女人可怎么办啊!哦,真该死!今后男人的日子又将如何呢!”这一想法他却没有透露给萨拉马特、帕夏罕。他可知道她俩每人家里都有五六个女儿,却没有一个儿子。

“真是丢死人啦!”她俩捂着脸说,“现在的女孩已经不知廉耻了。”

“有些女人,”半瞎普苏故意压低声音不让在一旁打扫房间的妻子听到,“生下孩子之后不管不顾一走了之。确实有这样的人,感谢政府,这种孩子虽然被他们的母亲遗弃,却由政府收养。我女儿没那么做,而是把孩子带出来用自己的乳汁喂养了这孩子七个月。我们对此感到非常高兴,无论如何他也是上帝赐予的孩子啊!”半瞎普苏说着顺势在婴儿前额上亲吻了一下。“就是那个懒婆娘把上帝赐予的这个礼物当作私生子而嫌弃。她嫌弃就嫌弃吧,反正我自己也会把他抚养长大。无论如何,这是我的亲外孙啊。”

半瞎普苏在她们还没有来得及满怀抱怨地谈论各自的女儿之前试图转变话题。无论女儿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不管别人如何说三道四扯闲话,他都不在乎,可以忍受。知道了又能咋办?他不可能为此与自己的女儿断绝父女关系吧。她就是年少无知犯了错误。按照女儿的说法,她曾爱上一个人,而且被对方的甜言蜜语所迷惑。她哪里能够预测这样的结果呢。生活中能有不犯错误的人吗?犯了错误,知道了自己的罪过,也知道了自己的弱点。普苏第一天见到女儿的时候也想尽快了解女儿身上所发生的一切,试图把事情全部都弄明白。“爸爸!请你千万不要责怪我好吗?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你面前洗白自己。我认为这也是我在追求幸福的路上迈出的第一步,不幸的是事与愿违没有成功。我只是被一些甜言蜜语所迷惑而受骗上当了,我也并非一无所获,最起码更加了解社会,学会了如何生活。”普苏听着女儿如此成熟淡定的一番话语,自己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哎!”他暗自感叹道,“这哪是我女儿啊!口气这么沉稳冷静。年少时那些蠢话一丁点儿都没有了。难道这就是生活吗?我不知道,女儿!我真的还不完全理解这些。或者是你所说的爱情就是这样?这我真的不知道,孩子。你们的爱情越来越复杂了。你说你学会了生活,这很有道理,孩子。你确实应该好好了解社会学会生活。”普苏心里想,却没有说出口。

“城里的女人确实太多了。”普苏试图调转话题,“每一个女人都非常漂亮。脸蛋洁白无瑕。就想死死地盯着她们看个够。你们看看自己,即便是在脸上涂上两指厚的油粉也不会白成她们那模样。哈哈哈!”普苏露出豁牙大笑起来,“看着你们,嗨,就感到非常遗憾。真是,何时头脑发热……”正当普苏兴致满满地对坐在眼前的两个老太太滔滔不绝的时候,另一个屋里的孜依娜特可能是听到了他的话,故意把锅碗瓢盆弄得哗哗乱响,普苏只好压低声音对着两个女人的耳朵说:“娶了你们这些黑不溜秋的女人。我们真的是太吃亏了,真的是。”普苏眨动他那只完好无损的眼睛向女人们示意自己在开玩笑。两个女人同时大笑起来,笑声响彻屋子。尤其是她们装上假牙之后,那笑声比从前更加响亮了。

“就像那句谚语说的‘要小心见过世面的山羊’。”帕夏罕甩动胳膊说道,“到城里转了一圈,你产生了这么坏的念头,你这混蛋。假如孜依娜特听到这话,可要活剥你的皮啊。”

“就是想活剥我的皮,我现在也没有什么皮可剥了。你们也不需要担心。现在有谁对我们感兴趣呢,能被人欣赏的那些岁月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还好意思说‘那些岁月’,就好像我们那时候没见过你一样,好像自己是从阳光和月光中出生的一样。你从小好像就如同吞了针一样瘦瘦高高,身上连一块像样的肌肉都没有,你还有啥资格说‘那些岁月’呀。”帕夏罕不无讽刺地挤对他。

“哦呦,你看看。如果再夸张一点,他可能会说自己才十五岁啊。”这句笑话正好被萨拉马特接了过去。

孜依娜特从里屋走出来。

“他还在说什么废话,讨你们嫌呢。”孜依娜特问。

“他说城里美女太多。你也该管一管你这糟老头子了。”

“城里美女多,那就让他去城里好了。”孜依娜特不快地回答。

“我确实想去,但担心一件事情。”普苏轻轻拍打着身边的孙子回答。

“噢,您担心什么呀?”萨拉马特噘着嘴好奇地问。

“就是这个呀。”普苏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老婆孜依娜特说道,“我害怕付抚养费啊。如果那样的话我肯定是欠一屁股债了。”

女人们全都放声大笑起来。

“在强人面前他的话倒很厉害啊。”

“他还假借自己的这个孙子,”孜依娜特把话当真,毫不客气地说道,“一口一个城里一口一个城里,那里就连水都要花钱买来喝,等满足了兴趣再回来也可以啊。没有人强留他。”

“水?”帕夏罕接上说,“听说城里连水都要买来喝啊?”

“当然要买来喝!”孜依娜特好像亲眼见到过一样立刻回答,“全都要买卖,那城里可不是你的故乡喀拉苏。”

“不要说水了,”普苏想把自己偶然从报纸上所看到的趣闻一股脑儿全部倒了出来,“据说在日本连空气都要卖,只要是清洁的空气都会卖。我能不能再给你们说件事情。”普苏好像找到了什么要紧的话题似的把自己的独眼又跳动了一下说,“这个最好玩。”

“说或者不说,谁能阻止你呢?真是的!我都奇怪你怎么就有一个男人之躯呢。假如你是个女人的话,你那唠叨不停的舌头可能早就伸到地上了。”

“这,”普苏皱着眉头大发脾气,“给你们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我应该闭嘴不说任何事情才对。你们可不要自讨没趣好吧。然后……可别喝下‘圣水(酒)’之后连屁都不敢放了。”

“我的老天!这混蛋。”听到这话的孜依娜特立刻叉着腰开口,“我让你看到那‘疯子水’,你可别像急着下蛋的母鸡一样呱呱叫喊。你说话就好好说,要不然……”

“娶一个人高马大的女人当老婆就是这个下场啊!”普苏立刻从座位上如跳蚤一样跳了起来。

“行了,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了,好像第一次见到你的这位美人一样。你还是把话说完吧!”

“噢。”普苏好像忘记了什么事似的用手挠了挠额头,又在孙子的前额上“啵”地亲吻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走在城里一条街上,看到一个纪念雕塑。”

“是哪位名人?”

“没有谁,就是一个女人。”

“那又怎么了?我们女人哪一点不如你们男人。他们做得对。”帕夏罕用不无自豪的口气说道。

“那是一个女人雕像,但你们不知道啊!”

“哦!”女人们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个裸体女人,就像是刚从娘胎里出来的一样,一丝不挂。”普苏的嘴里好像喷出了一团火。

“哦哟,我的天!”帕夏罕惊奇地抓了抓自己的衣领。

“哦,真丢人!”孜依娜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油光闪亮的脸蛋。

“那是啥意思?”萨拉马特似乎很淡定,惊奇之余想追根溯源问个究竟。

“那谁知道!那女人不知道是搬走了哪座高山,非要给她树立那么一个雕塑。我也感到很纳闷!”

“哎呀,可真丢人。”孜依娜特还是捂着脸。

“我问了从那里走过的一个戴着眼镜的人:‘喂!那个戴眼镜的男孩!这到底是啥意思?不丢人吗?’”

“那男孩取下眼镜回答我说,‘老人家这是……’”普苏的话音到这里有些结巴,不知道那个词叫什么了,“呸!他怎么说的,就在我舌头根上。噢!想起来了,他说那是‘艺术’。”

“呦!”萨拉马特噘起了嘴唇,“难道那裸体女人还算艺术吗?”

“我咋知道!”普苏耸了耸肩说,“你还问我?”

“不要老是女人女人的了。把孩子抱到外面让他撒泡尿吧,趁他还没有把你的衣襟尿湿。孩子骚动不安了,可能是想撒尿了。”孜依娜特依然没有好脸色,毫不客气地把普苏的话打断了。

“对对!应该去让孩子撒泡尿了。天色也晚了。”两位女人异口同声。

半瞎普苏抱着孩子走出门。夜晚已经开始降临。他把孙子抱到院子一边,叉开孙子的一双小腿。

普苏“嘘——嘘——”地吹出声响给孙子催尿。

挂在天上的月亮很饱满。

“看见月亮就看见了人脸,看到了月亮似的小孩子。”普苏暗暗地发出感叹。

普苏情不自禁地看着月光下孩子那光亮的小脸蛋。

“鼻子像我,”他陶醉在对孩子的发自内心的喜爱情绪中,“你长得确实像你外公我的孩子。你不是外人的孩子。你不要对外婆生气,她就是那么个人。让她暂时爱咋说咋说,再过两三天,她会整天抱着你,绝不会让你从她怀抱里离开哪怕一秒钟。”

普苏的这些话孩子不可能理解。

“嘘——嘘——”外公在孙子小手上亲吻了一下继续催尿。

孩子开始尿出温热、纯净的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