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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此一生》出版 为年轻人讲述八堂有温度的人生哲学课 何怀宏:躺平的时候不妨读读哲学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张嘉  2021年06月01日07:56

北大哲学系教授何怀宏身上有一种温和、沉静的力量,不管你向他提多激烈的问题、多么无望的困惑,都会被他悄悄地化为浮云。随之,你的冲动、焦躁也被缓解,心情仿佛从风云不定的半空,回归到含藏一切的大地。

在何怀宏教授看来,当事态、心态出现严重危险时,确实需要大声疾呼,开出猛药,而在不紧迫不严重时,温和、持久、坚定的办法是最为有效的,“最好不是那么激烈,又不是不作为的放弃,慢慢地濡染开来,我多年前接受采访时曾说,我愿意温和坚定、中道而行。”

在这样的态度之下,何教授给“后浪”写下了《仅此一生——人生哲学八讲》,该书最近由活字文化策划,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在书中他想与年轻人谈谈朴素的人生哲学。何教授认为,在经历了新冠疫情之后,莫测的时代提前到来,世界不会再那么平静,心灵也不会那么平静了。他想告诉年轻人:“世界将不会回到过去了,但生活和立身的一些基本准则可能还大致类似,我们也许还可以希望有另一种‘未见之事’,就如我读到的一句话,‘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

何怀宏,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首届正则思想学术奖的获得者,西方哲学经典的引介者,被季羡林称为“严谨治学、长于思考的优秀学者”。重要学术著作有《良心论》、《世袭社会》、《选举社会》、《底线伦理》、《道德·上帝与人》、《生生大德》、《新纲常》、《正义:历史的与现实的》、《转型中国的社会伦理》(英文)等。另有哲学随笔和文集《若有所思》《心怀生命》《比天空更广阔的》《中国的忧伤》《独立知识分子》等。编有《西方公民不服从的传统》《生态伦理》《平等二十讲》《域外文化读本》等。译著主要有《正义论》(合译)、《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沉思录》、《道德箴言录》、《伦理学体系》(合译)等。

写给后浪的人生哲学课

2015年,何怀宏教授出版了写给孩子们的增订版《心怀生命》,写作初衷是他认为谈成功的书够多的了,谈生命的书还很少,而“珍重生命的常识最好从小就融到孩子的生命中去,作为一生的根本”。首先要关注自己的生命和比较健康的成长,成功和幸福都是随后的事情。

《仅此一生——人生哲学八讲》完成于 2018年春天,何教授在书中呈现了八堂有温度的人生哲学课,送给那些茫然无措的年轻人。为什么活着?人生的意义何在?人应该追求什么:财富?权力?名声?卓越?幸福?利己主义就是自爱吗?心灵与身体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你觉得孤独、寂寞、冷清的时候,怎么去处理?人生苦短,际遇无常,有限的生命何以彰显真正的价值?……这些看似无用的问题也许不能帮你决定今天吃什么最有滋味,却对人生中的重大决策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无论是家庭、学业、工作、爱情还是人际交往,哲学都可以给你启发。

何以《仅此一生》今年才出版,何教授解释说,他起初担心就哲学的思想和理论来说,这本书的内容浅了一些,对少年人的阅读兴趣和习惯来说又深了一些,因而搁置了许久。在经历了新冠疫情的暴发之后,何教授觉得还是有必要“拿出来”,因为这本书本意就是写给“后浪的”,“‘后浪’是前不久变得时髦的一个词,当‘前浪’消失在沙滩上,或者更准确地说,回归大海的时候,还是会想到,不论那一层浪能拍起多大的水花,产生什么样的景观,海是一体的,水是同质的。所以还是拿出来吧。因为它毕竟本意就是想写给后面的年轻人的,或者笼统地说,是写给‘后浪’的。另外,它毕竟也是一种朴素的人生哲学,而不是一种艰深的形而上学。我在写作时心中所悬的,并想与之对话的阅读对象并不是哲学学者。”

疫情的发生,令很多人的心态有了变化。何教授说自己日益有一种担心,且在最近这个特别的新冠疫情期间变得日益强烈,那就是对未来的担心,“预感未来的数十年,将是变化莫测的数十年,可能还是艰难和充满挑战的数十年”。

何教授在不久前出版的《人类还有未来吗》一书中,从底线伦理和中西传统文化智慧的角度考察了人工智能和基因技术与人类未来的关系,并提出了预防性的道德与法律规范设想。高科技的种种挑战使我们不得不思考:何以为人,何以为物,人曾何为,人将何为?“即使没有这场疫情,我感到忧虑的一些变化依然存在,比如我在《人类还有未来吗》中提到的,对于科技,对于文明一些根本性的问题依然存在,并可能因为疫情一些方面显露了,甚至激化了。”

也因此,何教授认为让年轻人多了解人生哲学,在当今显然是非常必要的,与其他同样会死的动物相比,人最特别和优越的地方在于自我意识,人能有意识地计划自己的一生乃至追求某种永恒。何教授表示,人生哲学就可以说是一种“向死而生”的自我意识和理论,就是对人生从一般的善好到至善的种种意义的探求。

“人生哲学就是对人生的系统思考,尤其是一种反省式的系统思考,人人都有‘人生观’,即人人都有自己对人生的看法,人生哲学却不一定人人都有,许多人没有系统和一般地思考人生,也不一定系统地思考过自己度过或将要度过的一生。人生哲学就是以人为中心,思考人活着的意义的哲学,思考人应该如何良好地生活,如何有意义地度过自己一生的哲学。”

历史和哲学可以淡化灾难对我们心理和个人的影响

新冠疫情的突如其来,令人谈之色变。不过何怀宏教授却说自己的心一直很沉静,归结原因,何教授认为是哲学让他看淡生死、灾难。“历史和哲学可以淡化灾难对我们心理和个人的影响,所以(疫情期间)我确实没有什么恐惧。”

疫情除了带来一些外在日常生活的不便,以及出国、旅行、线下交流的影响外,何教授表示自己的外在生活方式没有什么变化:“这期间我照常如旧,该做什么做什么,我自己的心态没什么变化,外界的变化在我预期之中,小的问题也只是带来不便,没有影响到生活的大局,所以也不是很在意。”

虽然心态没什么变化,但除了关心新闻外,何教授还重读了《鼠疫》、一些关于瘟疫的历史书以及当代作家、医生写的有关疫情的书,“读了一些如果不是发生疫情的话,不一定会读的书,读这些是因为我想了解历史。”

何教授1954年底出生,他笑说自己也算是经历过一些事情,“有一定的阅历,我在大学之前在社会底层待过十多年,工农兵都做过,人生中也遇到过风险、挫折,甚至想过自杀;现在也过来了,生活得挺好的,如果那时熬不过去,就白白牺牲了。有了一定的阅历之后,就觉得什么都没那么可怕了,但要有阅历,你就得活着啊。”

何教授说他对哲学发生兴趣是因为对人生有兴趣,“不光自己的人生,还有别人的人生”。另一个原因,在那个图书匮乏的时代,哲学书相对耐看,一本书在手可以反复看,过了一段时间再拿起来看,依旧有“看头”:“我最初看哲学书可以说正处于自己的人生低谷时,也不是有意地搜索哲学书,就是无意间碰到了,我与哲学确实有一种缘分。”

何怀宏最早看到的哲学书都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像马克思的早年著作,像《德意志意识形态》、《反杜林论》,列宁的哲学笔记等等。“那个时候谈不上独立的思考,但由此也对前面的德国古典哲学发生兴趣,比如康德、黑格尔、费尔巴哈,从他们还可进入到哲学更为深广的海洋之中。最初的入门就像是打开了门禁,进去之后发现门后还有各种路径,是要靠近大河、池塘还是海洋,还有很多路径让你选择。”

在何教授的诸多译作中,以古罗马哲学家皇帝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和罗尔斯的《正义论》最为出名。2007年,温家宝在新加坡访问时,不但引用了《沉思录》中的一句话,还说:“这本书天天放在我的床头,我可能读了有100遍,天天都在读。”何教授说他也一直持续地受此书影响,变得温和而坚定也与此有关,“一方面不那么激烈,怕烧伤自己或者灼伤别人;另一方面又不是无作为地放弃,仍然坚定地做好自己的事情”。后来无论是遭逢外在风波还是个人不幸,他都会翻翻这本书,“我总能从中读到一些让我沉静下来、继续努力的句子”。

仇必和而解,不要制造和引发恶意

何教授对自己的期望是胸怀越来越宽广,“我希望自己的晚年变得像大海一样宽广,年轻时奔腾汹涌义无反顾,晚年快到入海口时,应是温和而坚定的,可以激浊扬清,坚持生活原则但又不那么苛求,包容地看待一切。就像是大海,如果不能包容泥沙,要求的都是清澈的水,那大海就不能称其为大海了,所以心胸要尽量宽广。”

尽管已经可以包容地看待一切,但不代表没有态度,何教授直言,看到有的学生被一群同学霸凌的视频就觉得很悲哀。也因此在《仅此一生——人生哲学八讲》中,何教授专门写了一章“德性培养”,何教授认为,德性不仅是人生成功或顺遂的手段,本身也是人生目标。一个人即使不成功顺利,他也能够在自己的德性里安心自足。努力追求德性的人甚至就将德性的圆满具足作为自己最高甚至唯一的人生目标。成功需要许多外在的条件,而德性却不需要,在这方面人是大有可为的。德性培养的意义还在于,如果我们让它们成了我们的一种生活习惯,那么一些下作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就做不出来。

何教授特意提到了诚信、同情、勇敢、公正、容忍、自律,在他看来,这些不仅是学哲学所需要的德性培养,更是一个基本的道德教育。霸凌同学的人显然是缺少同情心的,何教授认为对他人痛苦的同情或者说恻隐之心在道德上更为纯粹。“它是我们道德行为的初始源头和动力。我们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有这种不忍之心的普遍存在,才使我们即便在一些黑暗的时代里也对人类抱有希望。”另一方面,何教授认为恻隐之心仅仅是一种道德初始情感的涓涓细流,要成为恰当的道德行为,真正地帮到别人和有益社会,就常常还需要有道德理性的判断和指导,需要有道德意志的加持和加强,否则,它也可能很快流失,甚至走向错误的方向,“只有当这些力量汇合到一起,让同情成为我们的一种稳定的德性,并结合其他的德性,它才能持久和明智地发挥作用。”

何教授认为,哲学的一个救世意义就是淡化恶意,就像冯友兰晚年反复强调的“仇必和而解”。“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坏人,我不明白怎么有人就像斗鸡一样,总是睁大眼睛去发现别人的弱点,发现恶和丑,总是释放恶意,说话攻击性太强,动不动就完全否定别人的人格,我对此比较忧虑。很多人不看事实,动辄就做道德判官,但你对这个事情,对这个人了解多少?怎么能全盘否定呢?网络发言是匿名的,所以很多人不看事实,总是观点立场先导,一上来就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何教授反对那种主动的释放恶意,也不主张“以恶制恶”,即以不正当的手段抗恶,因为这样恶就会蔓延开来,以致不可收拾。“就像尼采所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何教授表示,一个平等多元的社会固然好,人们可以在其中享受多元,但一个前提条件是:人们同时也要忍受多元。在多元的价值和生活方式中,有些可能是我们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喜欢的。这时我们可以想想:当别人容忍我们同样异类或少数的生活方式的时候,我们不是也应当容忍其他异类甚至多数的生活方式吗?我们可能还是说不上喜欢,却必须包容和容忍。如果这成为我们的一种习惯,一种德性的要求,忍受的不快也就可能减少甚至不存了。

不仅权力要容忍权利,多数要容忍少数,每个人在得到别人容忍的同时也需要容忍他人,这是自由的前提或者说社会基础,容忍不仅是握有权力者特别需要具备的德性,也是社会的每个成员需要具备的德性。否则,当弱势者得势,他们又可能反过来压迫新的弱者,压迫只是换了新的主体和对象。要打破恶性循环就需要引入新的原则和德性。

何教授认为人性在所有世代和地方其实都是差不太多的,关键的是一个社会是更容易鼓励善还是恶。人的本性中本来就既有善端,也有恶端,人性并不是一块“无善无恶”的“白板”。源头善并不能说明和保证终点。说“人是好逸恶劳的动物”“人是忘恩负义的动物”,这都是说恶端发展为现实的恶,与他们的特殊境遇有关,所以,后天的努力和习染是重要的。一个好的社会就是一个社会制度与氛围能够引导人向善而非向恶的社会,一个好的个人也就是能够引出别人同样好的情感与行为,而遏止别人坏的情感与行为的个人。“总之,我们对人性要有基本的信任和警惕,不高估也不低估。但是准确地估计和平衡有时并不容易,这样我们或许可以说,在一般个人尤其是自我方面,我们对自己与邻人向善的可能性与其估计过低,不如估计偏高。”

哲学让你既执着又坦然,既介入又超越

何教授坦承对于未来,自己是比较悲观的态度,但正因为一向悲观,也就不那么容易失望和绝望。他认为人控制物质的能力,既是互相帮助的能力,也是互相伤害的能力,但这种控物能力目前是太强大了,变得有些可怕了,可能造成不可逆的大灾难。

所以,何教授认为未来人类的一个长期的基本矛盾就是人的自控能力和控物能力很不平衡,基因工程、超级智能等高科技使得人的控物能力在迅猛发展,也造成人互相伤害的能力越来越强。但是,道德规范的能力,精神提升的能力以及自控能力,又不可能发展到那么强。“坦率地说,你很难把人的精神道德升华到天使的高度,但人如果又掌握了天神的能力,将非常可怕,而这个不平衡始终存在。技术的进步和经济的发展是双刃剑,给人类带来福利的同时,也可能带来巨大的伤害。”也因此,多看些哲学,让人性对自我的贪欲多一些控制,让整个社会和制度向善而行,在何教授看来,是十分必要的。

何教授笑说哲学的好处很多,“学哲学的人,读的是最好的书,像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孔子、老子,他们的思想、著作都是经典中的经典,学了哲学有助于你养成合理的思想方法,不管是上学,还是工作,都可以用到,哲学的通用性很强。哲学让你既执着又坦然,既介入又超越,让你渴望追求美追求艺术,让你有正向的人生态度,多和有趣的人接触,不搭理无趣的人。”

现在的孩子从小就压力很大,少了很多玩乐时间,大了又面临更大的竞争,何教授同情的同时,也笑着建议,如果累了想“躺平”时,不妨看些哲学书。“找适合自己情况的读物,多翻翻,也许某一点就会对你有触动,觉得自己已经躺够了,也可以起来溜达溜达,如果能够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那就更好了。”(文/ 张嘉 供图/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