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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1年第5期|邓安庆:清水(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5期 | 邓安庆  2021年05月31日07:57

“你不回家吗?”王峰从上铺下来时,随口问道。常书卿正坐在书桌前,把几本习题册摞好,“还没想好。”王峰过来拍拍他的肩头,低声说:“去网吧,最近校外面新开了一家,有优惠!”常书卿摇摇头:“不想去。”王峰“嘁”的一声:“没意思,不管你了!”说着,出门到楼道尽头的卫生间去了。寝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其他六个室友都回了家,隔壁有人在唱歌:“啊—哩—啊—”夹杂搓衣服的刮擦声,常书卿听出那是同班同学卢俊的歌声,此刻他该是在自己宿舍搓洗衣服吧。抬眼看窗外,秋光正好,正对着宿舍窗口的那一株银杏,满树金叶随风轻摇,楼下的篮球场上你呼我喊的喧闹声阵阵荡漾开来,人的心也随之轻盈地飘到无云的蓝天上。再往前眺望,天边嵌着一条碧青的山脊线。

那就去后山吧!常书卿一瞬间就决定好了,本来收拾好的行李留在床铺上,换双能登山的鞋子,穿上外套就出门了。王峰正哼着歌从卫生间走出来,招手问要去哪里,常书卿说:“去转转。”王峰停下,眯着眼打量他一番,笑问:“你是要跟谁约会吗?”常书卿咕哝了一声:“瞎说!我就随便走走。”王峰啧啧嘴:“脸都红了!我是不是说中了?”常书卿没理他,继续往前走。走廊暗绿色的地,泛着一层薄光,走一步,脚步声清晰可闻。有些宿舍门是敞开的,有人在床上睡觉,阳台上晾晒的红绿衣服随风摇晃,像是一群无形的人在轻舞。常书卿顿时觉得骇然,逃也似的跑开,下了三层楼后,奔到宿舍楼外的水泥场上,人声升起,回家的同学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丁零零出了车棚,心里才落定下来。

穿过操场快到学校东门时,常书卿驻足看了一眼沿着围墙建的一排平房,靠近操场这边的学子餐馆只有那个胖硕的老板蹲在门口抽烟,老板娘则到旁边的小卖铺跟一个女人嗑瓜子晒太阳。难得的闲暇时光。平日一放学,餐馆里挤得水泄不通。食堂的饭菜太难吃,稍微有点钱的同学,都跑了过来。但在餐馆吃多了,也觉得腻味,忽然很想吃妈妈炖的猪蹄炖花生,还有爸爸拿手的番茄炒鸡蛋。常书卿几乎想转身回到宿舍收拾好东西,赶紧坐公交车回家。毕竟每周只有周六下午和晚上是放假的,其他时间都要上课。难得的休息时间,一个人去爬山,有什么意思呢?有这个时间,在家里睡个懒觉也是好的。但有一种莫名的引力,像是一根透明的绳子一般,把他往后山那边拽过去。也许会发生些什么?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有一件事在等着自己过去发生。这是可以确定的。常书卿往前看去,一条宽阔的土路贴着一条清澈的小河往后山村退去,河水淙淙,圆溜溜的石子沉在闪烁着金光的水底。河对岸的田地被蒲苇遮挡住了,一群麻雀扑棱棱地飞到高而直的白杨树上去。常书卿几乎要雀跃地跳起来,在学校里闭锁了一周的沉闷一扫而光。

保持这份高昂的好心情到了后山村村口,沿着穿村而过的土路径直往前走。这个村子他是第一次来,路两旁的农舍前面晒着白灿灿的棉花。没有人,唯有狗吠声穿过竹林,听久了像是一个老人在咳嗽。很快到了山脚下,听得见人语声,微茫的一小团,轻盈地落在耳朵里,分不清具体的语义。声音来自山坡,很快一群看样子是村民的人从山坡上走了下来。常书卿让到路旁,村民们打量了他一眼,有人问:“学生娃,爬山哦?”常书卿低下头没有说话,那人也不介意,扭头跟其他人说话去了。等他们走后,常书卿抬头看山,那条土路开始往山上伸,在松林与灌木丛中辟出狭小的一条。那根牵引着他的无形绳子拽着他往上走去。

好不容易爬上山顶,喘着粗气,小腿和膝盖隐隐作痛。坐下来歇息了半晌,再放眼望去,不禁惊叹起来:山那边是一片开阔的平原,村庄散落在斑驳的绿田之中,接近天际起一层灰白的雾气,仙女湖水库含在天地交界处,泛着蓝光。常书卿忍不住“啊”地大喊了几声,一周学习的憋闷全都发泄了出来,心里顿时感觉敞亮了不少。紧接着,他听到了回应的喊声。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回声。但是,不对!再仔细听听,那声音不是来自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的。他全身紧绷,头皮发麻,随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在对面的山头,有一个小小的人立在那头。他又“喂”了一声,那人回了一声“喂”。他不喊了,呆立在那里,而那人等了一会儿,又一次“喂—”地喊过来。常书卿觉得有些滑稽,想不理会那个人,但那人连续几次喊“喂”。他又一次感受到那根绳索的牵动,决定过去看看。

后山是有个名字的:马鞍山。说起来也形象,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要经过一个和缓的鞍部。爬向那个山头时,那人已经在山顶俯身看下来,脸上没有表情。常书卿气喘吁吁登上山顶时,那人坐在一块山石上,扭头看他:“你,二中的?”常书卿点头。那人又问:“刚才是你在喊吧?”常书卿脸忽地红了,一边点头说是,一边走过来,爬上山石,看到自己走过的那条土路像一根极细的黄线通往自己的学校。风吹来,常书卿鼓起衣摆,感觉自己快要被刮下去,便急忙坐了下来。那人闭上眼睛,让风掠过他的额头,还有他的齐耳卷发。兴许是感知到了常书卿的目光,那人睁开眼,目光锐利地扫过来:“你要马上下山了吗?”常书卿愣了一下,没等他回复,那人往他身后指去:“我们去爬到最后那个山顶—玉峰山。”这几乎是不容置疑的口吻,常书卿点头说“好”。那人起身,拍拍屁股,抬脚就出发了,常书卿跟在后面。跳下山石,那人回头又打量了常书卿一番:“你能爬山吗?”常书卿抬眼看,从现在这个山头要爬过四个山头才能到玉峰山头,但连迟疑的时间都没有,那人已经出发了,常书卿随即跟了上去。

“张清宇。”相互介绍时,那人告知了名字。常书卿说自己名字时,张清宇啧了一声:“这么书生气的名字?”常书卿那时正吃力地爬上一块石头。到了第三个山头,不再有现存的山路了,取而代之的是嶙峋的山石。“我妈喜欢看点儿言情小说。”常书卿说完后,张清宇笑道:“我看也是。”说着伸出手,拉住常书卿的手,几乎是半拖着把他拽上去。张清宇个子瘦高,腿脚灵便,走在山石上,几乎不费劲似的,从这一块跳到那一块,顷刻之间就能闪到很远的地方,就像是一只鹿。而常书卿每一步都是艰难的。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双手双脚并用,衣服上蹭的全是灰,妈妈以后看到会骂死他的。“快点!快点!”张清宇在远处招手,“没有多远了!”常书卿叉着腰,大口大口喘气。张清宇还在催促,常书卿也不去理会。那催促声像是被风刮断的蛛丝,断断续续地飘过来:“到这边就好走了!”常书卿恼火极了,想转身回去,但回路跟去路一样难走,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果然如张清宇所说,爬过这一段石路后就好走多了。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之间的鞍部,是一段从密林之间穿过的土路。杉树、榆树、桦树的树冠把天空遮挡住了,树荫匝地,阳光从树缝间一滴滴漏下,落在低矮的灌木上。常书卿感觉自己走在幽深的水底,阴凉之气袭上身来,皮肤起一层细密的疙瘩,与此同时一阵恐惧感突兀地冒出来:“他会不会是个坏人?”这么一想,再抬头看那个叫张清宇的人。他远远走在前头,矫健如风,时不时回过头来催促自己。我为什么要跟这个陌生人走?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有可能是假的,不是吗?但我傻乎乎地跟到了这里,现在连逃都不知道往哪里逃。路两侧是极陡的斜坡,一不小心滚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光收起了,树冠沙沙,连一只飞鸟都没有。常书卿觉得嗓子很干,想咳嗽,想叫喊,但没有力气。

“你怎么了?”一张脸挤占了视线,常书卿忍不住“啊”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你是不是累咯?”张清宇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要不在这里歇息一下?”常书卿没有留意到张清宇可以如此快地返回来:“我没事。”张清宇摇头道:“你有事,你脸白得很。”常书卿心跳得厉害,他往下掠了一眼,张清宇双手空空,牛仔裤的两个兜子也并无凶器,上衣的黑色外套兜子浅浅,放不了什么东西:“我慢慢跟在你后面好了。”张清宇点头说:“行。”他转身又迅速地走远:“穿过这个林子,就快到了。”常书卿等张清宇走远一些,才慢慢地跟上去。约莫半个小时后,才爬上了玉峰山顶。张清宇已经坐在山顶的草地上等了许久。果然是最高峰,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仙女湖那边浮起大朵蓬松的白云,太阳往西边走去,风汩汩如水,要把人托起。汗收了,流过的地方皮肤略紧了一些,手上擦伤的地方隐隐作痛。刚才在密林中的幽闭恐惧,一扫而光。张清宇鼓掌欢迎:“欢迎来到我的地盘。”常书卿一听“地盘”二字,心头猛地一紧,但脸上并未表现出来,问话时声音也控制住没有发抖:“怎么就成你的了?”张清宇指了一下他身后:“这里平日没有人会过来,而我经常来这里,可不就是我的地盘了。”常书卿回望过去,一排山头看过去,唯有风吹。真的就如张清宇所说,这里不会再来人了。

有一段时间,两人并没有说话。张清宇坐在原地不动,双脚盘起,双手随性地搭在大腿上,脚上是一双破旧的黄色球鞋,鞋面上大脚趾的地方快要顶破了。常书卿坐在离密林路口近的一块草地上,做着随时能逃走的准备,而边上还有零碎的小石块可用。说来真是好笑,明明可以拔腿就走的,可是就走不了,也走不动,爬了两个多小时,脚和手都不愿意再使出一分气力了。沉默渐渐如固体一般,压在常书卿身上。他觉得自己有交谈的义务,但要说什么却毫无头绪。张清宇扫过来一眼,又是锐利的一下,像是一把刀,在空气中划了一道。常书卿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你是不是很害怕?”张清宇问话时,目光并不挪开。常书卿低声说:“怕什么?”张清宇笑笑,没有回话。常书卿感觉嗓子又一次干得很,同时手忍不住往旁边的碎石递送。张清宇突然起身站起来,常书卿同时也跳了起来。张清宇讶异地瞟了他一眼:“你也要撒尿?”常书卿跺跺脚:“我活动一下。”等张清宇转身往另一边的斜坡走下去后,常书卿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心又提起:“他不会是去拿工具了吧?”常书卿探头往张清宇走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见到人,大概是躲到林子后头去了。现在就走!他转身往密林的方向走去,走到林子口时,身后响起张清宇的声音:“你要走?”常书卿后脑勺一阵发毛,有一种想要撒腿就跑的冲动,可是腿像是灌了铅似的定在那里。张清宇的脚步声近了,甚至能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我知道有一条近路。”常书卿强装淡定地扭过身来,第一眼看到张清宇手上拎着一个黑布袋子:“那是什么?”张清宇举起袋子:“这个吗?”常书卿呼吸急促,他希望自己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便缓慢地点点头。张清宇笑了一下:“说了,这是我的地盘,自然藏了很多宝贝。”

常书卿不情愿地跟着张清宇走到了山顶的空地上。张清宇自己坐了下来,也让常书卿坐下,离远了还不行,得坐在其旁边,然后打开袋子,从里面掏出一包烟和一把打火机,自己点了一根,递给常书卿一根,见常书卿摇手不要,又重新塞回烟盒里,再往里掏了一下,拿出来的是一本书:“你看过这本吗?”常书卿接过书来,是一本薄薄的发黄的旧书,乌纳穆诺的《生命的悲剧意识》。“没有。”张清宇一边极娴熟地吐出烟圈来,一边眼睛眯起,望向仙女湖的方向,大声朗诵:“不管有没有理由,我都不想死。当我最终死去的时候,不是我死了,而是人的命运杀了我。我并没有放弃生命,是生命废黜了我。”现实中突然听到这一段书面语,让常书卿极为讶异。张清宇朗诵的声音洪亮有力,每一个字都是清晰地蹦出来,由不得人要认真去听,但同时也会不好意思。常书卿正发愣,手上忽然一松,张清宇已经把书拿了过去,翻到某一页,递过来:“喏,他这一页写的。”说着,他又让常书卿翻到另外一页:“既然我们生活在矛盾里,并且靠矛盾才得以生活下去,既然生命是一场悲剧、一场持续不断的挣扎,其中没有任何胜算的希望,那么,生命便是矛盾。”张清宇一字不落地背诵了下来,且在书相应的地方画了线,还有旁注:“所言甚是!”常书卿草草地翻看了一下,每一页都密密麻麻用圆珠笔画了线,有的词下面标了三角符号以表示非常重要,书的空白处写满了字。背诵完,张清宇又让常书卿翻到新的页面,接着大声背一段话,同样是一字未错,显然平日是熟读过的。

背完了五段话后,一根烟也抽完了,张清宇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站起身来,深呼吸了一口气:“痛快!”常书卿没敢说话,他觉得这个人有点像是疯子,自己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未知的危险。太阳的光弱了下来,空间逐渐转凉,手臂上,脸上,被风拍得生疼,一阵沮丧涌上心头。张清宇又一次坐下来,兴奋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带人到这里来。我每天都要来这里的。”常书卿指指黑布袋子:“你把东西藏到这里吗?”张清宇点点头:“放在那边—”他指了一下坡下的林子:“有一块石头,下面有个小洞,我就放在里面。没事儿,我就爬上来,读读书,抽抽烟,再放回去。”常书卿忽然松了一口气,刚才他还在害怕,现在放下了戒备状态:“在家里读不行吗?这里也太高了。”张清宇瞅了他一眼,沉吟了一下:“不行。在家里很难有状态。就得在这里,大声地念出来才带劲!”

常书卿注意到那个锐利的眼神变得柔和下来,继而像是燃烧起来,释放出狂热的能量,连带着那张冷峻的瘦尖的脸庞也泛起了红晕,连带着那双手在空中挥舞。“世界之所以创建,就是为了意识,每一个意识。爱的本质,既不是观念,也不是意志;爱或可是欲望,是感觉。最具慈悲和善的愿望莫过于是:当生命的寒冬即将到来的时候,仍然可以发觉那转变成为记忆的春天的甜蜜梦境依旧甜蜜如昔,而往昔的记忆终将萌芽再现为新的希望……”如此书面、如此绕口的话语,在那人的口中念出来,都理所当然地发出炽热的气息。“米格尔·德·乌纳穆诺。”张清宇如梦呓一般念出这个名字,紧接着他又念出了一段外语,见对方听不明白,又耐心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出来。“Miguel de Unamuno。西班牙语,还是乌纳穆诺。科学与信仰、理性与情感、逻辑与人生之间的种种矛盾冲突,你懂吗?不懂。你不懂,就要读读米格尔·德·乌纳穆诺。Miguel de Unamuno。”

忽然间,张清宇不说话了,他歪着头在想什么,接着看着常书卿:“你根本不会去看的是吧?”没等对方回复,他又急急地干笑了一声:“你们根本没有时间读这种闲书的吧。”常书卿不服气地说:“想读的话总有时间的。”张清宇听罢,立马把书塞到常书卿手上:“那送给你好了。”常书卿连连推让:“那怎么可以?”张清宇坚定地把书推了过去:“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常书卿推不过他,只得捏在手中。张清宇又把袋子递过去:“你装起来吧。”又是一番推让,常书卿不得不接了过来。唯有烟和火机,张清宇自己拿着,他又点燃了一支烟,兴奋地问:“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常书卿问是什么忙,张清宇接着说:“你们二中图书馆,是不是有很多藏书?”常书卿迟疑地说:“我不清楚……我没怎么去过……”“你怎么可以不去?!”张清宇大叫了一声,那只拿烟的手在空中劈了一下,“你怎么可以不去?那么多好书!”常书卿有点吓到了,没有说话。片刻后,张清宇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好意思,我有点太过激动了……我是想请你帮我借书。”常书卿讶异地反问了一句:“借什么书?”张清宇声音小了好多,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随便什么书都行……”说着,他觑了常书卿一眼,语气中多了些哀求的意味:“我快没书看了。”常书卿手里提着黑袋子,犹豫了一下,他想把袋子还回去,然后赶紧离开,以后不要再跟这个人有任何来往,但与此同时,一种莫名的好奇心攫住了他,让他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来:“我得空去图书馆看一下。”张清宇双手握拳,连连说:“好。”

下山没有沿原路返回,张清宇带着常书卿走他自己常走的那条路,即从玉峰山斜坡下去,虽然一路上荆棘丛生,但勉强有一条小路开辟了出来,那是张清宇一点点拓开的。下山途中,夕阳隐没到林子后头,夜色缓缓地荡漾过来,远处有霞光,从一抹西瓜红暗成蟹壳青,继而一轮浅白的月亮升起,城市那边的光带遥遥亮起,山脚下村庄的灯火,这一点,那一点,像是浮在夜潮之上的萤火虫。张清宇全程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不断地回头叮嘱:“小心那块石头,是松的!……躲开那棵树,有刺!……蹲下来,坡太陡了……”总算到了山下,夜已经彻底接管了整个世界,四处响起了狗吠声。重新走到了那条上山的土路上,常书卿心安下来,他跟在张清宇的后面,借助月光,一步一探地走着路。大约过了几分钟,走到一个路口,张清宇突然停下来回头说:“到了。”常书卿讶异地反问:“到哪里了?”张清宇说:“我家。”在他的身后,从一片竹林之间有一条路,斜插到一栋两层小楼前面的水泥场。“那我,”常书卿略带迟疑地说,“回学校了。”张清宇想了一下,继续往前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常书卿问远不远,张清宇摇头说不远。

两人继续往前走,出了村口,往东走了大约百把米,钻进一片竹林中,左穿右行,正以为要被无穷无尽的幽暗给吞没掉,突然间眼前一片雪亮,原来是已经出了林子,横亘在眼前的是一条小河,月光如细密的晶粉,不仅落在潺潺的水波尖尖上,还向着一层递一层的梯田弥漫开去,而白天爬过的那一排山峰,如静默的巨人蹲伏在眼前,连呼吸都屏住了。咯—哩—咯。丢—溜—滴—滴—滴。吱—吱—哩。偶尔被惊起的鸟啼虫鸣,这一处,那一处,提醒着万物并未沉睡。走过石桥,常书卿觉得自己逐渐变得透明起来,在松软的田埂间走路简直轻盈如云。张清宇走在前头,月光也落在他的身上,他的影子斜斜地扫过棉花田,慢慢地落在常书卿的脚上,常书卿踩一脚上去,影子闪开又移回,再踩一脚,影子又一次挪开,笑声就忍不住了。张清宇回头看,常书卿收住了笑声。张清宇问笑什么,常书卿不说。张清宇也不再问,走着走着忽然一转身,喊道:“有鬼啊!”常书卿吓得赶紧转身跑,跑着跑着,听到后面的笑声,转身一看,张清宇捂着肚子蹲在路边笑。常书卿气恨地骂:“神经病!”张清宇回:“扯平了!”

闹了一会儿,两人又继续往前走,这一次是并肩走,脚步声渐趋统一,像是在行军。常书卿便说起学校军训,两周时间,暴晒在大太阳下,全班人都没事,唯独自己中暑倒下了。中暑是什么感觉呢?脑子里嗡地一下,眼前突然一片白,人就倒下去了。教官吓坏了,赶紧把他背到医务室去,还送来冰镇的矿泉水,看他缓过来后才走。又说起军训完,去打水,路过招待所,只见女生们围住门前客车,一边叫教官名字一边哭,教官因命令不能下车,只能隔窗对着她们招手。而男生队的教官们都落寞地坐着,无一男生来送。教官看见他,欣喜地站起,隔着窗跟他招手,他一边好尴尬地回应教官,一边把开水瓶收到背后。车子开动了,教官还一直在招手……张清宇只听着,并无回话,以为他没有兴趣,稍一停顿,他会问:“然后呢?”然后这样,然后那样,然后的然后,是高中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而已。张清宇看过来,又是锐利的一眼:“我倒有点儿怀念这种枯燥的生活了。”常书卿讶异地看过去,等他继续说下去,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加快了步伐,破坏了一致的走路节奏。常书卿没有紧跟上去,他不知道自己的哪一句话惹怒了前面那人。是的,那人。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这么多,而那人却几乎什么都没跟他讲。除开名字,他一无所知。而他偏偏跟着那人走到这样荒僻的地方来,像是一个十足的傻瓜。他回头看走过的路,没有一个人,连村庄也不见了,转身再看前方,张清宇停在一个地方向他挥手。常书卿停了一刹那,他想转身跑走,趁着他们之间还有几十米远的距离,但他又一次感觉到那股无形的绳子拽着他往前机械地走,走到离张清宇几米远的地方,看到了一间小屋子,以及屋前像是明镜一般闪亮的池塘。张清宇迎了上来,微微一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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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安庆,1984 年生,湖北武穴人。已出版《纸上王国》《柔软的距离》《山中的糖果》《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望花》《天边一星子》《永隔一江水》等书,有部分作品曾被翻译成多国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