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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1年第5期|郭爽:峡谷边(节选)
来源:《文学港》2021年第5期 | 郭爽  2021年05月31日07:52

我又梦见了父亲。不过这一次,在梦里我是他。在梦里过另一种人生并不是难事。我变成过忍者,在连绵起伏的屋脊上俯身跳跃。也梦见变成女人,与其他男人或女人在梦里暧昧甚至亲热。甚至变成动物,有狗、牛、鹦鹉和壁虎,在梦里爬行、摇尾、用被修剪过的舌头发音。这些我都能自圆其说。比如,我整天玩电子游戏,又看古龙小说,才会变成决战紫禁城之巅的忍者。我喜欢班里的女同学又迟迟不敢表白,才在梦里变成了她的朋友,两人躺在一张床上时我终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本能。至于动物,也可以解释为漫画里兽人、半兽人和会说话的动物的延伸。这些梦的内容本身就是意义,是醒着时的我印象和意识的堆积,所以也不需要解释。就算梦完整得像一个故事,像平行世界里我的一段经历,我也不会把它看作预兆和象征,顶多醒来后反刍般回顾一下,然后大脑就会自动把这些意识的碎片扫空、归档。

跟父亲有关的梦却不是这样。起初,我在梦里守规矩,只配合梦里的那个父亲完成他的动作。他提出要去一个什么地方,或者要我去做什么时,我都按他的意思办。最多我要求他跟我一起去。这样的话,在梦里我就能延长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他就不会像梦里其他模糊的人一样一闪而过。所谓模糊是,我清楚地知道对方是谁,但并不能像醒着时那么立体地感知对方的存在。似乎对方只是一个投影,或者我的五感被遮蔽了大半,没法全息摄取对方的一切。

每个晚上入睡前,会不会做梦、会梦见什么都是无法预知的,父亲何时进入我的梦里自然也没有预告。但随着我对梦里的他日渐熟悉,每当梦境降临,未完全失去控制的我的意识总提醒自己——抓住它。

这个阶段里,梦运行一会儿后,梦里的我和我本身,会同时意识到这是梦。而我已不想绝对地顺从。不是顺从于梦里的父亲,而是这里面或这之上,自始至终存在的某种能量。

我的意识挣扎越顽强,越能确认它的边界。是的,在梦与梦之间,在印象、想象和意识看似孤岛般漂浮着的板块之间,有无数条精密的链条擦出金属的合音,也有这之外隐形的边界。我的意识与它交锋,尝试反抗和搏斗,但当意识的能量或成就超出一定范围时,我的身体会被唤醒。

醒来即意味着梦的结束,也就是我被踢出了那个世界。它觉察了我的企图,像拖动一个文件夹一样把我放进别的磁盘分区。

于是我试着不要用力过猛,比方说,在即将醒来的边缘,我慢慢松开试图抓住它的冲动,试着再次顺服或至少伪装驯服,任由自己在意识海里下坠。这种态度或者说行为会被它接收,很多时候,我可接续梦境,绵延那不知终点的旅程。

那段时间,我研究有纪录留下的自体实验者。或许由于现代以来自然科学作为一种思想模式的影响甚嚣尘上,我能轻易找到的资料里,这些疯子、先知、狂人或祭司多半是科学家。他们割开自己的皮肤,主动感染未知的病菌;或者把恶病患者的“坏血”注射进自己的静脉。也有把自己暴露于辐射物之中,或者吞下吸血虫。

与其说他们在用自己的身体冒险,不如说这是一场狂妄的搏斗。他们往往天资过人,早早摸索出一套规律与法则。但如同天才的棋手在放下一颗棋子之前,心中已演练了无数次棋路仍跳不出棋盘格恒定的格局,他们的挑衅也预设了法则的完整和暗藏的缺失环节。缺失就可以补全,隐匿就能够显影,科学家跟同一个对手博弈。

了解这些,对我有用,也没用。梦是领地,更是酵母,也可视作炼金的要素。虽然古希腊人在神庙里孵梦时,手术是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但进入神庙接受梦的安慰和启示仍不可被手术代替。

随着我对梦的训练和控制越来越深,我开始愈加清晰地看见意识和身体连接的边界。而我手中的砝码,除了年轻的躯体、与父亲共有的记忆之外,还有可靠的大脑。

我不再喝咖啡和茶,每天去山林里徒步四十分钟,我申请去药房工作。换工作意味着每天不再是坐在办公室里看诊,而是读取处方、来回走动、配比药剂。跟上手术台时的眼、手、脑的配合不同,在药房我感觉不到损伤,感觉不到手和器具进入病人身体时,病人器官和血液传递的触感和温度。我的身体和精神不用再承担对病人身体负责的直接压力。

慢慢地,早晨醒来时,我能感受到绝对的清醒——头脑和身体的摆针叠合归零,等待我的指示。而我要做的是若无其事地等待,等待梦境再度降临。

那天下午快下班时,电脑传来一张加急处方。我刚取出苯妥英钠注射液,窗口的紧急铃已被按响,取药的护士已就位。药拿走后,我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这是张一模一样的处方。父亲颅脑损伤后曾引发癫痫,处方上也是苯妥英钠。癫痫发作往往毫无预兆,他的半边身子猛地抽搐起来,像失控的玩偶。父亲睁着眼,看得出在努力克制,但无济于事,他只能任由肌肉过度收缩、体温升高,与此同步发生的是大脑缺氧和电流紊乱,而癫痫就会越剧烈。药剂注射进父亲静脉后、直至抽搐平息之前,父亲的眼神像哀伤待宰的兽。偶尔会有一两滴泪从他眼角滑落,他的意识和情感仍留有尊严的余地。最好的时候,我和母亲一人拉住他一只手,而他的手指已僵直蜷缩。更多的时候,也就是父亲漫长的康复期里,我只能透过手机屏幕跟那头的母亲连线,母亲总是把镜头杵得太近,父亲的脸卡通式地变形。

我望向药房窗外高大的桉树群。医院建在平缓的山丘之上,与公路隔绝开,此时国内是冬天。而在这里,南半球的夏日阳光正炽。从医院所在的山丘开车下去不远就能望见海。消波块堆积出几何形状的海岸线,人以此防卫自然的喜怒无常。我闭上眼,设想苯妥英钠从静脉进入身体,体内的躁动被阻断,我像父亲一般安睡过去,脑电波复归平滑的曲线。

抓住它。它——知道这些吗?

当晚,我再次梦见了父亲。不过这一次,在梦里我是他。最开始,我以为跟往常一样,我只是梦的参与者,从梦的拼图里分取属于我的份额。但从峡谷升起来的雾阻断前路,我无意识地踩刹车,而车戛然停在断崖边时,我明白了我的位置。

我接管了父亲的身体,接通了他的意识。我不再是David Tao,不再是神经外科医生,不再是全然的我。我成为陶勇,一个在峡谷边生活的年轻人,一个司机,一个新与旧的意识体。

而跟在梦里延续使用我自己身体的感觉不同,进入父亲的身体,我似乎同时在两条车道上驾驶。车道A让我用父亲的眼睛往外看,车道B让我与其脱离,悬于空中。与这种多重的共时存在相比,这个时空本身并不让我恐惧,因为在此之前,父亲已经跟我讲过太多次了。

峡谷边多雾。车在七拐八弯的盘山公路上蛇形,越靠近峡谷,雾越浓。天还未亮,路上不见其他往来车辆,陶勇弓起背,看黑色路面一点点缩短。黑色即将消失时,当机立断就得左转。下山都是左转。跟陶勇一个车班的老陈,曾因漏掉最后一个左转弯,车头直冲撞上石墩,断了左手。隔着车窗,峡谷水流声仍盛大。及至谷底,水声震耳欲聋,陶勇有些恍惚,不知行进在哪个结界。陶勇将车拐下车道,想停在杂草丛生的黄泥地上歇口气。驶下水泥路面时,车胎被湿软的泥土吸住,像滑入巨型动物的腹部。

石墩下面即是悬崖。峡谷两壁对峙,山势陡峭。大坝建成前,两岸鸟啼猿啸,险滩湍流搅起如雷水声。如今大坝既已建成,昔日被唤作“雷公河”的河段似被驯服,除非雨季涨水泄洪,平常日子里,已不见波涛连天的凶险。人胆子慢慢大了,这才把路修到谷底,架桥,过桥后沿盘山公路爬至坡顶,从水电站进城也就用不了一个小时。像陶勇这样年轻力壮的司机,开四十来分钟,就能把来勘察的领导或技术人员平安送回城。

水雾如蛛网,陶勇比平常更用力地抽烟,吐出的烟雾在浓重的水雾中几乎凝滞。一口气抽掉三根烟后,陶勇拍打身上细微凝结的水珠,转身看见了道路尽头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引擎发动,轰一声之后,陶勇再次上路。车开得慢,跟黑色小轿车擦身而过时,隔着雾蒙蒙的窗玻璃,陶勇仍看见了车里的人。一个男人在驾驶座上,身子后仰。陶勇有时也会把车停在路边打个盹,这边路况差,山高得遮天蔽日,翻一座山少说也要一两小时。也有跑长途的卡车司机,管不住嘴喝了酒,在路边一盹就当过夜,还省了住客店的几十块钱。车轮压上桥面唰唰作响,带起桥面的积水。桥的尽头,一只白狗闪出,横穿而过。陶勇猛踩刹车,桥面震颤。想了几秒钟,陶勇驶下桥,掉头往那辆黑色小轿车而去。

陶勇拍打车窗,车内的男人没反应。拳头印在车窗留下的印子破开水雾,得以看清男人的脸。车门没锁,拉车门时太用力,陶勇身子歪了一下,险些跌进黄泥地里。陶勇伸出左手,靠近男人鼻子,触电般缩回手,转身走开。在医院守夜照顾病重的父亲时,陶勇有时也会把手靠近父亲的鼻子,父亲会猛地惊醒继而咒骂他。眼前这个男人显然不会了。

警察来得太慢。陶勇不知不觉抽完半包烟。太阳出来了,雾气慢慢散去,峡谷如平日般苍翠,险峻之美摄人心魂。警察问话,陶勇可讲的不多,直至警察翻着驾照问他,死者姓巫叫巫延光、是否认识时,陶勇想起了这个名字。陶勇看着已围蔽、尸体已搬走的黑色小轿车说,不认识。

陶勇赶回小车班时,王主任已经在等他了。陶勇把车钥匙放在桌面上。王主任说,明天你不用跑电站了,北京的专家由小刘去接。陶勇愣了一下说,我闲着也没事啊。王主任说,你赶回来有事?陶勇说,有场喜酒。王主任抬手看看表说,接亲怕是赶不上了。陶勇嬉笑着说,领导,没跟你打过招呼,我也不敢随便拿车出去用啊。王主任鼻腔里似有似无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说,喝喜酒好,去去煞气,又拱卒子一般把车钥匙往陶勇方向移了一步,说,还是开去?陶勇连忙起身、摆手说,不用不用,背朝门口退去。王主任站起来,送他到门口,又递了根烟给陶勇。烟抽过一半,主任说,那个人是不是你同学?陶勇说,哪个人?主任说,峡谷边那个。陶勇说,主任,人家开桑塔纳的。主任说,你开的不是桑塔纳啊?陶勇说,主任,我是给公家开车,就是个出力气的,人家是自家车子,比不成。主任笑了,拍拍陶勇肩膀。

陶勇去吃喜酒。新郎已听说了上午的事,还跟陶勇开玩笑说,撞上这种事,去买彩票说不定要中大奖噢。陶勇揽着新郎,也就是他的朋友王小蛮说,彭坨坨呢,彭坨坨怎么还没来?小蛮叹气道,等会儿他来了你自己问他吧,这个彭坨坨,是不是脑壳真的少道拐?陶勇说,巫延光,峡谷边那个人是巫延光。小蛮说,听说是自杀?陶勇歪了歪嘴说,法医都没出结果,你消息怎么这么快?小蛮扬了扬下巴指指不远处坐着的一个男人说,今天过了那就是我姐夫了,公安局的。陶勇说,还有什么消息?小蛮压低声音说,他不是一个人,巫延光不是一个人。陶勇说,放屁,车里车外我都看了,有第二个人我跟你姓王。小蛮笑了,说,大坝边上有农民报警,说河边发现一个女的,死了。女的,多大年纪?身份有了么?陶勇问。小蛮又笑,说陶勇你搞刑侦啊?巫延光长什么样我都不记得了,就晓得他比我们高三届,但这个女的嘛,你肯定认识。陶勇顿了一下,说,不会吧。小蛮这下不笑了,只嗯了一声。

客来客往,小蛮被叫着往别处去了。陶勇站在迎宾处,从堆得满出来的花生果盘里拣一颗糖剥开吃了。等了一会儿,陶勇看见彭宥年跟在服务员背后进来了。新郎新娘双方父母都在迎宾,彭宥年却没上前去,三步两步走去侧边挂礼的台子面前,俯身掏钱。待他回身,陶勇堵住了去路。彭宥年讪讪笑着说,我有事,先走一步。陶勇不言语,夹着彭宥年胳膊就往新人面前去。陶勇把恭喜贺喜的好话又说了一遍后,死死揽住彭宥年的肩膀往婚宴大厅里去。彭宥年想在最靠近门口的一桌趁势坐下,只动了半边身子就被陶勇箍住,拽着他往靠近舞台的前方去。亲属主桌之外最近的一桌还空着。

两人坐下后,彭宥年自言自语道:“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彭坨坨,我记得你是教生物的啊,怎么教起语文来了?”陶勇说。

“这是吉利话。我自己说还说不得啊?”

陶勇作势要扇自己耳光,“我啊,不就是嘴巴跑得快。抢了你的话啊?来,来,长点记性。”右手扇下去时,左手稳稳接住右手,啪一声作响,二人都笑了。

新郎王小蛮的姨妈来了,穿了件紫色的旗袍,正在把脖子上红色的丝巾往下拽。她不像要坐下,只是站着跟陶勇说话:“人一老啊,出点汗就喘不过气来,我这像什么样子?”陶勇半唱半念道:“啊啊啊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姨妈笑了,“你们小年轻,懂什么?”背挺得更直,丝巾在手上绕了几圈,转头对彭宥年说:“今天的菜好得很,小彭老师你多吃点。小彭老师,都说你上课上得很好。”彭宥年像是吓了一跳,连着摇头。姨妈走到陶勇和彭宥年之间,两只手一左一右搭在他俩肩上,略微压低声音道:“我十六岁那年就考上歌舞团,都是我爸,说我要敢去就打断我的腿。现在他老人家也不在了,留我在这里,别说专业了,连个舞伴都难找。小彭老师,趁年轻……”话还没说完,新郎的妈妈过来把她拉起来,姨妈不情不愿,但也被自己姐姐拖回主桌去了。

“她是不是知道了?”彭宥年问陶勇。

“你上课上得好,大家都知道啊。”陶勇说。

“我还是走吧。”

“你要是敢走,老子打断你的腿。”

“我头有点痛。”

“头痛,老子才头痛。马小芸死了,你晓不晓得?”

彭宥年嘴角抽动。

“跟巫延光两个一起,哪个先哪个后现在还不知道。你还别扭啥呢?这些人都搞出人命了,谁还管你那点破事?”

彭宥年掏出手机打电话。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个男的,他说,我找马小芸。对方说,我是马小芸的哥哥,马小芸今天上午已经去世了。

挂了电话,彭宥年复述电话内容给陶勇听。陶勇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是我发现巫延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