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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1年第5期|凡一平:算数
来源:《青年作家》2021年第5期 | 凡一平  2021年05月31日07:30

至大年三十,覃小英欠顶牛爷的人情费、伙食费、住宿费等,一共是七十一元五角。

这个数目是覃小英自己结算的。她有个小本本,凡是顶牛爷为她做过的事情和供给,她都要折合或计算成人民币记下来,久不时跟顶牛爷报告一次,像她来例假那般规律。

顶牛爷每次听了报告,总是笑呵呵的,像是乐于接受这样的结算或报答方式。他和颜悦色地顾看、琢磨覃小英,越来越认清和认定她商人世家的出身。她是生意或买卖人家的小姐,从她的精明和算计证明了这一点。

但顶牛爷六个月前遇到覃小英时,她还是个叫花子。她又瘦又脏,像个断了根还带着粪的丝瓜。炎热的夏天,她穿着棉袄,像个疯子。

她是从北方逃难到南方,在桂中马山县境内,被顶牛爷遇到的。

顶牛爷寻找牺牲战友的亲人无果,在回家的路上,他灰头土脸、汗流浃背在山间林莽行走,像一头被打败了的公猴。

远远地,他看到一棵老树,是棵古榕,像把巨伞。他要去树下歇息。到了树下,他一屁股坐在树根上。树根又粗又长,像条千年的蟒蛇,可以想见,那树干就更大更高了。光看那树荫,便有两亩宽。

顶牛爷在树荫中乘凉。他先是闻到一股味,那味道新奇,香中有臭,臭中带香,仿佛是生病中或哺乳期女人的味道。然后他听到了呻吟声,那声音软弱、可怜地传来,与味道来自一个方向或同一条道,就在树的另一面。

顶牛爷起身走过去,看见了倚靠在树背面的女人。她蓬头垢面、瘦不拉几,上身穿花棉袄,下身穿长裙子。露出的两个小腿,全是红疱和划痕。一双破鞋套脚,像是一把烂泥糊在砖上。

女人看见顶牛爷,有些吃惊,却是不慌不乱,像是见多了世面。她努力地坐直了,彬彬有礼地说:你好。

当过兵、经过南征北战的顶牛爷听懂汉语,从话音知道她不是本地人,他也用汉语跟她说:你饿了吧?

女人点点头表示饿了。

顶牛爷转身回去,从树那面拿来一个口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玉米馍,递给女人。

女人张口说:我身上没钱。

顶牛爷诧异,像是奇怪女人的回应牛头不对马嘴。他说:饿了就拿去吃,讲什么钱。

女人拿过馍,大口啃吃起来。仿佛觉得不斯文,后面的几口,她改为了细吞慢嚼。

顶牛爷接着递上水。水装在一个摔得凹凸的铁皮水壶里。女人举壶朝口里倒水,不让壶嘴碰唇,看上去是一个洁癖的人。

顶牛爷说: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女人迟疑,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如实回答。她看顶牛爷是助人的样子,说:我家遭难,从北京逃来,投奔我在南宁的大舅。到了南宁,我才知道大舅已经坐牢。于是我想去香港,我还有个舅舅在香港,是二舅。我计划偷渡去,结果钱被骗了,身上的金银首饰又被偷了。我举目无亲,走投无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你叫什么?

覃小英。

覃小英,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去我家?

……

我家在村里,上岭村,离这里就小半天的路。那里山高皇帝远,好避难。

我身无分文。我们村那里,吃的都是自己种、自己养。喝的是自己酿,烧的是山上的柴火。没钱也能活。

可是我与你非亲非故。

我会跟村里人讲,你是我从外面讨回的老婆。

覃小英吓了一跳,像是觉得了眼前男人的可怕。她起身撒腿就跑,像被老鹰盯上的兔子。

顶牛爷冲着她跑动的身影喊:你这个丑老太婆,你以为我愿意讲你是我老婆呀。我是可怜你!你丑八怪的样子,身上臭烘烘的,我才看不上你咧!

顶牛爷继续走路回家,很少回头。

临近上岭村,他忽然发现覃小英尾随在他身后不远,像只跑丢了又出现的母鸡。他在村口等她。等她走到跟前,他指着村边的河流说:你起码得把身上的虱子和臭味洗掉,我顶牛爷可是个要脸的男人!

覃小英在河里洗半天,她一上岸,把顶牛爷惊呆了。她哪是老太婆丑八怪,分明是美姑娘。她脸皮白嫩,眼睛明亮,耳朵招风,头发乌黑柔顺。她身上的味道只剩下香。就是牙齿黄点,应该是中午吃的玉米馍,舍不得漱口。她的身材虽然瘦弱,但胸脯凸起,肉不少。屁股微微翘起,像鹅屁股。她简直就是一只天鹅呀,降临到山间河边。

覃小英见顶牛爷看她入迷,咳了一声,说:你可以跟别人讲我是你老婆,但我不能真做你老婆。

你多大?顶牛爷说。

你多大?覃小英说。

顶牛爷说:我五十五。

覃小英说:你比我大三十岁。

顶牛爷说:真做我老婆确实是太小了,我又不是地主老财。现在也没有地主老财了,都斗死斗蔫了。

覃小英说:我到你们村你家里,是避难,暂时的。等风头过了或形势好了,我就走。

随便你。

你收养我的费用,你记着。我以后加倍偿还你。

我不记。

我记。

我不做买卖。

我是个买卖人。我家祖祖辈辈是做买卖的。

我不做买卖。

中午你给我的那个馍,该算多少钱?

我不晓得。

北京一个肉包子卖五分钱,我就按肉包子算吧,五分钱。

顶牛爷听了,喉咙“哦”了一声,像觉得恶心。

他扭头拔腿往村里走。

覃小英紧跟着他,像牛后面的拖车或犁铧。进入村子已是夜晚,没有人发现离村半年的顶牛爷回来了,更没有人想到顶牛爷的这次回来,还捡回一个年轻又好看的女人。

第二天,明晃晃的太阳下,顶牛爷带着覃小英在村里亮相,宣示他有了老婆。他和老婆挨家挨户地打招呼,像黄鼠狼给鸡拜年,别有用心。各家各户明白顶牛爷的来意,有鸡的送鸡,没鸡的送一把米,或一勺盐油。村里人都懂得这些食物对揭不开锅的顶牛爷来讲,是雪中送炭。

顶牛爷杀了一只公鸡,炖给覃小英吃。母鸡留着下蛋,蛋再生鸡。覃小英吃着鸡肉,喝着鸡汤,说:

村里人为什么都送你食物?

顶牛爷说:因为我有老婆,成家了呀。这是送礼。

覃小英强调:说好的呀,我不做你真老婆。

村里人不信。

你守信就可以。

屋里一张床,你独个睡,睡到你离开。

床位费,一天算两角钱。

又来了。

这只鸡算一块钱。

那你吃,吃完去。

我吃不完,你也吃。

吃不完,留下一顿,再吃。

再吃,我就像以前一样胖了。

你现在还瘦。要好好养。

总之我记得你养我的付出,我会偿还你的。

你家为什么遭难?

不知道,好端端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资本家了。

你家如果在上岭村,就不会。

你为什么出走,不在村里?看屋里的灰尘,你离这里有半年了。

我出去找一个死去战友的亲人。

找到没?

没有。

看不出你当过兵。

国民党兵。

打过仗没?

不打仗我战友就不会死。是被日本鬼子打死的。

你活着,真是幸运。

我命大。

你要活一百岁,超过一百岁。

我从来没有想活过一百岁。

至少你要活到我能偿还或报答你的那一天。

……

覃小英一边吃肉喝汤一边与顶牛爷说话。

顶牛爷一边看覃小英吃肉喝汤一边应答。不知不觉,覃小英把一只鸡吃完了,汤也不剩。她的嘴唇流油,发白的脸有红光,像浇粪后渐渐复苏的一棵蔫菜。然后,她跟顶牛爷要了一张卷烟的纸和一支铅笔,说:我开始记账了。

她接着在纸上写道:1975 年7 月16 日,玉米馍 5 分,床 2 角。17 日,鸡 1 元,中晚饭 4 角,床 2 角(1.85 元)。

写完,她将纸张递给顶牛爷,请他过目和核实。顶牛爷看都不看,说:你爱哪样做哪样,我不管。

覃小英这时还不知道,顶牛爷不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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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大年三十,覃小英被顶牛爷收养已有半年。她把顶牛爷对她的付出都折算成人民币,一一记在本子里,包括那张卷烟纸上的数据,也已经移了过来,一共是七十一元五角。在本子里,除了常见的伙食费、住宿费,还不时添加了其他项目,比如卫生巾、香皂、牙刷牙膏、煤油照明等。各项费用写得清清楚楚而又密密麻麻,像蚁窝里的蚂蚁。

她向顶牛爷报告半年的结算。

顶牛爷听了,又是笑呵呵的,像当年看待农民主动交租的地主。想当年,地主从来没有对顶牛爷家的人有过笑脸,因为他家从来没有主动交租,或从来没有足够交租。眼前的覃小英真是好笑呀。

顶牛爷看着覃小英明亮的眼睛,说:你把眼睛闭上。

覃小英把眼睛闭上。过了一会儿,她听到顶牛爷说:把眼睛睁开。

她睁开眼睛,看见顶牛爷捧着一套新衣裳,递给她。

她接过衣裳,看着衣裳。衣裳有里有外,层层叠叠,花红柳绿,像最美丽的鸟的羽毛。看着看着,她禁不住眼泪汪汪,有不少泪滴在衣裳上。

顶牛爷说:今天是除夕,明天就是新年了,给你做一套衣裳,添喜添福。

覃小英说:你为什么不给自己添喜添福?

我一个男人,穿多穿少是新是旧不打紧。你女孩子姑娘家就不一样。往年我的布票都浪费掉了。

你新年没有新衣裳,我也不要我这套新衣裳。

你爱要不要,反正我给你做了。我本来是送你的,大不了不算送呗。

覃小英忽然意识什么,说:这套衣裳花了多少钱?我要记上。

顶牛爷说:一毛钱,你要记就记一毛钱。

何止一毛?你以为我不懂呀?起码十元以上,算十元。

好吧,随便你。

布票呢?

布票不是钱。布票还是国家发的。

覃小英喜上眉梢,说:我现在就去换衣服。

顶牛爷说:明天才是新年。

覃小英说:不,我今天就穿,现在就穿。

待覃小英洗澡更衣和装扮出来,顶牛爷已经准备好了年夜饭。他正摆上两副碗筷,看见焕然一新的覃小英,顿时触目惊心,像看见了仙女。

覃小英看着只有一个酒杯的桌面,说:再来一个杯子,我要喝酒。

顶牛爷说:你一个姑娘家,喝什么酒。

覃小英说:我今天高兴,我要喝。

顶牛爷说:你高兴,多吃肉。

覃小英见顶牛爷坐着不动,便自己去拿来了酒杯。她给拳头大的杯子倒满酒,双手端起,敬向顶牛爷。

顶牛爷和覃小英喝酒,一杯对一杯,一杯又一杯。两人互相给对方斟酒、夹菜,你来我往,乐在其中,像融洽的两口子。

迷醉中,你看我,我看你,当真把对方看成是自己的伴侣。他们先是手牵连在一起,还是覃小英主动的。她骚动的手勾引顶牛爷的手,像钓鱼。野气勃勃的顶牛爷怎么会不上钩。他上钩了,然后在覃小英的带动下,越挪越近,最后抱在一起。

顶牛爷抱起覃小英,往里屋走。他把她放在床上,解脱她的衣裳。他把她刚换上不久的新衣裳一件一件地解开,其实是撕开,像把包裹粽子的箬叶一层层地剥离一样。他急迫而忙乱,像饿得发昏的野狗,简单粗暴地处理到手

的肉或猎物。

如果不是覃小英突然说出一句话,顶牛爷就不会冷静下来,就会继续野蛮下去,将其实你情我愿的行为进行到底。

覃小英说:你弄疼我了。

这句话让顶牛爷突然清醒,像暴乱中有人朝天放了一枪制止冲突一样。他意识他不能占有覃小英,不能碰她的肉体。他一旦占有了她的肉体,就是对她的伤害。他现在只是弄疼她,她喊疼了。那么到此为止,紧急刹车,否则会导致后悔终生的祸乱。

顶牛爷住手,停止了一切行为。他退到一边,像一头听到指令后不再进攻的公牛。他在床边站直了,保持着好强的姿态,对有些茫然的覃小英说:

覃小英,你记着,我没有真做你老公,你也没有真做我老婆。这次差点真做成了,幸亏没做成。那么我没有真刀真枪真干,我是忍着的,是付出代价做出牺牲的。在村人看来,我是你老公,你就是我老婆。可实际上暗地里,我没有做老公对老婆该做的事,你也没有尽老婆对老公该尽的义务,这次不算,一次也没有,这次克制住了,以后也没有。那么我觉得,我们这些没有的事,你也要记在本本上,免得将来风头过了形势好了,你走了,另外嫁人了,我们之间的事情说不清楚。我是地道的农民无所谓,最主要是你,你是名门望族的金枝玉叶,还要有头有脸清清白白地做人做事。请记下我们这些别人以为我们会做实际上我们没有做的事,别忘了。

顶牛爷劈头盖脸的一席话,令覃小英愕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她乖乖地看着让她开始佩服并在往后的岁月里无比佩服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说:

那怎么算,怎么记呀?

这是你的事。

顶牛爷说完就走了。他回到外间的桌旁,继续喝酒。

覃小英在里屋的床上,望着蚊帐,眼珠子不停地闪动,像是在盘算着什么难办的事情。过了很久,她才坐起来,从枕头下摸出本本,再拿来笔。

她在本子里写道:1976 年1 月31 日 ①衣服一套 10 元;②除夕酒菜5 元;③宿 1 元;④他和我同居第195 天,0 次。

一晃五年过去。

覃小英与顶牛爷生活的点点滴滴,记了五本。本子里的数额越来越多,记录的项目越来越多。顶牛爷对覃小英的种种付出,都换算成了钱。比如顶牛爷教会覃小英学会了壮语,她在本子里写成:壮语学费 8 元;比如顶牛爷背着发高烧的覃小英,去到离上岭村五公里远的公社卫生院,她写成:车马费10 元。顶牛爷照顾她三天,她写成:误工费6 元;又比如覃小英在家看家的时候,麻痹大意,被天上老鹰叼走了顶牛爷的一只鸡,她写成:损失费3 元……各项费用的价钱,全部由她随心而定或根据当地物价适时而定。

唯一不变的数据是“他和我同居第×××天”那一条,后面永远是:0 次。

第五个本子快记满的时候,覃小英在上岭村顶牛爷家避难或苦难的日子熬到尽头,或者说她的好日子来了。

作者简介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 年生,广西都安人。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蝉声唱》《四季书》、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二十余部。曾获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根据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跪下》《最后的子弹》等。现居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