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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1年第3期|徐则臣:船越走越慢(节选)
来源:《收获》2021年第3期 | 徐则臣  2021年05月31日08:49

雨天是赌钱的好时候。风雨漫天,芦荡苍茫,雨打顶棚敲出一艘船的轮廓。舱内安稳,偶尔飘摇晃荡,香烟的浓雾从这一头流到那一头,温暖地包裹住一张四方牌桌和吊在棚顶的罩灯。赌徒陈三在拘留所里描述他的水上赌博经历,两眼里还有断舍不掉的迷醉。抓他是因为他老婆喝农药了。他老婆喝农药是因为他把家里的钱都败光了,她正在医院里抢救。我带了一个警员等在门外。医生伸出头说,灌肠成功,活过来了。我对警员递了个眼色,他拷上等在一边的陈三就走。

抓赌是所里的常规动作,旱地上有,水上也有。这帮赌棍也聪明了,习惯了在水上赌。找条船,在河上风轻云淡地走,窗帘后头赌得地动山摇。小赌怡情也不行,抓赌小组里必须有几个兄弟一年四季在水上忙活。陈三就是在水上,从小赌怡情玩大的,把家底子败了个精光。也是从他嘴里,我们才知道有艘船专门干这个,船主负责大家安全,你输掉裤衩他不管,只抽赢家的成,到手的百分之二十归他。吃喝拉撒全包,但只有玩大的才有上船的资格。

“船都去哪儿?”我问。

“小鬼汊。”

我一听头皮都发麻。鹤顶人肯定都明白。那无边无际的一大片芦苇荡挨着运河,传说几百年前就亡魂遍布。清兵跟明朝的军队在里面打过,死人之多,把芦苇荡的空隙全填满了。据说芦苇吸饱了血水,好几年长出的苇叶都是红的。打日本鬼子那会儿,小日本把鹤顶周边的老百姓赶进芦荡里,开始用刀砍,砍累了用机枪扫,尸体堆积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肉坝,把芦荡和外面的运河隔出了两个不同的水位。当然,后来我们也把很多小鬼子的命留在了芦荡里。

小鬼汊这名字什么时候叫出来的,我没深究过,真他娘形象,芦苇荡里的死鬼如麻,比芦苇少不了多少。更可怕的是,一到阴暗湿冷的时候,小鬼汊里就摇晃不止,无风也起三尺浪,如有伏兵百万。本地人也绕着走。据说小鬼汊地形极复杂,芦苇生长循着我们看不懂的规矩,敢进去的人不多,能出来的更少,绕晕了正常,绕死了也不意外。平常捞鱼摸虾打猎捡鸟蛋的,也只敢在边缘处活动,怕深了命丢到里面。所以,听说赌局设在那里,我着实吸了口凉气。

早两年,陈三还真有点钱,手头有个小砖瓦厂,隔三差五地应酬,被供成了牌桌上的大爷。最后一哆嗦就是在小鬼汊,大手笔,砖瓦厂也押了进去。哐啷一声,成了穷光蛋。尽管他无比怀念船上温暖的牌桌,但当他的神思从船上下来,还是被夜雨中的小鬼汊吓得鸡皮疙瘩爬了一身,裤裆里都疙疙瘩瘩的。他说中间出来撒泡野尿,想换换手气,对着喧嚣凄冷的芦苇荡,愣是没尿出来。他感觉自己正孤零零地站在风雨飘摇的坟场上。那泡尿还是回到船舱的厕所里尿了。接下来他的手气更差了。

“进小鬼汊的路线记得吗?”

“看都看不见,哪记得?”陈三说,“滨河大道尽头的那码头,上了一艘船,两眼就被蒙上了。有时候还让闷两口老酒,‘少陵醉’。人晕乎着。七绕八绕,比猫玩线团还乱。芦苇打到船上和我身上,唰唰的。苇叶还划破了我的脸,你看。”我用旁边的记录本推开他油腻的脸,人到中年,庸俗和腐朽一样不落地聚集在他的表情上。“到那船前才停下,取下黑布条,有人接我上船。那船不小,平平常常,混在一堆客船里反正我分不出来。站在船上,我踮起脚尖,满眼除了芦苇还是芦苇,连绵起伏,就像一阵风一直刮到天边。我跟你说仝所,不到小鬼汊,你都不相信咱鹤顶还有这么大的一个芦苇荡。”

我站起来往外走。

“哎,我说仝所,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找到那条船再说。”

想假扮赌徒混上那条船的方案行不通,对方太狡猾。我们按陈三提供的联系电话打过去,报上了姓名、身份证号、家庭住址和成员、财产状况,然后照约定的时间在码头接头。人没来。也可能来了,发现哪里不对头又走了。副队长白穿了两个小时西装。他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穿西装,觉得整个人都是方的。第一次是结婚。

只能自力更生,我们自己找。特别行动组兵分两路:一路加强运河沿线的巡察,一路尝试进入小鬼汊。一周后,大家垂头丧气地坐到会议桌前。巡察没有意义,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现,以什么面目出现。陈三说,船主为确保安全,隔三差五就给船整一次容,经常整完了自己都不认识。而且此人用来干这行当的船不止一条。所以,在运河里拦下空船没有意义,堵在小鬼汊里的才算数。可是,试图进入小鬼汊的那一路说,每根指头上都装一个指南针也没用,诸葛亮的八卦阵跟芦苇荡比,就是个小儿科。他们每次进去,想得最多的不是如何摸清地形、深入敌后,而是能不能活着出来。“除非一把火把芦苇都给烧了。”

副所长摸了摸秃了半截的脑门,说:“我推荐个人。”

大家立马直起了腰。

“老鳖。”副所长说,“别子他爹。”

腰又软下去。

我说:“让我想想。”

别子失踪一个月零两天了。

别子,别大伟,我们招募的编外辅警,主要工作是在运河上下巡逻。当初决定录用别子,一是因为他水性好。鹤顶的男人没几个不会水的,水性比别子好的,我看没几个。这小子在水下能憋十一分钟半。世界吉尼斯纪录一说十八分钟,也有说二十二分钟,没见过,不知道神奇到啥程度。别子我是见识了,他对着脸盆把脑袋埋进去,我掐的表,十一分钟三十一秒。另一个原因是他的姓,别。孤陋寡闻,查了《百家姓》我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个奇怪的姓。别,别,就你了。我拍了板。

他不是理想人选,甚至相当不理想,他是个瘸子,左脚脚筋被船尾的螺旋桨割断了。小时候他帮别人忙,潜水去解缠在人家船尾螺旋桨上的铁丝网。弄清爽了,他还没来得及离开,那人就启动了引擎,好在他动作麻利,但在水下转身时还是被扫到了脚后跟,落下了残疾,跑不快,但在水上他不必跑,他只要骑着他的摩托艇跑得快就行。这对他没任何问题,沾了水,空身人是浪里白条,骑上摩托艇就是水上飞。所里给他配了一辆摩托艇,别子不喜欢,觉得自己的那辆改装的旧摩托艇更顺手,加速快,嗖一下就能飞出水面。到所里之前,他靠这辆摩托艇为生。摩托艇后头装了个货架,每天他就驮着一堆日常生活用品在运河上穿梭叫卖,坑蒙拐骗的事可能也没少干。他说,你们猜,水上哪两样东西最好卖?我们说了一堆不靠谱的货物。

“错,”他一脸坏笑,“第一,方便面;第二,避孕套。”

他让人在摩托艇后头画了个杜蕾斯的商标,大老远就对你做广告。但他从不卖杜蕾斯,他卖的是普通避孕套,要的是杜蕾斯的价。

但这小子失踪了。那天晚上跟小分队去运河上巡逻,他跑得快,跑丢了,收工了也没回来。同事们把上下五十里运河捋过一遍,还是音讯全无。我们都有不祥的预感。这会儿去请老鳖出山,合适么?

老鳖是外号,当然姓别。常年吃水饭,往哪儿一杵又不爱吭声,老别就被叫成了老鳖。我还是硬着头皮去见了老鳖。

他孤身一人,五十八岁长了一张七十八岁的脸。都说河边的人皮肤好,细腻饱满,老鳖完全是反例。该有的风湿病倒一样不少,看他那张脸就知道,身上每一个关节到夜里都会钻心地疼。手和脚的关节粗大扭曲,全都因为风湿病变了形。他不认识我,但认识警察的标牌。对我笑一下也花了他不小的气力,直到脸上所有的皱纹堆到一起,他才把笑这个动作做完。

“你是?”老鳖坐在厨房的土灶前,借着尚未熄掉的柴火灰烬烤两个膝盖,“我没——大伟出事了?”

“没事,”我挨着他在旁边的板凳上坐下,“别子出了趟公差,要等些日子才能回。没办法,跟兄弟局所总要合作办些案子。别子干得很不错。”

“我也说,有阵子没回家了。”老鳖低头看灶膛,想铲出个火块给我点烟。我让他别忙活了,用打火机先给他点上,再给自己点。

“前天他电话里委托我捎来点零花钱。”我拿出准备好的一千块钱,还有两瓶少陵醉。据说唐朝大诗人杜甫南下时经过鹤顶,咱们这里的一种土酒把他喝趴下了,后来这酒就叫少陵醉。驱寒祛湿一等一。“别子孝顺,真好。”

老鳖赶忙把钱和酒往外推:“哪能要,哪能要。”

“不是我的,”我让自己笑出声,“别子的工资,他授权支出来的。”

“他的钱我也不要。”老鳖继续推,“你们给存着。攒起来让他找个姑娘结婚。这都多大了。”

“结婚的钱另外有,还有咱们所里的这些兄弟呢。”硬塞给了他。

“领导,你们要在这吃饭吗?”

他这是在赶我走?我跟副所长对了下眼神。副所长说:“我们不吃,谢谢您别叔。是这样,我们想求您帮个忙。”副所长年轻,说话没负担。我装着到院子里溜一圈,离开了厨房。

一个老院子,半砖半土的墙,苔藓从墙根往上爬了很多年。院子西南角搭了个棚子,乱七八糟地堆满日常杂物,还有一条锈迹斑驳的铁皮小船,旧渔网缠在上面。三间堂房,从中间敞开门的那间看进去,一张小八仙桌前有一张四方的木头小方桌,阳光照亮了桌上灰黑的污垢和永远也刷不干净的碗碟。桌边是凌乱的三张小板凳。八仙桌后面有个香案,幽暗的神龛里供着的不知道是龙王、南海观音还是妈祖,也可能是陈宣。后者在永乐十五年做了漕运总兵官,对运河与漕运的发展做了大贡献,吃运河饭的,不少人把他供作神灵。八仙桌上立着个相框,别子母亲的遗像。别子进所里前两个月,他母亲去世,别子说,肝癌,活活疼死的。

我在院子里抽了两根烟,副所长出来了。他对我点点头。

……

节选自《收获》2021年第3期

作者简介:徐则臣,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居北京,做编辑。著有《北上》《耶路撒冷》《王城如海》《青云谷童话》《北京西郊故事集》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冯牧文学奖,被《南方人物周刊》评为“2015年度中国青年领袖”。《如果大雪封门》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同名短篇小说集获CCTV“2016中国好书”奖。长篇小说《北上》获CCTV“2018中国好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第十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耶路撒冷》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等近二十种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