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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1年第5期|孙博:与松鼠共舞三十载
来源:《上海文学》2021年第5期 | 孙博  2021年05月31日11:31

平生首次与松鼠邂逅,还是在遥远的1990年。

那年的仲秋,我从黄浦江畔抵达加拿大的滑铁卢大学。该校位于多伦多西面一百公里,素有“加拿大麻省理工学院”之称,我有幸到心理学系担任访问学者。一天傍晚,我从人文研究大楼步出,迎接我的是满天晚霞,瑰丽而多彩。走了几步,只见好几只松鼠在草坪上蹿来蹿去,有的正抱着小松果,大快朵颐呢。它们毛茸茸的,有着蓬松的长尾巴;其外表的颜色各异,有灰色、青灰色的,也有褐灰色、黑褐色的;它们身体匀称、灵活,十分温顺,特别惹人喜欢。

我自幼在上海的城市长大,除了在西郊动物园见过松鼠外,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它。我怀着十二分的好奇,驻足静静观赏,流连忘返。一旁同系的洋人博士生丽莎告诉我,松鼠是加拿大常见的野生动物之一,它们的牙齿很尖锐,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在觅食。

据她所说,她父亲是一名动物学家,所以她从小就有机会与各类动物打交道,羡煞旁人。她说加拿大是一个野生动物的乐园,随处可见人与动物和睦相处的景象,无论是繁华的市区,还是寂静的乡村,野鸭可以大摇大摆地横穿马路,所有汽车必须停下让路;浣熊悠闲地在屋前跑来跑去,甚至在你眼皮底下停留对视;在偏僻的乡村,还会见到郊狼、黑熊、美洲狮等等。丽莎告诉我,加拿大对野生动物有严格的保护措施,并且还有完善的法律保护。各级政府还对国民开展教育宣传,传播爱护动物、尊重生命以及人与动物和谐共处的理念,因此加拿大人对所有的动物都表现出一种特殊的关怀。

临分手时,丽莎还特地关照我,松鼠四肢强健,有钩状锐爪,具有一定杀伤力,千万别冒犯它。对于她的谆谆告诫,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第一次与松鼠有亲密接触,是在1996年。那时,我婚后在多伦多北面买了第一幢房子。房子虽然不算大,但“巨无霸”式的后院如半个足球场,还有好几棵苹果树、梨树、柳树。平日走进后院,随时都会看到一只或多只松鼠在那里,不是在玩耍,就是在觅食。

也难怪,松鼠遍及南极以外的各大洲,连大洋洲都引入了,据说种类多达近三百种。从海拔六千米的雪山到太平洋中的热带岛屿,从西半球到东半球,除了接近极地或者最干旱的沙漠中气候极端恶劣的区域,松鼠科的物种活跃在各种陆地环境下。据科学研究,松鼠还在生态系统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我在后院见到的松鼠,每只大约有一磅半重,身长十英寸左右。它们一般以草食性为主,食物主要是种子和果仁,也会吃鸟蛋、水果等。据说部分松鼠会食昆虫,其中一些热带物种更会为捕食昆虫而进行迁徙,甚至叼走山雀雏鸟。

松鼠喜欢寻找高而温暖的地方筑巢,牢固的大树、建筑物的阁楼都是它们喜欢栖居的地方。据我长期观察,松鼠全年活动,并不冬眠,每日开始活动时间与日出时间相仿,而结束活动时间与日落时间并无明显关联,有时晚上也会见到它。松鼠的活动节律受气候条件的影响较大,暴雨、大风和严寒酷暑都会减少活动时间。夏季在上午、下午各出现一个活动高峰。春季、秋季的活动格局介于冬夏之间。在严寒天气条件下,它也会留在巢中几天不活动。

据书籍记载,松鼠在某些地方是幸运的象征。因为那里人们不经常看到松鼠,所以每当看到松鼠他们也就会觉得很幸运。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数只松鼠,也可算作幸运之人了。

后来,两个儿子相继出生,我们一家四口与松鼠玩得愈来愈“嗨”。一年四季中除了冬天,常常与松鼠上演“共舞”的大戏:它跑我追,它停我蹲,它进我退,它走我转……几个回合下来,累得气喘如牛,但乐此不疲。

有一个盛夏的傍晚,我们四口刚在后院打完一场“水仗”,只见一只大松鼠伏在草地上,全神贯注地啃苹果。一眨眼功夫,一只小松鼠也来了,大概想分享美食。大松鼠的身体马上往前倾,发出“嘶嘶”的叫声,好像是警告小松鼠别过来。可怜的小松鼠只好在旁边观看,流着口水,还发出“咕咕”的生气声,似乎对大松鼠感到很不满。不一会儿,大松鼠轻轻叹了一声,仿佛发出了盛情的邀请,小松鼠马上冲上前去,迅速加入到共享大餐的行列,高兴得呜呜叫,画面极其感人温馨。

我从内子手上接过相机,往前靠拢几步,准备按快门。谁知,它们箭一般跑到旁边的树丛里去了,早把苹果抛到九霄云外。我和六岁的大儿子走进树丛,四下寻找,也没见到它们的踪影。瞬息之间,我感到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赶紧回身打探,却见大松鼠从我脚下蹿过,又逃之夭夭了。

未曾料到,我们刚走回原位,只见大松鼠已伏在那儿啃苹果了。一旁的内子和三岁的小儿子,也看得傻了眼。我绝不甘心,今天非要拍下它的尊容不可。我跨前一步,它立马也看到了我,睁大眼睛打量我,好像在揣摩我的心思。我再往前挪了半步,准备对焦。说时迟,那时快,松鼠突然发出尖叫声,像发了疯一样扑向我,令我躲闪不及。我火速将相机扔在草地上,顺手拿起玩具水枪,与它展开搏斗。安全起见,内子已抱起小儿子回屋。大儿子马上拿起扫把,也加入战斗。松鼠见形势不妙,马上转身逃逸,边尖叫边“蹭蹭蹭”地爬上了树。

这时,我才感觉左手背略有疼痛。再仔细一瞧,表皮被松鼠的利爪抓伤了,还有两道血印呢。此刻,我终于明白丽莎多年前的忠告了。松鼠在享受美食时,是不喜欢被人围观的,更不用说近在咫尺的拍照了。内子见状,立即开车,带我去附近的医院。医生一看,马上涂了药,还配了消炎丸,所幸并无大碍。也许有心理阴影,从此,我们家人再也不敢近距离接触松鼠了……

到了2003年,我们换了大房子,但后院反而比旧房子小了很多。如今的大城市,寸土寸金,新建筑大多如此。一年四季,在住宅四周均能见到松鼠,但机率不高。也许与新的住宅区有关,松鼠的窝并不多见。随着两个儿子的长大,全家对松鼠的关注度也逐年下降了。

冬去春日,日月如梭。最近几年,在屋外见到松鼠的频率愈来愈高,都是因为向日葵。记得2016的一个五月天,岳母照例来我们家度周末,她兴冲冲地拿出一小包向日葵种子,说是从邻居那里要来的。我们两口子分别在上海、广州的市区长大,对园艺一窍不通。岳母似乎看出我们为种植犯难,挥挥手说亲自来种。一声号令之下,我去前院的花槽松土,她们母女播种、覆土,三下五除二就完工了。

春风吹拂,夏雨滋润,向日葵越长越高,两个月后,它真的盛开了。它的叶子像一把把大扇子,绿油油的;头顶上长出了绿色花盘,花盘一天天长大,像个小轮子,黄黄的花瓣围着花盘,远看似金黄色的小太阳,近看像娃娃的脸庞。由于种子的品种不一样,开出花的形状和颜色也不尽相同,花型有单瓣的、有重瓣的,甚至还有三瓣的,有单花的、多花的,花色则是各种各样的黄。它们似乎每天都在微笑着面对太阳,永葆向上的姿态,难怪司马光留有“惟有葵花向日倾”的名句。

我的书斋落地窗正对着前院,伫立窗前,迎面扑来的是一片金黄色的向日葵。看着看着,有时竟恍恍惚惚起来,不知身在书海,还是花海?看着一张张绽放的“面容”,心情舒畅,思路敏捷。岳母周一回家,有时也会采上几株向日葵带走,说是做室内插花。我们有几次探访朋友,也顺手摘几株带有水珠的向日葵当礼物,朋友们都爱不释手。

通常向日葵的花期只有两三周,有稍纵即逝之感。好在我们家的花多,开了一茬又一茬,如同前线浴血奋战的斗士,倒下一批,又有新的一批冒出来,花期长达两个多月。到了深秋,岳母用小塑料袋包上成熟的花朵,留下自然落下的种子,等到下一年再用。没过几天,前院突然来了好几只松鼠。隔窗仔细观察,原来它们是来吃葵花籽的。反正种子早已留下了,就让它们来吃剩余的吧,多出来的到时也是当垃圾扔掉。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翌年,我们家的向日葵种植如法炮制,依然由岳母挂帅,内子相助。秋收时,发现松鼠提前来吃葵花籽了。幸运的是,我们收集到的籽儿足够下一年用。

到了去年,已是第三个年头种植向日葵了。不同的是,正值内子的二姐从广州来多伦多探亲。五月初,她到我们家做客,自告奋勇要与年过八旬的岳母一起种植向日葵,教师出身的她松土、撒种,乐在其中。岳母还特意多种了一点儿,说是专门给松鼠留下一定的“口粮”。只可惜二姐七月中旬回国时向日葵尚未开放,只有绿叶在疯长,她回到广州后一直牵挂异国的这片向日葵,几乎每天都来微信询问。七月下旬向日葵盛开后,我们拍了很多照片传给她,这些向日葵是她亲手种下的,花里藏着她的无数情感……

一场瓢泼大雨,直接把多伦多送进深秋。前院向日葵的绿色花盘开始变黄,花盘外的花瓣也慢慢凋谢,花盘里结出了数不清的葵花籽儿。这些葵花籽压得向日葵抬不起头来,似乎在悄悄地告诉我们:“快来收获吧!”

本想与前两年一样,等周末岳母来时一起再用小塑料袋收种子,未曾料想第二天起床后,我看到草地上有不少葵花籽皮,再仔细检查,两个大向日葵上的籽儿几乎全被吃光了──这肯定是松鼠干的好事!

我们六神无主,打电话向岳母求救,她老人家像个前线司令官,严肃而又大声地命令道:“赶紧把大向日葵头全部用塑料袋包起来!”

我们立刻照办,一共包了二十多个。后来两天相安无事,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白天,我看到松鼠在前院来来往往,刚开始我一拍手,它就逃跑了,到后来用小木条赶它都不走。它就蹲在窗台上,津津有味地吃着葵花籽,时常发出叽叽喳喳的满足声,有时还大摆姿势让你拍照,真是让人爱恨交加。汲取以往的教训,我只是远远地用手机拍摄。毕竟我们不可能二十四小时与松鼠搏斗,索性成全了它们,就让它们吃个够吧!

万万没料到第三天起床后,这二十多个塑料袋全部被撕破了,里面的葵花籽不翼而飞。可恨的松鼠,真是一年比一年聪明,那一个个小塑料袋成为它们觅食的“指路明灯”,它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大饱口福。两个回合下来,我们彻底完败。

事实上,上一年秋收时就发现这一严重问题。今年它们变本加厉,找来同伙,共享丰盛的大餐。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狡猾的松鼠怎会放过这一大片招摇的葵花呢?

再说,松鼠的牙齿每天都在不停生长,为了控制牙齿的长度,必须不停地啃咬东西。多伦多曾经发生过一宗惨剧,松鼠咬破一家住户的房顶,然后进入到阁楼。它们在阁楼咬坏了电线和木梁,带来火警等毁灭性的灾难。松鼠通常在整个房顶活动,利用阁楼里面的保温棉进行筑巢。它们可以住在烟囱里堵塞换气管道,给换气带来影响。屋顶的通风口通常都是塑料或者胶皮的,松鼠可以很轻松咬破并进入。

松鼠四处乱蹿,实在是难以捕捉。移除松鼠需要找专门的公司,既花钱又伤神。有一次我在电视上看到,一家公司帮住户查看到松鼠的入侵位置后,使用专业的单向门系统,该设备吸引松鼠从阁楼里面自己出来,防止以后再进入。移除完毕所有的松鼠后,又将入侵点进行保护,用镀镍镉的专业野生动物防护网保护相应的损坏区域,避免松鼠再次进入破坏。

相比以上的惨剧,我家的向日葵成了松鼠的囊中之物,只好阿Q式地自我安慰一下:总比它造成灾难要好!

岳母得知“战情”后,破例连夜赶到我们家。借着灯光,她把三十多个即将成熟的葵花头剪下,拿到屋里。岳母将它们摊放在靠窗的桌子上,关照我们每天要给它们晒太阳,干透后就可以收葵花籽了。我问她明年是否能用,她点点头,但没有吭声。

岳母似乎看出了我们的担忧,她走进厨房,打开橱柜,取出来一小包葵花种子。这是她去年留下的,今年播种时没用完,大约有近百粒,我们并不知晓。看来她早已未雨绸缪,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她老人家指着葵花种子,淡淡地说:“即使今年的种子一粒都不能用,明年一样会有好收成……”

今年的人间最美四月天,岳母决定提前播撒葵花种子。但过了两周,也未见发芽。再翻土一看,种子颗粒不存。

这时,对面邻居告诉我们,上周曾经看到好几只松鼠光顾。原来,又是它们干的好事儿!岳母立马取来备用的种子,进行第二次播种。紧接着,又在上面撒了较厚的泥土,还浇了水。过了十多天就有动静了,绿芽终于钻出泥土。后来,绿叶一天比一天高。

苦苦的等待,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煎熬。终于等到炽热的七月底,我家前院的向日葵终于又盛开了。两百多株向日葵像两百多个小太阳,在蓝天白云下热烈绽放,令各种肤色的路人驻足观赏,不停拍照。这美景已是连续第四个年头了,也成了方圆三公里独一无二的风景。

八月中旬,我又见一只松鼠蹲在书房的窗台上,它虎视眈眈的看着葵花。可惜,当下还没有籽儿供它享用。

透着玻璃窗,我指着它说:“小子,别急!到了秋天,跟你还有一场共舞呢!”

它发出响亮的喷气声,似乎在说:“到时较量,看谁能赢?……”

转眼进入深秋,松鼠竟然纠集一帮同伙,大肆吞噬我家的葵花籽。在岳母指挥下,我们与松鼠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以防它们全部吃完葵花籽,我们只好提前剪下数个并不十分成熟的葵花头,拿到屋里晒干取籽。

行为止此,明年栽种所需的籽儿总算收集完。窗台外,松鼠依然摇着尾巴大吃葵花籽。它吃它的,我做我的,各取所需,互不干扰。若要论输赢,只能说打个平手。或许,这就是矛盾对立中的和谐共处吧。 

(本文首发于《上海文学》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