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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1年第6期|胡竹峰:木屑集(节选)
来源:《文学港》2021年第6期 | 胡竹峰  2021年05月28日08:25

得砚台记

辛丑年初,友人张扬赠一方古砚台,堪堪一握,盈盈小小,可喜铭文尤好,有新春的吉祥:

入之淡者出之浓,他日文章华国,策尔磨砺功。

这砚台旧年墨花涓涓,文章鲜鲜,不知道与几人晨昏相伴,也不知道有几人在其中耕耘心田。把玩再三,不禁起思古幽情。许久不曾思古,经年未有幽情。其中友情,荡起心绪,更可堪铭记啊。

台静农的梅花

台静农的梅花真好,存得老先生一卷墨梅挂轴,底色真干净,不俗不甜,绵里藏针藏骨,有风致有情味,圈圈点点中无俗尘气,比他的字越发见墨如面。当年张大千称赞并不虚枉。汪曾祺的梅花也好,难得是红梅。略有一丝轻媚,那是流连旧式庭院的才子襟怀。红梅容易俗,近乎桃花。汪先生一枝老红梅,红晕点点,宣纸上旧痕也点点,点点都是旧味。

迷台静农迷汪曾祺多年,有缘存一份真迹,是文气也是福气,更多了亲近老民国的心意.

世上的人与物事,总是要渐渐别的。那代人的风仪,逝去了,就没有了。前尘如梦,旧情似水,百十年前的人与事曾经笔尖,再看时有悲有喜,最难将息。

书 香

偶得几本羊皮精装书,或墨绿或浅褐,烫金烫银,花纹缤纷,很贵气很洋气。旧小说插画,贵妇人冰天雪地烤炉闲读羊皮书,入神入味,让我向往,一时觉得香艳。

《开元天宝遗事》记载,明皇宿酒初醒,凭妃子肩同看木芍药,上亲折一枝递嗅其艳,说是花香能醒酒。月光易缺,花气难长,不如书香绵延几代,老书香越发古艳。友人存得木雕老对联:一榻清风书叶舞,半窗明月墨花香。书文俱佳,看了舒服。好书有庄严相,心惶惶焉心痒痒噫心念念兮心切切也,乃至心慕心怡。

闲 记

人生碌碌,最难有闲,古人才说得闲即神仙。闲人是人间的神仙,做天上的神仙要解脱。闲人六根不净,忘得了功名,忘不了金银,忘得了娇妻,忘不了儿孙。闲是烟酒糖茶,闲是柴米酱醋,闲是风月山水,闲是眼耳鼻舌身意之自适,故世人多好闲。人皆赤条条而来,难得赤条条牵挂赏心乐事。

多收了三五斗文章

有人存钱,有人储物,有人收礼,有人受贿,有人获罪,有人藏娇,有人匿私,有人纳福,有人得力,有人进寿,有人来宝,有人招财,有人购稻,有人买菜,有人……我只有积攒文章。近来笔勤,多收了三五斗文章。颇觉欣喜,觉得天空灿烂,日日是好日。

灼灼灿烂

清明前下了场雪。山里花草正好,红一片白一片黄一片紫一片绿一片。枝头积雪花影灿烂,何止明月前身,春花带雪看,又奇崛又中正。次日阳光大好,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万物清明里是大地涌动的气息。茶花兰花桃花梨花次第开放,明晃晃闪烁。草木疯长,其状鲜美灼灼。万物有灵,秋叶与霜雪之态,亦灿灿夺目。物华之美,大抵如斯。旧传奇中的故事。一老狐见人行匣苏黄李杜孔孟老庄文集,称灿灿有光。人以自家诗文示前,狐讷讷良久道:漆漆黑灰气。皮日秀诗里说得好,唯书有色,唯文有华。好文章也灿烂,才华灿烂,学养灿烂,识见灿烂,光耀眼眸,穿过时空古旧的窗棂,立虹在野。下笔底色有异,不论落墨如何,得灿烂者得生机也。

雪下了一夜

真想念旧时的雪夜。记忆里昏黄亮白,暮色由远及近,田园一点一点隐没。天渐渐暗下去,万物像失了魂魄,鸡鸣犬吠,牛羊在栏里吃草,猫窝在屋檐下,各种声音悄然隐在积雪中。依依炊烟自囱口浓浓涌向天空上,先是汹涌沉沉的一团团,渐渐变淡,慢慢消散融入虚空。溪流自顾自在山沟里,水滴却凝在石缝成了冰晶。

黄昏时,邻人自集市买得酒菜踏步而归。雪地淡淡足迹,如白纸墨痕。庭院斗大的灯罩亮起,似燃火炬,雪白里有灯光,灯光里有雪白,雪色与灯光辉映。红尘世俗之乐有真意,当浮一白也。

少年乡居时,最喜欢下雪,午后朔风卷地,傍晚开始下雪籽,一颗颗在地上滚动,终于飘起雪花。任雪下了一夜,闭门读书作文,天下可置之度外。清晨起床,窗台一簇簇雪,屋檐与树上低垂着冰凌。庭院一夜之间白了头,萝卜、白菜和还有田间地头都白了,夏日十分葳蕤的枸骨树也白了,泛着苍青。雪落满苍绿的香樟叶,落在肥硕的梧桐树上,棕榈一掌掌白,腊梅淡黄的花蕊结数点素心。瓦屋顶上下更有厚厚的雪,几天不见消融。伴雪而居,原野皑皑,人茫然不知时序。每天夜里与祖父围炉而坐,乡野传奇一章章仿佛古老的旧画。这是有意思的。花月流水的独语,烟波浩渺的长歌,总不及雪夜清寒令人低回。湛然虚明,天地间一白,忧乐由我。

有雪的夜晚,有月亮更好看。雪光与月光一起,雪光清凉,月光也清凉。轻盈的雪映着昏黄的月亮,满目清白。没有月亮的时候,天际满目星斗,是另外的况味。星光下弥漫着晴朗冰冷的气息,远处农家院子人影晃动,隐居着无数坛坛罐罐,家长里短。彻骨的寒气透过纸窗,冷得人心一紧,红彤彤的火炉熏了半天,方才满室春意。

天晴的日子,瓦檐融雪如覆水,像古老的更漏,昼夜滴答。偶尔积雪自屋顶轰泻下来,如奔马腾空而至,又像玉堆倾倒,那是时间滚滚的见证。日子一天天淡淡来去,该走的走,要来的来。

记得一年深冬,夜风已经透凉,突然飘起细雪。凛冽的夜,像幽深的古井,片片雪花如寒星点点沉落。雪花透过树枝零落地上,一片片在灯下晶亮,又清素安静。庭前石头清凉,雪片静静扬下来,石头一半清幽,一半明媚,真是动人心肠。想告诉别人雪夜有多美,却遍寻不到。留在少年记忆的心绪又寂寞又旷远。

于一泓清冷里看雪,静中开花,开的是心花。雪里庄严,心中怡悦端然。雪下了一夜,山林闲寂,有冰霜气骨玉精神。冰霜气骨玉精神是好文章的质地,古人说柳宗元文章如玉佩琼琚。黄山谷论文,尤重从容中玉佩之音。过去的高人逸士,作山水自娱,常写雪景。寻常见惯的峦姿,积雪覆白,蓦地添出层叠来,寄托岁寒明洁的意思。

今年的雪一直未下,心里念叨了许久。前些天,好不容易有了寒风,听到泠泠意思,到底没有下雪,路边青霜簌簌,倒是厚了些许。每天翻唐人传奇,总舍不得看完,简素,古艳,奇崛,应该留几篇在雪夜里看。如此沉迷,毕竟趣味。

故乡的雪多年未见了,他乡的雪也是好的,天下处处有好雪。雪让天地静默,远处山脊镶玉,楼台檐角染白,万木失翠,宛然新生,平旦之气充盈。茫茫白雪,林木疏落有致,像水墨画,又有文章的风致。

文章有风有露有花有月皆可喜,但不及霜雪落在纸页间沉稳。那是天地的雪,村野的雪,草木的雪,也是白茫茫一片往昔的雪,通往明月前身,通往旧日韶华,通往安静故园。文辞不及先贤万一,寄情明洁之心,古今无异。

手 跋

少年读《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觉得朗朗上口。随后接触大量伤春悲秋的诗词,美得令人低回。但词句背后的物哀之情却不曾体会,不能体会,不懂体会。

最长莫过时间,永无穷尽;最短莫过时间,我们太多计划都不及完成。如今倏然而立,三十年眨眼而过,一个人再长寿,活九十岁,眨三次眼罢了。现在想到岁月人生的话题,心头泛起光阴似箭的怅惘来。因此决定写写青春岁月阅读民国文人的记忆,将十年来读到的一些旧人老书做一番收拾,录可记之事,可感之情,可发之叹,可议之论,算作旧梦重温。

时过境迁,不会再熬夜读鲁迅读郁达夫读巴金,不会孜孜不倦于张恨水的小说,不会对书店里一本《边城》念念不忘,不会为了借一本书翻山越岭二十里。

读前人文章,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写作。早起文章学《雅舍小品》,后来读王力、汪曾祺、孙犁,觉得气息不壮,却大有所得。废名天真烂漫,自说自话、一意孤行。郁达夫率真,有名士风度。他们都影响过我。

有朋友问,你是哪路文章?自我感觉,稍微有些婉约,从来不曾豪放,旷达从容、透明欢喜多一点吧。文学艺术上不可能硬要模仿谁,气息是否投合似乎是先天注定的。一个人的文章三五句读下来,投缘的,彼此文气贯通。心迹不通的先贤,从来远远敬仰,只会拜服,味道隔着,没办法逾越一步。

写作一事,其中趣味让人不可自拔。文字的静好与安稳,常常把我带到一个静谧的境地,不悲不喜,星光闪动,山岚壮阔,河流清越,几声悠长的鸟鸣,被风送得老远,时间空间瞬间消失。

余光中先生有回谈起自己半个多世纪的写作,说文章立言,每每谨慎。我没有理论知识,每篇所写,不过是些感悟,无非性格的影子、情绪的影子、见解的影子,自忖线条墨色还算妥当。有些篇章不愿意写得太满太直,留些私念是人生的花边与布白。汪曾祺口占道:“小鱼堪饱饭,积雨未伤禾。”这样的情味真好,很写实很好听。能否写出学问写出见识,不去深究了。

写书人一天又一天走向岁月,真堪浩叹。人会老会朽,文章不会。文章老了好看,老出包浆,旧文人写的老文章,那是旧时月色下迷人的暗影。

阅世日深,知道学养不易强求。人在点横撇捺中沉浮周旋,并不容易。

近年读民国文章,有论者指责鲁迅火气太大,知堂冷寂苦涩,巴金抒情太多,茅盾调子太红,徐志摩太浓,俞平伯太僻,废名太崛,孙犁太枯。指责恰当,我都赞同,但不改偏爱。一来这些前辈已故,二则人家写的字多,读的书多,下笔有自家性情、自己面目,哪怕性情乖张、面目寝陋亦是自家性情、自己面目。文章最怕无性情、无面目,文章家最怕无性情、无面目。

民国诸贤,其人早去,其文仍在。此即文艺为帝力所不及处,也是识者孜孜不倦于文学的因由吧。

《念楼题记》题记

读《念楼题记》,好福气。好福气是胡竹峰读得如此好文章,好福气是锺叔河写得如此好文章。好文章近乎福气,从来天注定,强求不得。我喜欢这些题记,心慕其烂漫,处处有机锋。与文章相比,更见趣味。文章是他的思想,题记却性情多些。

锺先生闲闲下笔,字词简洁朴实,想起八大山人的题画诗“墨点无多泪点多”,墨点无多话点多。短文是石庭,长文如山水,偶尔短文有山水,长文像石庭,老先生进退有据。文章之好,有一些秋风萧瑟的声色才好,如名士门庭,难得秋风萧瑟里有一抹夏日的明亮,大有意趣。兴起时,欲为念楼磨墨书僮也。

发饭癫

新炒的蔬菜,冒着油光,米饭里拌了肉汤。我大哭不止,不肯吃饭。祖母说:“莫理,由他发饭癫。”咄咄逼人。

祖母生于一九三三年,历经沧桑,饱受磨难。一个人面对着白花花的米饭大吵大闹,在她看来,天理难容。

吃饭长精神

那日梦中入一古室,高十余丈,满壁皆书。逐一检阅,见清刊本《随园食单》,并有木刻雕版无数。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页页翻看。须臾梦醒。袁枚的诗文我不喜欢,一册《随园食单》倒是一翻再翻,其间有味,人间味,饮食味,更有种好风味。

人活一日,饮食三餐。《逍遥游》中藐姑射之山的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神人能如此,饮食男女到底需要饮食,庄周也不例外,鼓腹而后游。老子说得明白: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

齐白石自称诗第一,画第四。我说自己厨艺第一,文章不过余事。是玩笑话,也能当真。少年时即下厨,故乡瓦房菜饭的香气永远是追忆逝水年华的引子。庭前梨树那一年丰收,葫芦梨亮堂堂装满竹箩。枣树年年开花年年结果,还有乌桕树上的葡萄藤累累垂垂。

几番番江湖夜雨,心里越发惦记桃李春风下的那杯薄酒。南瓜白菜又清淡又清爽,文章倘或如此,那是境界。

古诗十九首有言: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文章辛苦事,吃饭长精神,我得多吃一碗。

赖葡萄

秋日去乡下,路边见农人卖赖葡萄,形态极美。此物北方似乎不多,江南常见,浙江有地方称为红娘,不知何故得享美名。

记忆中有乡邻在墙脚种过赖葡萄。秋天,赖葡萄从青色到金黄色。也不摘下来,任它挂在那里,看着玩。白墙黑瓦青藤绿叶,十几个赖葡萄露头露脑,真是好看。有时我们也摘下一个,捏开,但见籽儿颜色鲜红,有一点甜味,并不好吃。那种情味却惦记至今。

穿鼻子

乡村教师走在路上,在田边停下。农人慢腾腾拉牛走上田埂,糊满泥巴的手在后襟上擦擦,从内袋掏出纸烟。两只红点一明一暗,忽闪忽灭,他们说着话。一人拿竹鞭,一人上衣口袋别有钢笔。

背靛蓝色书包的小小少年,走在田埂上,顺河而下。一群孩子面无表情地前后相拥,彳亍而行。今天入学,乡下人谓“穿牛鼻子”。

以钻子穿鼻,系上绳索,牛自此驯服,日落日息。

黑色的黑板,白色的白纸,青色的青草,泥色的泥田,绿色的绿叶。乡村教师走过,一群孩子如鸟兽四散。

少年挺背直腰,像树桩插在泥土里。黑色的茶壶盖头。一只黑鸟,站在树桩上,动也不动。

五只瓜

一只躺在瓦片上的冬瓜

冬瓜躺在瓦上,像晒太阳的白头翁。黑瓦白瓜,黑非真黑,而是深灰色的老旧之态,不知其几十年;白也不是真白,白沙下青兜兜的苍青,亦见老态,瓜叶焦黑如宿墨。

这是一只好瓜,拙、壮、粗、憨。躺在徽州人家的院墙上。

米元章拜石,胡竹峰痴瓜。回首再三而去。

一只挂在屋檐的南瓜

太平湖畔人家。

夕阳西下,一只南瓜挂在屋檐下。瓜叶星星有深褐与浅褐色斑点,酣睡于墙角檐头,沉醉秋风。

瓜无言,人无言,屋无言,屋檐无言。风吹大树,流水潺湲。

一只吊在篱笆上的丝瓜

九华山中天柱峰,天柱峰下天柱馆。天柱馆外篱笆墙,篱笆墙上吊丝瓜。今天上午想起。九华山去过两次,天柱峰去过两次,天柱馆去过两次。第一次看见馆外的丝瓜,瓜蒂戴花,瓜绿花黄,吉祥。

天柱馆初名天柱山房,继称天柱书堂。故主人曾自撰门联:

除夕酌金樽,与父老共谈风月。

星桥开铁锁,任儿童大放花灯。

与父老共谈风月自有寂寞,任儿童大放花灯到底热闹。人生自有寂寞,到底热闹。

一只飘在松枝的黄瓜

不知其山何名,不知其水何名,但知其树为松。藤蔓疯长,绕上松枝又垂下,一只黄瓜飘着,在山风里。

“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

前尘往事远。无窗纸无松痕无人影。山高路远,一时无我。今朝风日在。

一只垂在竹梢的苦瓜

竹是苦竹,瓜是苦瓜。谢灵运《山居赋》曰:“竹则四苦齐味”,注曰:黄苦,青苦,白苦,紫苦。《剡录》卷九载:“越又有乌末苦、顿地苦、掉颡苦、湘簟苦、油苦、石斑苦。苦笋以黄苞推第一,谓之黄莺苦”。周作人《苦竹杂记》中所见。

苦竹秀美如仙,苦瓜貌寝,嶙峋有奇崛气。苦瓜和尚石涛嗜苦瓜,常以苦瓜为食,以苦瓜为案头清供。苦瓜的格,在甜瓜之上。有年从广西归来,一路吃甜瓜。

山中常见苦竹,常见苦瓜,农人之面亦苦瓜状,人生实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