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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4期|海勒根那:巴桑的大海(节选)
来源:《草原》2021年第4期 | 海勒根那  2021年05月28日08:28

1

我跑长途做运尸人那些年,大抵都是从城里的医院往乡下运送死去的病人,却从没想过会遇到一个溺水者。那是初冬季节,租车的是一位来自草地的中学教师——呼德尔,三十多岁,死者是他的同乡,叫巴桑,据说是在远洋捕鱼船上做船员,因台风遇险而死,他要拉死者回来,到故乡安葬。草地的牧人去大海里捕鱼,我还第一次听说。我开口要了个价钱,对方也没有还口,一单生意就算成交了。我们从巴镇出发,行程大约一千五六百公里,到达渤海湾的一个码头。渔船公司委托船长接待我们。船长五十开外,是个山东大汉,满脸歉意,安排我们住宿,并请我俩在一家高档餐厅用餐,席间一再说:巴桑是个好人,他很能干,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船员。又拿出一张汇款单据给呼德尔看,说:按出海人的规矩,每个船员都会留下遗嘱,遵照巴桑先生的遗愿,我们已经把他的抚恤金和保险金汇给了海参崴的杉蔻女士,至于他的所有安葬费都由我公司负责。谈到这些,我自觉地回避,到室外去吸烟。那天夜里,呼德尔和船长聊到很晚,直到餐厅打烊。

第二天一早,我们在殡仪馆的停尸间里见到死者,他身边摆满鲜花,身上覆盖着白色蒙布(上边银光闪闪,似乎沾有零星的鱼鳞)。几个殡仪人员把死者抬起,放进我面包车的冷冻箱,令人诧异的是,这具尸体好像没有下肢。此时呼德尔已与船长握手道别,大个子船长一直目送我们离开,直到望不见为止。

说实话,那趟差我接单时就有点打怵。按我们那儿的民间说法,溺水而死的人阴魂不散,又湿又重,一般跑长途的司机不会拉运这样的尸体,它随时能压垮你的车子,或者拖拽你的车轮。瞧,麻烦事说来就来了,先是天公不作美,昨晚,辽东半岛突降十年一遇的大雪,高速封路,奔丧不能停留,我干脆走乡村公路,那会儿还没时兴导航,只能边问路边行车。厚厚的积雪被车辆蹚得泥泞不堪,车轮不时打滑,我把紧方向盘,这种路况只能以40迈的速度行驶,又不宜播放音乐,无聊透顶,唯一能消磨时光的,就是和同行人闲聊。呼德尔看起来情绪不佳,他坐在副驾驶位置,遥望窗外的远方,似乎还沉浸在失去亲友的哀恸之中,我和他搭了好几次茬,他才肯开口说话。

你和这位朋友感情很深?我问。

呼德尔点点头:是的,他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他怎么去的远海捕鱼?

说来话长,呼德尔凝神片刻,说:不记得是哪个萨满讲过,有时需要散去山上的云雾,才能看清山顶。巴桑也如此,他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

我望了望讲述者,摆出一副愿意倾听的样子。

呼德尔就打开了话匣子:这样,我还是从他小时候说起吧。师傅,你听说过“阴兵过境”吗?

什么是“阴兵过境”?

那是民间的一种说法。离我们牧村几十里的山谷里,有一个很神奇的洞,经常能听见千军万马厮杀的声音,牧村的老人都说那是十三翼之战时,成吉思汗兵败躲避到这个山洞留下来的。

你亲耳听到过?

是的,亲耳听到过,另一个伙伴就是巴桑,是我俩一起听到的……那会儿我和巴桑也就十来岁,有一次小学组织夏令营,去的就是那个山谷。这是一个叫王布仁的孩子的主意,趁老师不备,要偷偷带我们探秘那个赫赫有名的山洞。从小没有双腿的巴桑,经过一段怪石嶙峋的石塘林时,他落到了后面。到了山洞,没有一个孩子敢进去。布仁提出来,谁敢进山洞,他愿意赏赐一瓶汽水。诱惑足够大,仍无人响应。等巴桑凭借两条胳膊走到我们面前时,布仁有了坏主意,他先让大家闭嘴,然后对巴桑说:刚刚我们都进了山洞,现在就差你了!巴桑满脸尘土,把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瞅瞅布仁,并不敢揭穿。布仁催促他:还不赶快爬进去!几个小伙伴也起哄:爬进去!爬进去!巴桑两只手拄着鹅卵石,支撑着他黑瘦的身体,一耸一耸地向山洞里行去,直到隐没不见……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想听到那一声比野兽还尖厉的嘶吼,或是巴桑的一声惊恐的惨叫,可是没有,山洞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过了好一阵儿,布仁忍不住呼喊起巴桑的绰号——没腿青蛙!却听不到任何回应。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他是被怪物吃掉了吗?话音刚落,一个家伙撒腿就跑,其他孩子随之一哄而散,布仁想唤住他们为时已晚,他不得不快马加鞭追赶他们去了。我一个人留下来,忐忑极了,一步一步挪向洞口,直到走进偌大的阴森而漆黑的山洞里,我小心地呼唤:巴桑!巴桑!山洞空旷,除了我的回声,似乎还有水滴叮咚,再没有动静。我不得不再往里面探步,阴暗潮湿的地上影影绰绰能见到发着白光的碎骨,有什么东西向我扑面而来,我吓得躲避开去,原来是几只蝙蝠扑棱棱从头顶掠过,就在我差点放弃的时候,里面传出了巴桑的声音:我在这儿……我硬着头皮摸索到他身边,他在黑暗中睁着明亮而新奇的眼睛,对我耳语说:你听!我沉下怦怦的心跳,侧耳谛听,只听得山洞里面隐约传来潮水汹涌之声,仿佛正有节奏地拍打着海岸……

我惊奇着,掏了烟递给讲述者。

那是大海的喘息,呼德尔语气肯定:我和巴桑听得真真切切,而且山洞里不时还传出海水的鱼腥气……我俩也曾举着火把往最里面探寻过,大约一里之后,洞穴却朝着地下去了,像个无底的深渊,声音好像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巴桑丢下去一块石子,似丢到一片云雾里,连个回响都没有。

你俩没听到阴兵过境的声音吗?

没有,我想那一定是大人们听错了,因为有暴风雨的时候,山洞里的波涛声会很大,时断时续,由远及近的,在山洞里听,有时甚至震耳欲聋,里面似乎有海鸥的鸣叫声,鲸鱼的喷瀑声,可能大人们把这些声音误听作人喊马嘶了……巴桑让我用绳子把他顺到谷底去,我没敢做,巴桑没有腿,万一绳子断掉,他想爬都爬不上来……

他怎么会没有双腿的?我问。

那还是巴桑六七岁的时候,和同村的一个稍大的少年去哈拉哈河边玩耍,他俩在河里摸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家伙,呈锥形,死沉死沉的,比十条大鱼还要重,俩人费好大劲才把它拖到岸上,以为拾到了什么宝贝,研究半天也没找到打开的门道或缝隙,只好举了大石块猛砸一气,那个黑乎乎的铁家伙倒是打开了,却是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四分五裂的,火光和硝烟把两个孩子掀出好远。最后那一下是稍长的少年砸响的,他的肢体被炸得七零八落,巴桑离得稍远,结果也失去了两条腿……后来大人们说,那是一枚炮弹,是诺门罕战役时,日本人丢弃的。

我噢了一声。

呼德尔说:我之所以从这个山洞讲起,是因为巴桑向往大海的情结似乎从这里开始的。说起这些,就不能不提到巴桑的身世,拜苍天所赐,他天生就是个苦命的孩子……巴桑从小没有母亲,他父亲达里,原本是最好的牧马人,也是牧业生产队的队长,巴桑三岁那年春天,整个牧业旗闹雪灾,刮白毛风,半米之内都看不到人和物,铺天盖地的大雪,像白色的绒毛一样大的雪花,但绒毛落下来没有声音,这样的雪花可不是噼里啪啦地响成一锅粥似的,被狂风吹着,满世界一片混沌……那雪是湿的,落在身上一边融化一边结冰。这样的大风雪,牲畜最容易迷路,顺着风雪疯跑,不出所料,生产队的几百匹马不见了,达里是生产队长,带着所有马倌去风雪里寻找,生产队书记曾劝阻他:孩子那么小,又没有母亲,你就不要去了吧。达里都没顾得上回答,拎着酒瓶子和雨衣就跨马而去了……几天之后,人们在大约几百公里之外的科尔沁沙地找到他时,他已冻死在了那里……

牧村里有几户人家要抱养巴桑的,大队书记巴雅尔权衡再三,还是把小巴桑交到了孤寡老人斯琴额吉的手里。这位老人家一辈子吃斋念佛,整天拿着一大串菩提子佛珠数来数去,为给菩萨磕头,膝盖和额头都跪磕出了茧子。斯琴老额吉的心地真比得过活菩萨,这点我就可以作证,小时候,我亲眼看到老人家在夏营地的蒙古包里养过两条蛇,没人知道它俩是怎么进到毡包里来的,总之去她家的牧人都要小心翼翼,说话不可高声语,以免惊扰到蛇,这是老额吉定下的规矩。那时出于好奇,我们几个小伙伴经常去巴桑家看两条大花蛇孵蛋。有一次,在半路我们遇到了其中的一条,它足有牛角那么粗,几个孩子恶作剧,捡了一根棍子挑逗它,结果被放羊回来的斯琴老额吉撞了个正着,老人家平时慈眉善目,看到我们从来都满脸笑意,从来没见她发过火,可那天老额吉却怒不可遏,她抡起拐棍追打我们,不停地责骂我们,仿佛那是她生养下的孩子,伙伴们一哄而散,她还骂个没完呢,直到太阳落山,直到晚风吹断了她喋喋不休的声音。

再有,那次巴桑被炸飞双腿,若不是斯琴老额吉没日没夜地呵护,悉心百倍地照料,不停地向佛祖为巴桑祈福,巴桑可能熬不过那场厄运。

2

从早上开到中午,车子刚到瓦房店。一个三岔路口,我停下解手,顺便问问路,一个开大货车的师傅给我们指了指大石桥方向。午后天气转暖,阳光将道路融化成雪水,我计划天黑之前怎么也要赶到辽阳,否则傍晚气温下降,道路结冰,将更难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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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桑小时候,他家坐落在村子东边的草坡上,那是两间黄泥土屋,院落是用红柳枝编成的,被风雨侵蚀成干灰色。有两道长满蒿草和车前子的车辙通往他家。童年的巴桑就用那团肉瘤在土路上蹦来蹦去,稍大些,知道廉耻后,就秘不示人了,只用两只手走路。

那时,除了我,没有一个孩子愿意和他做朋友,他们总是欺侮他,耻笑他,给他起各种绰号,什么没腿青蛙老头鱼螃蟹半截人怪物等等。那时,牧业生产队已经解体,每家都分到了马和牛羊。牧村的孩子们基本上都会骑马,我们在草地上赛马,使劲吆喝,任意驰骋,十几匹马一溜烟尘射向草原深处,那感觉棒极了。每每这时,巴桑只有远远地伫立在土墩上望着的份儿,他和斯琴老额吉虽然也分到了一匹枣红马,可他没有腿,夹不住马鞍,根本没法骑马。有时,伙伴们返身回来,会打马绕着他嗷嗷地叫嚷起哄,将他矮小的半截身体湮没在飞扬的尘土里。

一次,巴桑问我:在马背上是什么感觉。我想了下,告诉他,应该像在大海里行舟,草原在马蹄下就像无边的海浪,马背上的人在它的上面起起伏伏,而风好似海潮一样灌满你的耳朵……巴桑听了,默默地转身用双手走去了。没想到,那天傍晚就出了事,十几岁的巴桑用一条绳子将自己绑在马鞍上,马没跑出几百米远,他就被甩下了马背,像一袋面那样重重摔在了地上……斯琴老额吉抱起浑身是土的巴桑,用她那双干瘪的布满蚯蚓般的手拍打着巴桑的脸蛋,呼唤了好半天才把他叫醒。巴桑额头满是血,平静地看着斯琴老额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巴桑的右臂脱臼了,斯琴老额吉带他去看赤脚医生时,他的右手掌朝外翻垂着,晃晃荡荡的,可他一声也没吭。

这件事发生后,巴桑一直在家休学,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伙伴见到过巴桑,我们还以为他安心在家养伤呢。令人没想到的是,他再次出现我们面前竟是骑马飞奔的情景。那天黄昏,我们放学后正在河边玩闹,一个少年乘着枣红大马从牧村中窜出来,速度极快地掠过我们身边,向远方落日处驰去。是布仁最先看到并认出的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马上的人:巴桑?是巴桑?我们纷纷转头去看,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布仁第一次叫巴桑的名字。等巴桑跑了一大圈回来,我们都盯着他的身下瞧,可那里根本没有什么绳索,巴桑是端坐在马鞍上的,那条肉瘤被他像鱼尾巴似的翘在前鞍桥上。接着,我们又被另一个发现所惊奇——他的马鞍上没有马镫,那下面空空荡荡!事实上,他要马镫也没有用处,马奔跑起来,上下晃荡应该十分碍事。可要知道的是,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攀上马背不仅依靠腿和马镫,有时甚至还需要手拄套马杆来帮忙。

布仁冲他喊:咴,别告诉我是拄拐都站不稳的斯琴老额吉把你扶上马背的!

巴桑用眼角余光俯视了一眼布仁,然后大声告诉我们:是阿爸,我的阿爸!

他这么说可不得了,谁都知道巴桑的阿爸死了,那个好骑手死了,虽然我们牧村有如是传统,男孩第一次上马都要由自己的阿爸亲自扶上马背,可是一个死去的人怎么会做到这一点,很明显是巴桑在说谎。

你确定是你那个死去的阿爸?布仁问。

巴桑使劲点点头,没容布仁再追问,他已调转马头疾驰而去了。

3

我听呼德尔讲述这些时,怎么也与车后的溺水者联系不到一起,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是啊,在呼德尔的口中,巴桑那么鲜活,而死者那么冰冷。车快没油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乡村加油站,我赶忙将车加满,顺便问下女加油工——到辽阳还有多远,女加油工看了我一眼:大哥,你走错方向了,这条路去往丹东。我一惊,三岔口的路牌明明写着大石桥,怎么会拐到这条路上,这意味着我们从西海岸跑到东海岸去了。我朝雪地上呸了几口,感到晦气得很。上得车来,我狠砸了下方向盘,不得不调转车头,一边向呼德尔求证,呼德尔说,他也记得路牌上写的是大石桥……好吧,本来大雪封路,这又走出几十公里冤枉道。

情绪所致,我不再顾及冰雪路面,放快了行驶速度,心里赌气地默念:管它什么邪,我可不相信。

呼德尔显然有着很强的表述欲。

知道“达里”蒙古语是什么意思吗?呼德尔说。加满油后,车厢内弥漫着汽油味,他将车窗摇下缝隙,透了透空气。

你说的是巴桑父亲的名字?

是的,没等我回答,他便公布了答案:是大海的意思。

这有什么含义吗?我问。

没有,呼德尔说,但它对巴桑具有着非凡的意义。他父亲死去时,巴桑太小了,他根本不记得父亲长什么样。在乡邻的描述中,达里少年时就曾获得过十个牧业生产队的赛马冠军,长大后更有着高高的个头,强壮得像头牤牛似的体魄,而且能吃能喝,放牧、套马、摔跤样样在行。直到达里死去很久,牧村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儿,还有人在说:要是达里活着就好了。相比之下,巴桑是那么弱小,残疾,人们都不敢相信他是达里的儿子。每当牧村人说起父亲,巴桑都会睁大憧憬的眼睛,听得心驰神往。

那天一大早,巴桑敲开了我家的门,紧张兮兮地附耳对我说:昨晚达里来看望他了。这话让我一惊。为了证明这是真的,巴桑特意拿来了佐证:一枚海螺。这是达里给我留下的,他还摸了我的头,夸我骑马骑得好呢。他还说什么了吗?我接过那枚残破的海螺看了看,心惊肉跳之余,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他没说什么,就转身走去了。我问他,你要去哪儿?你猜他怎么说?巴桑顿了一下:他说他要去寻找大海……我噢了一声:他为什么要去寻找大海?我也不知道,大海是世界上最广阔的地方吗?应该是,我说。巴桑把那枚海螺放在耳边听了一会儿,然后迫不及待地递给我:你听,里边好像有人在喊:巴——桑——巴——桑——我接过来贴在耳旁,却什么也没有听见……

巴桑坚信父亲为他做的一切,第二天他就把海螺穿起来挂在了脖子上。不过,布仁可不会轻易被哄骗,那时他的父亲已经当上了牧村的村长,这使得他更加耀武扬威。一天傍晚,布仁与几个伙伴抓到了巴桑,让他交代到底是谁扶他上马背的……布仁手里拿着马粪球,让昂沁(村会计的儿子)和另一个帮凶按住巴桑的胳膊和脑袋,说:你要是再敢撒谎,我就把马粪塞你嘴里。说,到底是谁?巴桑从眼里吐着火舌:是我阿爸!布仁给了他一个嘴巴:那是个死人,你骗不了我们!是我阿爸!就是我阿爸!你想让我们把达里从坟墓里挖出来给你看吗?不,我阿爸他没有死,他去寻找大海了!胡说,昨天我们都找到埋葬达里的那块草地了!不,达里没有死,我的阿爸没有死!巴桑拿出宁死不屈的劲头。

布仁命令帮凶掰开巴桑的嘴,一边喊着:这是你自找的!我们要堵上你这张撒谎的嘴……

其实我是知道实情的,可懦弱的性格让我保持了沉默,我真不配做巴桑的好朋友。就在这时,我的小妹妹阿丽玛冲到布仁他们身边:你们放过他吧,我知道他是怎么上的马背,是我哥哥亲眼看到的……所有孩子都转头看阿丽玛和我,巴桑的头此时已被昂沁踩在地上,布仁一副狞笑的样子:不用你们说我也能猜到,是不是像矮猪那样攀着墙头,或者是搬来他家最高的梯子和板凳,爬上去的?伙伴们捧着肚皮哈哈大笑了,在我们的乡俗里,这样的笑话是形容最没用的人。不,那不是事实,我终于站了出来,对他们说:恰恰相反,巴桑比我们都勇敢,他,他是拽着马尾巴上的马背……

布仁定定地望着我的眼睛:你也学会了撒谎!不,这是真的,我可以对着长生天发誓……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水。布仁这才丢掉了手里的马粪球,小帮凶们也放开了手,大家都知道,只有最厉害的骑手才会抓马尾巴上马的。走吧,有腿有脚的咱们踢足球去,布仁领着兵马悻悻然地走向不远处的足球场。

巴桑坐起身来,抓起那几颗马粪使劲向他们的背影抛去:不,是我的阿爸,扶我上马的,就是达里……他怒骂着,你们这些混蛋……

那次,所有小伙伴算是领教了巴桑的倔强,而阿丽玛似乎对巴桑有了特殊的好感……

巴桑的马术可是越来越棒了,甚至超过了我们所有的伙伴。他只靠双手,就可以在马背上闪转腾挪,上下翻飞,像做体操鞍马那样,把整个牧村人都惊讶到了。对此,布仁相当不服气,作为孩子王,他不仅有过硬的拳头,更有拔尖的性格。他给巴桑下了挑战书,并用一串精美的马铃铛当赌注,他输了即时奉上,他赢了,巴桑将喝一碗马尿。我劝巴桑不要应战,巴桑却握紧了拳头,说:我倒是想和他比试比试……

那次,他俩赛的是平地抓羊。我暗暗为巴桑捏着一把汗,只有为他祈祷的份儿。随着一声口哨响,两匹马扬尘而去。布仁先抵达目标,他一个鹞子翻身,单腿蹬着马镫,俯身下去,准确无误提走了地上的羊头。叫好声一片。再看没有双腿的巴桑,这个动作对他来讲本身就不公平,他像猿猴那样一手攀住马鞍,凭着一臂之力探身而下,可试了几次都没能够到地面,毕竟他还是十三四岁的孩子,臂长不足……枣红马此时已飞身掠过目标,奇迹没有发生……那一碗马尿是昂沁给接的,满满当当一大碗,浊黄色的液体还冒着热气。巴桑闭上眼睛,一手掐着鼻子,咕咚咕咚喝掉一半的时候,就呛出鼻涕眼泪,一股脑呕吐出来,直吐得昏天黑地……

不过,这不是最后的结局。我要说的是,就在两个月之后,巴桑终于赢了布仁,这回他是单手抓着马肚带拾走的一小根羊骨棒,布仁看完巴桑完成的动作,他连马缰绳都没碰一下,直接放弃了。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巴桑并没有要布仁那串马铃铛,他只低头去看布仁身后那几条牧羊犬,其中一条正趴在地上舔舐后腿上的伤口。那条狗是在布仁领导的一次追击野猪群时受了重伤,后腿被一头公猪给咬断了,外皮的伤口还没愈合呢。

巴桑指了指那条残狗:我不要你的马铃铛,我想要它。

布仁惊诧了,瞧了半天巴桑:你确定要的是这条,而不是那条?

巴桑点点头。

可别反悔。

巴桑摇了摇头。

布仁也晃了晃脑袋,重把马铃铛戴在自家的马脖子上,踢了四眼狗一脚:真是物以类聚啊,去吧,去找你的新主人去吧。

从那以后,没腿的巴桑就和三条腿的牧羊犬形影不离地走在一起了,远远看他俩走路的样子,一个一耸一耸地前移,一个一蹦一蹦地随后,着实有几分滑稽,可巴桑毫不在意。

后来我曾好奇地问过巴桑,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这条没用了的狗。巴桑彼时正在悉心地为牧羊犬包扎伤口,清洗皮毛,他眼里流淌着爱惜不已的光,一句话也没说……

好景不长,有一天,斯琴老额吉拄着拐棍颤颤巍巍找到我家,问我看到巴桑没有,巴桑失踪了。牧村人找遍了远远近近的草地,也不见他的踪影。人们怀疑是不是布仁他们搞的什么鬼。布仁的父亲找到他那个到处惹祸的儿子,拿了马鞭子让他说出巴桑的下落。布仁扭曲着脸说,这不是他干的,他根本不知道巴桑去哪儿了。挨了几马鞭之后,他还是矢口否认。后来我提醒大人们:巴桑没准去找他的父亲了。达里?人们惊诧着。他曾经和我说过,他的父亲住在大海里,他要去找父亲……可是整个蒙古草原都在内陆,哪里有什么大海。牧村人只把我的话当作小孩子的胡言,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就在这时,与巴桑一起失踪的三条腿牧羊犬独自回来了,浑身邋遢,肮脏不堪,主人却生死不明。几个骑手跨上马背,让牧羊犬领路,发现巴桑是码着村旁那条哈拉哈河一路行去的。

骑手们从罕达盖出发,直奔哈拉哈河下游而去,但河水在中段时流入蒙古国去了,直到额布都格附近才折返回来。几个男人从早到晚大约走了百余公里,来到河流的终点,那个叫作贝尔的浩大湖泊,芦苇摇曳,湖鸥在水面飞翔……人们在一处破烂的鱼窝铺里找到了巴桑,他头敷毛巾浑身发烫,脸黑得像木炭一样。是这家打鱼人救起的他,当时他趴在湖岸边奄奄一息,打鱼人还以为那是一条搁浅在岸被晒干了的黑鱼呢。鱼窝铺的主人后来跟牧村的骑手们说:这个小家伙别看残疾,可有毅力着呢,他就靠着双手一直走到这个湖边的。打鱼人发现晕倒的巴桑时,他的掌心和手中的石块已被血痂粘合在一起,分不开了。沿途虽然有河水解渴,可巴桑带的干粮和炒米很快吃光了,没有什么食物可吃,几天里,他只在浅滩里徒手捉到几条小鱼小虾,采一些可以食用的花果野菜,和牧羊犬一起充饥。夏日头顶炙热的太阳没有把他烤焦,铺天盖地的蚊虫也没把他吃掉,这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而言,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

节选自《草原》2021年第4期

作者简介:海勒根那,蒙古族,70后作家,诗人。出版有《父亲鱼游而去》《骑马周游世界》《一只羊》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诗集。作品散见《民族文学》《青年文学》《花城》《天涯》《作家》《草原》等文学期刊,有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摘。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2020年度民族文学奖;荣登2020年度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排行榜;另获第十届诗探索·中国红高粱诗歌奖。中短篇小说集《能动嘴就别动刀》入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现居呼伦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