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李镜的发现

他叫李镜，公元1902年出生于北京，1952年，他50岁，一个闷热的盛夏深夜，李镜坐在自己家的书房中。他紧张地点起一根烟，准备尝试一下他的发现。他想了想说：“我坐在这个房间里，就像我10岁的时候，午夜坐在我老家附近的小河旁。”话音刚落，他就坐到了当年那条黑暗的小河旁，手里的烟还在静静地燃烧着，小河就在他耳边响亮地流淌。李镜内心万分激动，表面却不动声色，他坐在那条小河边耐心地抽完了那根烟，然后他说：“我坐在这黑暗中的小河旁，就像1952年8月25日我坐在我午夜的书房中。”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回到了书房中那把熟悉的椅子上。他兴奋得肚子有些痛，他认为他发现了上天的秘密。上天的秘密，关键在于“就像”这个词，这是一个古老的词，也是一个有魔力的词，通过“就像”这个词组织一个句子，找到两个地方的共同点，时空就可以瞬间转换。李镜的发现，主要是他发现了“就像”这个词10万年前的原始读音。

头鱼的愤怒

这个故事我是听一个叫小凤的朋友讲的，是说有一种鱼总是成群结队，总是以群体的形式在大海中漫游。它们结队的方式，是一条雄性的头鱼游在最前面，所有雌性的鱼都在它身后依次排开，整个队伍类似一个三角形。在漫游的过程中，它们可能会遇见自己的对手（另一群鱼），两群鱼相互之间会打架。在群架中，愤怒的头鱼很容易死亡。如果头鱼死亡了，后面大批的雌鱼就会溃散逃跑。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之后，雌鱼群会发生大规模混乱，开始互相拥挤，来回推搡，顶来顶去，最终，它们会将一条雌鱼推到队伍的最前面，也就是头鱼的位置。被推到最前面的雌鱼认清形势后，会越来越愤怒，越来越愤怒，当一条雌鱼的愤怒被推向极致，这条雌鱼就会从里到外，从生理结构层面瞬间变成一条雄鱼。然后，这条刚刚变性的愤怒的头鱼，会带领身后所有雌鱼在大海里继续漫游。

从来没有赢过的拳击手

作为一个从来没有赢过的拳击手，他净挨揍了。他参加比赛128场，127场被击倒，另外一场他自己因为体力不支，打到中途突然昏过去。可以说，在挨揍这件事上，他有着非常丰富的人生经验。很少有人像他这样，打拳击十几年，竟然一场也没有赢过。他虽然没有赢过，但是他发现自己的抗击打能力越来越强。最开始的时候，他总是一上来就被击倒，很少能挺过第一回合。后来，他终于坚持到第二回合才被击倒，他躺在拳台上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又过了几个月，他终于可以坚持到第三回合。就这样，输了十几年后，他已经能够坚持到第十回合以上，才被击倒。无论对手或强或弱，他都能够最少挺十个回合，这为他赢得了观众与同行的尊重。一个被揍十几年的拳击手，他脸上的任何一块肌肉，都被反反复复地揍过。无数的拳头像雨点一样砸在他的脸上，直到有一天，他的脸对拳头不再恐惧，而是渴望。他再也不想赢了，他只想别人狠狠地揍他的脸。

金箍棒

自从上一劫的诸神退隐之后，很多神仙兵器也一并消失在人间。其中最让人感到好奇的是，金箍棒到底去了哪里。大部分学者认为，金箍棒肯定还是在孙悟空的耳朵里，孙悟空在哪里，金箍棒就在哪里。但有人不同意，不同意的人认为，金箍棒有自己的灵魂。孙悟空对它的控制，已经随着西天取经的结束而结束。金箍棒要走自己的路，它不可能再跟着孙悟空混了。大家猜测了很多金箍棒的去处，但没有特别让人眼前一亮的。直到有一个天才出现，这个人刚上小学一年级，有一天他在做一道数学题，大概就是“8+2+1=？”。他一瞬间被这道题难住了，他有点不敢相信，以自己天才的智商，竟然会被这样一道看上去很简单的题难住，他觉得这个世界疯了。他又不好意思问别人，就缓缓地把笔放下，用双眼盯住这道题，企图看穿它。后来，他没有看穿这道题，却看穿一个宇宙真相，那就是这个1，这个阿拉伯数字中的1，就是金箍棒的化身。金箍棒非常有眼光地提前把自己数字化了。

坏汽车

一个句子里的大雨，下得再大，也影响不了现实世界。这场雨只在一个很短的句子里，安静地下着，只有偶尔读到这个句子的人，才会注意到这场雨。而这个句子，静静地陈列在一篇无人问津的小说中，而且在中间的位置。在它前面，有上百个糟糕的句子，会让你放弃阅读。要遇见一个怎样喜欢读小说的人，才能读到这篇小说的中间啊。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读过这个安静下雨的句子了。有一天，一个汽车修理工，同时是一个纯粹的小说爱好者，他终于快读到这个句子。他只要再读一分钟，就会读到这个句子。这时，有一辆汽车缓缓停在了汽车修理店的门前。

眼睛

日本设计界有一个隐秘法则，只被少数顶级设计大师所掌握，我们暂且叫它眼睛法则。第一个发现这个法则的人已经不可考，据不完全统计，眼睛法则被发现，已经有上万年的历史。这个法则简单来说是这样的，就是任何物体，只要给它加上一双眼睛，你就会觉得，这个物体瞬间拥有了生命。比如一个水杯，给它加上一双眼睛，你就可以和这个水杯进行沟通；一个啤酒瓶，给它加上一双眼睛，你就觉得这个啤酒瓶有话要说；一个垃圾桶，给它加上一双眼睛，你就觉得这个垃圾桶在看着你。眼睛法则透漏了一个古老的秘密，那就是人类认为，眼睛是生命的象征。这显然是人类根据对自我的认识而总结出的经验。任何物体，只要有了眼睛，就如同有了生命。有一次，我路过一堵墙壁，有人用粉笔在与视线平齐的地方画了一双眼睛，我盯着看了很久，大约一根烟的功夫。我知道那不是墙壁的眼睛，我不知道那是谁的眼睛，但我知道，它在看着每一个路过墙壁的人，目光意味深长。

迷茫之椅

迷茫之椅，并不是说，谁坐在这把椅子上，谁就会变得迷茫。而是，这把椅子本身很迷茫，这是一把有灵魂的椅子，它的迷茫在于，它不知道它为什么是一把椅子，而不是一只鸟或一个人，它喜欢能够移动的灵魂。它对做一把椅子，没有任何兴趣。但是既然上天安排它做了一把椅子，它相信上天有他自己的考虑。它可能是这个平庸世界上唯一有灵魂的椅子，这也让它感到迷茫，对一把椅子，灵魂有什么用？它不知道。它也不可能和坐在椅子上的人对话，它曾经尝试过一次，它挑选了一个看上去非常勇敢的人，但是它只说了一句话，那个人就差点被吓死。迷茫之椅，思考了很多，但不知道与谁交流，它完全陷入了自己的迷茫。可是一把椅子的迷茫，终究被局限在椅子的内部。没有任何一丝迷茫从椅子中渗透出来，以致坐在这把椅子上的人，不会有任何异样感。

帕特森

有一天，一辆有上进心的自行车看了一本励志书，也不是多么稀有的书，就是烂大街的那种励志书，但是这本书却真实地打动了这辆自行车。我们暂且叫它帕特森。帕特森看完书后，一周之后就变成了一辆摩托车，一个月之后就变成了出租车。但帕特森注定只能是一辆黑车，它每天拉活的时候，都提心吊胆，特别害怕被人看出来它这辆无人驾驶的捷达出租车是一辆二手飞鸽自行车改的。当然，帕特森也有特别开心的时候，就是它将一个人送到目的地而对方给它一个好评的时候。它一般会停在原地不动，目送那位乘客远去。后来，帕特森机缘巧合，又看了一本励志书，这回看的可能是一本洗脑的坏书。据说之后不久，北京二环路上就突然出现一辆谁都没有见过，二环一圈跑下来仅用7分钟的超级变态简陋寒酸诡异、怎么看怎么像一辆二手飞鸽自行车的跑车，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帕特森。

孙迪威

孙迪威是一个小人物，高中辍学后就开始进入社会打拼，他做过许多朝不保夕的工作，保险推销员、超市促销员、餐厅端盘子的、十字路口发传单的、快递员、保安、各种销售、出租车代驾、澡堂搓澡的，他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近 20 年，依然没有爬出来。从16岁起，无论他做何等工作，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做俯卧撑。每天无论多么辛苦，他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都会分批次累计做1000个俯卧撑。风雨无阻，哪怕是阑尾炎手术，和女朋友分手，甚至是奶奶去世，他都没有间断过。有一次他一只手臂受伤，他依然用另一只手每天坚持做1000个俯卧撑。很多朋友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做俯卧撑，他也回答不上来。但是他一直在心里思考这个问题，他觉得可能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他非常希望找到一件事情来坚持，以证明自己是一个独特的人。二是俯卧撑非常简单，几乎在任何地方，趴到地上就能做。这么多年过去，他在这个世界上依然默默无闻，但是坚持做了12年俯卧撑这件事，还是让他觉得自己很酷。直到有一天，他出了车祸，没有死，但是双手双脚全部骨折打上石膏，他从病床上睁眼醒来，发现自己的现状，知道这一天的俯卧撑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了，他宿命般地流下了绝望的泪水。

斯芬克斯蚂蚁

斯芬克斯蚂蚁的脑容量非常有限，它们只能装下一个句子的信息。比如有一只蚂蚁脑海里的句子是，记得这个句子的只有我还活着。另一只蚂蚁脑海里的句子是，我在宇宙中并不孤独。两只斯芬克斯蚂蚁相遇的时候，它们只要接触对方的身体，就能够读取对方脑中的句子，但是这种读取只在读完的片刻有用，马上就会忘记。可是每一只斯芬克斯蚂蚁，都着迷于这种徒劳的行动，大家在本能上都想和更多的蚂蚁接触，读到更多的句子。有一只蚂蚁曾和上万只蚂蚁接触，它带着知识的幻觉，常年奔走，最后死在路上，它的脑海里属于自己的那句话是，我真想把我感受到的分享给你啊。斯芬克斯蚂蚁脑海里的这句话是怎么来的？基本就是它的妈妈教给它的，也就是说，一只蚂蚁，它脑海里的那句话和它妈妈的祖先脑海里的那句话是一样的。斯芬克斯蚂蚁有上亿年的历史，有可能某些蚂蚁脑海里的那句话，已经存活了上亿年。

西西弗斯的巨石

西西弗斯确实没什么好说的，我想说的是西西弗斯推的那块巨石。西西弗斯把巨石推到山顶，巨石又滚到山脚下，西西弗斯面无表情，慢吞吞地下降到山脚，再把巨石推到山顶。他已经这样干了超过一千年。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都想去围观，但是找不到那座山。西西弗斯是一个特别闷的人，最开始巨石以为他是在闹情绪，觉得神对他的惩罚不公平。但是时间长了，巨石发现，西西弗斯就是性格孤僻，不爱说话。巨石其实在西西弗斯第一天推它的时候，就和他搭讪了。巨石说，西西弗斯，听说你小子绑架过死神？牛啊！西西弗斯没有任何反应，埋头推石上山。一路上，只有巨石在喋喋不休地说话。事实上，过去的一千年，一直都是巨石在喋喋不休地说话，一会儿它的声音在山脚，一会儿又在山顶，而西西弗斯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巨石已经基本耗尽自己积攒了万年的表达欲，它知道这天下午，如果西西弗斯还不说话，它只能归于沉默，重新成为一块任人翻动、没有生命的石头。

巨耳老人

巨耳老人出生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他生下来就是怪胎，他的耳朵太大了，在他之前，人类最大的耳朵，就是垂肩，而他生下来就是垂脚。更可怕的是，无论他长多高，他的耳朵都是跟着长的，他的耳朵永远是耷拉到地面的。巨耳老人成年的时候，身高在1米9左右，他的耳朵也差不多这么长。巨耳老人27岁时，父母先后去世，他把父母埋葬到一起后，就悄悄离开村子，独自来到了山上。他在山顶盖了一间小木屋，开始打猎砍柴，生火做饭，自食其力。巨耳老人本来就不爱说话，上山后，就更不爱说话了。有时，他一年都说不了几句话。但是，他并不感到孤独，他活得其实非常有滋味。巨耳老人的巨耳，并非徒有其表。巨耳老人是这个宇宙中，最强悍的倾听者。地球上的一切，只要他想听，都可以听见（但是他并不想听）。实际上，巨耳老人可以听见几百万光年以外的星系发出的声音，他可以听见活在宇宙深处几十个外星种族的声音，最恐怖的是，他的巨耳还有翻译功能，他全部都能听懂。巨耳老人晚年的时候，吃完晚饭就拿着一个小马扎坐在黑暗中的山顶上，吹着风，听着各种真正堪称遥远的故事。可以这么说，巨耳老人这辈子听过的故事的离奇程度、精彩程度和深度，仅次于上帝。

……

节选于《青春》2021年第5期

作者简介：刘按，1982年生于东北，著有长篇《刚刚》，短篇集《为什么要把小说写得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