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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5期|艾平:北行第一站(节选) —— 在莫日格勒河畔的草原上
来源:《草原》2021年第5期 | 艾平  2021年05月27日06:56

这不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也不是一次枕戈待旦的出发。应该说是一个心心念念却不疾不徐的常年行程。想来在老迈耳顺之年,竟能够开着车,如一头兀自前行的骆驼,随时抵达某一处藏在心中的远方,启程之时便平添了几分悠然自得。

先回溯一下我的路线图。

呼伦贝尔市面积25.3万平方公里。著名的大兴安岭山脉从西南向东北,纵贯呼伦贝尔700余公里,至额尔古纳河右岸恩和哈达镇为最北端。山脉东陡西缓,东侧的林地渐渐过渡到东北松嫩平原,西连闻名于世的呼伦贝尔大草原,此为呼伦贝尔地形主体,也是呼伦贝尔的生态核心区。我从呼伦贝尔市政府所在地海拉尔区出城,车行向东北,经过陈巴尔虎旗的大片典型草原,穿过额尔古纳市东部的林缘草原,进入根河市境内,才算是靠近了林区。此后的路况愈发崎岖艰陟,就像一根抖动的细绳子,在无尽的林子里起伏扭动,林间公路的基础还是当初开垦大兴安岭时修的运材路,虽然几经修筑,到底还是残旧了,路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圆形凹坑,汽车根本来不及绕来绕去,只好随它不停颠簸,好在每次出行都有朋友安排老练司机分段代驾,我也因走得多了,渐渐适应了一些。途经根河林业局、金河林业局、阿龙山林业局施业区,到达大兴安岭原始林区森林管护局和满归林业局所在地满归镇,短时休整后,继续向东北方向行驶,到达中国北方地理标志地黑龙江省漠河北极村,隔黑龙江向北眺望,但见群山巍峨,云蒸霞蔚,当年清政府迫于《尼布楚条约》《中俄北京条约》等不平等条约,割让给沙皇俄国的一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大好河山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而后怅然折返,在满归镇掉头向西,翻过大兴安岭山脊,抵达蒙古祖地——蒙古族乞颜部发祥地奇乾乡,完成考察后,原路返回海拉尔城。

迂回两千余公里,穿越茫茫草原和茂密山林,从辽阔走向深远,看呼伦贝尔草原仿佛大兴安岭的裙袂徐徐舒展,白云千载,绿野长风,流水绵绵……大草原从何而来?7000万年地壳的漫长变化,足以让大地成为炉火纯青的杰作,美轮美奂,无懈可击。高纬度、高海拔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地表只有20厘米土层,受西伯利亚和蒙古国气候影响,干旱少雨,无霜期不足一百天,植物在这片土地上生长遗传,显得十分匆忙,它们没有时间让自己长得高大,矮矮着就必须开花,矮矮着就必须结籽,遗传学的内置密码,设计了草原永不衰竭的生命特质。到达大兴安岭最北端,走进中俄国境线内侧的原生态森林,看千树万树覆盖着群峰深壑,湖泊湿地星罗棋布,大河小溪奔流远去,红花蓝蝶密织成绿荫的裙袂……如果在冬季,人便犹在穿行琼楼玉宇,满目玉树银花,所有的河流都静止为平坦大道……那夏日绿色的荫翳,那冬天白雪的拥抱,那秋日醇香的窸窣,那春季清冽的暖意,不管曾经多么熟知,每每回忆起来,依然心旌摇荡,一往情深。

我对这片土地的熟悉是因为曾经多次走进,从不同路径有过不同程度的切入;陌生的是,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都会让我欣喜若狂,脑洞大开,而每次离开,都留下一些遗憾,未等转身已经想再来。作为一个呼伦贝尔之子,我离不开这里铺天盖地的植被,更痴迷于这片土地对人类生存意义诸多启迪。头上碧蓝的天,脚下碧绿的草或者银白的雪,是每时每刻对我的召唤。

形容呼伦贝尔草原最贴切的当属辽阔一词,不过我以为,除了天苍苍野茫茫,辽阔之中还有历史和文化的渊厚,正如翦伯赞先生所说,这里历史上是游牧民族的摇篮,匈奴、鲜卑、契丹、蒙古等民族都是在这里长大的,并在这里度过了他们的青春时代,最终从这里走向了中华历史的大舞台;那么,大兴安岭浩瀚的森林,给我的感觉则是无比深远,是的,深远。我用深远做这片山林的定语,说的不仅是风景,也不仅是生态,并非单指历史印记,也不是单指众多少数民族留下的异彩文化。

亘古以来,这里寒冷遥远,人迹罕至。使鹿鄂温克人,400多年前从现在俄罗斯境内勒拿河一带的俄罗克屯迁徙到额尔古纳河流域。他们牵着驯鹿,吹着鹿哨,寻觅着苔藓,住撮罗子,游猎而居。他们深知,森林是民族的襁褓,也是自己的衣食父母。于是,他们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对待山林动物,从不猎杀幼兽和怀孕的母兽,从不毁林开地,也未留下过森林火灾,即使日本侵略者霸占大兴安岭的时候,他们虽难以对抗强敌,但始终暗自守卫着自己的山林;当大刈伐的电锯以发展的名义开动,马上就要触及这片森林的时候,国家天然林保护工程就开始实施了。至此,这片难得幸运的土地,躲过了种种浩劫,并因此保留下了悠久的原初风貌,守住了岁月的包浆。应该说,生存在森林里的狩猎民族,早于外面的机器世界懂得了敬畏自然正是万物之宿命,万物同以自然为母体,彼此互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手足,人类有智,万物有灵,万物皆应平等,人不过万物之一。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成了山河的儿孙,他们一代代的努力看似无为,式微到每一个自己都不易察觉的细节,诸如,捡起一只鸟卵送回鸟巢,暗中守望一只离群的小驼鹿,直到它的母亲出现……他们的生存践行了人与自然之间的规则,那就是让生态决定人的生活方式,而生活方式无形中决定了民族的文化底蕴。

考古学家习惯掘地或勘墓,以寻找某种话题的论据,而我来来去去的地方,恰如泰戈尔的名句“天空虽不曾留下痕迹,但我已飞过”,只留下一个葱郁的苍穹。我坐在书桌旁,想念着那种隐于密林深处的感觉——把手伸进白桦树下的土壤,瞬间就触摸到了万万年前的潮湿,万万年前的温度,万万年前的气韵。所以,我所说的深远,指的是这块土地上初婴如洗的原生态,前于史学典籍的文明,泥土一样质朴的价值观,这一切,在如此遥远而洁净的森林母体里浑然永恒。

拿上手机充电器,一脚油门,我的行程便开启了。第一站,在莫日格勒河草原上。

从海拉尔出发,车行四十分钟,来到莫日格勒河畔的草原上。

莫日格勒河发源于大兴安岭西麓,穿过陈巴尔虎旗腹地,经呼和诺尔湖入海拉尔河,随其汇入额尔古纳河,掉头向东,经黑龙江入海。这条河虽然并不波澜壮阔,在呼伦贝尔的三千多条河流中,却是名气最大。一来,她美,就像一匹亮丽的缎子,在从大兴安岭西侧的小尖山急流而下,到了草原戛然缓慢持重,流过来折回去,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弯儿,结了多少个结,婀娜前行319公里,若是把她的河道拉直了丈量,足足有1000余公里长,其周边滋养的草原湿地达到了4087平方公里。老舍先生登上附近的山岗,俯瞰莫日格勒河,赠予了她“天下第一曲水”的美称。二来,她奇,“天下河水皆向东,唯有此溪向西流”,莫日格勒河盘旋西流而去,往往让人看着惊喜有加,浮想联翩,当然,人们只知道长江滚滚向东方,却因为位置的关系,一时间看不到“水流千里归大海”的景观也是有的。三来,这里富足,莫日格勒河湿地和周边草原水草丰沛,植被繁盛,野花弥漫,百鸟栖落,是远近牧民逐水草而游牧的夏营地。

许多年过去,我越发觉得呼伦贝尔人,当然也包括我自己,都像莫日格勒河畔那些牧草,硕壮却也柔弱,只要有了太阳,有了雨雪,就啥也不怕了,每天都挺直了身子,扬起头,迎风而立,舒展胸襟,脸上一派兴高采烈,相反,一旦老天不作美,或气温骤降,或白毛风呼号,或旷日干旱,就显得无精打采,有事儿没事儿喝闷酒,问他五句话,能回答一句就不错了,即便给他一匹天上的骏马,他也是把马拴在草垛的影子里,好比冻山不流云,呆呆地看着远天。的确,气候不仅决定生态,决定历史,还决定了人的秉性和气质。

这不,久囿于鸽笼一般的空调房和空调车厢,心里渴望着莫日格勒河边湿润的风景,一路风驰电掣地来了,可是,当我打开车门,全身扑入草原之际,我的心情就蔫了下来。

这一天是2020年的7月15日,多日没下雨,北纬49度的高原骄阳变成了无数烧红的钢针,一连气儿扎在干曝的大地上,每个汽车轮子后面都跟着一场沙尘暴。

这场大旱是年年都会有的旱情中较严重的一次。没有雨水,草原上活生生的景象便找不到了。百草夭折,黄着尖头,野花的蓓蕾一个个落在地上,就像干瘪的羊粪蛋儿。那些生灵们,统统都拥挤到窄窄的河道里纳凉,甚至狐狸夫妻也出现了,它们早已不在乎身边的人类了,正拖着红色的大尾巴,在河床一隅绕来绕去。河岸是断崖式降落的,它们怎么到的河里。纵身一跃,牛羊平时不露功夫,那是因为不需要这样做。马群、羊群还有几头牛,久久站在水里,水已经很浅,细长的河道水流不息,就像一条运送牲畜的传送带。没有桥,平日牧民都是找浅处骑马过河,我找到了那个位置,使劲按喇叭,河里的马和几头带着小牛犊的母牛,无动于衷,一点没有让路的意思,因为它们知道汽车不是狼,无须理睬。马和牛一个劲儿地甩着尾巴,以往它们可以把河水甩到身上驱热,可此时作用不大,河水浅得刚没蹄子,它们的尾巴够不到水面,有几匹马和牛索性就卧在了河水里。

我停下车,打通了苏和的电话。苏和是个放骆驼的牧人,他养着四十多头威武雄壮的骆驼,每每成为草原上令人赞叹的一景。苏和说他出去拉牛了,叫他妻子娜日莎来接我。于是我熄火,坐在车里读微信,等着她。

远远地,一匹马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到我看清马上的女人和孩子,大约用了五六分钟的光景。苏和的妻子娜日莎,带着他们的女儿阿娜日赶来接我。到了岸边,她们没有下马,只是对着畜群吆喝,那是他们家的畜群,很听话,便一点点散开了些,我只要慢慢将车前移,就可以过河了。

我正要打火开车,对岸马上的小女孩,突然大喊大叫起来,她见我听不懂她的话,就换了普通语喊——羊羔、羊羔,底下有羊羔……啥意思?我下车一看,我的天!六七只小羊羔,也不知道啥工夫,已经钻到了我的车底盘下面。它们极不情愿地钻了出来,怨声载道地咩咩着,似乎在说,好不容易爽一爽,都被你们搅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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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平,内蒙古呼伦贝尔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出版有散文集《长调》《在五星级宾馆流浪》《呼伦贝尔之殇》《雪夜如期》《风景的深度》《草原生灵笔记》《聆听草原》等。曾获百花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冰心散文奖、汪曾祺散文奖等。作品多次被全国各大选刊选载并入选多个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