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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1年第5期|胡廷楣:指尖之舞
来源:《上海文学》2021年第5期 | 胡廷楣  2021年05月27日09:33

那天,被聂卫平的手指迷住了。

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局开始的时候,中方主帅聂卫平一个人坐在赛场对门的研究室里,面对棋盘沉思。

1988年2月9日,我第一次作为围棋记者,在北京体育馆现场采访第三届中日围棋擂台赛。那天是日本副帅超一流棋手武宫正树本因坊和中国副帅马晓春九段较量。

对局室设在三楼的会客厅里,上百或者更多的记者,方方面面的嘉宾,熙熙攘攘挤满赛场。二十四岁的马晓春九段坐在椅子上,闭目静思,他在想什么呢?记者允许进入对局室的时间有限,跪着和蹲着的摄影记者未免有一些焦急,眼睛又不敢离开取景框。

四分钟之后,周围安静下来,马晓春才从草编的棋罐中,取出一枚云子,放在右上的星位。

二三十个闪光灯几乎同步,马晓春和武宫正树瞬间被强烈的光线照亮。武宫正树不由惊讶,抬起头,以天真无邪的眼睛环视一周。

我从人堆中抽身出来,快步走到研究室,站在老聂的背后。那时,聂卫平因为在擂台赛的危崖边上连胜,结束了两届擂台赛,成为国民英雄。无论在什么地方,老聂身边,很快就会聚集起一群人。唯独此刻,他有了短暂的独自思考的时间。

他的左手静止,夹着一支骆驼烟,一脉细细的孤烟袅袅升起,银白的烟灰掉在桌子上。他的右手忙碌,不住地在棋盘上摆棋,似乎在猜想两位他都熟悉的棋手未来对局的头几步棋。

这时候看他的右手,脑际便闪过些古人描写下棋的诗句,有一句是“鹭落寒江鸦点汀”,将下棋的手,比喻成舞蹈一样降落的鸟儿。

聂卫平的手恰似鸟儿一样地舞蹈,高档的云子是最好的舞伴,白子如羊脂,黑子如墨玉,都做成哑光。聂卫平食指和中指夹出一枚云子,大拇指张开,无名指垂下,小指跷起,像是一只鹤侧身飞临棋盘。手腕微微抬起,在空中稍稍停留,就像是鸟儿放平两翅。然后将棋子点在格子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的手该是一只灰鹤吧,这一局,马晓春执黑。

十分钟一到,对局室的门打开。记者们被礼貌地请出赛场。跨过走廊,记者和中日双方的官员棋手,蜂拥而至研究室,聂卫平周围立刻挤满了人。

研究室有八个棋盘,边上围着八堆人,都有一个核心人物在摆棋。

鸟儿继续在飞翔。华以刚走出对局室,顺便带出棋谱。他也摆棋,他的食指和中指夹着棋子,无名指护卫,三个手指衔着棋子,手腕极为灵活,每一步棋,都好像是啄木鸟的长喙击打着树干。曹大元思考时,手经常在棋盘上转圈,好似海鸥在盘旋,那是面对复杂形状的全面盘算,转上几圈,看准了才一个猛子扎入水中。陈祖德有一双骨骼粗大的手,他谋划棋形的时候手中没有棋子,想定了,随手抓起一颗子,棋子落到棋盘上,然后推到了交叉点上,像是天鹅降落湖面,还要漂移几米……

陈祖德曾经说过:

我国棋手称下棋为“手谈”,即通过手来交流思想、加深感情,这当然要心平气和,表现在落子上是拿起棋子轻轻地放在棋盘上,显得优雅且有艺术修养。

我在研究室中见到那些摆弄棋的手指,正是如此优雅。

曾经见过出土于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唐代墓葬的绢画《弈棋仕女图》。画面中弈棋贵妇,是一位级别不低的官员之妻,她端坐于榻上,凝神沉思,其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棋子。有人甚至评论,这一下棋的纤纤玉手,把手腕上的珍贵玉镯,“比得暗淡无光”。

这贵妇或许称不上高手,却也可见围棋在当年官员和文人中是如何流行。远离故土,她的穿戴衣着,下棋的一招一式,都像是怀念长安的诗。

那种诗意如一脉溪流,悠长而不绝,流传至今。聂卫平师从前辈棋手过惕生,过惕生和他的兄长过旭初学棋于他们的父亲铭轩先生。明末清初一代名手过百龄,正是过家的棋界前贤……

下午四点半。聂卫平拿到传来的棋谱,忽然说,谁知道现在北京哪里有西瓜卖?

这是一句聂氏棋语。往往在决定命运的比赛中,他用氧气罐保持在千钧一发间敏锐的思维,又用西瓜配香烟,松弛绷得不可再紧的神经。

谁都听懂了,马晓春形势不妙,他将要出场了。

坐在聂卫平身边看棋的是国务院副总理方毅,他在赛场的身份是中国围棋协会的名誉主席。他到此,总是在传达殷殷的关切。他说过,那时“中南海里有一半人下围棋,带懂不懂的,都是擂台赛的热心人”。

方毅喝了一口茶,对聂卫平说:“最好是你不出场。”

中方团长郝克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老郝是一个有趣的人,自称最佳观棋者。他看棋,也在观察下棋者和研究室里身份不同的棋友。他后来说,当时方毅神情淡定,可是每分钟一百二十四次的脉搏透露了真心情。作为擂台赛中方发起人,郝克强自己当然不能排除在紧张的人群之外,他的脉搏跳得更快,有一百三十六次。

马晓春突围了!他先以65手向左方一小尖,然后67靠,71长渐渐地将黑棋轻灵地向中腹发展。至83手尖,马晓春中腹已舒舒服服留出了眼位,第97手,彻底做活了这块棋。而白棋应对有误,反而丧失了中腹的大片领土。至下午5时,对局基本已定型。陷入读秒窘境的武宫不得不苦战了。

有人一点目,黑棋领先了10目,研究室一时轻松起来。芮乃伟不由微微笑了,杨晖直说:“太棒了。”聂卫平也乐出声来:“或许今晚可以喝酒了。”

这是我采访国际棋赛的处女作,文字的背后隐隐可见专业棋手的影子。

一个半小时后,棋赛结束。大厅中两千名听王汝南讲棋的群众,鼓掌雷鸣,满心欢喜回家了。

手在对局室的棋盘上继续飞动。

局后,武宫正树和马晓春检讨棋局达两个半小时,聂卫平和华以刚等相伴。这时候,他们的手几乎是一种模式:棋盘上摆满了棋,然后通通抹去,必有一只手出来“码棋”,握着一大把棋子,拇指和食指拈着棋子,几乎不容思索地在棋盘上摆出各种图形。他们讨论,大多数情况下,不用中文和日语,仅用“手语”。手心一般向上,四指蜷起,食指便在指点江山。手掌翻转,另一个人发表意见,用中指移去几子,又移入几子,便成了一个新的形状。或者点头,或者摇头,便又拂去,另外一人,另外一手,再摆一个图形。

后来,在南汇嘴,见到一群野鸭在苇丛中出没,鸭子们扁扁的喙,啄着芦根,很像是那个难忘的晚上,棋士们的手。

马晓春的手指细长,白皙。这一双手,并不单单因棋而生就。

有一次,比赛之前,在一家宾馆大堂,他在钢琴旁边坐下,手指敲击琴键,便有一阵悠扬的乐声传来。陆续进门的棋友环绕着钢琴,他回头一笑。

马晓春是中国第一个围棋世界冠军。他的棋,轻灵飘逸,捉摸不定,有人称他为“妖”。大棋士是在胜负悬崖上书写诗意的艺术家,欣赏“妖之舞”多难啊,那就听他弹琴吧。

很多日子,睁眼闭眼都是黄兴,那位革命党人中的英勇将领。

研究近代棋史的徐润周前辈,为我们留下了一段轶事:

1915年,在沪中日围棋界创办上海围棋社,订立章程二十二条,有指导、集会、竞赛、分级等规划条目。发起者日方长滨彻斋、山田纯一郎等,华方黄兴、张人杰(静江)、徐谦、许崇智等。

黄张诸人皆同盟会要人,志在革命,奔走国事,虽挂名社籍,无暇参与常会,棋社不久便无形解体。

正和棋友在编撰上海围棋史,这短短的几行,便改变了我们以往的认知。如无新的史料出现,那么,这就是中国第一个希望将下棋的散兵游勇集聚起来的团体。黄兴显然是棋社一面飘扬的旗帜。

近代围棋史研究者赵之云,为我们记下两段黄兴下棋的文字:

辛亥革命前驱黄兴常在日本友人宫崎滔天宅对局。准确的记载,见宋教仁《日记》所述。1907年3月间,黄兴与一位名古河的日本友人对局,双方热战多时,而宋教仁则在一旁看得入了迷。

第二次革命失败后,黄兴再次避难日本。此时,他奔走日本、美洲之间,在日本时间短暂,但还忘不了学围棋。据日本濑越宪作回忆,约日本大正四五年间(1915—1916),黄兴曾向濑越(当时四段)学围棋,被授七子。同时前来的围棋爱好者还有胡汉民、张静江、戴季陶等著名中华革命党人。

虽然黄兴早就学会了围棋,不过在世界围棋史上留下赫赫英名的濑越宪作,是极为顶真的教育家。他的每一课,都不可能马虎。

情景再现:

他们互相鞠躬致礼。面对已届不惑的黄兴,这位身材敦实赫赫有名的中国革命党人,二十六岁穿着和服的青年老师濑越,伸手示意放上七颗黑棋。

濑越宪作手边的白棋,是海边的蚌壳琢就。黄兴手边的黑棋,是山间的黑色石料磨成。

他们盘腿坐着,中间是一个厚厚的棋墩。整块榧木,经历数十年干燥,方能付诸最有名的工匠。不上漆,本色,年轮清晰,一眼就能看出年岁。一道道黑线,是人工画就,稍稍凸起。

如此,你可想像……

濑越宪作的第一手棋,右手高高举起,齐眉,然后将全身之力集中在手指上,“啪”一声打在棋盘上。棋墩被一击,表面稍有凹陷,很快复原。留在空间的,如珠玉之声,余音悠长。棋墩底部刻有一个四方的凹陷,那作用类似音箱。

这晴窗飞雹的一手,是年轻的老师的当然一课:“气合。”棋手一开局就不能想到输棋啊,必须要有决不屈服的玉碎之志。

如果,黄兴还是用右手下棋,那么他只能用食指和拇指,把棋子很平凡地放到格子上。

濑越宪作一定会惊讶黄兴的手。黄兴的右手只有三个手指是完整的。食指和拇指捏住棋子,能跷起的只是小指,如一只冠冕已残的孔雀。

历史记载了他的右手。

1911年,4月27日下午五时三十分,广州起义爆发,黄兴率林觉民、方声洞等敢死队百余人攻打总督衙门,其余三路未见行动。攻入后,发现总督已逃跑。起义军撤出时,遭到堵击。

黄兴中弹,右手二指被击断。受伤后曾痛昏死过去,后被战友救出。但他忍住剧痛,用右手扳枪机继续射击。

清军渐渐合围,黄兴遂下令分三路突围。他自己带领一路奋勇冲杀,情急之中,队伍散乱,只剩下黄兴一人……收殓殉难者,得尸体七十二具,合葬在黄花岗。

从此,黄兴下棋,他残缺的手,就是大写的“气合”。他用右手下棋,必令人一震。大海渺渺,高山巍巍,落子轻微的声响,即是黄钟大吕的唵嗒之音。

黄兴没有留下棋谱,他不是专业的棋士。不过他堪称书法家。

台北市的国父纪念馆里,有他的一份绝命书:

本日驰赴阵地,誓身先士卒,努力杀贼,书此以当绝笔。

这是一封书信,作于1911年3月25日。正是广州起义前一月余,是黄兴用完整的右手写就,壮志和书法两相激荡。

在上海历史博物馆中,也有他的一幅字:

冯夷击鼓走夷门,铜马西来风雨昏。

此地信陵曾养士,只今谁解救王孙。

前人的诗,黄兴的书法。写于民国元年,亦即辛亥革命之后的1912年。此时黄兴伤口已经痊愈,右手两指却永远失去了。

常人若失去两指,便不知道如何运笔,如何行墨,如何令笔自由地飞舞于宣纸之上。有书家论及,黄兴的书艺,因为断了两指,已经有所变化,然醇厚与磅礴依旧。

曾经去过香山路孙中山纪念馆。那里有一副日制围棋,珍贵的文物。

刚刚提起黄兴,女讲解员便说,黄兴去世于1916年10月最末一日,孙中山先生和宋庆龄女士,搬到此地已是1918年。

又问这一副已经一百多岁的老棋子的来历。回答说,没有特别的记载。

想看一眼二楼阳台上的棋子。她说,这是复制的展品,原件在库里。

获一张清晰的照片。棋子的造型两面凸起,这是中国古棋,日本现代棋的制式。猜想,中山先生的棋子,很可能是日本友人所赠。而且,将一副围棋放在面对花园的二楼阳台上,唯一的提示是,有人在这里下过棋。

中山先生是一位懂棋之人啊,他的革命党战友中,爱棋之人不少,黄兴、宋教仁、张静江、胡汉民、许崇智、李济深、戴季陶、陈立夫……

投入最深的,黄兴无论如何算一个。

又看了不少黄兴的照片。穿着军服的他,很多是与人合影。一眼看去粗狂严峻,为赳赳英雄。冲锋杀敌是他的使命,将军是他的世间形象。他的个人肖像,则面容神态都令人感到坦诚和善,他的眼睛更有着古文人的秀美。书法和围棋才倾诉了他的内心,他是一颗诗的种子。他的生命里,到处都有诗情。

黄兴的书法中有一幅“醉云醒月”。落款写下了“甲寅初夏”,即1914年。那么,这一幅字,也是黄兴用残缺的右手所书。不久,他便去濑越宪作那里学棋。

可不可以将这四字看作书艺和棋艺相通的象征?

棋道之深邃如墨黑的天穹,唯濑越这样的大棋士方可如月亮那样分辉于人。一朵云从远处飘来,月之光华照亮了云,云便陶醉,随风起舞。

上海刘长胜故居陈列室里,有一副围棋。

这是一副属于平民的围棋。没有研磨过的光滑玻璃棋子,不会比感冒药片更大。棋罐直径小于细瓷饭碗。棋盘是折叠的,收起时比一本书略大。

这是一副旅行围棋,装在一个箱子里。它的主人是地下党员张困斋,“永不消逝的电波”的直接领导者,革命烈士。收藏者是张文英,也是一位地下党员。

棋子太普通了。这仅是一副日常生活的围棋,用来游戏的围棋。更何况,棋子太小,呈馒头状,不管如何下棋,成人粗大的手指,捏住棋子,都会如小鸡啄米一样,失去了风流和雅致。棋子距今七十多年,那时候,正是中国最好的棋子云子失传的年代,市场上只有这样的玻璃子。“文革”期间,云子配方浮出水面,中国棋子才重现光辉。

张文英的后人将这一副围棋送来展览馆,是因为那时,张困斋经常住在张文英那里,曾经一起在家中下棋。

张困斋和张文英或许在1946年前后,有过工作交叉。张文英的女儿张梅霞说:

父亲的掩护职务是金陵东路的上海太古报关行经理。当时报关行有很多客户,进进出出办理报关,可以说是个很嘈杂的地方。

张困斋每次一来就待在一个小房间里不出来。这个小房间直通后门楼梯,下面可达金陵东路上的旁门,上面又可到达屋顶阳台,可以攀爬到隔壁的约克大楼,通到现在的四川南路。

他们在一起工作不久,张困斋离开了。没有长亭古道,芳草碧连天。或许他们间最后一盘棋便是告别,下完棋张困斋便悄然离去。张困斋知道即将分手,张文英还不知道。一个不说,一个不问。面对面,四目传情,却紧紧闭住嘴唇。这种缄默,对常人来说,是一种不堪忍受的折磨,对他们来说,却是常事。

他们都在上海,可能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

清乾嘉年间的诗人袁枚送别棋友时,曾经吟过:“残棋再着知何时,怕听秋藤落子声。”对面手谈是一首诗,张困斋留下的那副棋子,传递着他们下棋时,极为单纯的深情。怀念别后的棋友更是另一首诗,棋子又寄托着那种永远传递不到的思念。

直到上世纪50年代,张文英带着女儿去参观一个革命历史展览,才知道,张困斋早已于上海解放前夕的最后时刻牺牲了。

从此,每年清明张文英总要带着子女去烈士陵园看望张困斋。

少年时,曾经听过韩慧如老师的报告,她正是张困斋的战友,上海地下电台报务员秦鸿钧的妻子。那时候,她经常到各校为孩子们做报告。那时的教室,黑板右上方有一个小方盒子。韩老师在教导处,对着话筒说话,带有北方口音的描述,通过一个个小方盒子,传遍每一个教室,不知不觉孩子们眼圈都红了。

如今因棋再读韩老师的报告,读到一些狱中细节:

敌人对张困斋、秦鸿钧施尽酷刑,老虎凳、辣椒水、拔指甲……无所不用其极,但都撬不开两人之口。

鲜血淋漓,没有手指甲的手啊,还能有下棋的情致吗?

在张困斋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已经将棋子放置一边。他对待战友的深情依旧。

韩老师回忆:

张困斋同志不停地咳嗽,我知道他的肺部已经被辣椒水灌伤了……

当我端着热水放在张困斋同志身边的时候,他小声地对我说:“你给老秦弄吧,不要照顾我了,在敌人面前你要表现出极端恨我的样子才行。”

张困斋提醒秦鸿钧夫妇要扮演被“胁迫”的角色。他准备承担所有的责任,独自走向刑场。

可是,秦鸿钧也是大时代的儿子。他早就准备和张困斋同生死。新四军老战士,画家富华,那时也被关押在四川北路淞沪警备司令部军法处看守所。他描写了狱中的见闻:

那天下午放风之后,准确地说是吃晚饭前,只见一个高个子背着个人进了1号牢房。后来才知道,高个子是秦鸿钧,他背的人叫张困斋,双腿被打断了,血肉模糊。

在豺狼面前,秦鸿钧毫不掩饰自己和张困斋本是亲密无间的战友。

富华还回忆,他每天在牢房里唱歌,从早唱到晚。秦鸿钧让他抄一份歌词。

几天后,5月7日中午吃饭的时候,李白、秦鸿钧、张困斋……都不在了。

当天傍晚,我被转移进了1号牢房,我睡的正是秦鸿钧原来睡的位置。第二天,我整理秦鸿钧留下的铺盖时,在木板墙根发现他用铅笔写的几行字:“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这正是我抄给他的歌词。

因为没有灯光,字迹歪歪扭扭,有的大有的小,而且没有抄完。

富华没有告诉我们,秦鸿钧为什么要在墙根抄写歌词,富华抄给秦鸿钧的原稿哪里去了。

他没有说,我们能够意会。

很多次去过陈列室,目不转睛地面对棋子。

并不是想要从这副围棋中找到更深刻的理论,更瑰丽的故事。而是想要拂去岁月的尘土,还围棋本色。古朴的,一眼可以明了的棋子棋盘,可以沟通不可用自然语言传达的情感,可以与同伴一起快乐地游戏。

张困斋和张文英下棋,并不在乎很多讲究。谁说如此简朴的棋子,“小鸡啄米”一样的手势,就没有诗意呢?

所有在棋盘上的指尖之舞,本就是心灵之舞。心灵之舞的最高境界,便是生命之舞。

二十多年前,一个下午,一位善棋的画家邀请一些棋友,到他家里作客。

我在棋盘上码下六颗黑子,二十岁的常昊七段坐在我的对面。

那时常昊在第十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连胜六场。最后一场击败了中日棋手都尊敬的大竹英雄前辈。中方以七比四领先于日本,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中日围棋擂台赛”。

下了半小时。他拿起一枚白子,伸了伸手,又收回,久久不下。他那带有长长眼梢的眼睛看着我,满是笑意。

我忽然觉得这样的眼神有一些陌生。只要是下棋,少年的脸上从来都有成人的严峻。

见我迟迟不悟,常昊便说:“胡老师,我要吃棋了……”

他的手轻轻举起,棋子轻轻落下,在我想不到的地方。

就像是喜鹊在高高的白杨树上,衔来最后一根做窝的树枝。

他的鸟巢,我的罗网……我和高段棋手的唯一对局就这样在大笑中告终。

自然知道,这是他片刻的放松。很快常昊又走向赛场,下一个目标是世界冠军。

那个年代,正是韩国围棋称霸世界的时候。

他是中国新一代棋手中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一年又一年,他连续六次进入决赛,每一次都在最接近桂冠的时候失利。能够听到的声音似乎净是埋怨。原谅那些棋迷吧,他们离开竞技围棋太远,天下有多少人能够领略象牙塔最高一层指尖之舞或喜或悲的诗意呢?

常昊没有原谅自己。当他“以最奇怪的方式失败”,第六次获得世界亚军时,他回忆:

之后的一个星期,是我人生中最漫长最痛苦的阶段,整整一个星期,睡眠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个小时!尽管一直处于极度疲劳之中,但实在睡不踏实,几番刚刚入眠,眼前蓦地出现“丰田杯”第三盘棋的棋谱,就好像一下子打开的电视机或者电脑屏幕,让我刺激、惶恐……于是我惊醒,再也睡不着了。

2005年3月初,他第七次进入了世界之巅的决赛,已经是结束最后一届中日擂台赛之后第九年。他的对手是韩国的崔哲瀚,比他年轻九岁的韩国棋手。常昊已经二十九岁,这个年龄如没有第二次爆发,很可能潜伏着巨大的悲剧。

或者是光荣的世界冠军;或者垮掉,沦为“千年老二”。常昊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放下了签完的报样,对年轻的编辑说:“明天去北京。等着我,我会写稿。”

昆仑饭店赛场,见到了堪称常昊叔叔伯伯的一大群记者。我们大多是从擂台赛那时就在采访围棋,都不是常昊的陌生人。我们不能不来。

如我,便是想起了他曾经吃掉过我的一块棋。

九十一岁高龄的吴清源大师,被助手搀扶着,拄着拐杖过来,坐上裁判长的席位。

无论黑棋还是白棋,常昊总是果断地拍下自己的第一手棋。我们都听到了云子击打在棋盘上响亮的声音,同时注意到他的手势不像鸟儿那般轻灵,却像农夫的锄头一样笨重。

他后来说:

比赛那天早上,我认真地洗了个澡,还特地把自己的手用香皂擦洗了两遍,洗得特别干净——我想到了剑客决战之前的感觉。

相信他已经披上无形但坚硬的铠甲,护住自己因为柔软而容易受伤的心脏。他会小心地收敛自己的手势、自己的眼神,以看不见的面具阻断对手探寻自己心灵的蛛丝马迹。

赛场里棋手的指尖开始舞蹈,和对手共舞。他们的舞伴,仅仅是黑色或者白色的棋子,而且他们的舞蹈仅仅局限于一方棋盘……

研究室里很早就难以找到空座位了。他往昔和今天的教练、他的队友,指尖也在棋盘上舞蹈,虚无缥缈的围棋之音乐在四处飘荡。

那两盘棋常昊都胜了。

决胜局,双方类似贴身肉搏,打劫31次,花去325手。两人的时间都不够,落子如飞。争棋无名局,这是戴着大胜负镣铐的舞蹈啊!王汝南和华以刚为棋盘上深奥的语言,寻找最通俗的词汇和句子,将形势转告周围的记者,让所有人的心脏都加速跳动……

当常昊举起应氏杯的时候,他的教练聂卫平说:“我觉得常昊几次要被击倒,但是他挺过来了。他好多次‘逃过一劫’,很男子汉。今后很多冠军他都可以过问一下……从这里开始狂奔吧。”

老聂的语言像是诗歌一样。

今日回想,那天赛场内外,每一个人脱口而出的都是诗。一吟双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