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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3期|尹文武:军马
来源:《十月》2021年第3期 | 尹文武  2021年05月27日11:34

尹文武,2013开始小说创作,已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青年文学》《解放军文艺》《清明》《红岩》《山花》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若干。出版小说集《造梦记》《晒土地》《飞翔的亚鲁》。中国作协会员。

王宝才来得最晚,他看了一下表,差十分钟七点,他并没有迟到,说好的是晚上七点开会。王宝才是一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否则,他手上那块——也是西屯生产队唯一的一块——上海牌手表,不就成了摆设了?

参会人员共四位,地点是张队长家院坝。方桌的作用是摆放茶壶和茶碗,被四根条凳一围,核心地位就出来了,分别坐在其中三根条凳上的张队长、向会计和赵牛倌吧嗒着旱烟,用一种心知肚明的表情看着王宝才,欢快的气氛和他们吐出来的烟雾一起,从方桌上方弥漫开去,所有的蛛丝马迹表明,三人已经提前把会议的内容议过了。大家都知道,大会研究小问题,小会研究大问题。向会计又兼生产队的出纳,参加这种小会没有什么可说的,生产队的班子成员嘛。赵牛倌负责给生产队放牛、放马,也来了,王宝才不理解。

果然,牛倌见识短的劣势马上凸显,他对着王宝才先开了口:“叫你来,就是有个事非你出动不可。”

王宝才问:“什么事?”

队长睖眼制止了牛倌滔滔不绝的说话欲望:“队上的花马发情了,这事怎么办?”

队上有三十七匹马,有红马、黄马、黑马、白马,花马只有一匹。王宝才说:“马发情了我有什么办法,得找公马解决。”

牛倌又不识趣地接了嘴:“如果找生产队的公马解决,那不就是小事一桩了,还开什么会?”

队长这次没有睖赵牛倌,看着王宝才,满脸都是领导少有的不耻下问的虚心:“你上周不是和军马场有接触嘛!”队长用商量的口气说话的时候,头会不自觉地矮下去,刻意从左往右梳的几根孤苦伶仃的头发,会不按预设的路数往额头上掉,一览无余地暴露秃顶的事实。

军马场的地形是一个大约长二十公里,宽三公里的长方形,是地方划给军队的一块“飞地”,它的四周,除了西屯,还有东屯、北屯和南山屯,都是屯县的范围。军马场呈东西走向,最东边是场部,最西边是西三队。西屯生产队就挨着西三队,之间仅隔一条屯水。虽说都称队,但队和队的身份是不同的。一个是地方上的生产队,一个是部队的营级编制;一边是农民,一边是军人或者军队管辖的工人。身份的不同,直接导致地位也有了差异,所以这两个邻居之间往来并不多。

王宝才是因为帮西三队修水泵认识西三队的指导员的。

九月,天气正是最热的时候,王宝才每天在西屯小学上完课,如果不下雨,都要到屯水洗澡。那天,西三队的水泵坏了,队部打了报告到场部,场部批准新买一台,安装上去后仍不能使用,队部不知如何是好。军马场不比农村,人吃的是自来水,马吃的也是自来水,水就是从屯水抽上来的,取水点在王宝才洗澡的上游,距离就十来米。

穿着拖鞋、短裤、背心,搭一条白毛巾的王宝才走过去看热闹,没有人看上这个愣头青,王宝才说:“我试试?”大家也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任由他去。

王宝才检查后发现,原来是水泵和电机的转速不匹配,问题是附近的地方都没有这种匹配的水泵。这是一个简单的算术题,王宝才画好图后说:“改装了可以用。”西三队的工人和王宝才当天到了附近的一家机修厂,按照王宝才计算出来的数据改装皮带轮,水泵在王宝才的妙手下回春。军马场下辖六个队,西三队最边远,所以高配干部,指导员由场部的副场长兼任,姓谭。谭副场长看着王宝才,想不通一个上千人的单位还抵不上一个西屯的农民。

王宝才说:“我是插队的知识青年。”

谭副场长拍拍王宝才的肩膀,说:“今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吧。”

向会计烟斗里的旱烟吸完了,他的嘴一直不离烟杆,吸得勤,烟燃得也快。这会儿嘴腾出来了,也得说两句:“你找谭副场长帮个忙,配个军马种,下个小军马,小军马再配种,生更小的军马,三年五载,西屯的运载能力恐怕在全公社就该数第一了。”

向会计说得很顺溜,其实他没有这么好的口才,这些都是王宝才来之前三人议好了的。队长把话接过去,有了军马,拉粪驮粮的效率提高了,我也可以和东屯掰掰手腕。西屯穷,主要是坡地多,交通不便;东屯在军马场场部的东面,地势平,土质好,是全公社最富裕的地方。

王宝才还是那句话:“我试试。”他这才看清楚,发情的那匹花马,就拴在队长家猪圈的柱头上,离他们开会所在的院坝,仅两三米的距离。花马也是一匹白马,只是它的额头上长了一圈黑毛,黑毛外面又长了一圈黄毛。在屯县,额头称作脑眉心,队长就说它骚,花心,取名花马。这匹花心的马名副其实,比其他母马更容易发情,就得交配、下崽,是队上的马英雄,队上的三十七匹马中,有四匹是它的子女。月亮悬在头上,白晃晃的月光下,花马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王宝才过去,拉住马绳,拍拍花马的头,就要出发。

队长叫住他:“是花马的好事,看你比它还急。”

队长的惯例,会后都会搞一口。队长夫人是知道他的习性的,早就把准备好的苞谷倒在一个土碗里,队长喝一口,又递给王宝才:“来口酒,以壮此行。”

王宝才已经跨上了马背,一挥手说:“喝酒不骑马,骑马不喝酒。”

蹚过屯水,就是军马场的西三队。屯水是一条小溪,浅,也不宽,花马驮着王宝才,嚓嚓嚓地就过去了,很有点威武的意思。王宝才一路上在想,如果骑的是军马,该是怎样的威风!再想,队长就是队长,决策他妈的就是英明。想着想着就到了西三队的队部。军马场有一条毛马路,从西三队一直向东通往场部。两个卫兵在毛马路上拦住了王宝才,问:“干什么的?”

王宝才答:“谭场长叫我来的。”这回答连自己都很满意,把谭副场长的“副”字省掉,很顺口。其次,不是说自己找谭场长,而是说谭场长找他,显示了两者之间不一般的关系。

效果很明显,一个卫兵拉着王宝才的马缰绳,另一个卫兵跑步去毛马路右边的队部通报,一会儿,跑去通报的卫兵回来,叫王宝才进去。谭副场长想不到这个叫王宝才的年轻人这么快就来找自己了,但这事让他很为难:“军马的精子也是国家的精子,占为私有恐怕不行。”

“可不可以看成军民鱼水情呢?”王宝才再问。

谭副场长想了一下,说:“我得去请示一下场长,有了消息,再回复你。”

第二天,在张队长的催促下,王宝才又去西三队打探,谭副场长带了话,说场部没有同意,并表达了歉意。谭副场长还带来了一个意思,现在自己说话算不了数,待说话算数的时候什么都好说。王宝才思前想后,觉得这个姓谭的就是一个不讲信用的人。

西屯生产队第一次配军马的计划就这样以失败告终。

王宝才带回来的消息,让队长很沮丧,倒是赵牛倌,还沉浸在参加小会的兴奋中。他对队长说:“能不能换一种思路呢?”

张队长哼了两下鼻子,全生产队的人都知道,赵牛倌是一根筋,之所以让他参加配种的小会,仅仅是因为他更能知道牛马什么时候配种最佳而已。

赵牛倌说:“一个刚来的知青都能和军马场取得联系,其他人为什么就不能呢?”

队长说:“就算有这种人,肯定也不是你。”

赵牛倌说:“不见得。”

赵牛倌第二天便把牛和马赶到寨子下面的屯水去放。之前生产队放牧的地方是寨子后面的屯山,那里是树林和荒地,没有庄稼。屯水边上一片一片的绿色大都是抽穗的秧苗,草长在一尺左右宽的田坎上,牛和马分不清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所以就不动脑子地什么容易吃就吃什么。赵牛倌只好不停地用黄荆条抽打最后面的牛和马,后面的牛和马又用头顶前面的牛和马的屁股,这样你追我赶,就过了屯水,进入了军马场的地盘。

军马场的军马也是要放牧的,牧马人就是军马场的配种师,姓卓,叫卓九,按编制,他算军马场的工人。军马场的母马发情的日子,卓九就负责配种,其他时间负责放牧。母马发情的日子毕竟不多,所以卓九大部分时间都在放牧。正是因为卓九干了配种的工作,军马场的女性说不出口地对他避而远之,男性也为了和他撇开关系,同样避而远之,所以在军马场,和卓九说话的人并不多。现在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说话的地方,卓九很珍惜。只用了两天时间,在赵牛倌有目的的推进下,两人混熟了。

军马场的人喜欢吃鸡蛋,那时候农村养的鸡少,鸡蛋也少。赵牛倌把婆娘积攒下来准备赶场天拿去卖的二十个鸡蛋,连同提篮一起提走了。军马场的马厩集中在西三队,这里离场部最远,马身上的臭味和马粪的臭味离场部也最远。虽说西三队是军马场六个队中最热闹的一个队,也是最大的一个队,但家安在西三队的极少,最理想的是安在场部,次之也该往东边走,依次是东一队,东二队,东三队,西一队和西二队,这样,到了晚上,除了值班的领导、单身的卫兵和工人,西三队几乎就没有其他人了。

赵牛倌骑上花马,下了一个坡,蹚过屯水,上了一个坡,就到了军马场的西三队。两个卫兵还是在毛马路上拦住了他,问:“干什么的?”

赵牛倌说:“找卓九。”

虽然军马场属于部队编制,但管理还是没有作战部队严格。在西三队,只有两个地方是禁区。一个是队部,那是西三队的办公区,在毛马路的右边;还有就是在毛马路左边的马厩。卫兵都是知道卓九的,一挥手,任由赵牛倌自己去了。赵牛倌把鸡蛋悄悄放在卓九宿舍的门背后,开门见山就谈到了来的目的,卓九直截了当,说:“不可能。”

赵牛倌说:“能不能把花马偷偷地放进马厩,让它和军种马神不知鬼不觉地干完好事不就成了。”卓九住的单身宿舍和马厩都在毛马路的同一侧,不远,赵牛倌觉得这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卓九说:“不要说你的马,就是我自己,下班了都不可能进去。”

赵牛倌问:“为什么?”

卓九说:“还会是为哪样?有卫兵把守呗。”

赵牛倌以为送的礼卓九没有看到,办事毕竟和平时摆闲谈不一样。卓九从门背后把鸡蛋提起来,交回到赵牛倌的手里,说:“这个忙我帮不了。”

赵牛倌走出门都没有想通,马干那种事还要卫兵把守,真是稀奇了。但赵牛倌对卓九的印象还算不错,当晚,他对大槐说:“军马场有个小伙单身。”

大槐脸就红了,她说:“爹,你说这些做哪样?”

赵牛倌说:“我想给二槐参考一下。”

大槐说:“二槐不是还小嘛。”

赵牛倌说:“都十九了,还小,有些十七八岁都带小孩咯。”牛倌是激将。

大槐扭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嘟哝一句:“急唠唠给二槐找婆家,别人还以为我嫁不出去了呢。”

严格来说,赵牛倌的配种计划,已经失败。和大槐聊完后,赵牛倌胸有成竹地找张队长,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对于队长来说,缺的是钱,缺的是粮食,就是不缺时间:“爱怎样你就怎样吧。”赵牛倌很高兴队长的宽容,他提出了新的要求,就是增加一个放牛、放马的人手。

队长说:“咦,我看你是得寸进尺了哈。就算我答应,你问下社员答应不?”

赵牛倌说:“如果增加一个人手是为了配军马呢?”

队长说:“你不会是已经配上了麻敷我吧。”

赵牛倌说:“如果配成了,花马还会魂不守舍?”

队长觉得很有道理,况且赵牛倌上次的计划,虽然失败,但过程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至少西屯又多了一位认识军马场的人。

队长说:“那你讲讲怎么可以配军马的种?”

赵牛倌讲了。

第二天,大槐就跟着父亲赵牛倌放牧了。赵牛倌有四个女儿,大槐是大女儿,赵牛倌想生个儿子,一根筋的结果是,一连生了四个闺女。按赵牛倌锲而不舍的性格,应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但老婆生了四个闺女后就不负责任地怀不上了,就算这样,赵牛倌在西屯因为子女多家庭也是相当困难的。

大槐今年二十岁,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那时候白天要出工,说媒都是在晚上。每次媒人到来,都被大槐堵在漆黑的院坝里,婉谢了。一而再,再而三,西屯的人明白,大槐的理想不在农村。王宝才到西屯后,有人猜测,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缘分。王宝才也是二十岁,除了个头稍微矮了点外,和大槐似乎很般配。

赵牛倌直接分工,他放牛,大槐放马。赵牛倌在军马场放牛放马的那两天,已经观察好了,卓九个头高,人帅,按照赵牛倌的小算盘,就算配不了军马,能找一个军马场的女婿,也是不错的选择。况且,队上的土马,混在军马里,军种马没准会喜欢的,干惯了又高又大的,难道就不想换个口味?这一点赵牛倌判断错了,军马总是和军马一堆吃草,土马也总是和土马一堆吃草。有时,两群马挨近了,军马就会扬起前蹄,仰头嘶鸣挑衅,时间长了,土马好像知道自己寄人篱下,忍气吞声地和军马保持一定距离。倒是大槐,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卓九之间的距离是越来越近。

卓九喜欢看书,他把军马赶到草地后,找一块石头坐下就看。大槐把队上的三十七匹土马赶到军马场的草地后,也找一块石头坐下,她纳鞋垫。大槐针线活好,能在鞋垫上绣龙绣凤。刚开始的时候,如果卓九坐在偏南一点的地方,大槐就坐偏北一点的地方。一天天过去了,卓九慢慢地往北面坐,大槐慢慢地往南面坐,终于在一个黄昏两人坐在了一起。黄昏过后是黑夜,对两人来说,心跳快了,时间就过得慢了。漫长的等待换来了草草的收场,但两人毕竟已经做了,完后大槐哭了,卓九本来不爱说话,现在更是手脚无措。大槐本来想给卓九讲,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大槐心里想的是:人人都以为我的心在西屯小学的王宝才老师身上,其实我的心在军马场。大槐没有出过远门,走得最远的是乡街,到过的最繁华的地方就是军马场的场部,场部有六七幢四层高的红砖房,去过场部后大槐猜想,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也不过就是军马场这个样子了。

哭完后,大槐从花背袋里拿出十双鞋垫。这十双鞋垫大槐做得最仔细,她用尺子比着画线,横着画,又纵着画,针线就绣在横竖交叉的点上。十双鞋垫,十个花样,鸳鸯,荷花,大海,石头等等,卓九明白,鞋垫的图案,表达的是鸳鸯戏水,百年好合,海枯石烂的寓意。大槐是按四十二码的脚做的,因为卓九的个子很高,她猜想脚也很大。卓九没有什么东西送大槐,就把看的书给她,说无聊的时候可以随便翻翻。晚上大槐借着煤油灯看,脸就红了,心里骂卓九:天天看这种书,怪不得不正经。书上的内容是关于配种的。

大槐总共放了四个月的马,队长能让她放了这么长时间的马,主要是无法证明这段时间究竟配上军马没有。四个月后,花马的肚子已经有动静了,大槐才回到队上,又和大家一起出工。西屯的媒婆没有费什么口舌,按部就班走完必要的程序后,大槐在冬季梦想成真地嫁到军马场,成了配种师卓九的媳妇。

就连大槐,也不知道生产队的母马配上军马没有。放牧的那四个月,她的心在卓九身上,工作的重点在纳鞋垫上。第二年初秋到来的时候,花马毫无意外地下了一匹土马崽,真相大白,生气的张队长不管大槐已经出嫁,硬从她爹赵牛倌名下扣回来头年她得到的四个月的工分。工分就是粮食,赵牛倌家吃的本来就不够,如果再扣一个劳动力四个月的工分,估计有几个月得喝稀饭了。赵牛倌嬉皮笑脸又去找队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不能通融一下?”

队长也留了一手,他说:“除非大槐能帮队上配上军马。”

又说:“如果大槐能帮助生产队配成军马,可以在四个月的工分基础上再奖励五倍的工分。”

队长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生产队有个五保户,快八十岁了,她以前有个男人是弹花匠,出门弹棉絮搞副业,后来杳无音信。五保户没有子女,生活就靠队上救济,按理,这种人应该知足才对,但凡有公社领导下队检查,她就说生产队的不是,张队长对她最后通牒,说再乱讲,就怎么怎么。五保户不信邪,又讲,张队长果然如他所说,不再分粮食给她。但五保户要吃饭,队长就让老婆天天给她送,老婆有了意见,说见过蠢的,但没有见过比你还蠢的。队长骂老婆,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张队长的威望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嫁给卓九后,大槐成了军马场的临时工。赵牛倌把一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大槐身上,他想,既然军马场的配种师已经是自己的女婿,哪有帮不了西屯配军马的道理?如果西屯的军马配成,他家就会多得二十个月的工分奖励,晚上牛倌对老婆说,我家大槐就算出嫁,作用也可以抵差不多两个劳动力。老婆觉得在理,主动给了牛倌一次奖励,高兴中的牛倌,尽管岁数不饶人,依然生龙活虎,老婆说:“真是个放牛的,只会使蛮劲。”

大槐的工作是负责给军马割草,做的活路和农村没有太大的不同,两口子住的房子也是顶上盖青瓦的小平房,和农村也没有两样。大槐对此很不满意。她问卓九:“这就是军马场?”

卓九问:“你认为军马场该是什么样?”

大槐说:“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军马场也是骗子。”

对卓九来说,变化还是有一些的,队部又给卓九腾了一间屋,和以前单身时候住的那间挨着。新的这间两口子用来做厨房,以前那间做卧室。他们的小便都是拉在床底下的一个瓷盆里,用一块圆形的木板盖住,每天早上,大槐端去公共厕所里倒,卓九对她说,去早一点,免得别人看见难为情。大槐偏反其道而行之,她打心里认为,如果尿都还拉在茅厕里,和农村有什么区别?西三队有个场坝,就挨着公厕,星期天赶场,军马场管辖的六个队,栽种庄稼,也栽种其他农产品,这些农产品就拿到场坝卖。大槐把尿倒进公厕后,就去买菜,以前在西屯,家家都种有菜,想吃什么,就到地里采摘。现在,菜要自己买,买菜是她最喜欢干的活,她东挑挑西挑挑,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卓九说:“就买几根葱蒜,至于吗?”

大槐说:“我心喜欢,钱揣在兜里,想买啥就买啥,想买谁的就买谁的。”

结婚后,大槐经常做梦,梦到自己就是嫁给一个农民,就是这种梦也会把自己吓醒,醒来后反复揪自己大腿,很痛,清醒了,觉得现实和梦境差不多,增添了许多忧伤。

大槐时不时地会和卓九回西屯。王宝才白天给学生上课,晚上还自愿给社员上课。有天晚上,大槐的幺妹跑到教室叫她爹赵牛倌,说大姐和大姐夫来了。赵牛倌笑嘻嘻地就走了。王宝才气不打一处来,说这种书我教不了了,还是应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张队长去当和事佬,王宝才把粉笔一砸,说:“就是你这个生产队长支瞎子跳岩。”

西屯小学位于赵牛倌家坎上,在操场坝能听到赵牛倌和女婿谈笑风生。王宝才更气了,跑去找队长算账,队长几杯酒把王宝才弄得又哭又笑,掏心窝地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大槐当姑娘的时候讲究,洗脸有专用的毛巾,用肥皂洗得又白又亮。为了确保专用,大槐的毛巾没有和家里人共用的毛巾放在一起,长年累月地搭在院坝边一根发黄的竹竿上。王宝才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如果那张毛巾半个小时不在竹竿上,就说明大槐去屯水洗澡去了。夏秋两季,大槐收工后经常去屯水洗澡。这样,王宝才也经常去屯水洗澡。因为去洗澡才碰巧给西三队修水泵,张队长才叫他去配军马,大槐才去放牧。一连串的结果后,大槐才嫁给卓九的。

王宝才敬了队长一杯酒,说:“都是你害的。”

王宝才本来有进城的机会的。他的家人活动,准备把他安置在县棉纺厂工作,听到消息的时候,王宝才正在屯水洗澡,那时候大槐还没有出嫁,那天她也去屯水洗澡,王宝才看着正在甩头发的大槐,对带信的人说,西屯很好,教书很好。大槐是披肩发,头发上的水被她甩得到处飞扬,王宝才兴高采烈回学校,一路上见到的都是从大槐身上洒落在路上的水珠。那天张队长很欣慰,说:“不回城当然最好,你走了谁帮我们配军马呢?”

现在,王宝才想回城了,他说:“西屯人都是骗子。”

但回城得有机会,王宝才是错过了。因为王宝才在气头上,张队长好长时间不敢再提配军马这件事,倒是赵牛倌,因为有了一位做配种师的女婿,对配种更是热心了。

那时候每家都养猪,因为吃剩下的汤汤水水也是资源,不可以浪费。多数人家养的是骟了的猪,养到冬天,杀来过年。家庭困难的,养母猪,待下崽来卖,贴补家用。以前赵牛倌家养的也是骟了的猪,大槐嫁给卓九后,改养郎猪,就是种猪。赵牛倌家的郎猪是通过多次杂交和回交培育出来的品种,就是让母猪和高大爱长肉的公猪配,下的崽再和花猪配。花猪最大只能长两百斤左右,但肉糯、香。杂交后的猪兼具了又长肉又好吃的特点,缺点是这种猪适应性不强。杂交猪相互交配,就是回交,回交猪就有了适应性。这些都是女婿卓九教的。

赵牛倌家的这头郎猪专给周边寨子的母猪配种,收费和其他地方一样,每配一次两元钱,唯一的区别是配成后还要额外加一元,大家也理解,性价比高嘛。

生产队配军马的计划虽说失败,但赵牛倌家配猪的计划应该算是成功了。

一九七五年底,经张队长推荐,王宝才去北京上了大学,上大学的第二个星期,他给张队长写了一封信,表达了对队长的感激之情。王宝才给大槐也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通过张队长转的,表达的是对大槐的痛恨之意。大槐收到那封信后并没有在意,只是王宝才随信寄了一张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大槐自始至终保留这封信的理由,她看着照片上的高楼大厦想,居然还有比军马场更繁华的地方。这封信被大槐瞒着,存放在她家的镜框背面,用胶布粘着。

春节前卓九回农村老家看望父母,放牧军马的事就交给了大槐。大槐出来放牧军马,还有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是割草。西山队往西,与屯水一河之隔的地方,以前是一些小山丘,建军马场的时候,用炸药把小山丘炸了,推平,成了一片草地,是放牧军马的好地方。草地上的草很短,都是军马啃的,马就喜欢啃很短的草,龇着牙,把草咬断,边吃,边摇头驱蚊虫,有时候扬蹄,没有规律地踏上几步。草地再往西,叫十二茅坡,林深草密。大槐把军马赶到草地,就去十二茅坡割草。大槐把草割好后,用鸡公车推回西三队。冬天草枯,每天要割三车草,才能把军马喂饱。大槐就是在装第三车草的时候见到那两束光的,天渐渐黑了,月亮还没有出来,两束光绿莹莹的,比冬季的天气还寒冷。大槐知道遇到豺狗了,豺狗是屯县一带的叫法,就是狼。

豺狗就守在鸡公车旁,盯着大槐。大槐把茅草放下,她的心都提起来了,腿一直抖。豺狗估计是忌惮大槐手里的镰刀和叉子,它在等天黑尽。大槐看得出来,那是一只怀孕了的豺狗,大概也是饿坏了。大槐习惯性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她的肚子也有了明显的凸起,感觉手被蹬了一下,她喊卓九,没有回应,突然有了想哭的绝望。

豺狗的机会被秦皇岛破坏了。那时候秦皇岛还不叫秦皇岛,他就是一个兵。关军马的圈被围墙围着,临毛马路一面有一扇大铁门,门边有一个水泥墩,秦皇岛的工作就是站在水泥墩上站岗,今天大槐开门放牧军马的时候,秦皇岛还和她笑了一下。晚上七点,是换岗的时间,往常放牧的军马早已归圈,今天没有,秦皇岛觉得蹊跷。站岗的目的就是守护军马,如果军马没有按时回来,守卫也有责任。秦皇岛把工作交接后,就沿西边去找。交接班,枪是必须要交接的,他走得匆忙,什么武器也没有带。

秦皇岛先看到了军马,在就近的那匹军马背上拍了一掌,军马仰头嘶鸣。豺狗朝军马嘶鸣的地方回头,秦皇岛也看到了那两束绿光,这是他意料到也是最担心的。秦皇岛顺手解下扎在腰上的军用皮带,跨上军马,扬起皮带,朝着绿光飞奔而去。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暗下去的天色似乎又亮了一些,豺狗意欲在秦皇岛到来之前,先下手为强,大槐也知道必须挺过这几分钟,每次豺狗上扑,都止于她的叉子伸出来的极限位置。镰刀握在右手里,刀把上全是汗。

大槐没有骑过马,秦皇岛到了她身边的时候,她怎么都跃不上马背,秦皇岛只好下马,准备把她抱上去,豺狗趁机咬住了她的裤子。秦皇岛骑的是一匹母马,两人都没有注意跟在母马后面还有一匹半大的小军马,小军马是这匹母马的孩子,母子形影不离。就是这匹小军马,一个猛冲,又一个急停,转身,扬起后蹄,实实在在踢在豺狗的肚子上。在母马背上,大槐抱着秦皇岛的腰,半边脸靠在他的背上,心还在抖,不时回头,看豺狗是否追过来。

三菜一汤,萝卜丝炒腊肉,西红柿炒鸡蛋,油炸花生米,白菜汤,这是大槐家里所有能做出来的菜。卓九回老家的这两天,大槐就没有想去买菜,一个人怎么都能解决,现在她得感激秦皇岛,又因为两人确实都饿了。秦皇岛单身,平时吃食堂,但食堂早关门了,西山队有几个小饭馆,由于生意不好,也都早早打烊。盛情难却,秦皇岛答应了大槐,酒是平坝窖,本地产的酒,便宜,但酒劲大。

大槐问:“你是哪里人?”秦皇岛说的是普通话,很好听,大槐知道他不是本地人。

他答:“秦皇岛。”

大槐敬了他一杯,说:“没有听说过。”

他把酒喝了,又满上,说:“属于河北。”

大槐突然想起在北京读书的王宝才,问:“你知道北京不?”

他又喝了一杯,说:“离秦皇岛很近。”

他们一边聊,一边喝,一瓶酒就喝完了。那晚,秦皇岛没有回单身宿舍,吃完饭踉踉跄跄准备走,大槐拉住他,说:“我怕。”有秦皇岛在,大槐心平静了,现在他要走,她又害怕了,怕得就像一摊泥。

秦皇岛把大槐抱进卧室,说:“睡着就什么都不怕了。”

大槐的口齿已经不清,她说:“秦皇岛,要走你就带我一起走。”大槐后来就叫他秦皇岛,她知道,那里离北京很近。

秦皇岛说:“走哪里?”

大槐说:“带我去北京,可以不?”

秦皇岛说:“当然可以。”

大槐说:“现在就走。”

秦皇岛说:“现在不行。”

大槐说:“怎么不行?那明天走。”

秦皇岛说:“明天也不行。”

大槐打了个酒嗝,说:“你们都是骗子。”

都是酒话,第二天秦皇岛去上班的时候,大槐又问,才知道她是当真的。秦皇岛说:“当兵就哪里都不能走。”

大槐说:“哦。”然后就去了十二茅坡,鸡公车还在,割的草也还在,但豺狗不在。怪怪的,她突然很想见到那只豺狗,她不知道它是否还能活下来,也不知道它肚子里的豺狗崽怎么样了?

大槐流产了,她见着从裤子里滴下来的血,比见着豺狗还害怕,她哭了。大槐没有责怪自己,也没有责怪秦皇岛,她有点责怪卓九了,如果他不回老家,所有这些事都不会存在。

割的茅草用铡刀铡碎,丢到马槽,马才能吃好。冬季草匮乏,军马场把下辖六个队的粗粮以不定的价格收上来,作为军马食料的补充,玉米、高粱、红薯、糠、菜油饼,拌着铡碎的茅草,军马最爱吃。大槐不搞平均主义,她给小军马拌的粗粮最多,整个冬季,大部分马都掉膘,只有小军马养得屁股滚圆,她给小军马起了一个名字,叫小河北。之后,大槐和卓九的工作掉了过来,大槐放牧,卓九割草。每次把军马赶到草地,她都站在小河北附近。小河北和母亲还是形影不离,大槐看着小河北的母亲,小河北的母亲也扭头看着大槐,眼光碰在一起,大槐情不自禁地笑了。晚上,大槐会问卓九割草的故事,割草会有什么故事呢?大槐说:“没有见着豺狗吗?”

卓九生气:“你巴不得我死是不是?”

大槐经常做梦,她梦到那只母豺狗奄奄一息,豺狗崽在它的身边嗷嗷待哺。大槐醒了,离天亮还有一段距离,她推卓九,正在打鼾的卓九翻了一个身,又呼呼大睡。

春节期间,屯县都要举行赛马活动。屯县是山区,之前选择比赛的赛道都弯弯曲曲,想看起点时的紧张场面,就看不到冲破终点时的激烈场面,很影响观感。县里和军马场协商,能否借用军马场的场地。建军马场的时候,选的地点本来就比较平坦,加上一些小山丘在建设时推平了,看上去一马平川,很适合赛马。场里答应了,唯一的要求是注明军马场是协办单位。这给了张队长很大启迪,既然场地可以借,比赛的用马也应该可以借。可不可以借不是张队长说了算,他旧事重提扣大槐四个月的工分问题,对赵牛倌说:“除非卓九能帮西屯借到比赛用的军马。”

赵牛倌理亏在前,他给女婿下了死命令。卓九找到场长,以工作做担保,借两匹军马给西屯生产队。场长说,比赛结束,完璧归赵。场长送个顺水人情,其实他也有此想法,既然比赛地在军马场,就该扬扬军马的威风。

卓九想到了为西屯配军马的事,如果配成,岳父家就会多得二十个月的工分。他回答场长,当然,如果不能完璧归赵,任由组织处理,但是为了确保获得好成绩,提前半个月送军马去做适应性训练。

场长不耐烦了,说这些小事你们去定。卓九想给两匹又高又大的军种马,半个月的训练,没准就和西屯的土马搞上关系。大槐推荐小河北,它是她的最爱。卓九犟不过。想着小河北和妈妈形影不离,大槐把小河北的妈妈也推荐了。

比赛分无障碍赛和障碍赛,都是五公里,听号令后起跑,谁先撞线谁胜。西屯生产队参赛的人员是向会计和二槐,向会计参加过抗美援朝,勇敢。二槐经常替父亲放牧,很在行骑马。因为有了大槐的成功经验,赵牛倌又动了小脑筋,如果二槐能获得好名次,众目睽睽,二槐就出名了。牛倌开始为二槐的婚姻做准备。

第一场是无障碍赛,别看小河北没有完全成年,还很矮小,但迈出的频率快,一马当先到了终点。第二场是障碍赛,障碍是一米二高的横木,共十个。小河北腿短,跨横木吃力,过最后一个障碍的时候竟然摔倒了。向会计胜利在望,但无论他怎么抽鞭,骑的母军马不仅不跑,还回过头蹭小河北的脸,打响鼻,小河北在后面的赛马快追上来的时候站起来了,冲过终点。两个冠军,张队长抽着纸烟十分得意。东屯这次比赛得了一个第三名,一个第四名,得惯了冠军的他们很不服气,他们的队长过来喝倒彩,说:“西屯有军马了?”

张队长嘿嘿嘿地笑:“规则上没有说比赛一定要自己的马啊。”

东屯的队长说:“你这不是张冠李戴吗?”

把还没有抽完的纸烟狠狠甩在地上,张队长说:“等着瞧,西屯会有军马的。”

队长再提配军马的事是快一年过去了。

这年天旱,队长思考的大事是队上的粮食,如果只是人吃,估计还勉强接上趟。队长打听到县化肥厂愿意拿化肥换猪肉。化肥是国家统购统销的物资,分到队上已经很少了;猪肉也是国家统购统销的物资,分到厂里也很少了。厂长的意思是多开一两天机,多生产的化肥换成猪肉改善职工的福利。

张队长和向会计一合计,得出的结论是,粮食给了猪吃人就要挨饿。队长说:“把猪杀了换化肥吧。”

全队都觉得在理,大人象征性地给缺少油水的小孩晓之以理后,把家里的肥猪都杀了。赵牛倌负责掌称;向会计负责记账,还要负责把猪肉折算成工分。一共收了八千多斤肉,按和厂里确定的优惠价格折算,一斤猪肉换三斤硝酸铵加两斤尿素。也就是队上的猪肉可以换四万多斤化肥。猪肉收好后,问题又来了。西屯东北面有个寨子叫蔡家屯,再往北有个六枝矿务局,生产煤,这个局也和县化肥厂的想法一样,拉着煤到蔡家屯换猪肉,被北屯大队的民兵把煤和猪肉都扣下来了。西屯到县化肥厂有四十多公里,北屯是必经之地,也可能会遇到同样的问题。

队长想来想去,叫赵牛倌找卓九,希望军马场出台车。军马场有两台吉普车和四台解放牌货车。在卓九的陪同下,赵牛倌去找谭副场长,如果军马场肯出车,车费以猪肉折价,想必军马场也缺猪肉吃。谭副场长带着赵牛倌去找场长,场长满口答应,但军马场不要猪肉,要化肥,军马场的化肥由上级军区后勤部拨付,也不够用。军马场也种有许多庄稼,还栽有专供军马吃的三叶草。军马场看起来是平地,有些地方一层薄土下面都是石头,三叶草没有肥料就长不好。

张队长说:“只要换成了,那还不好说。”

场长为了万无一失,表示军马场可以派人押送。走的是军马场的这条毛马路,正好迈开北屯大队,况且有军车和部队的人运送,途经东屯、头铺、二铺等大队也很顺利。事成后军马场提出要三千斤化肥,扣除运费后的部分用钱折算。

张队长说:“算了,钱就不要了。”这就又提起配军马的事。

场长说:“只要想配,随时来都可以。”

正好生产队的一匹白马和一匹黄马发情了,队长叫来向会计,说:“路已经给你们铺好,就看你们的了。”

有人附和:“向会计的本事大,就看母马要告他不。”这是一个笑话,向会计老婆有天找到队长,要生产队解决她和老向离婚的事情。队长就做工作,会计老婆怎么都不说话,被队长问急了,冷不丁一句,天天要干那事,哪个受得了。队长为这事批评向会计,说,什么都不能太急,实现共产主义,也还得经过社会主义嘛。队长当场骂插话的人,老子讲的是正事,你还有闲心讲这些无聊倒怪的。

向会计赶着两匹母马找卓九,有了在草地上配不上的经验,卓九把白色的母土马和白色的军种马关在一起,把黄色的母土马和黄色的军种马关在一起。卓九说,在草地上马多不好意思,现在孤男寡女的,不信你们不干?又说,白的和白的,黄的和黄的,都披一样的皮,哪个会瞧不起哪个?

场长给卓九是下了任务的,军马场和西屯是友好邻邦,无论花多少代价都要帮其配上军马。卓九和向会计先在暗处观察白色的那对。配种的马厩有六十平方米,正方形。如果土母马站在东南角,军种马就站在西北角;土母马站累了,会转头,到了东北角,军种马也转头,转向西南角。折腾了几天都一个样,卓九想霸王硬上弓,硬把军种马拉过来骑土母马。门刚打开,土母马一个箭步跑了出来,朝着西屯的方向去了。白色的土母马一跑,白色的军种马扬起头,打了一个响鼻。

卓九想,如果黄色的军种马和黄色的母土马配上,也算是完成任务。哪知都是一样。向会计铩羽而归,垂头丧气地对队长说:“可能是成分不同,怎么都搞不上。”

一九七九年对越自卫还击战,军马场上上下下都认为养兵千日,终于到了用兵一时的时候了。事实上,到当年三月战争结束,军马也没有用武之地。一九八○年,军马场改制,完全移交地方,变成了畜牧场,当兵的全部转业。大槐晚上去找秦皇岛,问:“现在你不是当兵的了。”

秦皇岛情绪不高,说:“从今天开始,已经不是了。”

大槐说:“你带我去北京?”

秦皇岛说:“去北京能做什么,喝西北风吗?”

大槐说:“只要你敢,我就和你去北京喝西北风。”

秦皇岛闷了半天,没有说话,他是清醒的,农村兵不包分配,但回秦皇岛老家,至少可以在公社谋个一官半职。

大槐扭头要走,秦皇岛把手表摘下来,送她做纪念,大槐没有要,说:“再好的表也回不到五年前的冬天了。”

军马场改制后,以前的场长离休,谭副场长接任。

谭场长有记日记的习惯,转正后,又有了忆往昔峥嵘岁月的习惯,就是看旧日记。这天,他在一本发黄的日记本上看到西屯生产队的王宝才帮军马场修水泵的事。前段时间为改制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谭场长已经想不起这个人了。不重要的一个人怎么会写进日记呢?他继续翻看,总共有两篇日记与王宝才有关,看着看着,谭场长终于想起了这个个头矮小但很精灵的小伙子。有一则是关于配军马的,军马场从来没有帮周边村寨配过军马,他很好奇地想看自己当时是怎样处理这件事的,原来自己竟然答应过王宝才,只要自己说话能算数的时候,一定帮其解决。

谭场长要打听一个叫王宝才的人,他叫人事部门查一下单位里谁和西屯有联系,一查就查到了卓九,现在在畜牧场新设立的养猪场上班,他的老婆叫大槐,就是西屯人,是养猪场的临时工。卓九和大槐这些年经常吵架,卓九的说法是没有共同语言,大槐的说法也是没有共同语言。他们都还住在结婚时的两间寒碜的平房里,大槐把厨房用一条布帘一分为二,布帘后面成了晚上睡觉的卧室;卓九也把以前的卧室用一条布帘一分为二,前面改成厨房。两人分食分居。因为两间屋都要做吃的,小便就不能在屋里拉了,大槐当然也不再往公共厕所倒尿了。

从秦皇岛的单身宿舍回到家,大槐就去卓九的房间,她要去拿镜框后面的信。卓九说:“你就是犟,早该回心转意了。”

大槐取下信后说:“我要去北京。”

卓九问:“去北京做哪样?”

大槐说:“找王宝才。”

卓九大骂:“你这个不要脸的,嫁给我了还想着别的男人。”

大槐说:“我就是想他了也不关你的事了。”大槐看来,从不再往公共厕所倒尿的那天起,她和卓九的婚姻就已经名存实亡。卓九动了手,第一次打了大槐。这一顿打斗,更坚定了大槐的决心,第二天,她骑上自行车去了东边的场部,从场部坐中巴车去了市里。现在离王宝才给她写信的时间已经过去五年多了,到哪里去寻找呢?大槐想了又想,想明白了,她其实不一定就是寻找王宝才,是寻找自己的生活,然后就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谭场长也不是非要找叫王宝才的人,他现在是一把手,要履行一言九鼎的承诺,帮西屯配上军马。他要卓九回趟西屯,说军马都不用配了,直接用土马来换就行。卓九去西屯给岳父说了,赵牛倌又去请示张队长。张队长召集又开了一次小会。

西屯自从和化肥厂建立关系后,每年都用猪肉换回化肥,庄稼在化肥的催生下收成就好,猪就喂得肥,良性循环,西屯已经是整个大队最富裕的生产队。除了配军马这事,张队长已经认为没有什么他做不成的事了,得意的心情具体体现在一些细微变化上,他的腰挺得更直了,喜欢背着手走路。只有向会计最懂,张队长的头发更少了,挺胸走路是为了保持可怜的发型。向会计去县里出差,给张队长买了一瓶定型摩丝,队长用后很满意,每天起床,打摩丝成了必做的功课。那时候已经有消息,说所有生产队的班子都要重新选举,发扬民主。张队长志得意满,认为自己和头上定型了的头发一样,一定岿然不动。但他替媳妇曾经闹过离婚的向会计担心。他对向会计说:“天意啊,换军马的事你去办,办好了哪个还敢说闲话?”

卓九回西屯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找大槐,他认为岳父一定知道大槐的下落。张队长说:“你帮向会计把换军马的事做成,我帮你把大槐找回来,就不信她会跑到外国去?”二槐也想去省城,队长认为,两姊妹一丘之貉,管住二槐,顺藤摸瓜,就能找到大槐。队长手里有公章,那是权力的象征,已经改革开放,出门其实不需要队长出具的盖着红章的证明了。

西屯当时已经有了四十三匹土马,向会计家喂有两匹马,有一头小马驹,畜牧场也同意换。畜牧场的军马一共四十九匹,换剩下的六匹,张队长提出买,谭场长答应用土马的价格卖。四十九匹军马蹚过屯水的时候,队上组织唢呐班去迎接,跟随唢呐声,社员高唱《今年胜旧年》:

百鸟枝上和鸣

万花争秀竞艳

预祝今年胜旧年

家家喜上天……

受社员高涨的情绪影响,张队长天马行空地想,既然军马场成了畜牧场,何不在西屯生产队建一个新的军马场?四十九匹军马,公军马和母军马交配,下军马崽,军马崽长大了下更多的军马崽。张队长的嘴合不拢了,他习惯性地摸一下头,稀疏的几根头发很硬气,想国家之间的摩擦不断,哪有不需要军马的道理。真有那么一天,西屯发挥的作用就不是一般的生产队可以比拟的。

新军马场就建在屯山,那里海拔高,周边生产队都能看到。就在这一年,土地下户,大家都关心的是自己家的土地和收成,张队长遗憾地看着建设中的新军马场烂尾。四十九匹军马也被迫分给各家各户。小河北早已长大,健硕,常常扬起前腿,轻而易举地骑在母马身上,威风八面。全队都说它是一匹牛氓马,没有人要,最后向会计要了。向会计老婆说:“没有比你还笨的,都捡别人的不要货。”

向会计说:“冠军马嘛。”

老婆说:“冠军可以当饭吃?”

全队四十八户人家,每家一匹,还剩下一匹。张队长说:“向会计家换军马时花了两匹土马,而且换军马有功。”意思很明显,分剩下的最后一匹也给了向会计家。

向会计力气大,用在老婆身上的同时,也用在自己家的土地上。多一匹马,就多制造了一份农家肥,向会计要把这些农家肥都驮到地里,把土地打理得更肥。抬坨子的时候,小河北高大,向会计老婆矮小,抬不上去;换另一匹马,也抬不上去,抬了几次就崴了脚,闪了腰。她去找张队长论理:“为什么只有我家得两匹军马?不公平。”

队长说:“多一匹不好吗?”

她说:“好看不中用。”

队长说:“拿一匹给我好了。”

她说:“拿给你可以,但得还回我家小马驹。”会计老婆已经盘算好,小马驹一岁多了,翻年就可以驮东西。

队长说:“不可能,哪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她说:“是你怂恿老向去换的,你应该负责。”

向会计觉得老婆的无理取闹很伤面子,去拉她,老婆又泼又闹,还滚地,向会计送给她一巴掌,老婆清醒过来,说:“这次和你非离不可了。”

其他人家不认为会计老婆是无理取闹,也要求把军马换回土马,呼声很高,张队长勉为其难地去场部找谭场长。因为有些灰溜溜,去场部之前,他不好意思打定型摩丝,风一吹,稀疏的几根头发乱跑,他准备找寨上的剃头匠把几根形式上的头发剃了,走到院坝边又回来,想剃头匠剃一次头要收三角钱,很划不来,就拿起剃刀,照着镜子自己给自己剃了。

从场部回来的路上,风吹在光头上,有些凉,张队长抱着双手,想起谭场长的话,腰又弯下去了一些。谭场长说,我们现在是畜牧场,又不是军马场。土马是换不回来了,张队长很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