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长城》2021年第3期|凌岚:啊,新泽西!(节选)
来源:《长城》2021年第3期 | 凌岚  2021年05月26日13:07

1

每次到纽约,凯文都喜欢跑到曼哈顿最西边第十二街的码头上,隔着哈德逊河眺望对岸。这个时候,他很想敞开嗓子吼几声九十年代流行的邦乔维的歌《新泽西》。邦乔维的歌调门都拉得很高,他怕自己吼不上去,从来没敢开口,只是站在波涛汹涌的灰绿色的河边发呆。若回到二十年前,他能唱得一字不差:

“明天,明天我们会做什么样的梦?明天,明天我们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啊,新泽西!”每唱到这里他的心都会抖一下。

说起来凯文算半个泽西人了。他到美国留学来的第一站,就落脚在新泽西,在那里他一共住了十一年。苦读三年后他从新泽西的史蒂文森工学院计算机系毕业,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华尔街一家小基金做中后台技术支持。因为要办绿卡,他领着部门最低工资,一做就是七年。这七年里,每天早上他从泽西城出发,坐通勤大巴,穿过荷兰隧道,过哈德逊河来纽约上班,晚上下班坐大巴返回。

泽西城破旧不堪。出了公交总站,迎面是高速公路飘下来的汽油味和垃圾的怪味。到处是通勤大巴和火车专用的高架桥。桥下的金属支架和水泥桥墩把街道切割得四分五裂,街墙上喷满广告漆画的鬼画符,画面上他只认出像茄子一样卡通化的阳具,顶天立地。行人走过,鸽子啪啦啦贴着头顶飞出去。车站门口有一个拉美汉子开的报摊兼食店,早上卖玉米面饼子摊鸡蛋,撒一点黄色塑料一样的奶酪,两块钱一个。

每周一早上,凯文从赤膛脸的墨裔汉子手里接过早点,再加一杯纸杯装的热咖啡,说一句“格拉希亚”,去赶六点五十八分去曼哈顿的汽车。车一过曼哈顿隧道,出了地狱来到人间,满眼时髦男女,高楼大厦的阴影下连讨饭的都有气派,给一个美金都嫌少。

那时,凯文和左丽以及柳琴在哈德逊河对岸的泽西城分租一个三卧两浴的联排公寓——“白宫”。“白宫”不白,更不是宫殿风格,被称作“白宫”只因为房东姓华特豪斯,跟英文White House发音相近。“白宫”离公交总站仅二百米远,从总站坐车过河到曼哈顿华尔街,不过二十分钟。

九十年代末,柳琴是纽约新泽西一带中国留学生和年轻白领中有名的美人。在“白宫”合租时,总是不断有陌生男子打电话找她。那时没有手机,找人只能往家里一遍遍打电话。

柳琴接电话时,坐在厨房吧台边的高脚椅子上,右手扶着电话,左手食指绕着一绺垂到胸前的卷发,彬彬有礼地一问一答,那表情既不耐烦又克制。柳琴是大家闺秀,对来电者没有不礼貌过。她在“通用电器”公司做财务。

她有一个奇怪的坐姿习惯,坐久了一双长腿慢慢像藤一样盘着椅子腿,使劲地绞在椅腿上。在夏天她穿短裙时,赤裸的膝盖就笋芯一样突出出来,因为用力,膝盖的皮肤被绷得薄薄的,隐隐透出青筋。短裙的下摆褪上去,露出大腿上矫健的四头肌,还有大腿侧面种牛痘的疤痕,像一枚小小的肉里的贝壳。

打电话来的男士,基本都是华人,中国留学生背景。柳琴每次用普通话聊电话,凯文若在家就会竖起耳朵听。打来电话的人多少都能跟柳琴扯上一点社会关系,山西老乡,或者研究生院的同学,或者小时候住一个科研所大院的。柳琴不在的话,凯文会帮着接电话并记下留言信息。这时他心里就泛起轻微的醋意,怎么这些连面都没有见过的陌生男人都跟柳琴有了瓜葛呢?其实他何尝不是算跟美女扯上关系了?合租一个联排三卧室的房子,共用一个电话机和电话线,分摊订阅一份《世界日报》。

柳琴有时一边接电话,一边会随手在吧台的记事本上随便写下来电人的信息,张三,清华电子系85级,普渡大学金融工程硕士;李四,上海人,交大博士,普林博士后,父母山西715所退休。 写完了记事本并不拿回屋里去保存,就随意丢在厨房里。左丽看到,开玩笑说像《世界日报》上的婚恋寻友分页广告。柳琴会说:“烦!婚恋广告是花钱刊登,这些人都是自己送上门的!我根本不认识他们!我有男朋友了。”

左丽三十好几了,初到美国经历一个短暂的婚姻后就一直单身。她对柳琴的好运气是真羡慕,当然偶尔也犯酸。每每听到柳琴抱怨追求者太打搅,就忍不住说:“随便哪一个听着条件都蛮登样的啊!柳琴你这么轻易放弃真的不可惜?”柳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左丽原来是英文系的,到美国拿了一个电脑硕士后,顺利地在朗讯营运部工作了三年,眼看就要升迁了,朗讯却倒闭了。她只好跳槽到花旗银行的中后台,已经干了两年。她是三个室友中出门最早,回家最晚,加班最多的一个,在泽西家里待的时间最少。秀气苍白的长圆脸上,一双水杏眼下总有青色的眼袋,抹不去的疲倦感让她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左丽打电话是一周一次,打给国内的父母,十分钟之内就说完了。

柳琴有男朋友倒是真的,只不过他很少上门来。如果来留宿,基本没有过夜的,总是在半夜前离开。柳琴说他像辛德瑞拉那样踩着子夜的钟声离开,理由是他有严重神经衰弱,必须独睡。

柳琴第一次打电话来找房子,那个电话是她男友打的。八月初,左丽跟朋友去北面的缅因州阿凯迪亚国家公园度假,凯文独自在家。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好听的男中音,说英语时带着一点口音,一听就不是华人。他彬彬有礼地解释,不是他要租房,是他的女友。然后就听到背景里一个清脆的女声,“让我来说,我来说。”电话转成这个女人在说中文,标准的普通话,约好傍晚时来看房子。

傍晚在下雷阵雨,门铃响后凯文去开门。这时恰好一个炸雷响过,门口那对挤在一把大伞下,一个高大的西人撑着伞,搂着一个小巧的华人,像一对父女。华人女子的披肩长发发梢上滴着雨水,在电闪雷鸣中小小的鹅蛋脸一脸惊恐,她的眼妆被雨打糊了,熊猫似的黑眼眶,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进来的就是柳琴,柳叶的柳,钢琴的琴,西人叫芮内,瑞士人。电话里那奇怪的像唱歌一样的口音原来是芮内的德语口音,现在当面听他说话,越发像唱歌一样。凯文陪柳琴上楼去看房间,芮内并没有跟上去,他在楼下的客厅里看欧洲杯球赛。凯文跟在柳琴后面,她的头发被雨打湿,聚在两片蝴蝶翅一样的微微凸起的肩胛骨之间,她穿着粉色镂空纱的连衣裙,连衣裙的背面露出颈项以下光洁的后背,夏天太阳晒过后金赤的皮肤,光滑得像白脱奶糖。凯文跟在她身后走,盯着她背上那块裸露的皮肤看,想用手摸一摸。好像感觉到背上的目光,柳琴转身,差点跟他撞到脸。她问:“楼上只有两间卧室,你住哪里呢?”

她的脸,在爬楼梯后红扑扑的,说话前几秒钟娇喘着。凯文把目光移开,往后退了一步,回答:“楼下客厅边的书房改成卧室了,我就住那里,平时不跟你们一起用洗手间,我那间带了浴室。”柳琴满意地点点头。

柳琴原来住在康州的诺瓦克,就在当地的“通用电器”上班,最近调到“通用”新泽西分部,下个月开始上班。柳琴站在楼梯边一边跟凯文说话,一边不时拿眼睛瞟着坐在客厅的男友。

厨房进客厅的拐角,那面墙凹进去一块空间,原来那里是放餐边柜的地方,现在空着。小凹间里的天花板上有三只小小的吸顶灯,柳琴把射灯拧开,她站在那里,头顶上直照下来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她的小脸看着有点变形。“这地方好奇怪。”柳琴注意到那个凹间外门框的墙上有一个圆环,“那是干什么用的?”凯文说那里本来挂了一个木雕装饰。柳琴点点头,说:“老房子的这种小地方还挺特别的。”说着从提包里掏支票本,交定金。

他们离开后房间里似乎还回响着柳琴的声音。凯文忽然想起来中国有一种乐器就叫柳琴,他好奇地上网搜索。

柳琴是梨形,四根弦,从狭窄的琴颈部拉下来,跨过一根根竹子做的水平琴柱,紧紧绷在圆形的琴体中部,那24根短短的琴柱自上往下排列得像是一串脊椎骨。琴弦左边和右边各有一个半圆形月白色烤漆装饰,像两只眼睛。刚才看到的柳琴的背影,赤裸以后应该也是这样的梨形,中国女人腰长,从肩到腰是完美的内卷弧线。凯文想象自己的身体压在那个梨形后背上的感觉,一手攥着她的头发,一手按住她薄薄的肩膀……刚才柳琴男友看欧洲杯时全神贯注,似乎对丽人根本没有什么心思。“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他心里泛酸。

那时正是凯文的空窗期。刚刚工作两年,开始办绿卡,拼命加班不敢有闪失,下班后并没有多少空余时间,唯一在家的娱乐是在网上泡着,要么打牌,要么看毛片。柳琴让他想起他的前女友,徐小琪,处了两年,直到她从工学院拿到电脑硕士文凭毕业离开。她读电脑专业的一半编程作业,出自凯文之手。

小琪是别人的老婆。她像从曼哈顿下凡过来的仙女,落到史蒂文森工学院这个糙地方。第一次看到她,他就知道这位浑身名牌的可人儿不是跟他一样的穷学生。那时凯文在学院的餐厅打工,她买了凯撒色拉,只尝了一口,吃不惯,立刻把整盒的菜倒掉。过了一个小时之后她就在“电脑101”的课上,拿出崭新的笔记本电脑,茫然无措地瞪着教授上课的板书一个字记不下来。凯文坐在她后面,看得清清楚楚。

在他们开始交往后,小琪借口课程重,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公寓。那个公寓很快成为他们约会的地方。最后一次约会是在小琪搬家回纽约前,卧室里已经堆了十几只印着搬家公司名字的纸箱。小琪躺在床上,侧脸,目光的焦点落在那些纸箱子上,轻声说她老公几个小时后就来帮她搬家。凯文会意,并排躺下来。但没有几分钟,她轻松地起身,赤身裸体,手里拎起衣裤走进浴室,顺手把门带上。凯文看着收拾得空空荡荡的公寓,想这必是他最后一次来这里,以后不会再见到小琪了。

2

柳琴和她的男朋友是安静的一对。他们在“白宫”的时候,基本呆在楼上柳琴的房间里。凯文慢慢知道她从意大利超市买回的洋食,都是给芮内准备的:挪威产的烟熏三文鱼、做沙拉用的芝麻菜、泡在橄榄油里的西红柿脯、羊奶奶酪、帕玛起司、奇臭的带条纹的蓝起司、蘸面包片吃的松露橄榄酱……

芮内来和去,都悄无声息。除非凯文看到他那辆钢蓝色的跑车停在楼下,否则根本不会意识到公寓里多了一个身高六尺的大男人。他的房间在一楼,两扇窗户一扇对着后院的停车道,一扇对着门外的小街。房东把一楼的窗户都装了滤光用的白纱帘。

有一个周六,凯文破例熬夜,从网上下载毛片看,忽然听到窗外刹车的声音,他把台灯关掉,起身站到临街的窗前,透过窗纱往外看。九月下旬,外面一轮满月把空无一人的小街照得清清楚楚,一辆深色的汽车停在“白宫”前,柳琴独自从车里出来。她冲着车里的人招招手,车继续往前开走了。柳琴拎着手袋站在月光下,穿着风衣,风衣下露出裙子的下摆,像一圈泡沫围着裸露的小腿,跟她的披肩长发构成精致的背影,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目送着轿车离开。凯文从窗户前转回,关了电脑躺到床上。门外台阶上响起脚步声,然后是钥匙开锁的声音,前门打开,脚步声一路从客厅到楼梯。柳琴轻手轻脚回到屋里,把门关上,凯文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

从此以后,每次柳琴晚上出门约会,凯文都睡不沉,会不由自主地竖着耳朵听窗外路上的动静,直到柳琴半夜进门,轻手轻脚地上楼。他听得真切,默默地一直听到她开门进屋,再关上门,他才可以继续睡觉。

对徐小琪有过这样的关注吗?凯文有时不禁自问。徐小琪本来就是别人的老婆,她劈腿跟他好,是作为免费课程辅导的交换。她的毕业设计都是出自凯文之手。徐小琪的模样跟柳琴比起来,并没有差到哪里去,年轻、充满弹性的皮肤,洗完澡后身体发出的自然的香味。把她搂在怀时,她呼吸急促,眼睛惊恐地盯着他,但是身体却兴奋着,积极顺从地配合着,脸上慢慢显出红潮。

自从柳琴搬进来以后,凯文常做春梦。奇怪的是这些春梦里的人很混乱,有时会变成柳琴和芮内,有时甚至搞不清几个人。他一紧张,也就醒了。

争吵是从芮内的生日开始的。有一个周五晚上,柳琴回家带进来大包小包的烘焙材料,还有一个厨用电动搅拌机。一晚上厨房里飘满柑橘和香草的味道,柳琴一边哼着歌一边开心地在厨房忙活,吧台上放着一本公共图书馆借来的烘焙知识速成。等蛋糕烤好了,芮内打来电话,柳琴的快乐也就到头了。晚上左丽加班回家,厨房一片狼藉,桌上是一个切开的蛋糕,柳琴木然地在客厅看电视。

之后就到了感恩节前一周。柳琴被“通用”的同事邀请参加感恩节聚会,但是芮内借口是陌生人的家不肯去。柳琴闷闷不乐。过了感恩节就是残年急景,下午四点太阳就落山了,凯文回家时天已经漆黑一片,寒风凛冽,枯树叶吹到车上,像磁铁上的铁钉一样一片一片地粘住,等过了一会儿风停了,树叶又哗地落在地上。路边黄色的钠灯照出冰冷的空气,零星的雪花打着旋飘下。凯文一推门就听到柳琴和芮内的争吵,从楼上传出来,过了一会儿是她的哭声,夹杂着断续的英语。接着就是东西打碎的声音,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撕扯、拖拽,发出几声闷响,然后就安静了。

凯文在楼下走也不是,劝也不是,最后决定上楼问问。他一路踩着很响的脚步上楼来,敲了敲柳琴的房门,“柳琴你们还好吗?”屋里鸦雀无声,没有回答。凯文只好又踩着很响的脚步下楼,用脚步声表示自己已经离开。他回到自己的屋里,把门关上。他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想象着柳琴和芮内和好的样子。柳琴在他怀里赌气不肯就范,他用力亲吻她,他的舌头慢慢撬开她的双唇,解除她的武装,柳琴在他的力气下顺从地回吻……想到这里凯文浑身燥热。站在浴室里,淋浴的水柱下他抚摸着自己。水花四溅,打在他赤裸的皮肤上,像无数的小嘴吮着他,咬噬和撩逗着他。浴室顶的灯照下来,在水蒸气里对影成三人,凯文下腹部一热,浑身像被电流击中,他的身体已经化成千万朵水花飞了起来……

等过了半夜,凯文很饿,心怀鬼胎地去厨房找吃的,果然撞上柳琴。她刚刚洗完澡,身上包着一块蓝绿色的沙滩巾,正从冰箱里取酸奶。柳琴潮湿的头发胡乱缠在头上,还在滴水,水滴在她赤裸的肩膀上、手臂上。满带湿气的脸泛着红晕,映出她乌黑明亮的双目,她赤着双脚一路轻快地上楼,避免跟凯文打招呼。

过了一天,凯文又在厨房看到柳琴。大清早,柳琴穿着印着卡通图案的绒布睡衣,在等水烧开,她转身对凯文说“早”。凯文注意到她嘴角还留着一滴白色的牙膏沫。柳琴道:“前天的事,对不起!太吵了!”柳琴一开口,脸上的微笑就凝固了,她的目光固定在脚前的地板上,忽然眼睛慢慢红了,双唇努力抿起。凯文以为她要哭了,赶快过去拍拍她的肩膀。

黑色星期五以后,柳琴决定去多伦多的表姐家,欢天喜地地去梅西百货抢购节日礼物,血拼回来把东西摆在客厅给室友看。凯文悄悄问左丽:“芮内跟她一起去多伦多吗?”左丽摇摇头,低声回答:“好像就她一个人去,圣诞时他回欧洲。”

柳琴不日飞多伦多,左丽跟朋友飞迈阿密坐邮轮度假。凯文在公司主动承担了年末值班的任务,圣诞到新年元旦的那几天,股市只开半天,下午两点就收市了,实际只上半天班。那段时间不停有同学朋友家的聚会,他可以去蹭饭,几乎每晚都不在家吃饭。

12月31日公司中后台部门年末结账,照例要加班,加班后老板给员工一人发一瓶法国香槟、一个礼品篮子。凯文抱着大包小包踩着积雪从公交总站走到家,已经晚上10点多。天上又开始飘雪,冻得他脸疼。隔壁几家新年派对的音乐传了过来,隔着夜晚听得分外真切热闹。

屋里静悄悄的,凯文把信和香槟、礼物都放在厨房的吧台上。房间里很热,他一边脱外套,一边用手拨拉看看都是谁的信。大部分信都是给柳琴的,彩纸信封上印着雪花和星星的图案,连同前几天的信,快有十几封了。凯文决定先打扫房间,把厨房收拾了,干干净净过新年,然后把这些室友的信送到她们各自的房间。

柳琴房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凯文在推门前,习惯性地敲了一下门,然后静静地立了两秒钟。开门后,屋里却是意想不到的简单,一床、一桌、一柜、一个立地灯,都是房东配的家具,一条米色的地毯上印着棕色格子图案。

房间里唯一的窗户,上下拉合式。窗户外是防火楼梯,把窗的下半部托上去,空出的空间正好可以容一个人探身出去,一纵身就可以跳到防火楼梯上。秋天天气好的时候,凯文不止一次看到芮内从这窗户爬到外面,站在防火楼梯上抽烟。见凯文下班回来,他还会扬起夹香烟的右手打招呼。芮内在阳光下惬意地眯着眼睛,扬起脸,脸上似笑非笑、半揶揄半玩笑的表情,跟他平时与柳琴在一起时言听计从、模范男友的样子判若两人。凯文没有见过嬉皮士,觉得应该就是他那样。柳琴并不喜欢男友抽烟,芮内在防火楼梯上作嬉皮士不多久,就会听到她在屋里叫唤:“你不是说已经戒烟了吗?”十足妻子的口气。

凯文帮柳琴在那扇窗户上端钉了一个窗帘架。钉好后,柳琴喜滋滋地挂上一块白色提花的窗纱,把旧窗的衰相挡一挡。过了几天,厨房岛台上多了一个彩纸小包,纸包上一根丝带打着漂亮的蝴蝶结,蝴蝶结下面压着一张小卡片,写着凯文的名字。他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精致的礼包,过了一天才舍得拆开,里面是邦乔维的摇滚专辑《新泽西》CD。

柳琴临行前忘记把窗帘拉上,透过窗户玻璃看到防火楼梯上的积雪,街上昏暗的街灯,沿街两边停满汽车,其中一辆本田车是凯文的。就这一会儿工夫,雪比他进门时下得更大了,雪花被风吹成斜线密密打在窗户上,窗棂底部已经整齐地积满一道白雪。

屋里整洁有序,唯一的例外是桌上一条丝巾,应该是柳琴临行时匆忙决定换下来的。凯文把信放在桌上,他的目光盯着那条杏色的丝巾,伸手把丝巾拿到手里。丝巾上有一股幽幽的橘子香,凯文想起柳琴平时从身边走过,飘来的就是这股香气。

凯文把头埋进丝巾里,让那股香气水一样没过自己的脸。

他意识昏沉,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床上铺着山东出产的工艺拼花床罩,彩色的布条纫在白色布底上,组成整床的几何图案,玫瑰色、湖绿、鸭黄、雪青……柳琴的身体躺在下面,被那些机织的彩带五花大绑,颈项、肩膀、手臂、胯骨,在彩带下起伏着。凯文化身成那些几何图案,覆盖在柳琴身上,慢慢收紧,收紧……

凯文飞快脱下自己的裤子,他低头看着自己两腿之间肿胀起来,他闻到自己的体味在小小的房间里漾开来。他忽然意识到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凯文的欲望没了。他把裤子穿上,胡乱倒在床上,慢慢进入梦乡。

楼下电话铃响。凯文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像给人抓住的小偷,跌跌撞撞狂奔至楼下,进厨房接电话。还没等到他拎起电话,对方已经挂了。凯文赤足站在地板上,他彻底醒了。他进入客厅,捡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直播时代广场迎新年的十万人狂欢,只见那彩灯围成的大苹果图案有几层楼高,商店招牌一样在闪耀着。还没有到12点,旁边有倒计时的电子钟,阿拉伯数字在有节奏地跳动,随着广场上人群的欢呼,一秒一秒地减少,凯文定睛看。电话铃又响起来,凯文惊得差点跳起来,他又奔进厨房。

拎起电话,没有声音。凯文疑惑地打招呼:“哈喽?哈喽?喂?”还是没有声音。

凯文低头看看电话机上的来电显示,一片空白。凯文更奇怪了,以为是多伦多打来的国际长途信号不好,他高声问:“柳琴,是你吗?你在哪里?”这时对方又挂了电话。客厅的电视里传来巨大的欢呼声、礼花爆炸声、口哨,他转身,电视屏幕上是无数炸开的礼花,随即“1998”的字样,定格在整个屏幕上。新年好!

3

新年早上,雪已经停了。午饭后凯文带上公司发的香槟酒和礼物,开着自己那辆本田车,去新泽西中部“马菠萝”镇的朋友家聚会。街上尽是节日聚会探亲访友的人,每个车里都坐得满满的。凯文也带了朋友小赵和老汪,这两个都是在瑞士银行做中后台技术支持的,凯文这才想起来,芮内也是瑞士银行员工。一听说美女的男友竟然是同事,两个单身汉就来劲了,情报汇总,说得八九不离十——他是瑞士银行的交易经理之一,离婚,离婚的原因好像是婚外情,他为了追求一个女人寻死觅活,女友并不是柳琴这样年轻漂亮的单身女性。

凯文听得疑神疑鬼,但小赵忽然住口。老汪在车后座闷声补充:“他追求一个中年女人,华人,已经结婚,瑞士人是个情种,为了那个女人离婚,女人家里到公司里来闹。”

“后来不知道了。都是八卦,三四年前的事,反正那女人不是你的室友。”

“也许他跟柳琴是新感情,还没有公开。”凯文说完三人都不作声了。

车很快转上新泽西收费高速路,高速路上的雪已经清扫干净。新泽西公路离纽约近的这段,集中了炼油厂和化工厂,公路两边赭红色的烟囱在冬阳下静默地矗立着,对着稀薄的寒天冒出白烟。化工厂附近特有的硫化物的气味通过汽车的排气系统传进来,路边的排水沟已经结了薄冰,积雪和水沟里的流水也是赭红色。除了化工厂,就是储油罐,像一只只无窗无门圆桶形的巨无霸。车开了一个小时才过了工业区,高架路两边是闲置的湿地,被污染的河滩池塘呈现荒漠一样的景色,唯一的活物是水边一丛一丛的芦苇,在冬天的积雪中被寒风吹得向地面倾倒着。

小赵无聊地拨弄着车上的收音机,每个台都在搞年末金曲回放:“风中蜡烛,想念你,你是我的……”凯文听了一会儿很无聊,从调频广播换成车里的CD唱盘,唱盘是他听了无数遍的《新泽西》,“明天,明天我们会做什么样的梦?明天,明天我们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啊,新泽西!”凯文开心地跟着唱。

那晚喝高了,半夜酒醒了,小赵提议去大西洋赌城,新年第一赌。凯文第二天午夜回家,不仅花光赌赢的两百多块钱,出发前带的现金也打水漂,好在信用卡没有透支。大西洋赌城给凯文唯一的纪念品,是一个一米多高的毛绒玩具,是一个巨乳丰臀的兔头美女脱衣舞表演后抽签送的。

把两个单身汉送回住处,凯文回到泽西家里。凯文分别给北京的父母和亲朋好友打贺年电话,然后洗洗睡,准备节后上班。

电话铃响了好久才把凯文从梦中惊醒。他实在想不起来,第一次电话铃响他没有接,希望它自己停止,哪想到过了十分钟电话铃又不依不饶地响起来。凯文只好起来,迷迷糊糊走进厨房,希望电话停止响,这样他可以继续睡觉,但是电话还在顽强地响着。凯文无奈地拎起电话:“喂?请问是哪一位?急事吗?”凯文睡眼惺忪中直接用中文说,他瞥见厨房墙上的挂钟指向1:54。

“请问柳琴在吗?”电话里传来一个温婉纤柔的女声,说中文,听不出年龄。

“她不在这里,要过几天才回来,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我是她朋友。我叫安娜。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打搅了。”她还是不紧不慢地说着。

“哦,我是凯文。要是没有急事我让柳琴给你回电话吧,太晚了。”凯文拿起笔准备记下对方的电话号码。

对方犹豫了一下,报出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问:“柳琴去了哪里?”

“她去加拿大看亲戚。”凯文耐住性子回答,对方柔和幽怨的声线让他不忍直接挂断。

“哦,是去加拿大。好的。谢谢!再见!”仿佛释然,声音里的忧郁忽然一扫而空。

第二天早上起来,凯文穿戴整齐,边狂吞牛奶麦片边紧张地盯着墙上的挂钟,怕误了班车。他旁边座位上蹲的那个巨无霸毛绒玩具,深夜那个电话言犹在耳,他拨拉岛台上的留言本和报纸,并没有记下新的电话号码的纸片。

上班前他特意去柳琴的屋子里看一看,确认床铺重新铺好,房间没有弄乱的痕迹。

过了两天,凯文下班到家,左丽已经回来,厨房里放着她从中国超市购回的菜,塑料袋里塞满形形色色的豆芽、小油菜、芹菜、豆苗、百叶、肉馅、饺子皮。左丽度假后晒成金棕色,精神焕发,腰板挺得笔直,穿着围裙在厨房里煲牛尾汤,忙进忙出。客厅和楼梯都用水拖过,散发出清洁水的味道,整个公寓一尘不染。

凯文心中暗喜,这下又可以蹭饭吃啦,他喜滋滋地进了自己房间,换了衣服,躺在床上,准备利用吃晚饭前的时间小睡片刻。躺下不久,听到门外的脚步。

“找你的!”左丽的声音,她探身进门,把电话给他递过来。

“你好!我是安娜。”又是那个忧郁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瞬间他又回到节日的孤独中,一个人,对着一个空空无人的公寓,屋外是漫天大雪、肮脏的街道。

“哎,你好!柳琴还是不在,明天晚上回来。”他说完就准备挂了,但电话那头却沉默了,除了几声轻微的叮当声,好像冰块落在玻璃杯里。凯文忍不住说:“喂?”

“哦,我是来找你的,找你问问,希望你别介意。”那个声音呷了一口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幽幽地说,像调情一样:“凯文你在吗?你愿意听听我这边的故事吗,我跟芮内已经好几年了……”

“芮内是我的情人,他为了我离婚,我们相爱……”她的声音时断时续,千回百转。

凯文沉默地听着,他恨不得把电话按免提键,让左丽也一起来分享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人生故事。但是她的声音里的伤痛,酒醉后的无助,止住了他恶搞的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安娜停止说故事,问:“柳琴和芮内,他们是不是男女朋友?请你诚实告诉我。”

凯文直觉到这个答案事关重大,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是的,柳琴和芮内两个是男女朋友关系,已经两年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奇怪的声音,凯文不敢贸然挂电话,他等了一会,等到对方平静下来了,说:“安娜,安娜,你还在吗?你为什么几次三番往这里打电话?”

“因为我爱他!我爱芮内!”电话那头的人脱口而出。

凯文“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掉,三步并作两步,把电话送回厨房,放回机座,回到屋里,还不放心,又走回厨房。这时左丽已经忙完了晚饭,人不在厨房里,凯文毫不犹豫把电话线拔了。凯文垂头丧气地走出厨房,差点撞到前来的左丽,她吃惊地盯着凯文,眼睛都瞪圆了,一迭声地问:“哎哎,你没事吧?谁打来电话?你脸色那么难看!”

让凯文伤感的,是“爱”这个久已忘记的字,到美国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到。像遥远的寒夜不期然遇到一堆篝火,暖得他心痛,他麻木的手脚和触觉,在这个字面前回暖复苏,有了新的存在。这些年来他睡过很多女人,都跟这个字无关,也从来没有人把他跟“爱”放在同一个句子里说。异国他乡粗粝的生活,跟这个字代表的温情柔软毫无关系,在美国打拼需要强大坚强的身心,竞争、出人头地、成功……所有适者生存的谋生之道中,独独没有这个字存在。

安娜幽怨地、决绝地、斩钉截铁地说出“爱”的时候,即便不是对他说的,他才知道原来与爱关联的一切诗意、美好、恒久、善意,都是存在的,都是可能的……

晚饭跟左丽一起吃牛尾汤,凯文心不在焉,胡椒粉撒得太多,辣得他直打喷嚏。这么一闹,也好,左丽没有再问电话的事,房间里恢复了安静。晚饭后他洗碗,左丽去客厅看电视。凯文再次确认电话座机是离线状态。

临睡前凯文找出过节从朋友家带回来的五粮液,没有花生米,只好就着早餐用的脆麦片下酒,坐在厨房一个人独饮。左丽临睡前进来倒杯水,看到他,再看看旁边的酒瓶子,诧异地说:“到底出了什么事?过了一个新年都酗上酒啦?”她清脆的北京腔,把两个人都逗乐。左丽回屋后,他把电话又接上线,怕什么?酒还真壮胆。

在他把酒放回壁橱上层的时候,凯文注意到冰箱和橱柜之间那个不到一寸的缝隙,落了一张记事便签,不看他都知道,那就是遍寻不着的记着安娜电话号码的纸片。他用笤帚把那小纸片划拉出来,放在厨房的台子上,跟最近两天收到的邮件放在一起。

那天下班后凯文没有回家,跟着同事去酒吧喝酒,是一个叫“牛与熊”的酒吧。一月中旬的黄昏,纽约已经夜幕低垂。车辚辚、雨潇潇,车灯下的行人紧紧裹着冬衣,戴着厚厚的围巾和帽子,个个面目模糊,不像新年新气象,倒更像残年急景。街边等出租车的人排起长队,满街的黄色出租车都是“已载”标志,没有一辆停下来。他们只好步行去“牛与熊”。人行道上湿漉漉的,地上撒着撕破的礼品彩纸,破碎的圣诞装饰,常青树枝和忍冬藤编的圣诞花环成捆地丢在路边。

那是星期一的晚上,橄榄球联赛总决赛前最后一轮淘汰赛,纽约“巨人队”对新奥尔良“圣徒队”。酒吧里挤满了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七八台电视开得山响,面对电视机的位子都坐满了人。凯文不懂橄榄球,他把好位子让给同事,自己选了一个被立柱挡着电视的座位坐下。立柱的四面自上到下镶着镜子,酒吧里灯光很暗,他坐在镜子旁,正好可以通过镜子看到酒吧的入口。“巨人队”进球,周围响起的欢呼,人的声浪像海涛一样把他漂起来,凯文在其中也觉得很“嗨”。

醉眼里他无聊地看着镜子。酒吧门推开,进来一个女人。她戴着黑色阔檐的呢子礼帽,遮住了大半个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黑色的长发从礼帽下垂到背后。她披着黑色的披肩,款款走进来。女人极高,披肩镶着貂皮边,她一边走,那些貂皮穗穗像水波一样动着,露出披肩下白色的毛衣。酒吧里热哄哄的,人声鼎沸,酒气中混杂着上了一天班的人头发和外套上的油腻味道,在这一片混沌中,忽然出现一个雪女王一样的人物,凯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努力想看清她的脸。她确定目标后,转身走到酒吧另外一个角落。那条黑色披肩上绣着一条暗红色的龙,从她的后颈处一直延伸到后背的下摆,随着凌波微步,那条红丝线绣出的龙像在她背上活了一样。凯文看得呆住。

只见女人走到酒吧一个男子面前停下。那个男人已经看到她,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从凯文那看过去只见那条“红龙”一下子进了那个男人的怀抱。这一对无所顾忌地长时间地拥吻着,凯文定睛看着他们。他忽然心跳加快,心里升起奇怪的预感,他猜到这女人是谁!拥吻她的男人又是谁了!好像要向凯文证实他的预感是对的,那个男子抬起头,亮相般,那一瞬凯文看清他。

柳琴到“白宫”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芮内开车从机场接她。他把她的行李箱拎进前门就离开了。柳琴进屋后,翻看厨房桌上的信,看到安娜的电话号码,她的手迟疑了一下,说:“这人我不认识。以前有个卖人寿保险的就叫安娜。美国这些垃圾广告信件可真多!”看完信,茶也喝完了,她满意地伸个懒腰,笑盈盈地娇声说:“谢谢你,凯文!晚安啦!明天我给你们看小外甥的照片,我还带了两瓶冰酒回来。”

……

节选自《长城》2021年第3期

作者简介:凌岚,生于江苏南京,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文学专业,现侨居美国。出版小说集《离岸流》以及随笔集、诗集和翻译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