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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21年5期|娜仁高娃:驮着魂灵的马(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2021年5期 | 娜仁高娃  2021年05月26日09:05

它不该就这么死去,死得太随意了,前一秒还在张嘴嘘嘘地喘气,咩叫,后一秒却吐出舌头,面条似的软了下去。看,它的眼睛还盯着我。我想,它是死了,眼睛仍活着。那活着的眼睛一定是在等我怎么用小匕首剥去它的皮。是的,我正想用匕首剥去它的皮,然后做一件皮袄。它这身黑白花色毛正合我的意。在寒冷中,我将它披在身上,寒冷便被我抵御了。这么说,面对突然的死亡,我是留有一手的。饥饿来了,我用食物来抵御。疾病来了,我用药物来抵御。除了老去,我可以抵御一切。而它呢?一场痢疾便要了它的命。炉火正旺,我浑身舒服,而它在哆嗦中死掉。我该将它丢到屋外。可它的眼睛仍在盯着我,嘴角还不断吐出泡沫。我想,此刻它一定恨我。恨我这个愚蠢的主人。恨我在它最痛苦的时刻,一遍遍给它灌毫无疗效的药水,一遍遍唤起它对生命的热望,又一遍遍地让它幻灭。它一定厌倦了这种徒劳无用的折腾。碗底还有一口酱液似的药。我把那药喝掉了,苦苦的。它可真是一只可怜的羔羊。它的母亲,那只脾气暴躁的乳羊早已嫌弃了它,不但不给它喂奶吃,见了它还装作不认识。如果要剥皮,是该剥它母亲的皮,而不是它的。然而,那只乳羊明年还会给我下羔。到那时,我恐怕早已忘了这件事。

我坐到木凳上,心里想着抽屉里的匕首,剥它的皮其实不会耽搁我什么时间。晚茶已经吃过。炉膛内的火苗烤得炉壁透出橘色光晕。屋外大雪正在飘。四野寂静,八荒亦然。我只需脱去外套、皮裤,便能酣睡。我很疲乏。雪下了三天,几乎要吞掉我的屋子、羊圈、柴垛。午后我花去很长时间一直在刨雪,我可不能让一场雪结束了我的生活。

屋内越来越暗,我没有开灯,灯光一亮,它或许还会眨巴眼。就让死亡在这昏暗里静悄悄地隐退。终于,等到给它嘴里塞一口酥油时,发现它的身子发僵了,眼皮也垂下来了。

我想,我才活了四十七八年,却制造了三四个四十七八年的死亡。远的不讲,只提四个月前在小镇赛马场的一次因我制造的离奇而悲伤的死亡。那天,我坐在观众席上,顶着酷日,混入人群中,兴高采烈地等着一场马术表演。哦,那可真是一场精彩的表演。年轻的骑手们,腰缠条红绸缎,在马的疾驰中做各种惊险的动作。我和周围的人不断地发出惊呼,我还大声笑,好似在我整个四十多年的生活中,从未见过如此赏心悦目的瞬间。我还夸张地嗷嗷叫,因为我想让周围的人发现我内心的秘密——那匹浑身黑缎子似的马其实就是我出售给马术表演队的。它在三四岁时被我调教过,一个脾气温顺而总将头颅高高挺起的骏马。我很少到小镇里去。那一次去其实就是想去看看它。它在我身边时,我给它取的名字叫“哈日·巴特尔”。毋庸置疑,它是一匹难得的良马。我曾多次躺在它脊背上,像是躺在一座山坡上,眺望星空。这点我可没有撒谎。为了不让我滑下它的脊背,它走路时几乎不晃动腰背,虽然它深知扭动腰背会让它舒服。也许你会问我,既然这么好,为何当初还将它出售给马术队呢?哦,实话告诉你,我需要钱。还有,沙窝地不需要马了。我有了一辆破旧的皮卡车,还有一辆破旧的摩托车。而沙窝地纵横交错的围栏,早已不适合它疾驰。它在那里只是一匹没用的牲畜。而且,它需要我精心照料。然而,我可没那么多时间耗费在它身上。我需要在最短时间内到小镇,然后又在最短时间内回到沙窝地,我的日子很匆忙。而马的日子需要缓慢而放松的节奏。到了冬季,它得耗去我很多夜晚给它吊膘。春季得给它修理马厩,备饲料。夏季得给它饮冰凉的井水。秋夜里,得牵着它到很远的草地——好让它坐油膘。总之,只要它在我身边,等于我在伺候着一个不会说话的王子。

就这样,我的王子,在我各种自认为毫无反驳的理由下出售给了马术队。如果有人问我想不想它?我不会讲真话。其实,我很思念它。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但我是一个中年男人,我是不会轻易表露我的伤感。所以,那天,当它一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大呼着,狂笑着,以此来表示我很坚强。它还是那样的美丽,一身油亮的毛发,四蹄健硕,脖颈颀长,鬃毛修剪得整齐。它的骑手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即便不看他的脸庞,也能看出他眼眸里的勇猛。他们才是天生的一对儿,很好的安达——就从他俩表演时的默契来判断,他们彼此很信任。

然而,就在我喊得嗓子冒烟,兴奋得近乎喝醉了似的感到一阵阵晕眩时,意外发生了。它从西侧一座人造山头那边冲出来,对面的人造山那边也冲出来一匹马,它们的速度是那样的快,而且它们的骑手又是紧紧伏在它们的脊背上,像极了战场上决一死战的战士。战士挥动着臂膀,风驰电掣般地冲向彼此。它们本该在相遇那一瞬,风一样避开对方,然后折过来,绕着圈追逐彼此。可是,那两个年轻的战士(他们是愚蠢的、傲慢的,还有很多责怪的言语埋伏在我心底)错误地判断了整个速度与方向,就在它俩相遇的那一秒,将马绳微微向同一个方向一扯,它俩便撞到一起。

哇,精彩!

坐在我旁边的一个陌生的男人大声喊道,并站起来鼓掌。而就在这一刻,我看见了它——我的哈日·巴特尔。它已躺倒,四蹄乱蹬,战栗着。它的骑手也扑在地上。一会儿站起来,抖抖身子,走过去踢了它一脚,那一脚落在它脑袋上。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冲下台阶跳过栅栏——应该是跳过,我也回想不起来,总之我很快到了它身边。我先是冲着骑手那张很年轻的脸给了一拳。他被我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仰躺到地上。我扑在它身上。它身上还很热,脖颈上湿漉漉的,张大嘴,睁着眼。它早已死了。只是眼睛还活着,蒙着一层泪水似的液体,正毫无怨恨地盯着我,或者盯着所有围拢过来的人。另一匹也死了。鼻孔、眼角不断淌出鲜血。

毫无疑问,它们的死亡是我制造的。

我走到屋外。雪还在继续,飘飘摇摇地落到眉梢、腮帮子上,落下的瞬间变成一星水,透着冰凉。我拎着它——那只可怜的羔羊。我得将它丢到柴垛上,任鸟或者狐狸、野狗来吃了它。至于它的皮,还是算了吧。不要披到我身上了,我是一个刽子手。它的魂灵会嘲笑我的。

柴垛已成雪包。鼓鼓囊囊的,看着比往常矮了许多,像是要缩入地表下。午后刨出的一角也没了痕迹。将它丢过去,它也沉沉地陷在雪里。它可死得透彻。我站了片刻,心里什么都不想,只是看了看它。然后,我向林子那边走去。

说是林子,其实占地只有四百余亩。有沙枣树、旱柳、槐树,都是我亲自种的。种树不是为了别的,只为夏夜睡在林子里。我想我这不算一种癖好,只是一种避开夏夜炎热的方式。然而,很多人是不看好我这样做的。我那女人也是,熬不过我这习惯,在给我生了三个孩子后,年纪轻轻地走了。她一走,我那两个闺女一个儿子,也离巢的鸟似的离去了。他们一走,单留下一小片林子,一大片野地,还有一个别人眼中的“酒民”。哦,酒,我终于将自己从雪地中的行走扯到“酒”身上。对,在这样寂静的雪夜里,就该喝酒。我张大嘴,任寒气溜进腹腔内,搅得五脏六腑发颤。四野早已隐去原来模样。沙包、土坡扯出弧线,远远近近地悬在半空。草木的腿脚也没到雪下,唯留半截身子在雪中苦撑。除了脚底踩出的嘎吱响外,偶尔传来树枝嘎嘣断裂的脆响。

······

——节选自《小说月报》2021年5期

作者简介:娜仁高娃,女,蒙古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生于内蒙古鄂尔多斯市库布其沙漠腹地。2008年开始创作,长篇小说《影》入选内蒙古草原文学重点项目,短篇小说《醉阳》《热恋中的巴岱》入选2016年度中国小说协会排行榜,获2018《草原》文学奖、十二届索龙嘎奖,中短篇小说集《长角羊》入选中国作协2019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