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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1年第3期|姚鄂梅:十四天(节选)
来源:《收获》2021年第3期 | 姚鄂梅  2021年05月26日06:13

刘玉成将近晚年终于迎来了人生的灿烂时刻。他在小城边精心筑起了三层小楼,为了展示自己的殷实,他邀请在武汉的大儿子与亲家全家、南京的大女儿及本地的小儿子都来新居过年。武汉客人一到即摘下车牌号,遮遮掩掩,女儿来后严厉警戒孩子们与武汉来客接触。原来,新冠疫情爆发了,他们不得不一起度过与外界隔离的十四天。聘请的乡厨卷走部分食材恐惧地离去,小儿子则悄悄开车陪挂念父母的亲家的大女婿返回武汉,没想到沿途路卡林立,他们在公路上越漂越远。小楼内的气氛日趋紧张,隔膜从物理上的“隔离墙”,蔓延到人与人之间,满心内疚的刘玉成只好把饭桌搬到“墙”边,顿顿陪着亲家隔“墙”饮酒……失联多日的那对“难兄难弟”终于出现了,他们拍摄的照片令人震惊,像衔回橄榄枝的鸽子一般唤醒了全家人:只有照顾过彼此、温暖过彼此,才能真正成为一家人。

旨酒欣欣,燔炙芬芬。公尸燕饮,无有后艰。

——《诗·大雅·凫鹥》

引子

已经没人知道这一带叫十里铺了,城里人把这里叫作加油站那边,穿城而过的复兴大道在这里走向尾声,再往前走五百米就是三一八国道。仅仅六年前,这里还有大片大片的农田,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庄稼地的痕迹,除了公路边越来越小的南风堰,以及偶尔几块过家家似的小菜园,还能依稀唤起一些人的农业记忆之外,十里铺正在演变为一片自建房区域。因为缺少规划,一栋接一栋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小楼房,凭着粗浅的风水常识,整齐划一地望向国道方向,近看才知道,其实每一栋的朝向都有着小小的差异,像操场上站着一大堆人,因为主席台上还空着,人就站得松松垮垮,不够端正。

刘玉成的房子落成于去年,已经不算最新,不远处又有一栋已完成了主体结构,只待安装门窗。每天早上,向这栋耗时九个月、抢在退休前盖起来的三层小楼行注目礼,替代了刘玉成听早间新闻的习惯。他已退休,养老的安乐窝已经造好,三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什么新闻都跟他不相干了。唯一的烦恼就是房子太大,打扫起来有点费事,加上两边的附属屋,得有七八百平方米。并没花太多钱,起码没有借贷,主要是地皮没花钱,秀枝的户口还在这里。幸亏当年没有跟风给她办“农转非”,老老实实当他的“半边户”。想想看,农转非三万多(八十年代的三万),如今的地皮费三十八九万,就因为他一个正确的决定,竟然全都省了,一分钱都不用出!有一次,市政部门航拍了一张照片,他竟然在那张照片上找到了自己的家,白色的墙面,蓝色琉璃瓦,清晰得如同特写,激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他把这栋蓝白小楼看成是生活颁给他的终身成就奖。

离过年还有四五十天,他已动手准备起来。酒肉饭食是重中之重。上周末,刘玉成就把他最喜欢的汾酒拖回来了,只要家里办大事,桌上必有汾酒。清江大曲口感也不错,差在名气,只适合寻常家宴。肉是重头戏,准备也更早,年初就在一个亲戚家预定了一头猪,亲戚代他养,不吃配合饲料,只吃粮食和草料。杀猪那天,他去了现场,好家伙,毛重两百多斤,这可是真正的有机猪肉。光有猪肉还不够,又零零星星买了一只羊、小半头牛、四只兔子、五只鸡、五只鸭、十二条鱼,光是腌肉的塑料大盆就买了一十八个,又从锯木厂买回一百斤锯末,十多天后,他把所有的腌肉从盆里捞起来,一块一块挂到吊钩上,长长短短的肉条塞满了整个熏肉间,一进门,就像闯入一片密不透风的肉的森林,屋顶上日夜冒着薄薄的白烟,那些肉条正在拼命吸收花椒盐水和锯末闷燃的树脂香味。然后他坐下来,粗壮的手指飞快地点着手机。他刚刚学会了制作电子请柬,之前都是电话邀约。女儿一家,大儿子一家,小儿子虽然离家近,每周都可见面,也很正式地下了请柬。为了显得隆重,也是担心秀枝一个人忙不过来,又专门邀请了内侄女小马一家。小马是焗长,专门给办红白喜事的人家做家宴,年纪轻轻已是当地有名的马师傅。本来只须请小马一个,但小马家在邻县,无法当天来回,索性请了小马一家,不能让人家大过年的没法团圆。小马的微信头像是她们母女俩的艺术照,这头像让他心头沉甸甸的。小马去年离了婚,他还答应帮她找对象呢,做焗长把她的心也做硬了,非要离,不就是抓了一次包吗?哪个男人一辈子就老婆一个女人。那家伙也是,干吗非把人带到家里来,外面哪里不能来那么几下?

秀枝负责内务,楼上楼下的床上用品已经退过两次货了,第一次她觉得东西含棉度不高,第二次,她说织得不够紧实,质量差。最终她决定还是去实体店,亲手摸过的才靠谱。这方面子夏要求高,她从小皮肤就容易过敏,尼龙化纤类的东西不能沾身。子夏这孩子,生就一副折腾的命,不折腾不舒服,明明她运气好,考到了南京的大学,毕业后又在南京找到了工作,蛮好安安生生过日子,偏偏没过几年要去支援非洲,这一去不是把家庭荒了么?说是一切都交给了婆家,但你毕竟是个女人,历来只有男人才会把家小放在一边。

大儿子子建拖到今年夏天才结婚。这个只会读书的老实坨,一直都是刘玉成两口子的心病,不是操心他读书,恰恰相反,他读书从来不让人操心,只要是读书以外的事,没有一件不让人操心的。他初中的时候,老师想让他当班干部,争取年终写评语时给他写得好看点,无奈在投票环节出了个大洋相,除了他的同桌,碍于面子投了他一票之外,其他同学没一个人投他。老师说,那你就当小组长吧。小组长可以由老师任命。结果他不是收不齐作业,就是把同学的作业本弄丢了。高中三年是他过得最愉快的三年,那里自始至终笼罩着备战高考的紧张氛围,每个人都无暇他顾,原来这才是适合他的小环境,他不由分说爱上了这种被忽略的状态。轻松进入大学后,他也意气风发过一阵,他喜欢上了一个比他高一届的女同学,认识当天就开始写情书。除了第一封,女同学给了个礼貌的回复之外,再没收到过只言片语,但他一点都不气馁,从此专注于写信,一写就是六年,从大学到研究生,从这所大学到那所大学(女同学考上了另一所大学的研究生,他则是本校读研),直到研三的时候,有一天,他在一家小餐馆偶遇了女同学,兴奋地跑过去打招呼,发现旁边一个男人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并对女同学说:他就是刘子建?他还以为自己小有名气,问他:你也是我们一个学校的?男人耸耸肩,女同学低声对他说:这是我未婚夫。他有点尴尬,但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阻止他马上离开,他硬着头皮在女同学旁边坐下来,结果那两个人饭都没吃完,扫兴而去。

那个女同学后来成了刘家的知名人物,虽然他们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没见过她,甚至连她的照片都没见过,但他们都知道,女同学就是子建的初恋,也是子建的灾难,因为她,子建把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了。

直到后来圆圆出现,才神奇地将他带了出来。据他自己说,圆圆跟她天差地别,但她终究只是个梦。圆圆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武汉本地人,在一家二十几人的小公司上班。这姑娘长得就像她的名字似的,圆头圆脸,普普通通,但待人亲切,还很有上进心,每对新婚夫妇家里都有梳妆台,他们家就没有,却有一个超大的书桌,那是专门为子建准备的。刘玉成因此对她格外有好感,喜欢知识,喜欢读书人,这样的小姑娘总不会有错。

圆圆的爸爸却让刘玉成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首先外形上就很不一般,可以称得上魁梧,也可以算得上胖,头发是后梳式,因为发油太多,头发整天保持着梳齿的形状,像刚犁过的地,金项链,大方戒,初见之下,刘玉成觉得这人有点像黑社会,偏偏圆圆的妈妈又是那种苍白瘦弱的身型,而且不爱说话,越发给人一种黑社会仗势欺人强抢了民女的感觉。但另一个细节又让刘玉成目瞪口呆。他们专门去吃小龙虾,圆圆妈妈少女一样矜持地坐着不动,圆圆爸爸戴上手套,将小龙虾一只一只剥好,放进小盘里,差不多攒满一小盘,才挪到圆圆妈妈面前,又把蘸料给她弄好,这才开始吃自己那一份。秀枝后来数落过他好几次:你看人家圆圆爸爸,对老婆多好,连虾都舍不得让她自己剥。

两亲家婚前就见过这一次,第二次见面就是在婚礼上了。圆圆爸爸一改上次黑社会的装扮,穿了身藏青西装,肚子显小了,头发上也没留梳齿印,站在身着白婚纱的新娘旁边,沉稳厚重,出乎意料的端庄。圆圆妈妈穿了件雪青色旗袍,戴着珍珠项链,温婉如玉。不用照镜子,刘玉成就知道他们两口子输了。他们就穿着普通出客的衣服,坐在一众嘉宾中,犹如沙子坐在尘土之中。那一刻刘玉成认识到,这场跟亲家的无声较量,他不是输在金钱上,也不是输在地位上,他是输在见识上。也可以这么说,表面上,是他输给了亲家,实际上,是宜都输给了武汉。他服气,又不服气。当时他就在想,一定要找个机会扳回这一局,让亲家知道他并非一无是处。

把武汉那边的亲家弄到宜都来过春节,看看他还算殷实的小家,就是他扳回计划的第一步。

……

姚鄂梅,女,湖北宜都人。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西门坡》《1958·陈情书》《贴地飞行》《衣物语》,中篇小说集《摘豆记》《一辣解千愁》《红颜》《老鹰》《两棵花椒树》《家庭故事》《基因的秘密》,儿童文学作品《倾斜的天空》《我是天才》,中短篇小说曾入选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收获排行榜,曾获《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选刊》《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优秀作品奖,湖北省屈原文学奖,汪曾棋文学奖,有作品被译成英、俄、德、日、韩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