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满族文学》2021年第3期|阿贝尔:手艺、记忆和盐野米松
来源:《满族文学》2021年第3期 | 阿贝尔  2021年05月24日11:22

木匠,或掌墨师

盐野米松的《留住手艺》一书开篇讲了建造宫殿的大木匠小川三夫。这个小川不简单,他是建造法隆寺的大师西冈常一唯一的入门弟子,二十五岁代西冈修造法隆寺的三重塔之后便正式出师,成为一名独立的宫殿木匠。

日本至今还有中国古代那样的大木匠,不只会手艺,还颇有艺术造诣,将所造之物——大到宫殿佛塔、小到木盆木凳都当艺术品对待;更为重要的一点,他们心里通天地,所建之物也采了天地的灵气。小川得了西冈的真传,并把真传教给了他的弟子,那就是不让看书看报,专业书籍也不让看,全凭对木头、构件的直觉,这是今天的建造师无法接受的。

我居住的山中恰好有一座明代建筑,叫报恩寺,是一座佛寺,差二十年整六百年。整栋建筑用料为清一色的楠木,包括殿内的超级雕塑千手观音和转轮经藏,已是世界瑰宝。我在寺内悠转了几十年,可以确定从门槛到地砖、从壁画到藻井,包括每一尊佛像的基座,都堪称艺术作品,找不到一处马虎的痕迹。大殿檐角的风铃也无一马虎,风铃日夜接受的山风、风铃摇摆的弧度、响起的铃声也绝无马虎。

从古到今,不乏记载这座寺院主人、建筑史、建筑工艺和意义的史料,却无一字提到修造寺院的工匠,包括掌墨师。但人皆明白,如此宏伟浩大而精美的工程,无疑有无数工匠参与,且必定有那么几位堪称伟大的能工巧匠,土司自己不可能完成这个工程。建造这样一座四进三院五殿、有着三百米中轴线的寺院需要多少根楠木?把一根山中的楠木砍倒运回来需要多少劳力?备齐了料,又需要多少把镚锄、刨子、锯子和多少只墨斗、多少双巧手?寺院建起了,如今作为“国宝”仍矗立在这里,这些镚锄、刨子、锯子、墨斗和一双双手自然是存在过的,还有大木匠的目力和头脑。历史没有书写是历史有意要漏掉,也是历史的价值取向太过偏颇。

相较于建造宫殿佛塔的小川三夫,木盆师平野守克就显得草根或者说平常了,看样子也没有小川深沉,倒是显得亲切。平野住在福岛县一个叫桧枝岐的村里,只是个砍木盆的村级木匠。

平野出生于木盆世家,他砍木盆的手艺是从父亲那儿学来的,而父亲又是从他的父亲那里接的,这样的木盆师血液里潜伏着砍木盆的冲动。

平野砍的木盆不是我们常见的用木板箍成的平底直筒的木盆,而是在一段原木上砍出的有着平缓过渡的收缩底的木盆,日本当地叫“饭造”。“饭造”,就是早中晚三顿都要在木盆里“造饭”——和荞麦面。荞麦面在日本早已成为饮食文化的主角,甚至是美学的一种。在桧枝岐这样的山村,一个“饭造”可以将我们的想象带去很远——平野的手艺,链锯、刨子、木镚、斧子等砍木盆的工具;粗壮的枥树、杨树和橡树,这些树生长的山脉及山上四季;满山的荞麦、荞麦花,割荞麦的原住民,打荞麦的连枷,和荞麦面的一双双女手……让我们回到平野的工作台,看他如何用手中的木镚在一个已经砍成一半的木盆里工作。他们的手有温度,他的目光有温度,手中的木盆便也有了温度。

我想到了我的大爸、幺爸和我父亲,他们三兄弟都是木匠。我除了没见过我父亲当掌墨师独立造房,其余二人都见过。特别是大爸,他是长河湾最好的木匠。我至今还记得他在竹林盖雷家当掌墨师立房子、主持“跑梁”(方言,房子主体工程完成后举行的祈求吉祥的仪式)的情景:提着装满花生、核桃、水果糖和镍币的木升走木梯上梁,每登一梯唱一句“跑梁歌”,一边唱一边抓了木升里的东西往下撒。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听人唱“跑梁歌”。

我大爸是个“五类分子”,经常在台上挨批斗,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可一旦做上老本行——当掌墨师,一下就抖擞了。大爸还带徒弟在赵家梁为大队打过一口油榨,用一棵生长了几百年的山梨木。我去他打油榨的蒲家院子背刨花,油榨已具雏形,骑在木马凳上像一口巨棺。油榨打好运下山安放在幸福院,我又看见过几次,从榨口往出流油的样子像个老式火车头。榨油的汉子叫陈安华,穿一条被菜籽油浸泡过的火窑裤,一里之外便能听见他嗨嘿嗨嘿的吼声。

葛布和葛布工艺师

葛布工艺师是提取葛藤之神的人。葛藤之神看似葛藤里的纤维,其实是比纤维更接近虚无的东西,洁白剔透,光泽熠熠,可以是巫师或葛藤姑娘的形象。

日本人很早就用从野生植物抽取来的丝织布,他们管这些纺织品叫“古代织锦”。葛布只是这些“古代织锦”中的一种。20世纪九十年代,全日本仅剩静冈县挂川市的四家“葛布作坊”,承传人是有名的工艺师川出茂市。

一根葛藤从山上采回,经过煮、剥纤维、发酵、浆洗、晾晒等一系列工序,才可以拉丝。还要将抽取的丝一根根系在一起,接上头。这些都是织布前的环节,一个环节出了差错就会影响下面的环节。有时工艺师感觉自己不是在织葛布,而是在写诗——不是写简短的俳句,是写和歌中的长歌。

和木盆师平野守克一样,川出茂市也出生于手艺世家,他是第四代传人。他的儿子也在织葛布,算是第五代,一个孙子也学得像模像样。

葛藤是从有限的几个山村采来的,纯野生,采集过程绝对安全、环保。抽取纤维的工作交由当地喜欢葛布的老婆婆去做,煮、发酵、浆洗的时候都不加任何药水,这样得到的丝线、织出的葛布绝对环保、安全。纯天然无污染也是葛布价值不菲受人青睐的重要原因。

“葛布这种纤维的特点就是结实又轻便,而且同样有绢一样的光泽,自古人们都拿它做礼服。”川出茂市说,“古代踢球时就穿葛布做的裙裤,而今京都还有人找我定做。”

读了盐野米松的采访笔记,我对葛布有了一种超出实用价值的意会或者说直觉。实用也是美学,实用包含于美学。这美学首先是一种葛布裙衣与穿在葛布裙衣里的身体的关系——肌肤的触觉,再由触觉上升到一定的精神层面。其次是一种和煦的传统,织葛布有上千年的历史,今天的人穿葛布缝制的衣裙,可以穿出祖先的体温。

葛布的美学还可以归结到返璞归真、回归自然,现代人走向了自然的反面,织葛布、穿葛布也是一种反思,一种审美上的回归。

让织葛布传承至今的不只是传统美学,或者说作为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经济刺激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川出茂市坦言,织葛布这桩手艺也是一个能赚钱的行当。川出家的葛布成衣标价较低,一根和服腰带一般在八万五千日元左右,折合人民币五千七百元,如果在京都的大百货商场可以卖到高出两倍的天价。

葛藤的根块出粉,吃不饱饭的年代挖回葛根取粉充饥,我们叫根面。现已成为一种美食。

过去,山里人有用葛藤拴腰杆的,拴在破旧的棉袄上面。这样的形象通常会配上一脸烟火、两挂清鼻涕、一双老鸦爪子(方言,皴裂的手)以及一双边耳子草鞋(方言,一种用兽皮或橡胶轮胎自制的简易草鞋)。

在岷山中,可以跟织葛布一比的只有白马人织麻布。麻布是用一种叫麻的植物的纤维织出的布。白马人用火麻的纤维织麻布、织腰带。在白马,火麻有野生的、有栽种的,野生火麻的纤维更好。火麻纤维又长又有韧性,除了纺线织布,还可以搓绳、织渔网。

白马人是与大熊猫共同生活在岷山中的一个土著,像日本的“岛民”一样有着最古老、最朴素的审美,他们的感官发达且保留至今。这个凭直觉和经验认识世界的部族,有着我们早已被文化弱化的、丧失掉的审美系统。

白马人用麻布做的成衣漂亮而有特色,地方志称之为“裹裹裙”,以白色为主,偶有青色,女装饰以鱼骨牌、古铜钱串和同样用麻布织的花腰带,男女都戴白毡帽、插白鸡毛。不说样貌,单是服装配饰,白马人给我们的审美就是异域异族的,将他们比作时间保鲜下来的活化石毫不夸张。

在白马上五寨的扒西家,我见过白马妇女织麻布、织腰带。她们坐在没装板壁的敞露的木楼上,面前摆放着略显笨拙的木织机,像摆放着一把摇椅,织布的样子很休闲。织腰带的织机比织布机略小,样子很相像,有时远远看去,我并不知道她们是在织麻布还是在织花腰带。

这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织麻布、织花腰带还是白马人家庭的生活方式,是白马妇女不可偷懒的一项工作。像日本手艺人遇到的问题一样,而今白马人的传统纺织工艺也濒临消亡,除了个别老者还穿手工麻布衣服外,越来越多的后生都不穿自己民族的服装了,就是回了家在节庆上穿一下的也都是用化纤代替了手工麻布,再无火麻布的感觉。今天,我们如果还能看见白马人坐在织机旁织麻布、织腰带,已多为旅游展示了——作为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

如果白马人织麻布的工艺消失了,包括织腰带、缝坎肩、擀毡帽,那消失的不只是一种传承千年的手艺,还是一种织物与身体的关系。

一个白马人从种麻、割麻、剥麻,拉丝纺线,到织布缝衣、织腰带、绣花镶边,每一道工序都有极高的美学含量。一个个画面,一个个瞬间,有雪山溪流、荞麦花和牛羊作背景,又是生生世世,一根根麻线是夺补河畔不变的时间,一匹匹麻布是时间圈出的荞麦地和牧场。

西表岛在琉球群岛的最南端,离台湾很近。靠东北一侧叫石垣岛,岛上有石垣市,石垣昭子就住在这里。她去一次东京要花三个多小时,说起来已经很远了。

石垣昭子织布用专门种植的线芭蕉,抽线芭蕉的丝。我从小住在岷山内陆,不懂岛上事。哪怕在远离本岛的海岛上,日本人也会有很多祭祀活动,线芭蕉抽丝织布做的衣服主要在祭祀活动上穿。这种对仪式的尊重,或者说仪式感已经成为一种文明,即使普通民众也很看重。日本人死后的遗体告别仪式都很精致,气氛安静,甚至称得上雅致。仪式以黑色为主调,配上白色,写在人们脸上的肃穆更多不是悲伤而是沉静,至亲的人会流露出沉痛。电影《入殓师》中不乏这样的镜头——冬日雪后,屋里屋外的肃穆有一种古代中国画写意的美。

在西表岛,不只石垣昭子有自己的染织作坊,很多岛女都有。她们自己栽培线芭蕉、抽丝、染色,然后用古老的手法纺织。女人是水做的,线芭蕉也是水做的,特别是过了梅雨季节拉丝的时候,水分已经饱和;但拉出的丝不再是水做的,而是筋,一根一根绕在一起,像是线芭蕉的魂,过水之后也有灵魂的洁白与质感。

盐野米松出现在石垣昭子的作坊时,织机上的芭蕉布刚织到一半,透着凉爽,织机一旁的竹筐里放着一团丝线,白里带点灰看上去像老婆婆的白发。亲临作坊,盐野感觉到的当然不只是古老的手艺,更多是一种悠远而贴身的美学。

西表岛属于亚热带气候,穿上芭蕉布做的长衣参加祭祀会或亲友遗体告别仪式是一种对纯洁的尊敬,也是对舒服的体感的纪念。

篾匠,或竹编手艺人

1997年,七十七岁的筱竹编手艺人夏林千野接受盐野米松采访时还在做筱竹编,手艺炉火纯青。如果还活着,2020年她就整一百岁了。

千野是个农家女,说来没有嫁好,嫁到了一户穷人家,姑娘家的时候几乎啥都不会做,出嫁后都是赶鸭子上架趁学(方言,临时学)。然而,就做筱竹编而言她又可以说是嫁对了,嫁进了一户筱竹编世家,遇到了一位话虽不多但肯传授手艺给她的公公。千野很尊重公公,一生都在感恩,她知道她之所以成为方圆几百里乃至全日本有名的筱竹编手艺人,全得公公的传授。后来千野独立做筱竹编,开作坊,制品卖到北欧、加拿大和美国,都没有忘记公公,每次出远门前或出远门回来都要为公公上香。

千野不只是手巧,还心慧心善,自己学手艺做筱竹编卖了钱,便教村里的人,带动村里、县里的人共同富裕。

千野二十二岁嫁到筱竹编世家,一做筱竹编就是五十五年。因为是筱竹编世家,不用在灶房编,而是在铺了地板的大房间。雨天不出门,全家人都做筱竹编。筱竹是割现存的,房前屋后到处都堆放的是。开始的时候,每个人的材料每个人负责,每个人有每个人做筱竹编的地方,自己编的东西也归自己,卖的钱也归自己。听雨做筱竹编,心里想着零花钱,家庭里弥散着远古时期的自耕农气息。

千野的手艺越来越好,做的筱竹编越来越像艺术品,卖的钱也越来越多,她一步步由山村走向县里、市里,做筱竹编表演和筱竹编展销,再后来去了北海道和东京,筱竹编卖到了北欧和美洲。千野很执著,执著又源于对筱竹编之爱,源于筱竹编给予她的回报。

采访中,盐野米松听千野说的最多一句话是:“我是山里的野兔子。”野兔子在山上奔跑,从来不看路的两边,认准一个方向,勇往直前。

书中插有盐野拍的千野做的筱竹编。有筐,有豆腐篮子,有厨用的各种尺寸的“盛器”——我们称作“筲箕”,看上去件件都是艺术品。

老婆婆千野坐在作坊干活的照片占了两个页码,手边脚边、地上墙上木桌上到处都堆放着筱竹和尚未完工的筱竹编,可谓琳琅满目。她终日坐在作坊,是筱竹编世界一位不折不扣的女王,只是她的笑容不像是女王的,像是邻家奶奶的。

在另一幅插图中,千野包着头巾,站在林中,一手杵着砍下的筱竹,俨然岷山中的一位羌族婆婆。

筱竹在“百度百科”中的词条是“灌木状或小乔木状,大熊猫主要食用竹种之一”。属禾本科竹亚科。主要生长在甘肃、四川、陕西海拔1500-2400米的山地。

开始我有些拿不准筱竹是不是箭竹,现在我拿得准了——不是,四川农业大学风景园林学院和印度尼赫鲁国家技术学院的研究人员找到了区分箭竹属与筱竹属的新证据。

我们砍了坝竹回来通常不是编器物,而是插豇豆架,或者编竹篱。过去也有编筛干粪用的竹筛。

我们过去主要砍箭竹。砍箭竹除了插豇豆架,还有一个重要的用途就是挣楼(方言,编楼板)、编篱笆。箭竹挣的楼看似不如木楼,其实比木楼牢固、耐用,看起来也更美观有特色,还通风,楼上放粮食和花生核桃之类干燥不生霉。旧时岷山中很多人家都用箭竹挣楼,箭竹挣楼经火烟熏蒸后防虫防蛀,且有一种黑金的质地。而今很少能看见老房子了,箭竹挣的楼更是少见。

箭竹编的篱笆墙也是一道风景。刚编起是竹篱笆,等箭竹干后再往上糊黄泥、上粉水。粉水一上,篱笆墙平整而洁白,压根儿看不出里面是竹篱,等几代人之后拆房子抖了墙壁看见箭竹才能知道。

谈到竹编,我要讲讲我的竹编记忆。四十年前竹编在岷山老家很流行,除了用箭竹挣楼、编篱笆,更多是用金竹、慈竹编盛器,编晾晒粮食的器物。金竹性硬,金竹篾牢实,多用来编撮箕、筲箕、簸箕和摇篼之类,起掉里面一层,我们叫黄篾。慈竹用途最广,编织的面积最大的器物是晒簟。

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晒簟了,不会写“簟”字了。我小时候每家每户都有晒簟,不止一床,都有几床,隔上几年还会请篾匠打新簟。我老家在涪江左岸的一个冲积坝上,广出水稻、小麦和玉米,那时没水泥地,全靠晒簟晾晒粮食,也用晒簟养蚕。推磨前要淘麦子,用晒簟晒上半个热头(方言,太阳)。那时每家院坝里都种有慈竹,一窝窝形成竹林,加上樱桃树和李子树,很难晒到太阳,我们通常都要把晒簟扛到河边专门平出的台地上,到下午收了粮食再扛回来。夏天打白雨是件恼火事,留在家里的人得时时关注天气。

晒簟有很多细节,而今已成记忆。晒簟都配有一只搅粮食的木刮,我们叫“搅粮刮刮”,每过一两个小时就要用刮刮翻抄簟里的谷物、麦子或者豆子。搅粮刮刮一般都有五到六个木齿,搅过后的粮食在晒簟里呈现出一行行的纹路,就像一幅画或刚耙过的田,煞是好看。每次晒簟,我们小孩子最喜欢搅粮食,觉得是一种创造,在晒簟里创造出不同的图画。但千万不能把粮食搅洒到地上,否则就等着挨大人的巴掌吧。

关于晒簟还记得一个细节。那就是每次收簟收到最后,簟里总会剩下一小抔掺和了泥土石子的粮食,我们叫“脚子”,拈去泥土石子,剩下的很难撮起来。大人有一个不可思议的方法,可以说是“绝招”,把剩余的粮食扫到晒簟的某个边角,左手支上撮箕或夹背,右手提起晒簟一边,往左手的盛器里快速拉动——这个动作只做一次,粮食便颗粒不剩地“跳”进了盛器,就像自己长了脚似的。我感觉很神奇,大人不在时我自学了很多遍才掌握到诀窍——要将粮食和左手的盛器对准,要干净利落(我们叫“算作一下”)。

每次晒簟,我最不愿做的事就是扛晒簟——早晨把晒簟扛到河边台地上,傍晚再扛回来。一床晒簟很重,特别是新打的晒簟,年幼的我肩膀也不够宽,很多时候都会磨破颈项,有时还会扎到竹签。

卷簟是件有趣的事。收完簟,几个人屁股高中(方言,高高地朝向上面)从晒簟的一边往另一边卷簟,女人男人,大人小孩,七脚八手。捆簟的绳子在哪一边,就得从对面开始卷簟。我们小孩子从来不看绳子,经常是卷起了又打开重卷。卷簟得有大人,光小孩不行,小孩手头没劲,卷不紧,卷起了松垮垮的,捆不住,勉强捆起也不方便往回扛。

背篼是山里人少不了的竹器,用途极广,背柴、背土、背粮、背菜、背猪草、背粪都要用。背米、背面用细篾编的夹背,其余用稀眼背篼。背质量小、体积大的东西(比如木叶、秸秆)用特大号背篼——我们叫垮喇子背篼。

老家还有两件已被人忘记的篾器——筛筛和软包。筛筛比小号的簸箕还要小,用精细的青篾编织,留有小孔,专门用来筛米。软包不是软蛋,虽说样子像巨蛋。软包是竹器中容积最大的一种,用打簟起下的黄篾编织,一般用来装尚未加工的粮食,比如谷子、玉米,冬天也用来给牲口装草料。

关于簸箕说来话长。作为一种农具,簸箕的出现比文字还要早,这样方可解释不同语言、不同地区的人为什么都使用簸箕。今天,在簸箕几乎消失的时候回头来看,簸箕已成为农耕文明的一个符号。

日本鹿儿岛打编手艺人时吉秀志是专事簸箕打编的,其部族打编簸箕有超过五百年的历史,他们是五百年前从“山窝”原著民那里学到这门手艺的。

看图片,时吉秀志打编的簸箕跟我们岷山中说的簸箕不同——我们的簸箕是圆形的,他们的簸箕其实是我们撮箕的一种,我们叫板篾撮,专门用来收粮食、筛选粮食的。我就簸箕这一概念只认同圆形,感觉把其它任何形状的竹编、藤编容器叫簸箕都是一个笑话。我相信不只我是这样,或许岷山乃至整个川西北的人都有同感。

尽管如此,我在这里谈论的簸箕不单是圆形的,也包括了中国其它地区和日本概念中撮箕形状的簸箕。

不知道过去我们是否也将簸箕用于巫术活动。小孩子叫魂,将簸箕扣在头上用刷把头敲打,一边敲一边呼喊小孩的名字,或许是事实,或许是小说中的想象。还有,是否有人把簸箕挂在门上或门口的墙壁上辟邪,也拿不出证据。

时吉秀志提到簸箕的一个有趣的用途——作信号。以前渔村的男人夜出昼归,中午回来想跟妻子亲热,会在门口挂上簸箕,意为“主人正在干好事”。

在我们这儿,簸箕也会与“亲热”扯上关系,那便是有人在簸箕里行事。我们这里的簸箕是圆形的,大号里坐两个人不成问题,坐下来双腿还可以打伸。特大号的簸箕就是一床圆形的晒簟,稀松睡两个人。我所知道的是大人很少有在簸箕里亲热的,倒是小男孩和小女孩坐在簸箕里做一种“打针针”的游戏。

一只簸箕的魅力来自手艺人的“创作”,也来自每一件取自山中的材料——与创世纪一同诞生的神一直住在这些材料中。簸箕还有一部分魅力是在使用中递增的。

漆匠和漆客子

刮漆匠岩管正二不是我们说的漆匠。刮漆匠是在山里的漆树上割口采集漆液的匠人,我们叫“漆客子”——漫山遍野地跑着割漆,有客串的意思,而往器物上上漆的师傅才叫漆匠。

岩手县不仅有漆树,还有历史悠久但现存无几的生漆业。岩管正二是当地最有名的刮漆匠,还是漆料生产工会的会长,算是刮漆匠的头目。“漆客子”割漆的时候是怎样一副模样我不曾亲见,但我见过搞装修的粉刷匠,想必差不多:穿着到处糊的是漆液的工作服,就像火烧过,又像是从战场下来身穿迷彩服的战士,也有点像乞丐。衣服上邋里邋遢,露在外面的脸和手也邋里邋遢,不是糊了漆液洗不掉就是生了漆臊子(方言,漆疮)留下的疤痕。

盐野米松第一次见岩管,岩管正是一副刮漆的穿着,衣服上斑斑点点都是漆液的痕迹。割漆时漆液会乱喷,溅在衣服上身上是难免的。岩管正二从十三岁开始刮漆,吃尽了“漆客子”的苦,才当上一个“成功”的刮漆匠。很多人吃不下来这个苦,就打退堂鼓了。

刮漆初期要吃的最大的苦是过敏症引发的漆疮——刚开始奇痒无比,随后抓破皮肤红肿发炎、感染化脓和发烧,两三年后才可以获得免疫力。“挌挠挌挠,抠到鸡叫”,川西北人描述抓挠疥疮的口头禅也适宜于用在抓挠漆疮上。其他爬山钻林、饥寒交迫、夜间爬树割漆的苦都不算苦。岷山中的“漆客子”吃的苦比岩管正二更多,他们还要对付蚂蟥、豹子、黑熊和野猪,还要担心走夜路跌下悬崖摔死。

日本的文学艺术有唯美倾向,漆器也有唯美倾向,他们对生漆的热爱类似于酒鬼对酒的热爱。这种热爱已经由一种传统价值的认同上升到了审美。20世纪九十年代,单单在岩手县二户郡的净法寺街就聚集了三十位刮漆匠。夏天,他们游走山林割漆,一点点收集漆液,割漆、刮漆是一门行为艺术——残酷的艺术。一棵棵割开伤口的漆树,树上一只只流泪的眼睛,眼睛里流出的有限的漆液……就是在白昼,也能听见漆树流泪的声音和漆树比平常要快的心跳。“漆客子”割了漆,隔上几小时回来收漆,把从伤口流出的漆液刮进树皮筒或牛皮筒,他们打着绑腿、身穿“迷彩服”、腰挎皮筒、手拿木刮刀的样子真像是艺术家。

“漆客子”割漆分三步,三步用三种不同的工具。第一步用镰刀,刮掉树干上的糙皮;第二步用“切槽刨”,给树割伤口——漆液从伤口流出,在伤口下面安插上接漆液的贝壳、瓷片或茧子;第三步用木刮刀,把从伤口流进器皿的漆液刮入身上背的树皮筒。

割漆的过程不复杂,细节决定成败。其中一个细节便是刮漆匠与漆树的关系,要亲密,最好是做到心有灵犀,这样漆树才有可能为你分泌更多的漆液。岩管正二深谙人与树的关系,他知道给漆树割了伤口,伤口分泌漆液是为了治愈伤口,要拿走这个治愈创伤的“良药”就得与漆树沟通,他刮漆的时候嘴里会一直嘟囔:“对不起啊对不起,快出漆吧快出漆……”漆树还真听话,会流出更多的漆液。

另一细节是技术活——割正面还是背面、刀口间隔多大距离,这些细节又叫“死刮”和“养生刮”,关系到漆树的生死。只割漆树的正面,伤口间隔四十厘米以上叫“养生刮”,这样割漆树不会死。伤口间隔三十二厘米便割漆,割了正面再割背面,这样割漆树会死掉(树兜会长出幼树),这种割法叫“死刮”。

我所在的岷山自古产漆,夏天进老林总会碰见几个“漆客子”割漆,见得最多的是割过漆的漆树或正在流淌漆液的漆树。从下至上一排刀口酷似伤口——旧时收过漆的刀口像伤痂伤痕,正在流淌漆液的刀口像哭泣的眼睛。我最近一次看见正在割漆的漆树是在虎牙大峡谷的占口村,一大片漆树林,漆树正当年,每一个刀口下方都插着一个小器皿接漆液。

漆树是一种什么魔树?从一旁经过并不接触也会让你全身红肿发痒。我老家所在的江畔没有漆树,但我住在山上的同学上学的路上有漆树,有过敏体质的压根不敢从树下过,不信过了便会突然“变胖”,像吃了鹿茸。

割漆从来都是古法,无论科技怎么进步,“漆客子”割漆的方法都没变,不变恰好留住了手艺和文化。

“漆客子”在山里寻找漆树、割漆,只能啃冷馒头冷洋芋,喝山泉水,但每次割到漆、割到好漆都会很兴奋。套上一种叫“脚马子”的爬树辅助器爬到树上,在树上割口、放接漆液的容器感觉是不一样的,收刮漆液的感觉也不一样,看见白浆浆的漆液汇集在一起,由一小口到装满木筒、皮筒,会抑制不住地高兴。太冷了就在漆树林的空地升一堆火,烤烤身子烤烤脚,把冷馒头烤热吃,在蚂蟥咬出的伤口上抹些腐殖土止血,想到把所割的漆液拿到集市或供销社去卖会很有成就感。

我不知道我们川西北的“漆客子”对漆树是一种什么态度——或许没态度,但我知道岩管正二是有态度的。他们靠漆树吃饭,靠成天折磨漆树、伤害漆树吃饭,平常都会在自己心中供养漆树,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还会做大型法事,超度那些因割漆而死去的漆树的亡魂。

关于漆树的故事要请“漆客子”讲。岩管正二讲的都是与专业相关的刮漆的事。日本的山中没有大熊猫,我们这儿有,还有盘羊、金丝猴、麝鹿、锦鸡什么的,如果“漆客子”讲起故事来一定会讲到它们。

白浆浆的生漆和爱与死亡也扯得上关系。不止是故事,也是关乎生漆的手艺。山里人结婚都要打几件家具,包括女方的陪奁,新打的家具都需要上漆,漆匠和生漆便派上了用场。婚姻当然是关乎爱的,即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关乎爱。一口上了生漆的木箱,一个上了生漆的梳妆台和洗脸盆架子,一架上了生漆的双人床……爱是一尘不染,也是一对新人留在漆面上的温度。

生漆还关乎死亡。人死后都要入殓棺材,而棺材都要上漆。我们这儿人上五十岁就要打好棺材,身体不好的四十就得准备,备料会更早。有的把木料背回家放好几年才请木匠做。

漆匠是专为器物上漆(刷漆、涂漆)的师傅,也是手艺人。现在都买新式家居了,就是做家具上漆也不上生漆了,只有个别十分讲究的人还打家具上生漆。

刚做漆匠也怕生漆,生了漆疮跟“漆客子”一样造孽,久而久之获得免疫力就不怕了。

给木器或竹器上漆看似简单,给东西涂满生漆,但讲究起细节还是很考手艺的。一件漆器的细节关乎整件漆器,一点瑕疵就能一票否决。

打底和上漆同样重要。木匠打好木器,或者篾匠编好竹器,老练的漆匠看一眼就知道怎么打底了。特别是木器,遇上结疤或缺陷会打较厚的底。打底还包括抛光。好的漆匠一般不买熬制好的漆液,他们买原生的漆液自己熬制,通常会兑上一定比例的桐油和树胶,增加粘性和漆面的光洁度。

小时候看见漆匠总是把漆具拿得远远的,躲在竹林或墙根熬漆,怕主人家闻了害漆臊子。漆匠自己熬制漆液,给人一种道士炼丹的神秘感。手艺高超的漆匠熬漆的配方确实很神秘,从不外传。

在我的印象中,从漆树上采集的漆液都是有毒的,从未想到或听说可以吃。从岩管正二这里第一次听说漆液可以吃。他们叫“养生漆”,吃了有益于消化。日本古人居然一直有吃生漆的传统,内服可治腹痛、拉肚子——包在米纸中连同米纸一起吞服。岩管说不用包米纸的,直接滴舌头上咽下,不用担心生漆疮。在日本,还有将漆树籽研磨后当作咖啡冲了喝的,在战争年代买不到咖啡就用它做替代品。

(作者简介:阿贝尔,1987年开始写作。作品刊发于《上海文学》《天涯》《花城》《大家》《人民文学》《中华散文》等文学期刊,诗歌、散文、小说,入选多个选本。出版散文集《隐秘的乡村》《岷山札记》《白马人之书》《隔了河的会见》和长篇小说《老屋》《飞地》。先后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台湾第三十届《中国时报》散文奖、第六届四川文学奖、第六届储吉旺文学奖。现居四川平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