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收获》2021年第3期|尹学芸:乌龙球(节选)
来源:《收获》2021年第3期 | 尹学芸  2021年05月25日06:21

1

法国世界杯那年,我第一次看足球。在这之前,我看球迷。球场上一阵高过一阵的热浪、脸上贴的小国旗、偶尔爆出的桑巴舞和人们脸上的开心和愉悦都让我着迷。他们有什么理由那么高兴呢?我呆呆地想,像是天底下所有的开心都能据为己有。纯粹是因为嫉妒,我也决心熬夜看球。我承认我是一个喜欢嫉妒的女人,别人有的,我想有。别人没有的,我也想有。很多心思我都藏得好好的,连严先生都看不出来。我表面上心静如水。我不允许世界人民都快乐而把我抛在一边,我天生热爱参与,特别是,那种快乐人人可以有份,前提只是——你付出点时间就可以获得,为什么……不呢?

揭幕战是巴西对苏格兰,就看那皮球在绿茵场上滚,许久都不能破门。我们只盯着球门看,其他技战术在我们眼里一文不值。十几个人拚命争抢,怎么就不能进个球呢?要知道,对于我们来说进球才是看点。好了,桑帕约头球先下一城。苏格兰队科林斯点球罚进。我和严先生趴在被窝里,为什么是越位争论不休。突然,一粒进球让进球人痛不欲生。原来是卡福突围,晃过伯利,直抵禁区低射。苏格兰队长亨得利拚命将球从球门线上解围,但回追心切的博伊德没有判断好方向,一下用胸膛把球撞进了自家的球门。

“乌龙!乌龙!乌龙!”解说员扯起嗓子高喊,震得屋顶上的灰尘噗噗直落。屏幕突然出现了一片雪花,严先生急得凿床。

就听“哗”的一声炸响,黑暗的客厅似乎躲藏着妖怪,竟在关键时刻来凑热闹。那时年轻,父母年壮,对深夜的电话铃声丝毫不过敏。我在床上本能地弹了下,随之又让身体复原。我蹬了严先生一脚,让他去接电话,严先生让我去接。我们还没有遇见过乌龙球,都对它有种奇妙的期待——其实就是想知道它有多伤害。对于两个没有主场的伪球迷,没心没肺得就像两根电线杆子。博伊德瞬间石化的表情,简直难以形容,错愕、惶恐、懊丧、绝望、痛不欲生。没容镜头切换,电视机就是在这一刻出了故障。那种情感来得迅疾而又猛烈,像是电梯从高空坠落,真是眨眼天堂,眨眼地狱。“找你的。”我说。

“找你的。”他说。

当时我们结婚三年,正处于有盐没味的状态。我们都想用这个办法把对方骗下床。我说那就猜猜猜,我出其不意出了一张布,没想到遇上严先生的剪刀。“肯定是看了我出你才出的。”我朝他的屁股拍了一掌,那肉颤颠颠地抖动,和着不怀好意的笑声。我赤脚跑到客厅,小方块的青色瓷砖潮湿阴冷,离沙发还有三步远,我一下子跳了上去。红色的话机老猫一样趴在茶几上,我弓起膝盖抱在怀里,把听筒抄了起来。

“是大……张所长啊。这么晚有什么事?报纸那边还没消息,你告诉窑主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外号大老张,乡政府的人都这么叫他。是因为他实在太高了,有两米多。大老张却说窑主等不了,火烧眉毛了都。案子很快就要开庭,小偷受人指使想当庭翻案,然后往死里报复。消息也才刚传过来……你能不能让报道快一点登出来?”我从没见大老张这么着急过。

“我说了不算啊!”

“这都多久了,他们会不会不给发表?”

我翻了翻桌子上的日历,寄稿子的确切日期忘了,但确实已经很久了。“应该不会吧?”我有些含糊。

“你给准话。”

“准话就是……”我想说根本没有准话。报纸是大报,我只是个通讯员,平时上稿率高些,可离百分百肯定有距离。不过这个稿子我有几分把握,寄稿时还附了封信,告诉编辑这稿子重要,让他务必重点对待。

大老张有些不耐烦,说我们明天一早去报馆,看来不送礼是不行了。这年头,不送礼就办不成事,你越着急他就越不给你办……稿子务必在下周见报,再晚就来不及了。你想想,给人家送点啥好?”

“没必要吧?”我有些追不上大老张的思路,“报纸需要稿子,我给报纸供稿,这是相得益彰的事呀。”

“你还是太嫩。”大老张说,“求人办事哪有白张嘴的……那就到那儿再说,现在想准备也来不及了。”

“几点走?”

“八点四十的火车,我六点半从乡政府出发,开吉普去接你。”

大老张是派出所所长,他这辆开起来地动山摇的绿吉普,是从公安局新淘汰下来的。就像相声里说的,除了铃不响剩下哪都响。但开起来依然有气势,轰隆轰隆,所到之处,人们的眼神都追着往上贴。我还在为买一辆大链套自行车奋斗呢!这奋斗的内容,就包括几块微薄的稿费,所以我写稿很勤奋。中午我把午觉睡瓷实了,梦中惊醒,我爬起来就往外跑。橱窗里果然新换了报纸,看门的老杨没让我失望,他总是第一时间更换橱窗内容。我瞪着眼睛看二版和三版。一版是要闻版,可以不看。四版是文艺版,虽然想看,但不舍得看,得留着晚上有大块时间慢慢欣赏。我标题都还没浏览完,大老张晃悠着身体走了过来。

“又有你的新闻稿?”他问。

我说又有我的新闻稿。

“写的啥?”他问得漫不经心。

我说写的啥啥。短不了与农业农村生产生活有关,我是乡里的通讯员,写这些是本分。写到谁谁才会关心一下。

我等他问下一句:十棵树的新闻咋还没出来?他没问,打我身边晃悠了过去。我提着的心一下就放下了。其实我就是在找那个稿子,可发出来的是一家农户养蝎子致富的。我怕他着急。他不提,证明稿子早发晚发没那么重要。稿子有时会压很长时间,我有心理准备。走出三五步远,大老张突然转回来了,神秘地问:“你想不想玩枪?”我疑心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我知道他有配枪,平时在屁股后头的枪套里吊着,有人想摸一下,他会虎起脸。大老张是一张方脸孔,腮帮子一边一块疙瘩肉。脸蛋子耷拉下来,大眼珠子一瞪,特别吓人。我曾经见过他在派出所捆犯人,三下两下就把人捆成了粽子,除了眼珠,哪里都不会动。他平时是个严肃的人,我都没咋看他笑过。他虽在公安系统,但跟书记乡长差不多,都属于领导阶级,跟我这样说话,我有些受宠若惊。枪那玩意是随便能玩的?大老张看出了我的紧张,轻松地说,玩枪容易,找到能打枪的地方就行。这事得隐秘,隐蔽。避人还只是一方面,你得让子弹有处去飞。即使是在荒郊野外,也不能随便开枪,万一打飞了容易伤着人。我赶忙插嘴说:“也容易伤着鸟。”我们那片原野上最近出现了一种鸟,老百姓叫它天鹅地捕十八斤,也叫长脖老等,也叫老鸨,身大肉厚,展开翅膀能遮半亩地,若是碰巧它从天上过,随便打一枪就能命中。看我说得认真,大老张宽容地笑笑,说云丫是个慈悲的人。“去哪里呢?”他皱着眉头站在那里想。我那时年轻,脑子活,提醒说:“找片水塘可以么……鱼塘不行,养鱼的人不依。”

“还真有一块野池塘。”他拍了下脑门,“打鱼的想法好。”

……

尹学芸,天津市蓟州人。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分驴计》及《青霉素》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日、韩等多种文字。多部作品入选年度排行榜和各类年选。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当代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