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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1年第6期|韩东:临窗一杯酒(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6期 | 韩东  2021年05月24日11:33

岳父突然病倒,齐林和玫玫立刻赶往内地小城市宝曰,住进医院附近的一家酒店。这家酒店无星级,但标准并不算低,主要是地处僻静。每天早上,他俩下一个大坡,穿过一条主干道就进入了医院所属区域。在马路对面的包子铺里买早餐,自然是包子,两人边啃包子边用吸管吸着袋装豆浆向住院部大楼走去。每次玫玫都会带一袋包子给岳母。“我吃过了。”岳母说,“医院的早餐你爸动都没动,我替他吃了。”

午饭在一家饺子馆解决。玫玫照例会打包一份带给岳母。她老人家说:“早上的包子还没动呢,净乱花钱!”玫玫就像没听见。晚上他们来到商业区,找一家餐馆吃一顿好的。玫玫仍然会打包,和齐林一道披着小城夜色返回医院,将打包的饭菜递到岳母手上才离开。临走,齐林会俯向病床握着岳父绵软无力的手道别,说:“睡一觉,明天一定会比今天好。”

“我肚子胀。”岳父说。

“要不我扶您上一趟厕所再睡?”

岳父并没有起来上厕所,在齐林的安抚下就像睡着了。

这时租床的人夹抱着几张简陋的折叠床进来了。一张这样的床加上被褥十元钱一晚。岳母忙着付钱租床。玫玫再一次建议他们换岳母陪夜,后者坚决不同意。“你们赶紧走,马上就熄灯了。”果然,病房顶上的照明灯一下就熄灭了。病房的门开着,走廊上的灯光照射进来,病患家属以及护工忙于睡前准备,偌大的病房里影影绰绰的。齐林和玫玫退行至走廊,转身,找电梯下去。陆续有拿着脸盆找地方洗漱的人从身后赶超过去……

白天的情形更令人担忧。探视的人不断,发小卡片卖病号饭的在病房里窜来窜去。门大敞着,有人在等电梯的时候抽烟,烟气一直飘到了病房里,不免勾起了齐林抽烟的欲望。出于教养或者只是习惯,他必须乘电梯下去走到大楼外面去抽,事情于是变得颇为复杂。电梯前面总是等着一堆人,好容易来了一部电梯有时还挤不进去。如此一来,齐林的吸烟量在客观上得到了控制,每天上下午各两次,他下楼抽烟,感觉上就像放风。

玫玫克服无聊的办法是去购物。他们在酒店的生活需要打理,从晾衣架、拖鞋到卷纸、抽纸,玫玫买了一堆。再就是岳父的枕头、内衣、袜子、睡帽、收音机,岳母的枕头、被褥以及四季的衣服也都买全了。岳母说:“你买羽绒服干吗?我又不会住一辈子。”

“这不以前没机会买嘛。你试试看,不合适我再去换。”

“我家里有的是衣服……”

“这就是买给你带回去穿的。”

“净乱花钱,你爸生这病又不能全报……”

“知道啦,知道啦!”

岳母则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待在病房里,似乎这样可以换回岳父的康复。她坐功了得,齐林、玫玫完全比不了。偶尔清静,岳母便会和其他病人家属唠家常,医生、护士更是她的搭话对象。就像她仍然是在工厂的家属院里,这些人是她的上下楼邻居。岳母对病房内外的情况了如指掌,待齐林、玫玫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向他们转述。她声音洪亮,也不避人,说起五床那个老头,不仅器官病变还患有老年痴呆症,一不留神就会自己收拾行李溜走。岳母议论的时候,老头正在病床上酣睡,老头的儿子坐在床沿上压着被子在玩手机,床头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防走失”。齐林觉得很有趣,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除此之外他就不知道干什么了。

当然,齐林自有他的作用。现在岳父病倒了,他就成了这家里唯一的男人。他想起“孤儿寡母”这个词,却没有深究孤儿是谁,寡母又指谁,只是觉得自己责任重大,稳定军心是他首要的任务。每天至少有十二小时和玫玫单独相处,齐林有充裕的时间安抚妻子。岳父由于虚弱,变得格外顺从,况且他不指望女婿又能指望谁?齐林和岳父说话时挨得更近,不仅要握岳父的手还要加以抚摩。他知道病人尤其敏感,怕人嫌弃。一次岳母去隔壁病房串门,岳父突然内急,齐林没有去叫岳母,而是亲手将便盆塞入岳父身下,完了按他观摩多次的岳母的方式帮岳父擦拭、清洗,换上纸尿裤。

对付岳母,齐林也有一套,每过一两天他就会找她私下交谈一次。既是私下交谈就不能在病房里,那儿人多口杂,况且虽然岳父病情加重已不能下床,但人始终是清醒的,甚至更加清醒或者敏感了。病房里只适合谈论张长李短。齐林不免率先走出病房,然后站在走廊里向门内的岳母招手。后者会意,过了一会儿也出来了。两人不会在走廊里说话,而是一前一后穿过地道一般悠长的走廊,来到尽头处的一扇窗户前面。

“怎么说,怎么说?”岳母焦急地问。

齐林开始解释CT结果,谈论他和玫玫商量的计划。实际上每次齐林带来的都是不好的消息,但他总能从不利因素中找到有关的解决办法。齐林会说很多,意思无非一个:虽然出现了一些新情况,但一切都在他们或者说他的掌控之中。同时配合轻松、自信的表情,岳母禁不住频频点头。

岳父是因肺栓塞晕倒入院的,当时亟须解决的问题是住院费用。就在那扇窗前,齐林拿出了一张存有十万元的银行卡。岳母不肯收下,说她打听过了,费用厂里一大半能报,而且又不会住多久。齐林说即使能报那也是以后的事,医院现在就得收钱,不会赊账……正争执不下,一道阳光破窗而入,照进不无阴暗的走廊,照在岳母的脸上,银行卡上的数字闪烁不已,放出光来。其实那只是账号,在岳母看来也许是存款数额吧。她一面收起银行卡,一面说:“那也行,我就帮你们存着吧。”

无论岳母会不会动用这笔钱,齐林知道这对她都是一个安慰。老年人不花钱,但身边不能没有钱,尤其是现在这种特殊时期。

诊治肺栓塞的过程中,岳父被发现肝腹部长了一个肿瘤,10×13cm,可谓巨大。也是在走廊尽头的这扇窗前,齐林向岳母解释事情的轻重缓急。肺栓塞是急,必须积极配合治疗;而肿瘤无论良性还是恶性显然已经存在很久了,是缓,那就需要用缓慢、缓和的办法解决。他说到中医。这中医和西医不同,由于治疗效果无法量化,所以充斥着江湖骗子。但好中医就像艺术家一样,像诗人一样,切脉、开方就像诗人写诗,他恰好认识这样一位中医……

岳母似懂非懂地听着。那天没有阳光,但从八楼的高度看出去视野开阔。加上岳母很久没有走出过这栋大楼了,看着下面的停车场和医院围墙,她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开了。齐林拍了拍岳母的肩膀说:“坏事变好事,出院我们就去看中医,爸的身体的确需要整体调理一下了。”他知道不仅病人,老年人对身体接触也普遍敏感。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由于“孤儿寡母”的信任,深感欣慰的同时齐林也压力陡增。这种压力不是靠巧舌如簧就能解决的。也就是说,他需要寻找更切实的医疗资源,需要托关系找人。

齐林是一位资深诗人,在诗歌写作圈里辈分很高,写诗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齐林还知道,各行各业几乎所有的领域里都有诗人,从地方基层到首都北京莫不如此,想来小城市宝曰也不例外。于是他打了一个电话给西南地区的诗歌领袖。果不其然,对方一个电话打到宝曰,当地的诗歌圈立刻就有了反应。诗歌领袖(宝曰当地的)在一家酒楼设宴为齐林夫妇接风,齐林对领袖老王说,他们已经来了一个星期了。“不妨碍。”老王说,“真没想到你是咱宝曰的女婿啊,荣幸,太荣幸了!”

那天包间里摆了两大桌,大概有二十多位诗人,男女老少各个行当的人都有。齐林挨个问过来,可惜没有医院的。但第二天上午,毛医生或者毛诗人就出现在岳父的病房里。消息经过一夜的传递,终于抵达了该去的地方,毛医生来拜访齐林了:“真没想到您是咱宝曰的女婿,就住在我们医院……”齐林更正说:“住院的是我岳父,我和老婆住酒店。”“不妨碍。”毛医生说,“来了就好,我们太荣幸了!”

病房里只有一把椅子,毛医生当仁不让地坐上去,跷起二郎腿开始谈诗。正说得高兴,毛医生突然站起来,对齐林说:“您坐,您坐,怎么我坐着您倒站着……”看得出来,毛医生的角色认同有点混乱。作为医生他自然是病房里的老大,坐在那把椅子上理所当然,但作为诗人,他的资历就太浅了。齐林也不谦让,但他并没有去坐椅子,而是请岳母坐上去。后者当然不答应。毛医生走过来帮忙,两个人一道硬是把岳母按在了椅子上。之后,毛医生继续向齐林讨教诗歌写作。岳母扭捏不安地坐着,听着半空中两人的高谈阔论。病房里的其他人也都不再说话,甚至连岳父的呻吟也停止了。

他们是被一伙着装奇怪的人打断的。说奇怪也是这伙人簇拥着的那人比较奇怪,那人穿一件黄褐色的袈裟,身材出奇矮小,年纪大概有九十岁(长缩了?)。其他人皆为中老年妇女,背着黄色或褐色的布袋,和老和尚一样手里拿着念珠。他们一拥而入,岳母见状从椅子上跳起来,还没有站直就趴下身去,对着老和尚在水泥地上磕了三个头,这才掸掸灰再次站起。

岳母是居士,齐林是知道的,想必老和尚就是她师父,其他人则是她“师兄”。“老苏,”岳母喊道,“师父来看你了!”岳父很清醒,只是比较虚弱,摇着那只没有打吊针的手说:“谢谢。”声音小得像蚊子。椅子上现在换了老和尚,老和尚在说什么,也完全听不清楚。他说的还是方言,就算齐林听清了也不可能听懂。岳母来回翻译着两个人的交谈,声音分外洪亮。

“师父说,你要念佛,念了佛病才能好!”

一会儿岳母又对老和尚的耳朵喊:“皈依,老苏说他要皈依,他答应皈依了!”

师兄们欢呼起来,无不欢喜。

齐林始终盯着岳父的病容,并没看见岳父有什么表示。当岳母宣布他要皈依时,岳父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齐林又转过脸看玫玫,后者的脸上除了忧虑再也没有别的了。

不可能再聊诗。趁师兄们七手八脚准备皈依仪式,毛医生对齐林说:“要不去我办公室聊?”齐林欣然同意。走之前毛医生这才翻看了病历夹,招来护士询问一番给药情况,并嘱咐了岳父以及岳母几句。他又回复到医生的角色,举手投足间充满了专业人士的自信,虽然他并不是收治岳父科室里的医生。

……

全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6期

(作者简介:韩东,男,1961年生。小说家、诗人,“第三代诗歌”标志性人物,“新状态小说”代表。著有诗集、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随笔言论集等四十余部,导演电影、话剧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