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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1年第3期|张者:山前该有一棵树(节选)
来源:《收获》2021年第3期 | 张者  2021年05月24日06:36

这是个啥地方嘛,都是光秃秃的石头,裸山。

树不知道跑哪去了,草也难觅踪迹,花儿那些娇惯的美丽都躲在人们的记忆里了。补鞋匠巴哈提说,这个地方连石头都不穿裤子嘛,别克(男孩)也不需要穿裤子,巴郎(男孩)也不需要穿裤子,汉族的小子也不需要穿裤子嘛。他说着还向我们裤裆里张望,然后哈哈大笑,这弄得我们十分难堪。“巴哈提”是幸福的意思,他每次逗你玩都会找到幸福的感觉。他一会说哈萨克语,一会说维吾尔语,还会说汉语,我们都搞不清楚他是什么民族。新疆少数民族多,我们统称他们为“老乡”。

这时,上课铃声突然响了,同学们 “轰”地一下从他的补鞋摊撒丫子跑了,就像一群被惊飞的麻雀。巴哈提老乡在我们身后嘿嘿笑,说,跑快点嘛,快点跑嘛,鞋子坏了,我来补嘛。我们跑着完全能想象到他那八字胡诙谐地左右抖动的样子。巴哈提老乡的补鞋摊就在我们的小学校墙边的阴凉处,那叮叮当当的钉鞋声,让我们经常误认为是下课的铃声。

这是一个矿区,属于天山深处的神秘所在,一个荒山秃岭寸草不生的地方。天山南坡和北坡完全不同,北坡降水丰沛,风景如画,而南坡干旱少雨,就如一幅画的背面。南坡没有山坡草地,没有如盖的塔松,也没有蘑菇般的毡房和满坡的牛羊,只有满山的砾石。那些石头在西部烈日的灼烤下,散发出铁锈的气味。那里属于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可是,由于找到了一种神秘的石头,兵团突然从三个建制团中抽调了近千人,集结到了这里。人们也懒得给它起一个像样的名字,只用了一个编号,叫506矿。506矿到底有什么矿?从这个编号中你只能读出神秘的气息却读不出实际的内容。关于506矿的传说只能在黑夜里进行。我第一次听到它的传说是在晚上熄灯后,我那刚上一年级的弟弟从被窝那边爬到我这头,然后对我耳语道:“你知道506矿是什么矿吗?”我问什么矿?他神秘地说:“是铀矿。”铀矿是什么矿呢?弟弟又降低声音回答:“铀矿是造原子弹的。”

原子弹的赫赫威名谁不知道,它不用爆炸,就能把人震得昏头转向。于是,我们生活的地方就有了一种神秘色彩,哪怕是喝着苦泉水也不觉得苦了,因为我们的父母正干着一件天大的事情。

父母被调入矿山后,我们这些孩子属于家属,就跟随着父母上了山,这样,一个简陋的学校就在山前用石头搭建了起来,屋顶用的是红柳枝和油毡。每天的上课铃声让正在开矿的父母们十分安心,只是他们开山的炮声却让我们十分惊恐。在炮声隆隆中上课,飞石砸在房顶上,如天神的战鼓。教语文的胡老师正领读课文《曹刿论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听到房顶的咚咚声,我们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大家就会心一笑。胡老师也笑,望望房顶说,三而竭了,没事。同学们就哄堂大笑,疲惫的午后课堂突然就活泼了一下。相比来说,我们更喜欢作文课,因为胡老师有满肚子的故事。他是一个大学教授,右派,发配到新疆就成了我们的小学老师。让一个大学教授当小学老师,这对于他来说也许是一种惩罚,对我们来说却是最大的福分。我们这些在绿洲出生的新疆兵团人的二代,通过胡老师了解到外面的大千世界。他坚持让我们每周写一篇作文,他说什么叫语文?一是语,二是文。“语”就是通过课文学习语法,语言,古诗文都要背下来;“文”就是文学,就是要学会写文章。每周写一篇作文。他在命题作文前常常给我们讲故事,启发我们,然后望着窗外随意给我们出作文题目。比方:《苦泉水》《戈壁滩》《矿山人物之一》《矿山人物之二》等等。当他望着远方的戈壁和漫山遍野的石头让我们写《树》时,我们不干了,因为我们的眼前根本没有绿色,更别说树了。

有同学就喊,胡老师,我们山上连一棵树都没有,怎么写?胡老师就说,眼前没树,心中难道没有树吗?回家问问父母吧。

于是,在第二周的作文讲评中,同学们就写了很多不一样的树。有村口的大榕树,有门前的大槐树,有坝子上的黄桷树。我爹给我讲了老家的大桑树。他边讲边咽着口水,说起了小时候吃桑葚的故事,那些黑紫的甜蜜安慰了他童年的饥饿和贫困。父母们都是有故乡的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屯垦戍边来到了新疆。他们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棵树,而每一种树都寄托着他们的乡愁。比方:写黄桷树的父亲是四川人,写大槐树的父母是北京人,写大榕树的老家是福建人……我爹是河南人,他给我讲了门前大桑树的故事。

可是,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兵二代”,眼前连一棵树都没有。在一次作文讲评课后,我们望着窗外所有的石头,喊:

“山前该有一棵树!”

胡老师望着我们,然后又望望窗外说,同学们,真不该让你们在没有树的地方成长。可是,没有办法,你们是兵团人的孩子,父母走到哪里,就要跟到哪里。然后,胡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些关于新疆树的故事。老师讲到一个叫左宗棠的清朝人,抬着棺材收复新疆,沿途栽下了柳树,叫左公柳。老师还讲到了胡杨树……

我们是从山下绿洲来的,那里就有树。有婀娜多姿的沙枣树,还有高高的白杨树。果园里的树就更不用说了,不但有花香还有甜蜜。老师所说的胡杨树也有,有一棵最茁壮的胡杨树就生长在胜利渠边上。水罐车从胜利渠给我们拉淡水,会从那棵孤独的胡杨树边路过。我们夏季上游泳课,就把胜利渠当游泳池,那棵胡杨树下巨大的荫凉就成了我们的集合地。

那棵茂密的胡杨树孤独地生长着,在夏季它给我们带来一片巨大的绿荫,成了我们的课堂;到了秋天,它会很隆重地展示自己,金黄的叶子展开来照亮了荒原。它是那么茁壮,又是那么孤独,美得却让人震撼。

那次关于树的作文课,让我们想起了那棵胡杨树,大家就齐声喊,把那棵胡杨树移到我们山前吧,让我们回家能找到路。

胡老师说:“山上没有水,树不能活。”

同学们喊:“山上没有树,人不能活。”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我们可以喝山上的苦泉水,用山下拉来的甜水浇灌。胡老师被我们打动了,眼眶有些红,下课时他没有和我们告别,就独自走了。同学们面面相觑,都有些内疚,也许我们的要求有些过分,在这寸草不生的地方非要一棵树,这不是给老师出难题嘛。

没想到,我们的无理要求在第二周的星期三就有了结果。那应该是春天,虽然大家见不到春暖花开,棉袄却已经穿不住了,凭借着身体的感受,知道春天来了。矿长派出了东方红拖拉机,拉着爬犁子,还派了一辆水罐车,要去为我们移那棵胡杨树了。

星期三是体育课,也由胡老师代课。胡老师让同学们坐上了水罐车,下山去看移树的过程,让同学们好好观察,要写作文。这样说来,我们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或者说体育是语文老师教的。胡老师把语文课和体育课混搭了。无论是语文课还是体育课只要是胡老师上,我们都喜欢。虽然春季不能游泳,但是我们觉得移一棵树比游泳重要。那棵美丽的胡杨树将移到我们的山前,成为我们的消息树,成为我们的故乡树。从此,我们的心里也有一棵大树了,无论将来走到哪里,那棵树都会存在。无论我们走多远,那棵树都会在山前指引着我们回家。

搭乘水罐车下山是有风险的,只能站在水罐车的边上,抓住水罐车上焊接的钢筋。胡老师本来不想让女生去,可是女生提出了抗议,说胡老师不能重男轻女。在女生的强烈要求下,胡老师只能同意。为了保证女生的安全,胡老师让女生钻进水罐内,男生站在水罐外。站在外面的男生就笑,说女生都变成水了,还是甜水。有男生就说女人才不是甜水呢,是苦水。他爸爸讲的,越漂亮的女人越是男人的苦水,他爸爸就是在苦水中泡大的。大家不懂,就问为什么呀?男生说他爸爸每天晚上都要给他妈妈洗脚,还不苦嘛。大家都笑了。

女生蹲在水罐内,男生站在水罐外。调皮的男生就用鹅卵石敲水罐,女生就喊,胡老师,你管不管,震耳欲聋呀!女生一喊,胡老师就追查谁敲的,老师就把查到的男生塞进水罐车内,陪女生。这一招非常奏效,其他男生再也不敢敲了。

不久,女生在水罐车内又喊,胡老师,谁放屁了,臭气熏天呀!站在水罐车边上的男生就“轰”的一声笑了。胡老师也笑了,说先忍忍吧,马上就到。女生问,还有多远呀?大家就喊,能看到那棵胡杨树了。

下车后,我们问那个男生水罐车内什么味道?男生说里面空气不流通,有味,开始是搽脸油的香味,后来,我实在憋不住了,就放了一个屁,就不知道是啥味了。大家一听大笑。

那棵胡杨树还没有生叶,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萌芽。它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没有夏天的雄壮和秋天的美丽。我们知道它会有枝繁叶茂的那一天。大人们沿着胡杨树四周挖了一个大圆圈,然后那圆圈越挖越深,挖了一个很大的坑。树根终于露了出来,大人们就用稻草绳把带土的根部绑成了一个大圆球,再然后用撬杠和拖拉机拉动大圆球,让它滚上大爬犁。

在大人们挖树的时候,同学们就到胜利渠边喝水。大家成群结队地趴在渠边,尻子撅到了天上,就像一群羊,而牧羊人是胡老师。春季的胜利渠水冰冷刺骨,肯定是不能游泳的,但是,喝水对我们来说同样重要。胜利渠冬天是枯水期,各家各户储存的冰也没有了,我们已经喝了很长时间苦泉水了。

我们在渠边喝饱了肚子,装满了随身的水壶,胡老师就吹响了哨子把整个班集合起来上课。上课的内容没有什么新鲜的,就是跑步。同学们围绕着正在挖树的大人跑步,踏着胡老师的哨子,一二一,一二三四……其间,胡老师还带领我们唱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大家围着那已经躺倒的胡杨树一圈又一圈地跑,就像给大人们加油。春天的阳光暖洋洋的,不一会我们就满头大汗了。胡老师让我们休息,男左女右,撒尿。然后,喝壶里的水,灌满水壶后又开始跑步。胡老师对挖树的大人说,这叫新陈代谢,这些苦孩子整个冬天喝的都是苦水,要好好洗洗肠子。

……

张者,本名张波,男,汉族,曾就读于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法律系,硕士学位,国家一级作家,重庆市作协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大学三部曲《桃李》、《桃花》、《桃夭》,长篇小说《零炮楼》、《老风口》,中篇小说《远水》,中篇小说集《或者张者》、《朝着鲜花去》,散文集《文化自白书》等。作品曾多次荣登各大文学年度排行榜,曾获庄重文文艺奖,小说月报百花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