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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2021年第5期|王啸峰:小满

来源:《青春》2021年第5期 | 王啸峰  2021年05月21日13:29

搬完最后一箱东西,他的红色长袖汗衫湿透了。弟弟递给他香烟的同时,也把烟散给搬家公司的工人。他穿过客厅、卧室,走到阳台上抽烟。弟弟和弟媳的声音在空荡房子里显得夸张。他拉开纱窗,望见红色、绿色、赭色各色楼房屋脊满满当当。那时候,周边还是农田和水塘。这是古城区向东拓展的第一个新村。他骑自行车来看房,马路还没有修到新村口,他推车走了一两百米田埂路。看着想着,心头起伏不定,不由得掏出一根烟续上。

楼下,搬家车鸣叫两声。弟弟跑过来,同他一样,把头伸出窗口,大声喊:“来了,来了!”

弟弟朝屋里挥挥手,弟媳带着工人们,蚂蚁般扫荡一遍,随后一字排开从六楼往下走。阳台上只剩下他和弟弟。他要抓住这个机会,来了大半天,等的就是这一刻。可话到嘴边,就是吐不出来。他急得又接了根烟。弟弟朝他看看,没吱声,走回客厅,拉下空气开关,又到厨房关掉煤气和水闸。

弟弟拍着钥匙包,站在大门口,没说一句话。弟弟不抽烟。他快抽几口,扔了烟,三步并两步跨出大门。门在他身后关上,震动波及他后背。

楼道窗户里透进金色阳光。弟弟嘀咕了一句:“天要热起来了。”

他点点头,终于说出话来。

“这房子你们准备怎么处理?”

钥匙丁零当啷在他身后响着。弟弟的声音有气无力。

“不是学区房,租、售都难。一周前我就挂网了,只来了三个电话。”

他心里一紧,脱口而出:“你要把房子卖了?”

弟弟低声说:“不然呢?新房子我俩都背了好多贷款。”

眼前出现一楼门洞,他不再迟疑。

“租出去啊,租金还贷。”

“你说得轻巧。这个地段、这么老的房子,能租出去就很不错了。”

他转过身,头正抵着弟弟的皮带,这是他希望的:既正面交锋,又有缓冲地带。那句盘踞在他喉咙口好几天的话,终于冲向银光闪闪的皮带扣。

“租给我吧。”

弟弟犹豫着,缓步侧身从他身边走下去,没有回答他。他急了,跟在弟弟后面,一年当中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他恨透了自己习惯性只说卖惨的话,而要表达事实上并不至于这么惨,真的很不容易。讲述过程中,他瞥到白色电动轿车停在绿色搬家车前面,弟媳摇下了车窗,对兄弟俩张望。

卡车上的工人们也在看他俩。他几乎要收回刚才说的第一句话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惨!在心里,他反复说这句话。

弟弟走向轿车,招呼他一起上。他摆摆手,转身走向绿色卡车。队长让他坐进驾驶室,他拒绝了。搭把手,跳上车,掏出烟,他跟三个工人坐在乱七八糟的家具上。

“看你干活棒棒的样子,练过的吧?”年轻的工人问他。

“当过几年兵。”

“当兵好啊,转业不说,复员也有好工作。”

他嘴角牵动,没发出声音。太阳快升到最高处了,一辆洒水车播着“世上只有妈妈好”,迎面开来。

他要租弟弟房子的事情,妈妈知道。可她也皱眉。看她皱眉,他只好自己上。

妈妈问他非要租那套房子吗?他想了一分钟,重重点头。

“你这是何苦呢?”妈妈在厨房洗碗,叹息着。

车子往新区开,路边开着各色花,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气息。

他跟工人们一样,刷着微信或者抖音,只是他从不开音量。

一条新微信消息。阿春发来的。

“过来吃饭吗?”

他想了想,回了“要的”。

快一年了,他已经习惯在小小出租屋里吃饭。阿春做出来的饭菜,有一股好闻的香味。

年轻工人看着抖音发感慨:“怎么也没料到送个快递也会成为网红,早知道我一来这里就干这个了。”

年轻工人的话触动了他的神经。这个城市第一家民营快递公司就是他跟两个战友创办的。他们退役后,没有去分配的单位,结伙干了起来。

要是自己坚持做下来,现在满城跑的那些快递员,大多都是他的员工啊。可当时,要让邮件早一天到目的地,他们都要协调各方关系,寄件人还嫌十块钱的邮费太贵。他上门取过货、送过件,服务对象最不放心的是邮件安全,几乎都会说:“要不是急,我才不会找你们!”

他为提高服务质量,还去了趟香港。回来之后,灰心丧气。在香港,找快递公司就像进便利店那样方便。这种认知和习惯,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形成的。事实上,他们公司业务量始终上不去,零敲碎打的活,让他失去耐心。

一个大雨倾盆的晚上,三个合伙人喝了顿散伙酒。雨似乎浇灭了友情,他们都盼望早点结束无聊的酒席。似乎结束就是起跑,他们都将跑上新赛道。

他心里很有底。偷偷地,他已经去参加S产品业务指导会五六次了。最吸引他的并不是产品本身质量如何,而是团结一心做事业的气氛。几十个人挤在简陋教室里,齐声高呼口号、信条。这让他回到集体生活的火红岁月。

退出快递公司,他投身S产品营销公司,热血沸腾,精气神表现得最突出。经理请他上台分享体会。他说一句,大家鼓掌;说一段,大家喝彩。他站得挺拔,充满自信,同事们簇拥着他,赞扬着他。他内心一颗小火苗迎风而长。人群中,他扫到一双充满崇拜的大眼睛。后来他注意到,只要他登台演讲,那双大眼睛必定从头至尾注视着他。一次演讲结束,他鼓起勇气走向她。她正等待着他的到来。

那是一段美好时光,他们一起描绘事业、家庭蓝图。有时,他会问她,是不是真的?她对他扬扬手上的银行卡,里面数字不会假。

结婚前,他们买了城乡接合部顶楼的一套商品房。拿到钥匙,等不及装修,他们就在毛坯房里开讲座、分享会。等活动结束,他俩把黑板、白板移到一边,并肩眺望夜色,春风飘来温馨甜蜜的气息。他问她闻到没有,她说很浓很浓。那时,他站到了人生最高处,也就看不清低处的黑暗。

弟弟的新居是一套精装修的大平层。他和工人一起搬东西,按照弟媳要求摆放到位。不到一小时,搬家卡车开走了。那个年轻工人跳上车,朝他敬了个礼。他挥挥手。

弟弟把旧房子钥匙递给他。

“我们刚才路上商量好了。房子你尽管住,不要付租金。”

他看了一眼正在擦桌子的弟媳。

“这可不行,我一定按照市场价付租金。”顿了顿,他补充道:“现在我工作稳定,也有钱了。”

“这房子本来就是你的。”弟媳停下手里的活说。

他沉默了,想抽烟,又告诫自己不能在新房子里抽。房子一直是他心头之痛。他摊开双手,四十多岁的人了,手上没有一套房子。在这个城市里,他就像无根的芦苇。

“哎!那房子的事情,幸亏你们买下救了我,我心里是有数的,正因为感激,我才不能不付租金啊。”好久了,他终于说出憋在心里的话。也许,以前他说话太多、太乱。

那个深夜,他打开房门,一股冷风里,弟弟侧身进门,递给他一张银行卡。他通过妈妈已经了解到这卡上的数字。

“谢谢你。妈跟我说了。这是你准备结婚的钱。”

“你现在这么困难,先拿去用吧。”弟弟转身要走。

“等等!你也知道按照我目前的状况,也许很长时间还不了这笔钱。我有个主意。”他搓着双手,帮着下决心。

弟弟靠在门边上,等着。

“我把房子卖给你,就值卡里这些钱。”

“这可不行,我这是乘人之危。”弟弟又去拉门把手,被他一把按住。

“你嫂子在天堂也会跟我意见一致的。”

就在这时,远远地飘来丝竹声,随着兄弟俩的呼吸起伏、颤抖。

S品牌一夜之间倒闭,囤积大量产品的直销经理们争先降价出货。但是,公司丑闻发酵,产品一件都卖不出去。他已经当上大市区域经理,她也管着化妆品营销。为与其他经理攀比销售业绩,他贷款进货,她租高档会所做服务。

一周时间,他俩从销售达人沦为欠债大王,几年间辛苦工作的成果化为乌有。面对塞满房间的产品和不断打来的催款电话,她时而惊恐,时而木然。他想尽办法解决资金问题,但还是有很大缺口。后来,他最后悔的是,烦心事太多,没有特别关注她。当警察打来电话时,他还在与一个房东讨价还价。电话掉落在地,眼前的一切像走马灯般旋转,他扶住墙壁,发现墙如同列车车厢般闪过。

将她的后事料理完毕后,他找了一个周一的清晨,来到她落水的那片湖边,眼睛盯着波动的水面,站到太阳落山。他下决心重新开始,做实实在在的工作。

弟弟结婚时,他没进新房,在楼下抽烟,时不时望望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的那套熟悉的房子。

弟媳把钥匙交到他手上,他觉得分量变得更重了。可他还是坚持要付租金,他把钥匙轻轻地放在沙发茶几上,做出要离开的样子。

其实妈妈也反对他交租金。那天他一提出这个想法,妈妈就反对。

“这么多年,你住我这里,我哪要你一分钱啦?再说了,兄弟之间就应该互相帮助。”

阿春是来自遥远南方的农村姑娘,去年来投奔舅舅,在工地上跟舅舅管理仓库、配发辅料。她很照顾他们,平时没有项目经理架子。

一无所有后,他决定找一份实实在在的工作。从建筑工地电工做起,这些年一步一个脚印,挣钱虽然不多,内心却不躁动,睡得也踏实。

“这里房子虽小,阿春住过来,哪有什么问题?”妈妈继续嘀咕:“阿春是个好姑娘啊!”

他也想过这个方案,可嘴里说出的话,还是坚决果断:“我要给阿春一个家。”

他抬头看一眼妈妈,觉得对不起她。这几年,她手脚经常跟不上想法。他去帮她,还不讨好。

弟弟和弟媳留他吃饭,他急着赶回去。一路上,坐公交、转地铁,再步行,他再次闻到花香,步履格外轻快。

来到出租房,阿春正端出香喷喷的一荤一素一汤来。还没坐定,他就掏出钥匙,对阿春高高扬起。阿春开心地大笑起来,她的牙齿白得像月亮,她的笑像孩子般单纯。

他想好了。自己已经存好一些钱,与阿春一起努力,扎扎实实做几年,按照市场价,把房子再买回来。

“阿春,你知道吗?这房子时刻提醒我,幸福生活很简单,只要拥有小小的满足就够了。”

【作者简介:王啸峰,苏州市人,1969年12月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散文》《美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不忆苏州》、小说集《隐秘花园》《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小说获评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第六届和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三届钟山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