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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惠雯:“天使”在人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惠雯  2021年05月21日08:56

读了大连理工大学“和光读书会”的四位同学对小说集《飞鸟和池鱼》的解读,我确实很惊讶。我没有想到这么年轻的人,对这本书读得那么细致,而且理解得那么深。他们一定具备了关于小说技巧的相当多的知识,因此能准确地抓住了一些要点,清晰地阐述出来。这四位评论者不掉书袋,也不绕弯子,批评的文风清新。我非常高兴我有这样认真、高水准而真诚的年轻读者、批评者。接下来,我会和同学们一起探讨她们文中提到的一些关于我的小说的看法。

小说中的伦理追求

赵鼎同学在她的评论中提道:“尽管她也描绘了人性中鄙薄丑陋的一面,但总体而言,她始终保持着对真、善、美的伦理价值追求。”现在有一种说法,就是道德、伦理是不够艺术的,因此不要在艺术作品里涉及这些。但我更认同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的说法,他说:“美丽并不只限于我们所称美学的范畴里面,它同样能够在道德担当里面被找到。”伦理本身也是美。

我并非刻意要把我的小说设定在怎样一个伦理的高度,在我的写作中,伦理追求是自然而然的。我想这和我的性格、对人与世界的看法有关。我尊敬有的作家选择呈现痛苦和残酷,选择冒犯,令读者不适。但我选择在不隐恶的同时更多地去发现善,发现人身上的光。世界有其荒谬冷酷的一面,但也有很多温暖和善意,我相信看到这一点,会使我们觉得生活更值得。赵鼎同学的文章里有一句话:“哪怕只有一瞬的光明与温暖,也足以点亮一个寂寞迷惘的灵魂。”我很认同,这就像我们在黑暗中行路时看到一盏灯、一点儿光,它的意义会超越黑暗。

“飞鸟”和“池鱼”确实是一组相互转换的象征。可以把飞鸟视为外面的世界,池鱼视为“此地”;或者把飞鸟视为一种漂泊、离开的自由,池鱼视为小地方的禁锢和束缚。但飞鸟和池鱼是会改变的,一定条件下,飞鸟可能变成池鱼,池鱼也可能转变为飞鸟。我很惊喜赵鼎发现了更深一层的、精神方面的转变可能,她用了“渡”这个字。我相信即便人在现实生活层面被束缚、被挫败、拘囿于困境,但爱、希望却能够给我们一种精神飞翔的能力,使我们获得某种内在自由。我不喜欢绝望。绝望、心如死灰、没有爱,这是人真正的禁锢。

“我”的还乡故事

于明玉同学谈到了很有意思的一点,就是还乡者“我”的视角。在小说集《飞鸟和池鱼》中,很多小说采用了这样一个还乡者视角的第一人称叙述。这个视角在很多年前的小说《两次相遇》里出现过,那篇小说描写从国外回到故乡小城的“我”,邂逅了一位老朋友,“旁观”了他的爱情。“我”在朋友的女友身上寄托了美好的理想,却经历了朋友的沉沦、理想人物的破碎……在新小说集里,我非常集中地使用了这样的视角写了一系列还乡故事。在之前出版的、主要讲述华人移民故事的小说集《在南方》里,有些小说也采用了第一人称叙述,譬如在《失而复得》《梦中的夏天》这些小说里,讲述者都是来访者“我”。我比较喜欢使用这种视角。作为主要事件的观察者、叙述者,“我”的叙述避免了上帝视角面面俱到的交代,反而使一些地方有阴影有留白,而且因为“我”的印象、感觉掺入其中,会让小说有一种印象主义的丰富性和多义性。

还乡人的视角当然也和我自己的经历有关。我现在写的故事通常是这两种:故乡的事、居住地的故事。而我写故乡的事,就可能在其中杂糅着还乡者的异乡目光、童年记忆、乡愁基调等因素。写还乡故事对我来说是很自然的事,它和纯粹意义上的讲述中国故事就不太一样了,因为我不是在场者,当然也不会是纯粹的旁观者,还乡者身份的“暧昧”给了这些故事一种特别的味道。

天使在人间

我很喜欢高瑞晗同学的这句话:天使在人间。我不是教徒,不相信救世主或天堂里的天使,所以我的“天使”就是人间的天使,是人身上的神性。瑞晗同学很好地归纳、分析了我小说中所写的各种类型的女性“天使”。可以看到,我笔下的“天使”并非生来就温柔、完美,她们都是普通人,也有普通人身上的毛病。譬如在小说《天使》里,“她”本身是个相当复杂的女性,会想到冒险的后果,也会在必要时相当无情地退出。但她还是在我最低落的时候给了“我”温暖和安慰。所以这里涉及到“短暂”“瞬间”这样的时间性,也就是前面明玉同学提到瞬间凝固永恒的概念。我觉得瞬间的光芒可以照亮一个人,让我们看到存在于他/她身上的神性,就像一段短暂的回忆可以照亮一个人的一生一样。张爱玲写过一篇很短的散文《爱》,写一个女人在遭受了种种苦难以后,仍记得这么一件往事:一个春天的晚上,她在桃树下站着,对门家的年轻男子看到她,问了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瞬间和漫长人生,前者来充实、照亮后者,这似乎不可想象,但这通常就是人生的真相、记忆的真相。

这种瞬间的神性光芒不仅存在于我小说中的女性角色身上,也存在于某些男性人物身上,譬如《飞鸟和池鱼》中“我”的姑父、《寻找少红》中的二爷、《关于南京的回忆》中的“他”…… 去发现并在作品中呈现出普通人身上的、瞬间的光芒,使日常不再日常,普通的不再普通,这可以说是我写作的一个方向。

今与昔、当下经验和记忆的“对位”

张林同学在她的解读里写道:“在作品集里,张惠雯将过去与现在两条时间线‘对位’,两个时空交杂并置,互相渗透,交响出复杂而丰富的情绪体验。”她用对位、复调等音乐概念来解析小说的艺术,新颖而贴切。张林同学还找到了一些“点”,譬如《飞鸟和池鱼》里妈妈留下的那张字条、《涟漪》里街道的名称、《街头小景》里街边的树,《天使》里的老房子……这些“节点”是今昔两条线的交点,同时,它们也是擦亮往昔记忆的火柴。

这种“对位”造成的效果是今昔、当下经历和记忆的一种互文关系。在某种程度上,还乡叙事本身就是一种互文式叙述,因为往昔的记忆肯定会在今天的还乡经验中不断重现,由此造成印象的重叠和对照。在某一刻,现在和过去重叠了,在另一些时候,二者对比之下,让人感觉物是人非。正是这样一种互文,使故事不再是一个平面、客观的事件,而是与人的印象、记忆相叠映、相冲突,今昔的相互渗透打破了时间的线性,会使小说呈现出一种更丰富的面貌,确实有助于“交响出复杂而丰富的情绪体验”。我很欣喜张林同学看出了小说的这些重要的特点。她提到的“雾”的意象,也非常切合我的初衷。还乡,那肯定和记忆有关,而记忆就是雾中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