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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3期|陈再见:胰腺(节选)
来源:《花城》2021年第3期 | 陈再见  2021年05月21日07:11

我们必须翻过一座矮山,才能到达碣石湾,那儿盛产鹌鹑蛋大小的青橄榄。在此之前,车子已经在大片的盐埕和塭塘之间穿行多时了,路途陌生,我得时刻担心会把车开进风险未知的沟渠里,到处还都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芒花草。

大姨子坐在后座,像是自言自语,她说以前和阿喜来过一次,开摩托车,可以直接绕着山路过去。“阿喜那么高大,车技很好的。”大姨子一路上总不忘夸奖她的丈夫,“高大”和“强壮”是她频繁使用的词汇。我负责倾听就行了,这时候,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挺木讷的,尤其是要安慰一个几近绝望的人。

车停在山脚下,幸好有一户养鸡的人家,似乎曾经还经营过农家乐,地方这么僻荒,估计一年也没几个食客。我把车停在他家宽敞的院子里,并说下山后要来买两只鸡回去。鸡场的主人笑呵呵的,说碣石湾的青橄榄熟透后皮头会泛起一层红褐色,煲鸡汤最好了。敢情他们之间还是配套的产业——不过这次我们不是来买橄榄的,而是要到对面山腰上寻找一个叫月眉庵的小庵堂,听说那儿住着一位双目失明的老僮身。老僮身除了会上乩招阴,还懂天机秘方,几味草药就能祛除凡人身上的顽疾,甚至恶物。恶物是我们这儿人的说法,直接点说,就是绝症。

大姨子打电话给我时,我还没睡醒,昨夜喝了不少酒,吃牛肉火锅——一文友出了一本书,请我写序,书折腾了两年终于印出来了,便请我吃了一顿。我本来胃就不好,反流性胃食管炎,时不时犯病,酒一喝,早上起来又感觉烧心,嗓子眼堵得厉害,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大姨子的电话让我有些紧张,两个月前,我的同门阿喜查出绝症,具体是身体哪个器官出了问题,外人其实也不太清楚,大姨子一家讳莫如深,一人患癌,全家羞耻,听说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了。作为同门亲戚,我能帮的也不多,除了给点钱,就是定期在县城的医药公司买些人血白蛋白捎回去,听在人民医院上班的同学说,打点那玩意儿能减轻绝症患者的痛苦。

电话里,大姨子情绪激动,似乎又找到了医治丈夫的办法——近两个月来,她疯了一样寻找各种民间偏方,其中包括重修祖坟,为新建的门楼更改分金,给阿喜灌各种莫名其妙的汤药。有一回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法子,竟用她平时卤肉腌菜的粗盐搓得阿喜满身血红,叫苦不堪……我们担心病人就算不死,也会被大姨子折腾掉半条人命。说实话,我都有点怕听到她的电话,在某个法子执行之前,她还老喜欢征求我的意见,有一次问我小麦草熬汤效果如何,不知哪儿有的卖。我不知道她从哪儿听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的秘方,好几次,我都想劝她:算啦,别费劲啰,某肿瘤医院的专家都放弃了,一把粗盐、一小撮小麦草就能起死回生?就算月眉庵里的老僮身真的医治过不少疑难杂症,那她也不能神到能治好绝症啊——不过我还是忍住了,这时候泼人家冷水挺不合适,也不忍心。我说好吧,我这就开车回去。我能做的也就是跑跑腿了。

山道还算平坦,摩托车开过去,完全没问题。我能想象阿喜开摩托车带大姨子过山时的神情,他一直是很自信的人,自信到都有点自负了。怎么说呢,我对他的印象其实并不算太好,微信都加了五六年,却从没有私聊过,每年见面的次数也不多,这几年,他甚至连过年初二都没往岳母家来聚餐了,说他是老女婿了,孝敬长辈的事情就留给我们这些年轻人去表现吧。这话听着就让人不爽。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同门之间,能说就多说几句,不能说,那也无所谓。

“旧年的事了,那阵时他人还好好的,干完活回来是喊过腰疼,腰骨酸软算什么病嘛。”大姨子边走边说,她至少瘦了一圈,没走几步就气喘了,“那次我们下山后,鸡场老板也叫他带只鸡返去煲汤,阿喜就说啊,橄榄煲鸡,哪是能赢过煲乌龟啊?”

“乌龟是他钓鱼钓的?”我知道阿喜平时喜欢钓鱼。

“就是啊,说起这事我就心肝痛,没工做时他就爱去水库钓鱼,唔知怎呢,就钓了只乌龟返来,有五六斤重哪,准备用青橄榄煲汤,还打电话叫了工友来厝内打边炉。我内心是不舒服啊,平时拜神拜佛,知道乌龟不能随意吃——没办法,死鬼拖着,晚上一吃,第二日就出事了,胃痛得开不了工。”

“也不能这么说,他工友吃了不也没事嘛。”我说。

“人各有命啊。”大姨子的眼里泛着泪,“是我命水孬,讲句见笑的话,我现在嘛,是咬着铁钉在做人哪。”

我就不知道安慰什么话好了,只好埋着头继续赶路,希望能在越过山头后,一眼就望见月眉庵。山是不大,不过庵堂也小,它要是掩藏在茂盛的树木里,一时也不好找。

过了山,海湾就在眼前了,站在山头往下看,碣石林场的橄榄树呈环抱形状,郁郁葱葱。远处则是人工种植的桉树林,齐整划一,像是刚修剪过的鬓角;更远处是“凹”字形的海湾冲刷出来的洁白沙滩,像大地天然的项链,海面上堆积着云层,阳光穿过稀薄处,把浅海的渔船映照得像是画册里的景象。

这地方我第一次来,没想到,在碣石湾的山上能看到这么美的风景。

我摸出手机,偷偷拍了几张照,发到一个小微信群里。这些年,我在县城结交了好几个闲人,他们要么写诗,要么画画,支撑他们写诗画画的则是各自都有一个闲职,其中有人还在地震局任职,我们搞不清楚他每天上班做什么,或者说,能做什么——我们这儿台风每年都有好几次,地震还从没听说过。不过一到节假日,要做什么就很明确了,我们事先约好,轮流开车,去法留山看云,去浅澳看落日,去陆河看梅花……还特意带上精巧的茶具,在山顶水边,品茶论道,指点江山。周边的好地方几乎都去遍了,眼下正苦于没有好去处。显然,我又发现了一个好地方,我想他们肯定也会喜欢。

三年前吧,我回县城买房,开始了频繁的双城生活。我在深圳有一份几乎不用坐班的工作,加上出过几本书,有些虚名,朋友们对我还挺稀罕。不过,自从回了县城,多数时候耽于玩乐,我就再也写不出像样的作品了,那种因才华的有限而生出的恼怒情绪,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我可怜的自信和虚荣,最终却只能靠帮小城的文友写写序言、评论什么的来获取。好多事情本来就不是我应该干的——就像此刻,我还得陪着大姨子,在这荒僻的山头寻找一座小庵堂。

……

陈再见,男,1982年生于广东陆丰;已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发表作品多篇,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刊选载。出版有长篇小说《六歌》《出花园记》,小说集《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青面鱼》等五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