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西部》2021年第3期|夏立楠:失我
来源:《西部》2021年第3期 | 夏立楠  2021年05月21日06:50

夏立楠,中国作协会员。祖籍贵州大方,曾生活于新疆。小说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已出版小说集《粉底人》。曾获第三届华语科幻文学奖银奖、贵州省优秀文艺作品奖等。现居贵州龙里。

A

没想到,她竟然会给我打电话,且是在夜里九点。要是再晚一些,我想我不一定会去见她。连绵不断的梅雨天气,使得整座林城的夏夜越发潮湿和闷热。

陈曦离开没多久,我便和衣躺下睡着了。许微微打来电话,用的是广西号码。被手机铃声吵醒后,我没打算接,以为是推广房屋装修的。铃声响了两遍,没法不接了。我按了接听键。怎么,连我的电话也不接了?起初我没听出来是她,她的话令我诧异。我便问道,你是哪位?她说,果然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我知道是她了,只有她才这么说话。我说,你怎么换号码了?她说,早就换了,但旧号一直用着,就是怕有一天你会活过来找我。我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便闷着声啥也不说。她继续说,再说了,你能换女朋友,我还不能换个手机号啊?我心想,你换不换号码现在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哪能管得了你?她说,你怎么不说话?别怕,我不是来骚扰你的,找你不是为了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你这会儿有空没。我说,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你说吧。她说,带你儿子和你见见。这话把我吓了一跳。分手四年了,怎么突然蹦出个儿子来?她说,看把你吓的,我这会儿在你母校,你来还是不来?我有些诧异,她明明在桂林,怎么跑到贵阳来了?我说,你和谁?她说,还能和谁,就我和你儿子,哦,不对,是我们的儿子。她说得郑重其事,接着补充道,这会儿正下着雨呢,我没打伞,在学校足球场。你来还是不来啊?我说,我一会儿就到。

满心疑惑,我起了身,找了件白色短袖T恤换上,拿着伞,果断出了门。走出楼门,风有些大,好在气温未减。出了小区,我打了辆出租车,朝着母校驶去。母校在城中心,毕业后的第一年,由于城市改建,要修一条城市大道,学校便被拆掉一半,另一半成了废墟。许微微所说的足球场,就在一座新起的小区旁边。到达母校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了。我下了车,朝球场方向望去,一个人影也没见着。于是,我边打伞边摸出手机给许微微打电话。我说,没见你啊。她说,我就在球场进口处。我朝进口处走去。这座大学已经变得荒芜,道路两旁杂草丛生。她一个姑娘家,大晚上怎么跑到这里来,难不成还想同我怀旧?

循着小径,我走到球场进口处,依然不见人影。打开手机上的电筒后,我朝四周照去,昔日的铁网已然破败,球场大门锈迹斑斑。我说,你忽悠我吧,真没看见你。她说,你是不是走错了?我才恍然大悟,学校早就搬了,她可能在新校址。我说,你是不是在花溪?她说,对啊,难不成我会在以前的学校?我心想,这该如何是好。她说,我终于明白了。我折过身,原路返回。我说,明白什么了?她说,明白我俩为何没走到最后。我说,这时候你还有心思思考这个问题。她说,我俩的思维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风有些大,继续呼呼地吹着。我说,你那边雨大吗?她说,还好,就是怕你儿子被淋着。她说得煞有介事。我说,你正经点,看看周边有没有可以避雨的地方,我重新打辆车过去。她说,我有点想回去了。我说,回哪里?她笑道,当然是回桂林啊。我说,你是不是诚心在耍我哟。她说,真没有,你要是来,我就不回了,原地等你。

快走到大马路上时,总算遇见一辆疾驰而来的出租车。我招了招手,说去花溪方向,到新修的科院。

老远我就瞅见了她。她怀里抱着一只狗站在球场边,路灯昏黄,香樟树下的她显得有些单孑。透着灯光,我看见她的发梢已经被雨水濡湿了,有几根细发耷拉在耳畔。她抬头看我,双手抱着怀里的泰迪。我说,害你久等了。她眨巴了下眼睛,伸出右手捋了捋额前的湿发。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与她重逢的场景,以为她会骂我、捶胸顿足怪罪我。可我没有想到,她完全像个没事人,脸上竟然溢出笑来,一把把怀里的狗递给我。真是累死我了,你还别说,抱久了蛮沉的。我说,走吧,先到外面去。

B

来之前,我思量了许久,不管能不能遇上他,我都不后悔。毕竟,关于答案,我是寻找过的。其实,我知道,我想找的,或许不是答案,只是一个借口罢了,一个重新开启新生活的借口,抑或说是接受许再斌的借口。当然,我是抱有那么点侥幸心理的,万一呢,万一答案是我所期待的,我定会抛弃一切,包括抛弃现在的我。

高铁穿过丛林,直抵贵州,途经从江、都匀等地,我的心离贵阳越来越近,这反倒使我越发忐忑起来,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到达贵阳北站时,已是下午五点。天空刚刚放晴,路上车辆如梭。我思忖后,决定还是不去原来的学校,那里早就搬了,估计已是一片废墟。

我在路上拦了辆出租车,让司机带我去花溪新校址。自打毕业后,我就没再踏足过这座城市。不是不想,是想起薛宜志做的种种事情,就感到心灰意冷。加上毕业后,他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没和任何人联络。班级的QQ群他退了,微信群里也没有他,他甚至把身边所有人都删除了,连电话号码也换了。有人说,他可能去了西藏,也有人说,他可能去了新疆。总之,没有人再见过他。

半年前,我的抖音号里有一个叫“失我”的人关注了我,这渐渐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从不发布作品,也不点赞,更不评论。我的抖音号上,无非是记录些平常的生活琐事,粉丝仅是身边的亲戚朋友,完全不知道他是谁。起初,我没怎么在意,直到有一天打开新浪微博,发现同样一个叫“失我”的人关注了我,他的微博里什么动态都没有,这使我心生困惑。

一个月前,由于梅雨不断,漓江水位暴涨,阳朔县城迎来百年未遇的洪灾。水位突然暴涨时,正值中午,天空中飘着细雨,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看见路面的车辆渐渐被洪水吞噬。情急中,我急忙上楼叫醒正在午睡的父亲,他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后,猛然从梦中惊醒,披上衬衫慌乱地出了门。我们一家三口,连同阿迪,慌不择路地逃了出来。路面的洪水越积越深,快淹至胸口。昔日的街道面目全非,有人在洪水里游动,有人因害怕失声痛哭。父亲折回屋子,找来一只大盆。父亲和母亲执意让我爬进盆里,我僵持不过。当我抱着阿迪爬进盆里时,发现那只大盆无法承载我,我们越发慌乱了。我不会游泳,父亲拖拽着我,我抱着阿迪,朝着斜对面较高的马路上游去。此时,母亲双手抱着家门口的一根电线杆,不断往上爬,我不时回望,生怕水越积越深,生怕房屋在洪水的浸泡下轰然倒塌,生怕电线杆因雨水过猛而漏电。

临近傍晚,我和母亲在一座山下相拥而泣。我们全家被参与抢险的工作人员转移到了安全处。雨越下越大了,我全身湿漉漉的。临时遮雨的棚子似乎快撑不住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我们躲避在一棵大榕树下,眼前洪荒一片,昔日繁华的街景恍如隔世。有那么一瞬,我突然质疑起自己到底能不能等到洪水退去,我们避难的高地会不会再次迎来泥石流等灾难。生命多么脆弱啊!看着空中朦胧不断的雨帘,我想起了薛宜志,不知道他此时在哪里,他那里是不是也下着同样的大雨。或许是心灵感应,临近傍晚的时候,我竟然接到一条短信:你是在阳朔吗?还好吧?我的手机是防水的,电量已经不多。我不知道对方是谁,不过还是回复了他。心想,这种时刻,能记住我的人也算挺有心的。登录微信后,我发现单位的工作群里,大家都在报着平安。会是谁呢?我在心里盘算。第二天,那个号码又发来短信:你们现在安全的吧?生活补给还充足吗?我礼貌性地回谢后,告知自己所处的境况,问对方是谁,对方却不再回复。我既好奇又气恼,决定打电话问问。电话拨通后,那边迟迟未接。直到我在短信里问到你是不是薛宜志时,他才回复是的。我说,你在哪里?他说,我在贵阳。

A

我们找到一家德克士,安静地坐了下来。好在她穿的牛仔衣没有湿透。她脱掉外衣后,我到店外的便利店给她买了一条毛巾,替她把头发揉干。她说,你怎么想到联络我的?我说,看到新闻,整座阳朔城都浸泡在洪水里。她说,你也会担心我?我今天就是想和自己赌一下。我说,赌什么?她说,赌这么晚你会不会来找我。我沉默不语,瞄了瞄前台,看点的炸鸡和薯条怎么还没来。她说,我想问你个问题。我说,什么问题?她说,那个叫“失我”的人是不是你?既然她都这么问了,我也没啥好隐瞒的。我说,是的,半年前注册的账号。她说,你还是那个样子,鬼鬼祟祟的,这么关注我干什么?我说,就是想知道你的生活状况。她抱起脚边的泰迪放到长凳上,用擦过头发的毛巾给它捋干身上的雨水。她说,是不是让你失望了?我说,比我想象中的好,在银行工作,稳定,生活过得挺小资,挺不错的。她诧异道,什么不错?我说,这种状态。她说,我的生活状态吗?我说,我们,我们现在的这种状态。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我不明白我们现在处于什么状态。

点的东西好了,服务员端了过来。我说,你快吃吧,我不饿。她说,你看着我吃,怪怪的,我吃不下。我说,那我要杯可乐。我转向服务员,让她给我拿杯可乐。此刻,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机震动了。我瞄了瞄,是陈曦发的微信:你想好没?明天周末,我约了我小姨在“小海螺”吃海鲜。她继续补了一条,是一个诡诈的笑脸表情,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让她先看看你。说实话,如果没有后面这句,我兴许就答应了,原本打好的一排字,我又给删除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许微微一边往嘴里送东西,一边抬头瞄我,说,女朋友催你回去了?我说,没有。我知道她话里藏的意思,不过我没提我是独居。她说,现在太晚了,你回吧,别让人家独守空房。我说,她家就在贵阳,晚上住家里。她哦了一声,继续低头吃东西。陈曦再次发信息过来,说,你到底去不去啊?我好回人家话。我沉思片刻,发了一句:真是不巧,明天有事,一个朋友过来,要不改天吧。她很快回复: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我餐都订了。算了,就当你没口福,我约闺蜜去。我说,也行,你们玩得开心点儿。

从德克士出来,夜很深了。街上路灯次第亮起,路上车流如注。风飕飕地刮着,雨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我撑着伞,和许微微缓缓走着。路边的一排香樟树下,洋溢着浓郁的香气。快到花溪公园时,公园外的蔷薇花开得极为肆意,红红紫紫,泼洒在围墙上,低垂成很长的一片。

我说,我们在这附近找家酒店住下吧。她瞥了瞥我,我们?我说,今晚我不回去了。她没有说话。我们选了一家假日酒店。我接过她递来的身份证,要了两个单间,挨着的。带她进屋后,我说,不早了,你快点休息吧,明天我陪你转转。她说,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不和我多聊聊?我说,想聊什么?她说,我其实一路上都想问你,这些年你都死……上哪儿去了?我说,哪儿也没去,一直待在贵阳。她走向鞋柜,换了一次性拖鞋,拿起面前的水壶,说有红茶和绿茶,你是喝红茶对吧?我说,都可以。她说,你以前只喝红茶。我说,红茶喝了睡眠好,绿茶提神,这些年老是深夜写小说,绿茶也喝惯了。她说,你是不是换了笔名?我说,嗯。她扭开矿泉水瓶,往水壶里倒水,问我笔名改成什么了。我说,失我。她说,什么?我说,失我。她说,早知道这样,前些天我该搜搜你的小说来看。还是写武侠吗?我说,只能写武侠,比较顺手。她说,再问你个事。我说,啥事?她插好水壶电源,摁下开关,说,你怎么把所有的群都退了,和身边的人也都断绝了联络?我说,就是觉得没什么联络的必要,况且,我从来都是一个人,你知道的。她说,那你妈呢,你去看过她没?我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尽管她问得很突兀,我还是如实说了情况。我没去看过她,也没去看过我爸,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估计也不想见到我,我也有自己的新生活,对了,我的名字已经改了。她错愕道,改了名字?我说,是的,叫夏立楠。那学历和学位证书怎么办?名字不符啊。我说,那都是小事,现在写小说,又不是去公司应聘,我们这行用不着那玩意。

B

他比我想象中的沧桑许多,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还有了肚腩,T恤也有些显旧,唯独头发不像从前,没那么长,留的板寸。四年光景,我们都改变了许多。从他的谈话里,我知道他有了新的恋情。其实来之前,我已经料到了,只是不明白他为何会偷偷关注我,留意我的生活,以此推论,他心里或许还有我,不然在阳朔县城被淹时,他就不会迫不及待地发短信问候我了。

我是不想让自己后悔,或者说,是真的想给自己找一个彻底接受现实的借口。遭遇洪灾那天,许再斌给我打过电话。他说自己在回阳朔的高速上,漫天都是雨,遍地都是水,他的车堵在了一座高架桥上。那一刻,我是有些动容的。这个经人介绍认识的阳光男孩,比我长两岁,在阳朔的一家信用社工作。他平时爱打篮球,性格开朗,谈吐幽默,一说话就笑,只是有时候没个正经,偶尔带点荤段子,惹得大伙忍俊不禁。要不是同事说他没恋爱,我死活不相信。就这种花心大萝卜,不知祸害了多少好姑娘。他辩驳道,说自己是嘴上厉害,其实里子怯得很,年少时曾有姑娘主动追他,偷偷跑进他的宿舍,直接把他吓得从窗户外溜着下水道逃了出去。你就吹吧,谁会信,就你还想扮成柳下惠,怎么看都不是只好鸟,单位的老大姐打趣到。许再斌说,是不是好鸟,还不是得见识了才晓得。这话一出,拿他打趣的人羞得脸一阵绯红。许再斌才晓得,自己说的话有些爬了坡跑歪了。也是这一点,我总不太相信他会专一,除了这,其他倒还好,比较暖心,会默默记住身边人喜欢吃什么,谁的生日是哪天。暖心归暖心,同这种人相处久了,又有些嫌弃他,感觉像个老好人,对谁都不错,挺怪的。薛宜志呢,比较沉闷,不怎么和人搭讪,尤其女生,不过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确实待我很好,除了那件事至今让我介怀于心,想来仍十分气愤。再说,薛宜志身上总有一种猜不透的感觉,除了知道他父母离异外,对于他的家庭、他的过往,我知道的寥寥,这让他身上有种谜一样的气质,也让人多了几分不安全感。

这天晚上,我和薛宜志聊了许多,聊到他的母亲;聊到大学时我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还聊到那段荏苒的岁月里,我们顶着烈日一起骑车去很远的旅游小镇挑选二手书,在校园的贯城河边吃永远都吃不腻的烤串,汗水直冒,辣味十足;聊到我省吃俭用穿着一双坏了的鞋到市西路给他买被褥,回来的路上满心欢喜,全然没发现脚后跟磨出许多血泡来,等等。薛宜志说,那时候的我还是我。我说,难道现在的你不是你了吗?他说,是另一个我,以前的我早就从人间蒸发了。他一向多愁善感,这或许与家庭有关。大学时,他就很少同班上的同学来往,上课坐在最后一排,常常抱着几本永远都读不完的小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期末考试,每次都是刚好及格,顺利拿到了毕业证和学位证。

要不是我喜欢读小说,断然不会与他相熟,更不会知道他还是个网络写手。当时他在“起点网”写武侠小说。我除了看传统的金庸武侠外,还喜欢看红极一时的步非烟、沧月等人的作品。在我看来,他的小说颇有几分金庸的韵味。薛宜志则笑笑,不置可否。我说,你笑什么?他说,金庸是我的偶像,至于步非烟这些,我的小说同她们的不一样。我说,怎么不一样?他说,我的小说结合了通俗与严肃的东西。我不明白他的话,对于文学,我向来显得思想贫瘠,看小说全然出于消遣和娱乐。在我看来,薛宜志每天不爱笑的脸已经过于严肃,要是小说再写得严肃点,估计就没什么人看了。他自信道,你放心,我高三毕业后就开始写了,读大学后就没跟大人要过生活费。那时候,我由衷地佩服他,佩服之余自然还有钦慕。正因为此,我们常常会讨论各自读到的好书,久而久之,就走到了一起。

我说,你说以前的你已经不在了,那关于我们的那些回忆应该留存在你的脑海里吧。你要是真从人间蒸发了,干吗在我临近危险时想起我,干吗在那个时候来招惹我,还很长一段时间悄悄关注我?我的话有些犀利,他似乎有些羞赧,脸瞬间红了,静静地点燃一支烟,独自抽了起来。印象里,他是不抽烟的。我说,给我也来一支。他把烟盒和打火机推给我。我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的?他说,毕业后,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或者说,把自己同外界分割以后吧,就开始抽了,加上平时写稿子,不抽不行,久了,习惯了,戒不掉。

A

夜凉如洗,雨不知道何时停的。我没有拉窗帘,窗外是灯火阑珊的夜景,天空中的云逐渐飘散,如霜般的月亮冒了出来。我点燃一支烟,兀自在窗前抽着,回想着与许微微的各种往事。

令我不解的是,方才在她房中,她执壶倒茶时不小心烫到了手,这事她说了两遍,我却没怎么上心。或许是我的态度比较冷淡,她有些不高兴,拿自己打趣,看来你今晚是不该留在这儿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恍惚道,没有,要不要我下楼去给你买瓶烫伤膏?不用了,我给儿子洗个澡,就打算睡了。从她屋里出来,我一直在心里琢磨这件事,要是在以前,她说的每句话我都会记在心上,关于她的每件事我都会无比关心。可是今晚,她就在我眼前,手被烫伤了,我却没有丝毫紧张的反应。

对于许微微,我至今不明白自己到底怀着一种怎样的情感。爱吗?已然不是。不爱吗?感觉又不像。要是对她没有记怀,我不会在与身边人都断了联系的情况下,还悄悄关注她的生活,想知道她身处何地,是否过得幸福,等等。甚至,危难来临时,我确实心乱如麻,焦急万分,忍不住想获悉她的消息,生怕她一下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想到消失,我就心生愧疚。在注销了原来的手机号、微信号、QQ号后,我想,她肯定有过一段时间担忧我,尽管那时候我们已经分手,而且关于分手我始终没有做出任何解释。是的,那件令她歇斯底里的事,我始终没有表过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在我看来,我本身就是一个孤独的存在,她与我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与其两个人孤独,不如一个人孤独更好一些。

想得越多,心情就越加烦闷。连抽了几支烟,实在没有困意,我独自出了门,乘电梯下了楼。楼下有个小花园,路灯清朗,园内摆着供人品茶的桌椅,还有一架白色的铁制秋千。花园四周种的竹芋、鹤望兰等阔叶植物长势蓬勃。我静静踱步,在一座莲池旁坐了下来。

这才发现,陈曦弹了我的微信视频好几次。由于我没有接,她在下面加发了文字信息:怎么不接,忙什么呢?她和许微微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十分黏人。说实话,我对她的感情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算不算爱情。思索着该怎么回复,想来想去还是算了。要是回了信息,没准会再弹出个视频来。索性不理睬的好。明天问起,就说晚上睡着了,没听见。见我不回,她又发了一条信息:你不会没在家吧,信不信我去查岗?我觉得她有些过了,尽管是在调侃。我直接退出微信,懒得理睬。

她就是这样,从认识到现在,我们发展得极为神速。当时,我正在连载小说,为了提高流量,就在更新的文本里插入QQ群号,她竟然加了进来。进群后,又加了我的QQ。出于礼貌,我不能过于高冷,只能耐心回答作为读者的她的一些问题。渐渐的,我们熟络起来。她说,你的小说有西方现代主义的风格,虽然是武侠,但是结合了福尔摩斯等人推理小说的特点,这点和古龙很相似,我特别喜欢。谈到古龙,话匣子就打开了。她说自己特别崇拜古龙这个怪才。我说,我也是。

相识后,我知道,她在林城的一家中学教初中语文,平时喜欢古诗词。她写的古诗词还在一些权威期刊发表过。不过,我对那些古诗词不感冒。只要她写了,都会发过来,出于礼貌,我会认真拜读,读完后提些粗浅和敷衍的看法。陈曦与我相识后的第二个星期,她的裙子就褪在了我的床上。一切都如梦幻一般,既突然又刺激。我们也有过许多不悦。她曾经对我大吼大骂:我真是搞不明白,你的生活自理能力怎么那么差,屋子乱七八糟的,起居时间也乱糟糟的,本以为你写小说思维缜密,是个细心的人,没想到竟然是这个样子。我对她也常有抱怨,她皮肤不怎么好,加之粗手粗脚,不怎么会化妆,要不是见到真人,仅凭那些清丽的文字,还以为她是个出尘脱俗的俏女子。

吵闹过后,我们又会和好,如此反复。渐渐的,我们越陷越深。她每次来我的出租屋,总会同我谈起关于未来的种种打算。这些打算,在我看来有些超前,总是令我无所适从。她将我的小说分享给身边的闺蜜看,连我的照片也发给她们评价。我有些不高兴,又不好说出来。

几天前,她提出要见家长。我一直想着法子搪塞。要命的是,不是我们发展得过于神速,而是在一个激情过后的午夜,她竟然告诉我一件让我十分纠结的事。她说,夏立楠,你爱我吗?我说,还好吧。她说,什么叫还好吧,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我说,你可以理解为爱吧。她说,我想给你说一件事。这件事憋在我心里许久了,要是我说出来,你不要怪罪我。我说,你尽管说。她说,在跟你之前,我谈了个男朋友,当时脑子发热,急着把结婚证给办了,后来分手,又办了离婚证,你介意吗?她说出这句话时,我脑子里全是蜜蜂的嗡嗡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事。

B

在我的央求下,薛宜志答应同我去废弃的校址看看。我说,那毕竟是你的母校。他说,母校早已经不在了。我说,照你这么说,你的母校不在了,现在的师弟师妹们读的是哪个学校?他说不出话来。半晌,他说,时间早就改变了一切,我们怀念的不过是曾经的那个自己,不过是曾经的那个学校。我说,不管,我就是要去看看,你这些年都没去过吗?没有,薛宜志郑重道。为什么?我不解道。我害怕看见断壁残垣,害怕看到废弃的校址后,关于母校的种种记忆,在我的脑海里就变成眼前现实中的样子。我说,我明白了。你是害怕我们的点滴都被现实给吞没掉?他未置可否。曾经的薛宜志并没有真的从世间蒸发,他还是那个他,我也还是那个我,我们都还保留着共同的东西,似乎也还想一直保留着这个东西。

学校修在山上,道路改造后,出租车只能到达半山的小区。那里倒是没有什么改变,除了有家特大的沃尔玛超市,还有一家出名的“小海螺海鲜酒楼”外,就是几排换了多次装修的饭店和商店。

我们在“小海螺海鲜酒楼”下的车。薛宜志说,原先的路被封堵了,我们顺着右边新修的这条路上去吧,能直接走到足球场。按他说的,我们继续爬了好长一段路,阿迪有些累了,似乎不愿意再走。我蹲下身抱它。薛宜志说,还是我来吧。我说,这才像当爹的样。他说,这家伙怎么没长大。我说,你记性真是糟糕,我们分手前就养的它,那时候它挺小的。薛宜志说,我不记得了。我说,我可记得好好的,这次带它来,高铁不让坐,我好不容易才办的托运。薛宜志说,你这次来,就是为了带它给我看看?我想给他说实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走到足球场时,眼前的景象令我惊骇,昔日的喧嚣与热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的荒草。不只是足球场,包括远处废弃的教师楼、学生宿舍,尽数被荒草吞噬。

是不是有些遗憾?薛宜志问道。没有下雨,相反,太阳明媚得有些炫目。阿迪挣扎着身子,不想让薛宜志抱。我说,把它给我吧。薛宜志说,不走了吧,草太深,这种天气怕遇到蛇。想到蛇,我就觉得大煞风景,我们的青春早已被荒草埋没了。我说,这或许就是你四年没来的原因。他沉默着,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其实,我早就该想到会这样,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答案。什么答案?薛宜志转过脸问道。他身后是锈迹斑斑的铁网,面前的这个男人,邋遢憔悴,抽着烟,与往日那个瘦削又腼腆的少年判若两人。我说,我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他沉吟片刻,说,没什么好解释的。我说,我看到的都是真的吗?他说,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我们出去吧,这边有个城中村,那里修了一条山路,铺有石阶,可以直接通往学校背后的后海公园。要不上那儿走走?他说的那个公园以前我们常去,我想了想,还是挪了步。

上山的路上,树林森莽,前夜的雨水还未蒸发殆尽。小路少有人走,路面有些湿滑。他在前,我在后,他不时伸过手来拉我,阿迪进了山林,反倒撒起欢来,径自爬得老快老高。到达山顶,我们在一处凉亭下休憩。跃入眼帘的,是半座林城。我想起昔日同薛宜志爬山的情景,那时候,他除了写小说,还喜欢画画,常常背着画夹到山巅上画素描,一画就是半个下午,我则静静地坐在他身旁看书。从认识薛宜志起,我就说,其实我迷恋的是你武侠小说里的人物。他说,这话怎么讲?我说,你的主角像令狐冲,洒脱、自在、从容、不羁,可真和你相处下来,才发现你性格内敛,完全不像令狐冲。有句话怎么讲的,你就是马桶加盖子——闷骚。薛宜志不服气,就和我嬉闹。有时候,我们会把他的画夹打翻,一滚就滚到山坡下。

风拂过脸庞,我感到阵阵凉意。六月,对于这座闻名遐迩的避暑之都而言,山顶的风还是稍大了些。我说,能不能让我靠靠你?他没有答话,坐得离我近了些。半晌,我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靠你的肩头。他说,为什么?我说,如果要找的答案找不到,我以后就再也不会出现了。薛宜志说,你要去哪里?我说,回桂林,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中去,就像你说的,重启一个新的我。

A

许微微问我,你还爱我吗?我说,要听真话吗?她转过身,定睛端详着我。此刻,她悄然划过我的胸口,整个人靠在我的腿上。她的眸子和从前一样深邃,明亮中带着清澈。风不时地吹着,凌乱了她的发梢。她没有去撩发,继续注视着我。良久,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说,有些东西说不清楚,你不要难过,我不想骗你,说实话,我完全没有重修旧好的念想。她的眼眶里似乎有湾明亮的水波在闪烁。我垂下头,理了理她凌乱的发梢,在她冰冷的脸庞上轻轻地吻了吻。我说,我希望你过得好,能看到你生活的种种,我就知足了,就像那句话: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她别过脸,静默许久。我说,当年,我确实和对方发生了关系,但是我不想解释太多,也解释不清楚。我想,时间能消逝许多东西。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同学玩得太嗨、喝得太多,我完全忘记是怎么被送进酒店的,我想,她也搞不清楚。不管我意识清醒与否,我们身体上始终是发生了关系的。她说,你其实只要给我一个解释,我是会相信你的。我说,不提那些了,现在挺好,你过得挺好。她没有说话。

下山的路上,许微微问我,现在处的这个女孩怎么样?我说,谈不上怎样,凑合着过吧,性格有些较真,爱钻牛角尖,没想太远。她说,你爱她吗?我说,有些东西,不是能用爱去说明的。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渣男。她说,爱不爱就这么难回答?我说,不是回答不回答的问题,本来我不想说与陈曦之间的事的,不过我还是说了出来。对于许微微,我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也不值得有。我说,我们谈的时间不长,她结过婚,我指的不是同居,是办结婚证的那种。这个年代了,同居是很正常事,和办结婚证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只是我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上的感觉,似乎这事和同居不算一码事。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来,我们都很难看清自己。

走出那座城中村,快到大路边时,许微微抱起怀里的阿迪。她说,你快去“小海螺”吧。我有些诧异,她怎么突然提到“小海螺”?她说,刚才在凉亭里,我看到了你手机上闪过的微信,人家还问你要不要去,不去的话好给你打包。我说,那你呢?她说,当然是回去了。我想说,多玩几天,我再陪你去几个旅游景区。她已经抱着阿迪,握住它的前蹄,说拜拜了。这次,她没有再教那只狗喊我爸爸。

我打算送她的,她执意不许。一辆出租车适时停靠过来。她径自打开车门,钻进车内。风拂动着,有那么片刻,我的眼角有种湿漉漉的感觉,说不出是难过,还是惆怅,又或者是遗憾,又或者是其他。

我该送她一程的,不管出于何种情感、何种关系。正待我准备招手打车时,她给我发来一条短信:人生所有的重来,不过都只是一种逃避,世间哪有什么真正的重启人生。我忘不了的,不过是那个记忆里和观念里的你。能再次相遇已很庆幸,愿我们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