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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1年第3期 | 宁肯:黑梦(节选)
来源:《收获》2021年第3期 |   2021年05月20日14:21

春天,黑雀儿履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每周黑雀儿给黑梦找一本书,黑梦不再去土站捡破烂儿。什么书没限制,重复也行。家家都有新书,大大小小,社会上也有,随处可见。黑梦没难为黑雀儿,甚至提出用几张报纸也可顶一本书。黑梦喜欢看烂报纸不假但也要的是这个劲儿:不能你说不让去土站了我就不去了。不过黑梦的条件对黑雀儿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黑雀儿都用不着亲自找,交代一下手下就行了。黑雀儿在北京也算得上是有名的顽主,每次茬架都前呼后拥,动不动就乌泱乌泱几十人上百人,认识的人多了去了。不少就是“佛爷”。一般茬架主要有两个原因,一因为“圈子”,二就是因为“佛爷”。

“报纸不算,就书。”黑雀儿说,很干脆,很烦。

“要是《参考消息》一份也行。”黑梦也固执。

也不完全是固执,黑梦大致能猜到拿来的都什么书,还不如《参考消息》说的是外国的事。黑雀儿其实也知道黑梦爱看烂报纸,头几年我们兄弟一块儿捡破烂儿,我常常在土站读烂报纸读得入迷,头都不带抬一下的,报纸上有没屎我根本不在乎。通常都有,就是擦屁股纸。经常的粘在一起,我揭开了看。那时黑雀儿最烦的就是我低着头看擦屁股纸,总有人冲我扔烂菜叶、黄瓜头、煤球,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我浑然不觉,黑雀儿有时就狠狠踢我一脚。有时把我踢出了土站,那劲头就好像说:给你们丫砍吧。

对,我是黑雀儿的弟弟,叫黑梦,大脑袋,四肢像藕一样。那个早春的黄昏黑雀儿如约给黑梦拿来了书,居然不是我猜的语录,马恩列斯,或一个叫鲁迅的人的书,我最厌烦鲁迅,宁愿读马恩列斯也不愿读鲁迅。竟然是《虹南作战史》!高兴坏了我。而且还特厚,比《哥达纲领批判》《反杜林论》都厚,另外书竟然用很新的《参考消息》包着,“息”字折到了后面,一看竟是今天的。

“哥,你是哪儿弄的?!”我第一次管黑雀儿叫了哥。

“你他妈看就行了,还管哪儿来的。”

那么厚的书黑雀儿一定背烦了,比一块板砖沉,显然黑雀儿拿到书连拆都没拆开看看,忘了我说过的报纸。黑雀儿交代下面人时我估计可能强调了什么,第一本总得显摆一下,我太了解黑雀儿了。不知《虹南作战史》是从新华书店偷的还是那人自家有的,我猜是“佛爷”偷了新华书店的,一九七三年出版,很新。但包书的《参考消息》是怎么回事?应该是家里或单位的。要是家里的,那人是干什么的?他家有好多书吗?我的好奇心太强,我知道这是我的毛病。

“告诉你啊,打今儿起,你要是再去土站,我就把你的小胳膊小腿儿掰下来扔土站去。”黑雀儿还说要把我的大脑袋“拧”下来。

我好奇心全无。而且“拧”也有所指:我曾在我们那片儿的土站捡到过一个粉色布娃娃,没了衣服,粉色脑袋、胳膊、腿儿都可以转动,拧下来。我们院的孩子五一子、大鼻净他们都拧下来过,空着脖子的布娃娃特别好看。黑雀儿看我的眼神儿就像看那个布娃娃:“你要再去土站,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扔到永定门的土站,西便门的土站,广渠门的土站,没人知道。”都是很远的土站。最后他说:“给你丫扔到动物园去。”这话我听得太多了,耳朵都起茧子了,丫不敢,不然还整什么书之类的?

“一个星期,超过我就去。”我说。

自从黑雀儿僭越了我们厚嘴唇的爹刚果之后,一个在过去无论如何还存在的伦常荡然无存,“鸠占雀巢”,刚果在军刺下臣服于儿子黑雀儿。瞧瞧我们的爹刚果现在的样子,像被骟了一样,体积依然很大,嘴唇也越发厚,但刀裁一样的眼却已不见往日阴沉的目光,总是眯着,变成可有可无的线。不仅如此,按照黑雀儿的要求,板爷刚果穿上了黑雀儿置办的灰色中山装,简直像寿衣一样,特别两条线的眼像极了。一个蹬三轮的穿什么中山装?还四个明兜?那是你穿的吗?按要求也不再喝薄荷,改喝茶,满屋子茉莉花香一点也不像薄荷醒脑子,以至厚嘴唇的刚果总像在笑。疯娘也穿上了褐色新衣,脸还是不洗,新与旧映衬下同样有遗像的味道。此外依然兀自说,唱,但已是轻声细语。黑雀儿自己的变化就更大了,国防绿,将校呢,黄色大氅挂在墙上不用穿就证明着什么,这在我们家这破房子里显得特别突兀,但正如“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后来我读到黑雀儿给我的书里的这话觉得没治了,太有道理了,黑雀儿就是这样的“存在”。但说到底,这一切算什么?黑雀儿和我算什么?黑雀儿和刚果,疯娘,和我,全乱套了,以至我时常怀念我们一家四口坐着刚果的三轮车满大街捡破烂儿的“马戏团”时代,那时刚果的统治虽严酷但毕竟是一种秩序。当然,我没有任何变化,黑雀儿是不会给我买任何东西的,他巴不得掐死我。

《虹南作战史》竟然不是关于打仗的书,让我大失所望。写的是上海县七一公社虹南村无产阶级革命派如何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作斗争,洪雷生领导贫下中农成立了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时至今日我都不得不慨叹黑雀儿,不知黑雀儿有意还是无意,我倾向有意,但无意更让我绝望,气得我三天都没再翻开这本书,我觉得它就是黑雀儿。但我还是慢慢看下去了,毕竟是小说。此外我多半还是错怪黑雀儿了,因为后来的确有了写打仗的书,像《难忘的战斗》《游击健儿》《激战无名川》,甚至有一次是一本封面盖了图书馆红章的外国书,一本很旧的《包法利夫人》,这肯定是偷的了。

《包法利夫人》同样难以卒读,不习惯,它与《虹南作战史》《游击健儿》是两类相互否定的书,读了《虹南作战史》《游击健儿》就无法读《包法利夫人》,读了《包法利夫人》就不可能读《虹南作战史》,诸如此类——我后来就是这样。不过《反杜林论》《哥达钢领批判》《怎么办》包括《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与上面两类书都不一样,不互相否定,它们不影响别的书,别的书也不影响它们,读不懂仍然可以读,凭我的毅力与巨大的好奇心。

黑雀儿常在外刷夜不归,也不知住什么地方,但每次回来差不多都会扔给我一本书,有时仍拿报纸包着。后来不再直接扔给我,而是随手扔在床上或桌子上,免了同我说什么,一副不言而喻的姿态。那时刚果喝茶,听半导体,看他们医院的《人民日报》《红旗》《解放军报》,“两报一刊”。半导体也是黑雀儿给弄来的,和花茶、报纸配在一起让穿中山装甚至戴着帽子的刚果还真有了点干部模样。我承认黑雀儿有能耐,但狂到把刚果放在家里当摆设实在不能不说多多少少有点疯娘的遗传。退一万步说,在医院装装干部也就得了,在家有必要吗?家里又不是灵堂,弄得跟遗像似的。各类完全不同的阅读把我的脑袋搞坏了,但即使在混沌中我也能看出刚果即便不是愉快的也是宁静的,花镜,阅读,花茶,越发厚的嘟着的嘴唇,都体现着安详。但如果不是脑子搞坏了我应该能看出来风暴就在安详之中:他们在最应一致的地方存在着根本的分歧。

这天晚饭后,因为太不和谐的中山装房间一如既往有种灵堂气氛,刚果一如既往看上去在读报,我放下《包法利夫人》又拿起了《游击健儿》,疯娘低吟浅唱,黑雀儿从外面回来了,脱下将校呢黄色大氅,扔一本非常奇特的鲁迅的《热风》到桌子上,对一动不动的刚果说,他昨天找到刚果他们医院革委会主任的儿子了,就在菜市口中学上初三,黄卫东(革委会主任儿子)还有个妹妹黄卫红也在菜市口中学,有了这俩崽子刚果的转正问题就好办了。

“我就不信他不办事,他还要不要那俩崽子了?”

但不等黑雀儿说完,安详的刚果突然旱地拔葱一样一头撞向黑雀儿,一下将黑雀儿撞飞。门被撞开,黑雀儿直飞到当院。这是刚果自遗像之后第一次,完全想不到。黑雀儿摔在防空洞盖上,巨大的响声惊动了街坊四邻,五一子,大鼻净,小永,大烟儿……都跑出来看怎么回事。黑雀儿抱着肚子翻滚,几乎从防空洞盖上掉下去。刚果拼了老命,黑雀儿为此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

黑梦长时间待在房上,在房上搭了个凉棚,有了一点家的味道。总在房上待着就会想头上有点什么,这很原始,但也是真正的天人感应。很多时候“原始”如果不是好词也不会是坏词儿,事实上让人遐想,比如房子怎么来的?不就是黑梦想挡挡风雨吗?这不是返祖,特别黑梦有了那么多经典伟大的书怎么会是返祖?不过劳动时——拿着竹竿,叮叮当当,藕节般的四肢还真有点直立人的意思。至于是哪一支直立人不可考,尼安德特人也未可知。二〇一七年世界顶尖学术期刊美国《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中国许昌:出土晚更新世古人类头骨研究》的论文,称人类演化研究取得突破性进展:十多万年前许昌灵井遗址的“许昌人”是尼安德特人的后代——这可就不是我瞎考证了——据称“许昌人”头骨具有中国境内古老人类、欧洲尼安德特人、早期现代人“三位一体”的混合特征。

我不知道我是否来自许昌,尼安德特人是小人国,平均身高不足一米六,就算如此也仍然比我高,这也很正常,非常正常,人类不一定总是进化,我们家就是。不一定是一个方向,甚至方向相反,变异,反正我们一家肯定是混乱得找不到一点头绪。按照我原始的想象我找来了四根竹竿,用四堆砖头固定,上面绑了一条破床单,床单上有几个洞,下面的阴凉中就有好几个亮孔。我在凉棚下看似懂非懂或完全不懂的书,眼睛不时望着阳光的孔洞。孔洞正如日晷,只在正午才直上直下,更多时候是斜的及至变形的。看上一会儿孔洞想一下书,否则书就像天空一样费解,眼盲了一样。以前没书时黑梦主要是在房上玩一些儿各个土站上捡来的东西,弹簧,发条,零星的积木,铅笔盒,残存的军棋、象棋、跳棋,铁丝,光屁股的布娃娃。小东西多了,在房上的一角像有个杂货铺,以前低头玩这些简单之物根本想不到头顶,凉棚里有了书就不同了。就此而言绝对不是返祖,尽管仅这一点是远远不够的。

凉棚在两个高高的房脊之间,谁也看不见黑梦,除了大烟儿和小永有时到房上来,还有就是小永家的大黄猫。还有鸽子。鸽子落得不远不近,大黄每次都回避,先是突然停住,前脚抬起,看上一会儿扭头跳到房脊上看下面的院子,然后就到别处去了。黑梦一个人面对强烈阳光,高高的床单,享受着彻底的宁静。常常盯着快移到床单边儿的太阳,常常把太阳看成一个闪着金光的黑洞,世界变黑仿佛提前日落。《游击健儿》《激战无名川》《难忘的战斗》,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不敢说倒背如流也差不多。《虹南作战史》都看了三遍。不断地望床单上的破洞,通过洞看天,流云,阳光。有时黑梦干脆站在高高的欲飞起的房脊上望远处,旁边是小永家的大黄,外院的鸽子,他或它们下面的院子,远处的小胡同,街巷,看院连着院,院套院,看屋脊的波涛,看下面炒菜、做饭、写作业、跳皮筋、追跑打闹,看文庆、大烟儿、大鼻净、小永、五一子,看他们前院后院地跑,虽然上中学了还爱玩捉迷藏,谁藏在哪儿看得一清二楚。

一天下午,院子空空,都上学去了,有人在当院喊我。

“黑梦。”

“黑梦。”

一听就是对着天空喊,就像小永常喊大黄一样。彼时我正在房上乱翻《怎么办》《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翻来掉去换来换去和猩猩差不多,太阳已移到凉棚西面。最初我听着像鸟叫,有点沙,确切说是一种鸽子的声音,以为是失踪的小芹,做梦会梦到这种声音,后来我听清了。

“黑梦。”

我快速从破棚子下爬上高高的房脊,虽然很溜,事实上还是很吃力。

来人手搭凉棚,说:“你太高了,下来一点儿。”从没人说我高,这是第一次。

“你谁?”我高高在上地问。

“听说你小人国,”来人仰着头,“还真是!太高了,下来!”口气又亲昵又轻佻,就仿佛是在动物园,至少是动物园附近。

要是男的,这么直接了当满不在乎,黑梦还真不知怎么办。女的,黑梦毫不犹豫,像翻身下马一样,先卧下小腿儿蹬屋脊下面的砖头,下到屋瓦上,一出溜到房檐骑到了瓦当上,几乎掉下来。

“你你你,还是上去吧,摔死回头再赖我。”

女的头发乌黑,梳着两把抵肩的“刷子”,明显地盖住了耳朵,只露出一点点的耳垂,鸡腿裤,片儿鞋,除了黑雀儿的人谁敢这样放肆。

“你怎么知道我?”黑梦骄傲地问。

“你哥黑雀儿告诉我的。”

“他说是我哥?”

“没说,你们不就是吗?”

“是什么?”

“兄弟呀,你这人怎么回事?”就算“圈子”这么棱棱眼儿的都少,不过比之流氓那种眼神儿倒也别有味道,黑梦喜欢。

“我们不是兄弟。”黑梦认真地说。

“真的?!”这已不是“圈子”的眼神儿,“他说是呀。”

“他没办法不这么说。”

“嘿,我就还不明白了。你说话还挺绕的。”

“你叫什么?怎么不上课?”

“没课。”

“瞎说八道,你蒙谁呢,一般都礼拜二、礼拜六下午才没课呢,今儿是礼拜三,你以为我没上过学?”黑梦上过学,只是没上中学。

女的人称“七姐”,菜市口中学,一报上名字黑梦还真听说过。

七姐不能说漂亮,但一看就很有特点,脸黑,高二。那时没有高三,高二就顶头了,学制要缩短,教育革命,资产阶级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这话讲完后好像是一九七二年恢复了高中。

“嘿,从哪上去?”

“你要上来?”

“那怎么着?我在我们院也常上。”

……

(节选自《收获》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