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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2021年第3期|陈东亮:斯卡布罗集市
来源:《南方文学》2021年第3期 | 陈东亮  2021年05月18日07:32

他的记忆里总有一条河,不宽,水流得也不急,河面上长年有风,飒飒的,河水的味道便被吹出去老远。这么多年,他总是在回忆那个味道,他觉得那个味道跟他的生活很像,枯萎,青黄不接的样子。

他把女儿姗姗叫到一个无人的包厢,流淌的喧闹声被阻断在外面,室内出现了一种固体的静。他想按一下女儿,示意她坐下来,但她的肩膀触电般晃动着逃离了他的手。姗姗的身体生硬地杵在地上,眼神也是硬的,直愣愣地盯着包间侧面的石膏板墙。墙上悬挂着一幅卡通人物塑料画,画里也在下雪,就像今天他再婚赶上的天气。雪虽然不大但下得毫无预兆,酒店外面地上已经铺了一层毛茸茸的白。他潦草地看了女儿一眼,摇了摇头。女儿手里攥着个白手帕,马尾辫耷拉在黑呢子长衫上,裤子和鞋也是纯黑色的,这些颜色看起来有些肃穆。他偷着笑了笑,姗姗应该是故意这样穿的,她在用这样的方式祭奠自己父亲今天的再婚。一直以来,看到女儿他就有种自豪感,女儿眉眼精致,长了双让很多女孩子羡慕嫉妒的大眼睛,但今天她长睫毛缝隙里似乎藏着些细小水滴。

你哭了?

他轻声问了句。女儿仍然没有看他。这段时间他面对女儿,总隐隐感到一种恐惧,具体是什么也说不太清楚。他感到单纯的女儿正发生着某些可怕的变化,她在背后似乎干着危险的事情,这种感觉很复杂。小龙已经挨打了两次。他再婚的对象叫张虹,她与前夫的儿子叫小龙。他想阻止,但女儿不承认。当然他也不希望这事和女儿有关系,但是第六感告诉他,这事就是女儿干的。她希望把生活搅得一塌糊涂,而且他又没抓住什么把柄,同时又担心惊扰到女儿那点脆弱的自尊。他感到有种东西,正在虚无和空荡中摇摇欲坠。他常感觉不安。

隔着酒店十人标准大圆桌,他在女儿对面站着。他觉得女儿的脸色和室内气氛,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这种气息让他心疼。他揉了揉胸口,稳了稳神,他本来想说,好女儿,你今天给爸爸点面子,守着这么多人千万别闹,爸爸可是个要脸面的人。可这些话沿着他的喉咙溜出来,顺着口腔转了一圈,滑出来却是一声叹息。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本来他不想弄这种仪式,顶多摆上一两桌,有那么个意思就算了。可是张虹不干,她说她原来的男人死得早,在把小龙养大的过程中,心里一直窝着一团火。那种叫尊严和屈辱的东西,多年相生相伴。

他们显得有些迫不及待,才悄悄认识半年就结了婚,很像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张虹很有个性,恋爱期间不让他动。他说,咱们又不是初婚,男女之间不就那点破事么?有什么好神秘的。她非说要等到结婚后,至少要等到领证后。张虹亲自定做了婚纱,还给他和小龙定做了西服。对小龙挨打的事情,她说既然小龙说不认识,那就先当不认识,如果和你家姗姗有关,别怪我打死人。他很诧异张虹能说出这样的话,她给他的感觉一直都是温柔可亲的,很特别的绵羊音里能拧出水来。再说小龙这孩子也特殊,喜欢哭鼻子,该哭不该哭的,他都能整出眼泪,惹得坏孩子们总喜欢戳他。他的哭像一场又一场的表演,他们很乐意享受。小龙今天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他不愿意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这样让在酒店外迎接客人的张虹有些左顾右盼、魂不守舍,样子很滑稽。

他觉得生活一瞬间就改变了容颜,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其实姗姗想整点事儿,前妻王静昨天已经在电话里跟他说了。她说姗姗不对劲儿,要让你结不成婚,我也一直在劝她,但没起多大作用,你要提防她在婚礼上胡闹。前妻话语里,似乎在说一件和她毫无关系的事情,听不出幸灾乐祸,充其量算是一种提醒,这种漠然让他很受伤,有种细小稠密的疼,在他心里鱼苗般游过。他忽然希望女儿不要参加他的婚礼,甚至有些反感。但姗姗今天还是来了,一直坐在他的父母身边,忽而背驼下去,缓慢地划拉着手机翻看着网页,有些漫不经心。忽而又快速地双手打字,似乎在和谁聊天。刚才看到女儿,他主动凑上前,试探性地说,好女儿,你要好好听爷爷奶奶的话。

没想到,姗姗鼻子里挤出了一声哼。这声哼轻飘飘的,却意味深长,他吓得一激灵。他跟张虹想结婚的事情,女儿一个多月前才知道,她反应的激烈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前妻王静在电话里说,女儿坐在地上哭了半夜,说爸爸说话不算数,让她伤透了心。王静过来劝女儿,又被女儿推出门外。接着听到了让他更加恼火的事情,女儿高一班主任老师说,姗姗早恋了,对方身份不明,让他注意点。他电话里批评女儿,姗姗说,你没资格教育我!接着就挂了电话。他气得说不出话,他想起了那条河,这一刻,河水不可理解地静止了,河面上飘荡着浓浓的雾气,他看不到岸。

今天看到父母,他忽然就湿了眼眶。

他叫宋兴巷,父母在下面县城,他出生时母亲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应该是希望他兴旺当年住的整条巷子吧。可是前妻王静却常说他,兴巷这个名字不好听,叫个兴家兴国也好吧,再说当年那条巷子早就拆迁了,你能兴旺个屁?他说,王静你也改改名字叫王动吧,我看见王静这俩字就烦。他和王静总有吵不完的话题。母亲总是喊他全名,这是老人家的习惯。可是王静很不喜欢母亲这样喊,说你妈都把你喊生分了,哪有指名道姓喊自己儿子的。她直来直去跟妈妈掰扯,他不在的时候,似乎更厉害。他说,你不能跟我妈吵吵,毕竟她是老人。王静却说,你这是道德绑架,老人做得不对还不兴人说吗?你的观念怎么就这么落伍?

有时候他懒得回应,王静非逼着他回应才拉倒。有时候她还笑话他说,你应该叫农夫山泉,人家是大自然的搬运工,是运水的。你呀,就是运话的,你就在我和你妈之间传来传去,还不知道加工。让他诧异的是,结婚前他们吵个没完,离婚后却处成了朋友,她变得温柔多了,说话也开始会拐弯,不那么直来直去了。甚至在婚姻家庭问题上,还当起了他的培训师,他见面找个对象,她还给他参与些意见。前些天,王静还在微信上告诉他,以后再结婚,一定要明白在家庭中,老婆才是第一位的,因为她和你相伴终生,父母和孩子是并列第二位的。王静说,我给你说这些,你别以为我对你有什么企图!

当然他们之间的很多话,不敢让女儿知道。女儿继承了妈妈的性格,似乎更直来直去,就像一段笔直的高速公路,永远只能朝着一个方向往前走。女儿只要求父母复婚,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和最初宋兴巷离家时一样。离婚手续办完后,他想快刀斩乱麻,赶紧搬走。姗姗下午好像有预感似的,忽然就提前回了家。那时姗姗已经初三了,成绩中游,一直很黏爸爸,这么大姑娘了,单纯得像几岁的娃娃,常常抱着爸爸的胳膊,晃来晃去的。

姗姗看着满客厅的行李,说爸爸你要出远门啊。他正琢磨着怎么跟孩子说,之前他跟王静商量过,两个人都想办法做好孩子的思想工作,让姗姗平稳度过初升高和青春期。王静忽然就说,姗姗,有件事情得告诉你,我和你爸爸离婚了。他差点就冲过去,捂住王静的嘴巴。姗姗张大了嘴巴,四肢被冻住似的愣在那里,她看着妈妈,又转头看着爸爸,两行眼泪冲了出来。他走过来,揽着女儿坐到沙发上。姗姗紧紧抱住他,号啕大哭,反复就说一句话,爸爸不走,我不让你们离婚。

他拍着女儿的后背说,爸爸妈妈确实没有办法生活在一起了,你和妈妈住一起,爸爸会常来看你,还会像原来一样爱你。女儿忽然站起来,拽住他的手,用力摁到妈妈手上。王静顺势抱过女儿,冲他努嘴示意快走。女儿又拽着他不放。过了一会儿,他狠狠心掰开女儿的手,喊楼下等待搬家的人,帮他把行李搬下楼。在离开的路上,他感觉有些恍惚,除了姗姗让他心疼,他还能感觉到王静的失望。王静生完孩子后,十多年没上班了,年过四十的女人,表面上看着没吃亏,要了房子和孩子。但没了婚姻,好像忽然就变得一无所有了。这话是王静说的,她后来竟然给他发了多条短信。

她说,其实我输得一塌糊涂。

她说,你也没赢到哪里去。

他琢磨着这些话,一夜无眠。宋兴巷从家里搬出来后,临时住在自己礼品店二楼。离婚后兴奋中藏着复杂的失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几天后王静给他电话,说姗姗闹腾了几天,没事了,让他放心。生活像凌乱的风中树叶,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说实话,父母是同意他和王静离婚的,特别是母亲,婆媳两个水火不容,几乎到了见面就吵的程度。办离婚手续,他之前没告诉父母,来了个先斩后奏。他和王静在一场大闹之后,直接去了民政局。可是,离婚后的第二周,父母忽然就从县里来到了辉城。

母亲郑重其事地说,王静就是直肠子、性子急,人的本性是好的,刀子嘴豆腐心。宋兴巷,你要抓紧复婚。他说,妈,你说什么呢,你不是同意我离婚吗?顿了顿又说,什么刀子嘴豆腐心,都是没情商的借口。王静这种人,就喜欢把别人置于尴尬境地。

他懊恼于母亲态度的变化。后来从父亲话语中得知,是姗姗周末去了爷爷奶奶家,搬来了救兵。父亲说,姗姗不让说是她,让我们帮着劝劝。这孩子忽然变得懂事了,什么家务都做。原来啥也不干,只知道躺在那里玩。给她钱,也不要,她只是希望你们赶快复婚。他抬眼看着母亲,深吸一口气,问母亲,那条河还在吗?母亲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他说,老家城边那条河。母亲说,在啊,怎么不在,还能飞到天上去?还真让母亲说对了,他就曾梦到过那条河飞到了天上,在白茫茫地流着。

后来母亲也常说,姗姗怎么办?这孩子单纯,过年宰鸡杀鱼都躲着她,她说它们都是她的朋友。还有一回,她发现捕鼠笼里的老鼠,竟然生了几只小老鼠,她就非要养着,说那也都是命啊。可老鼠是四害呀。他茫然地点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母亲为难地说,这孩子见面就让爷爷奶奶做工作,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说。

当然宋兴巷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讲。

因为无论他怎么讲,姗姗都有一堆理由反驳他。

(文本有删节,详见《南方文学》2021年第3期)

陈东亮,7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聊城首批签约作家,市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主任。曾在《湖南文学》《作品》《时代文学》《清明》《福建文学》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