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文学港》2021年第5期|于俊萍:时间的两岸
来源:《文学港》2021年第5期 | 于俊萍  2021年05月18日08:19

“那么,后来呢?”

那时候,我常常这样问父亲。

有时他在看书,有时他在画图,有时他在修理东西。

被追问的时候,他没有嫌过烦,总是好脾气地停下手中的事,继续讲他的童年。

冬夜漫漫,孩子们聚集在奶奶的床头取暖。裹小脚的奶奶不识字,但会讲狐仙的故事。好狐仙和坏狐仙都很美丽。故事结局大多是好狐仙为了救老百姓,历经艰险战胜恶势力。但有一次例外,一个好狐仙爱上了凡人。可她打不赢为非作歹的坏狐仙,只有自己跳入火中,让大火七天七夜不灭,阻止了大水淹没村庄,最后她化身云彩,直到自己的爱人娶妻生子,安居乐业,才慢慢消散。

父亲说,那天故事讲完,大家都闷闷的,也不想回自己的床睡觉。那年大姑妈12岁,离油灯最近,眼睛里噙着泪水,帮小姑妈缝开裆裤。5岁的小叔叔跳下床,嘿嘿哈哈对着空气乱打。大伯则一声不吭,坐在奶奶脚头发呆。

“后来呢?”

父亲说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想故事中那个小伙子应该再想想办法,也许找个帮手好狐仙就不用死了。

“后来呢?”

父亲继续讲,那天晚上,风把门吹开一半,油灯熄了。一个毛茸茸的白东西在墙角,把大家吓坏了。还是大姑妈胆大,点了灯,原来是一只冻坏的小兔子,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在那里抖啊抖啊。

“后来呢?”

父亲说,后来小叔叔养了这个兔子。晚上抱着睡,早上一起舔粥碗,还和它赛跑。小叔叔那么贪吃的人,却没有舍得吃它的肉。

我知道这个小叔叔。在夏天的故事里,小叔叔曾经抢过黄豆。那是个食物匮乏的年代,有一天,父亲在人家收过的田里花了大半天时间,捡拾到一把黄豆,回来后生火炒熟,均匀分成几份,每人十来颗。父亲喂一颗到奶奶嘴里,奶奶说牙疼不吃,全部推给了馋涎欲滴的小叔叔。小叔叔很快吃完,又眼巴巴望着大姑妈,大姑妈给他一些,他又一口吃完,看着父亲,父亲在忙着熄火擦锅,小叔叔忽然把桌上豆子全部抹到自己手里,撒腿就跑。父亲气得很长时间不理他。

“后来呢?”

父亲说,有一天,兔子被人偷走了。小叔叔哭了好几天,伤心欲绝。好多年后,他送大姑妈远嫁江西,送我父亲去新疆工作,都这样不要命地哭。父亲说,你小叔叔这个人,一辈子都爱哭。

“后来呢?”

今天就讲这么多吧,父亲说,要做事了,下次再接着讲。

无数“后来”的故事,每次都很简短,如点点浪花,泛起在久远的河流中。

我的童年像一部记不清开头和结尾的电影,有点浑浑噩噩,却让人无限留恋。

宜陵河很宽,两岸长着茂盛的草木,河水深而急。站在高高的桥上往下吐唾沫,唾沫未到河面便被卷得无影无踪。

老人们说宜陵河底和扬州城墙一样高,扬州城外东南方向有个小镇叫嘶马,那里一塌江,人们都往宜陵这边跑。

老人们又说,当年隋炀帝去扬州看琼花时,死了最宠爱的宜妃。看风水的人选中这块地,就把她葬在此处,小镇因此而得名。

所以我每次在河边玩泥巴时,总是很小心,怕一不留神挖到那个妃子的墓。河边野坟多,有的碑上面刻着曲里拐弯的字,没有碑的坟上往往长着很高的草,偶尔窜出灰黑色的大鸟,呱呱乱叫,充满野性。花草遍地,最多的是一种星星点点的蓝花,散落在草丛里,我给它们起名叫星星草。河两岸笔直的水杉,半上午是浅绿的,中午成了深绿色,这时我就回家吃午饭。下午,河面和水杉林多了一层绛红色,等绛红色慢慢减退时,我又可以回家了。我这样终日游荡在河边,几乎数清了这一带的蚯蚓和蚂蚁洞。直到有一天,母亲买菜路过河边时撞见我,气急败坏把我拖回家.

“为什么不去上学?”爸爸妈妈一起审问。

“老师说的话我听不懂。”我说,“还有,小朋友们叫我新疆佬。”

父亲和母亲对视一眼。

父亲说:“不上就不上吧。那些老师连普通话都说不好,估计也教不了什么东西。”

“慈父多败儿。”母亲气鼓鼓地说,扔下我俩去找老师了。

结果仍是上学。好在幼儿园生活转瞬即逝,暑假来临了。我因为又吃西瓜又喝生水,满头满脸长疮流黄水,医生说是水土不服。不能外出吹风,只能每天寂寞地坐在凉席上翻小画书。

我们住在工厂集体宿舍里,两排红砖房,父亲说这是七十二家房客,当然没有谁真的数过。隔着一道围墙,有一个废弃的酱园,里面有一些硕大的酱缸,终年散发出奇幻的味道。人们不堪翻墙,索性在墙角打个洞,供小孩子们钻进钻出取酱。我爱吃那里的辣丝菜和玫瑰腐乳。每次端碗去酱园总是战战兢兢,四处森森的大缸,园里还有玲珑的月亮门、青砖水井和盛开的美人蕉,可就是看不到人,不知为何酱菜总是取之不尽。等父母带我在小镇影院看过《火烧圆明园》和《夜半歌声》后,我打死也不肯再去酱园。在我患病期间,母亲不允许全家人再吃咸菜,我的苦役也就此终结。

秋风起时,我开始上小学。脸上结了痂,剃光的头发也长出来了。小学老师的普通话很标准,我有了一些新朋友,这时候认识了马琴。

马琴开学过了一个月才来班级,是我的同桌。她又黄又瘦,比所有人高,像一根芦柴棒。她的眉毛长长,眼睛黑黑的,秀气又温和。迟了太长时间来学校,好多功课跟不上。她悄悄告诉我,她家有很多菜地,她的爸妈不想让她上学,但村里不允许有失学儿童,家里硬拖了一年多才让她来学校。她每天迟到,作业来不及做,上课又打瞌睡,我很生气。但只要她眼睛弯弯地冲我一笑,我立刻就帮她抄笔记。

一天,马琴又迟到了,到第三节课才背着书包出现在教室门口。她头发上沾着泥巴,勾着头贴墙站了很久,严厉的数学老师才喊她进来。等她坐好,我悄悄拉拉她的手,她的手指寒冷粗糙,掌心全是裂口。下课后告诉我她弟弟病了,她要帮家里卖几天菜再来上学。

我把妈妈给我新买的新华字典送给她,字典空白处,我用米粒粘了一些夏天在河边采的星星草,首页用铅笔写了大大的:给马琴。因为不小心把琴字多加了一点,又用力擦去重写。生平第一次,感到一种莫名的痛楚。

果然,马琴没有再来上学。很长时间,我的那一半桌空着。

二年级下学期,父亲工作调动,我们举家离开了小镇。我的童年就这样随着星星草,匆匆丢在宜陵河的波光里。

小靓5岁时,立下人生第一个志向,当一名空姐。那是她第一次坐飞机,在畅饮了多杯可乐后,她景仰地望着仪态万方的空姐,对我说出愿望。

空姐不安全。空姐吃青春饭。空姐是服务行业。为什么不是科学家、老师?我悄悄咽下充满现实感的焦虑,温和地说:“行啊,要当空姐,从现在开始要加强修养。”

上幼儿园的小靓有大量空余时间,一度沉迷于某卫视的综艺节目。“好声音”节目推出时,她更与外公协商好,决不错过每一期,常用平板电脑回放。每当我看到屏幕上那些无厘头搞笑场景时总是情绪暴躁,曾经教导我有理想有追求的父亲成了外孙女毫无原则的追随者,我只有忍住怒火,说:你俩好好看,好好看,要从看似无意义的事物中挖掘深度。

我给她打印了童话书《小飞人三部曲》,每天给她读一些,有时她觉得好玩,但更多时候是我自己在为当年最爱的卡尔松和小家伙乐不可支。勉强读完,我俩都如释重负。

她早早跟着外公学会了拼音和看图,对绘本《哈利波特》爱不释手,强烈向我推荐。我看着堆成小山状的全套《哈利波特》绘本,对洋文化充满排斥,却仍频频点头。

中班时测视力,发现小靓一只眼睛弱视。异常惜命的孩子,平时手指破点皮都要用上幼儿园所学的急救措施,她开始严阵以待。电视同盟没有了,下班回家,常常看到祖孙两人头靠头练习穿针。外婆把客厅的花瓶、书房的笔洗,甚至厨房的透明泡菜坛都养上了小金鱼,全家人一旦有空都在转动眼珠,做眼保健操。爱赖床的小虫消失了,总在晚餐后利利索索拿起乒乓球拍,对外公说,走,杀两局。

大班时,有一天散学回来,忽然不翻画画书,也不粘外公,罕见地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一副沉思状。我坐到她身边,问她,“小朋友,你怎么了?”

她爬到我腿上坐着,靠在我身上,半晌才说话。“妈妈,我好幸福啊。”

“为什么呢?”

“明天是儿童节。老师要我们找到感恩的心。”她认真地说。然后拉我的手,放到她的胸口。“我刚才找到了,我爱爸爸妈妈,外公外婆,还有爷爷奶奶。”

我轻轻抱着她,一动也不敢动。此刻我也是多么幸福。走在初次育儿的道路上,经历无数让人矛盾又挣扎的时刻,但其实只需用足够的耐心去等待,已足够。

那个儿童节,我们举家出动,去幼儿园看表演。一向羞涩的小靓成了合唱节目的领唱,小女生们头上戴着彩纸头饰,小男生们颈上套着树枝项圈。小靓手中比别人多握一个保鲜膜纸芯作为话筒。她嗓音清脆,落落大方。

“当我们小的时候,时常手挽着手。

堂上嬉戏堂下走,不知道什么是忧愁。

当我们小的时候,时常手挽着手。

你采花儿我折柳,走遍了山前又山后。”

台上的孩子和平时很不一样,这让我们又新奇,又欣慰。

第一次拨打120时,我慌张到不能言语,好在电话那端沉着,问地址、症状,教我们做一些工作,很快便听到救护车到来的声音。

抢救的第五天,母亲睁开了眼睛。正是晚饭时间,食堂老师傅每天都来病房转一转。忽然间他叫起来,你妈醒了,一刹那间,我给母亲按摩着的小腿肌肉里也多了些力量。抬起头,母亲正静静地看着我,她仿佛刚从一场漫长的跋涉中归来,神态疲倦,又带着几分欣然。老师傅忙忙地去找餐车,他扬起一勺白粥打进床头的搪瓷缸,然后轻快地推着车走了。

时间一天一天往深秋里过。做完第一个疗程的高压氧,医院里那棵最大的银杏树差不多落光了叶子。我们推着轮椅出院了。母亲反应慢了许多,可以简单说话,只是行动能力尚待恢复。医生说,脑出血后遗症,能恢复成什么样,要看各人造化。

母亲生病前,我忙得每天跟她说话都是三言两语,母亲生病后,我不得已把工作丢开,这才发现周遭一切如常,除了我的母亲。

夏天,一次理疗结束,我们去公园看荷花。

“你爸今天回来,我要烧个汤。”母亲说。初夏的阳光很热烈,她坐在轮椅上,微笑着,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看着满池荷花。母亲一向穿衣讲究,虽然已无法自己穿衣,但我给她配的衣服,她总会整理好衣边裙角,从不含糊。她看上去依旧洁净雅致,只是消瘦了许多。

我心中一凛。远远的,阿尔茨海默症的暗影一闪。这是她患病的第十个月,距父亲去世一年刚出头。

在我小时候,父亲常出差。他的身体文弱,受不得舟车劳顿。母亲每次算好他的归期,在菜场买便宜的碎骨头或是极小的鱼虾,花很长时间料理后,加入一些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菌菇和蔬果,煮成极其鲜美的汤。每次父亲归来,便是家里热烈的节日。

父亲病逝后,昔日能量满满的母亲一下子颓废起来。她常常忘事,容易发呆,成夜失眠,悲伤和孤独如暗黑的河水在家中涌动。满以为母亲会和我们一样,过段时间能把自己调整好,没想到她终究被漩涡卷走。持续的治疗和调养中,母亲的疾病仍在发展。我曾自信满满,以为没有现代医学办不到的事,随着时日推移,却越来越多惶惑。

从医生所说的康复黄金期开始,每半年我们会去离家两百公里的康复医院住一个月。

康复医院的病人,有卒中的老人,也有伤病中的青年和中年人。康复训练琐碎而辛苦,每天上下午各两个小时,整个医院传出各种叫喊,听上去让人心颤。母亲有时候配合,有时候很抗拒,使我内心也常在坚持与放弃中撕扯。

绝大多数的训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只是常人看来容易的事,对病人来说充满困难。行走训练室像幼儿园的大型活动室,绿色橡胶跑道,刷着红漆的木栏杆,还有花花绿绿的平衡木,曲折绵长的山坡道,脑力训练室桌上摆满积木和纸张,肢体功能室里,护理员穿着浅蓝色工作服,为病员伸胳膊拉腿,如同泰式按摩,物理牵引室耸立着巨大的机器,让人生畏,但其实操作很精微。

我们惧怕一种脑电波治疗。戴上大耳机,整个人被固定在半密闭的太空舱里,要待二十分钟。我戴过一次那个耳机,里面各种奇怪的声音,时而仿佛笔尖从头皮上划过,惊心地刺痛,时而像木棍在脑仁里一戳一戳,让人焦躁,有时巨响轰然炸耳,有时又寂静一片使人茫然,那次我没到五分钟便吃不消。这个理疗项目妈妈每次进去时都说“不要”,我逼她坚持几次后,便再也硬不下心肠。

我会偷着带母亲去医院的小花园玩。

小花园里有槐树、榆树、香樟,春夏时绿意葱茏,秋冬时高大雄伟。最壮观的是一棵大榕树,悬着若干气根,长在园子的正中央。树下有个秋千,旁边还有别的健身器材。

有一次,遇到一个坐轮椅的小姑娘在秋千旁发呆,蝴蝶从她的辫梢飞过,她一动不动。她的轮椅是粉红色的,椅身上许多发亮的贴纸。这个孩子上芭蕾舞课时腰椎受伤,造成半身瘫痪。她的同学们夏天过后升了初三,几天前刚来看过她。

一老一小在秋千的两侧,很长时间沉默着。

“我也上不了学了。”母亲忽然对她说。

小姑娘望向她,眼里有泪光。

“这是我姐姐,给我做鞋。”母亲抬起能动的左手指指我,问,“你姐姐呢?”

“我没有姐姐。”小姑娘说,“我有妈妈,她上班了。”

“我去练,你去练,以后坐秋千。”妈妈难得一次说这么久的话,累坏了。很快她开始打瞌睡。

小姑娘咬咬嘴唇,忍住了泪。她用手飞快地盘着轮子,往训练室方向走了。

母亲小时候,子女众多的外公外婆无暇关心到每个孩子。长姐若母,她的大姐想方设法喂饱一群弟妹,种地打柴,养猪挑砖,供他们上学。母亲由大姐一手带大,并在她的坚持下读完了初中。大姐的呵护是母亲童年最甜蜜的回忆,只是她早在十多年前积劳成疾去世了。

我们的胆子越来越大。

我算准母亲上厕所的间隔时间、食堂的领饭时间、医生的送药打针时间,偶尔傍晚时分带母亲从医院溜出,到大街上逛几圈。表面上很严厉的护士长常常装作没发现。只有在医院待久了的人,才知道病人对正常生活的向往。

从侧门出来,绕过一个大树虬结的转盘,一条路上满是小洋楼。总有窗口传出叮叮咚咚的钢琴声。我们在结着累累枇杷果的院墙下倾听,淡紫的扁豆花温柔地穿过墙头,几乎碰到人的脸。

“素芳。”妈妈笑着说。只有在医院外面,才能看到她的笑脸。

素芳是她的五妹,也就是我五姨。她上过高中,会写文章《新时期女性需要更多自由》,会弹琴,在学校赈灾公演中伴着手风琴唱“燕溪水,缓缓流,永安城外十分秋”。手也巧,母亲结婚时她绣出的鸳鸯枕套至今还放在家中。她们姐妹俩感情很好,却因生活而天各一方,难得相见。

沿着另一条路,有一条长巷,看上去如此狭窄,两边是热闹的小店铺,总是看到误入歧途的汽车从自行车和行人中艰难地开过。从这儿走很麻烦,没有人行道,拥堵得很,又有垃圾和污水,但几次母亲固执地指向这边。晚饭时分,小排档里辣椒炒肉的香味飘了半条街,鸭子店前排着长队,皮肚面的汤碗硕大如盆,透过玻璃窗望去,红红绿绿很诱人。

虽然母亲和我每次都看很久,但我们没有一次在这条小街吃过东西。医院是定制伙食,由医生设定好营养,基本都是低脂少盐餐,不敢逾矩。母亲为一家人的餐食操劳了大半辈子,直到她病后,我才开始学做饭,但始终没有学会母亲的一双巧手。

向西北走,是一条偏僻的短巷,里面只有一家机关单位,和一家幼儿园,小巷尽头与另一条宽阔的大路相通。那家单位的大铁门一直关闭着,从未见过有人车出入,每次我们来的时候,幼儿园也已经放学。天空高而远,七彩斑斓的院墙沐浴在余晖里,不时有归巢的鸟儿飞过。母亲可以呆呆地看上好长时间。

她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疾病使她的体重越来越轻,语言越来越少,表情也越来越稀薄。然而我却可以感觉到她对这个世界的日益深情,每一样东西她都看不够,每一个人她都完全信任。

她越来越孩子气,也越来越依赖着我。她不再是往日那个利落能干的妈妈。她常叫错我的名字,有时把我叫成她的姐姐或妹妹,有时叫成幺姑婆或者叔公公,有时甚至叫成她儿时的玩伴。

母亲正在逐渐丢弃六十余年的岁月给她铸成的坚硬躯壳,回到一个柔软本真的状态。我在时空交错中握住她的手,试图留她在当下,终究挡不住离去的步伐。

在家中,又一次120急救,原因是脑梗。病人各方面能力将继续丧失。

为什么?家族基因,先天心脑血管缺陷,后天生活环境,药物副作用,都有可能,没有专家给出确切回答。

曾有老中医给母亲号脉时说,许多类似的病人,心肺会成为最终的薄弱点。

他的话如咒语。最后一次脑梗,母亲昏迷超过一周,进了鬼门关一样的ICU,两周后转入重病房,接下来的半年时间,在ICU和重病房中辗转,直至最终,肺部衰竭。

那是个下雪的冬夜,阳历新年将至,张灯结彩的城市被雪装点得白茫茫一片。母亲在又一次呼吸窘迫后,经过各种措施的急救,仍然无力回天。

弥留之际,一位好心的医生为我们违规调用了救护车。老家的风俗,人最后要回到自己的家里才算妥帖。

“我们回家吧。”我对母亲说。

母亲的呼吸一下子平稳了,她点了一下头。

氧气罩下,她的目光孩童般清清亮亮,几年来从未如此宁静和满足。车窗外雪花飞舞,如生命的轻盈落幕,有悲欣,有不舍,也有莫可奈何的洒脱。谁也无法抵挡万物的必然历程,不会消逝的唯有记忆,那是我们一代又一代在世间活过的痕迹,述说着爱与被爱,证明着真情与永恒。

我终于放开手,任由母亲穿越时间之河,安然去往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