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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1年第3期|陈再见:换红(中篇小说)(节选)
来源:《长城》2021年第3期 |   2021年05月19日07:19

陈再见,广东陆丰人。已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发表作品多篇,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载,出版长篇小说《六歌》《出花园记》,小说集《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青面鱼》等五部。

编辑推介:小说写的是“重生”——把悬挂于门楼上三十多年的白色灯笼换成红色灯笼,即小说之题“换红”,而“重生”必得经历“浴火”。于至亲骨肉自相杀戮环境下长大的久贤,在漫长的流落生活后,入赘老僮身家,又遭遇妻子出走,他在追寻妻子的过程中内心真正完成了“身份置换”,最后,当久贤为现实中拿自己当亲人的老僮身和已死亡多年的亲人共同举办一场葬礼的时候,他的人生已然获得“重生”。

换 红(中篇小说)

陈再见

心情不好总是有原因的,比如一头平时乖巧的牛,赖在泥坑里,任人怎么拉扯也不回棚,一气之下,就打了几棒,打完又后悔了,有些舍不得了。人比畜生还贱。久贤蹲在角落里抽烟,满腹心事涌了上来。日头快下山了,西边矮山上的桉树林远看像染了橘色的布帘,待他把牛棚收拾妥当,锁门离开时,转眼望见村里已经亮起了灯火,贴着天边连成一片,似乎随时能从那儿蹦出些什么来。路途倒没多远,养牛场和村子就隔了一片深田,以前种稻谷时,其实就是几条田壆的距离,如今都长了人一般高的杂草,看起来就远了,像是隔着几里路,一夜都走不完的样子。

行至半途,久贤就听到了歌声,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天天晚上都是同样的歌曲,跳舞的嫲人们也不嫌烦。说是广场舞,得在城里的广场跳啊,她们在前町上摇头晃脑的,不像那回事,那是晒谷子用的,当然现在没谷子晒了,如果不是她们每天踩上几脚,估计也要和深田一样杂草丛生了。

放在往常,久贤得找个岔口,故意绕过前町,顺着池塘边茂密的芒花丛,躲过跳舞的人群,歌声隔了层草木,像是隔了层湖水,听着嗡嗡响,感觉也就遥远了不少。那么费劲,久贤躲的并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妻子。而红玉在扭动的人群里,几乎瞥一眼就能认出来。不过那是在以前,一个月前吧,她们当中一个领队的,新调来的音乐老师,县里来的,湖村舞蹈队正是她张罗起来的,她建议每人定制一套统一的服装,大红大绿,还有流苏,跟戏台上的服饰没什么两样,而且夜里跳个舞,个个还不忘往脸上抹这涂那的,当真把自己当戏子了。现在,久贤瞥一眼是不太认得出来了,得再看一眼,还是能看出来,或者说猜出来的,红玉的腿是要比别的嫲人细一些,长一些,也就是说,好看一些。

久贤特意站在前町边上,靠着一棵正在落叶的木棉树,干脆抽起了烟。

有人朝红玉的腰部捅了一下,她回头看了丈夫一眼,没再搭理,继续扭动小巧的屁股。架是早上吵的了,为的也是莫名其妙的事,吵半天,最后谁也不知道到底因什么事吵起来的,仿佛就是吵架本身,成了吵架的理由。理由当然是有了,只是久贤没说破,也可以说,还不能说破,说破了,就显得小气了。做男人的,怎么能小气呢,宁愿粗暴,也不能小气啊。架是吵完了,再摸不着头脑的架也有吵完的时候,久贤出门去了养牛场,一整天都没再回来。要说心情不好,既是吵架吵出来的,也是这一天在场里窝出来的,牛是畜生,怎么可能理解主人的心情呢?

“罗老师,听说县里给你拨款了,一个月有好几千块吧。”

久贤这么一说,热闹的音乐中本来不是很清楚,不过所有跳舞的嫲人还是齐刷刷把头转了过来。她们大多刚知道身后突然站了一个大男人,正看着她们扭屁股,难免有些不适,就都停下来,窸窸窣窣说着什么。罗老师呢,就是那个音乐老师,那个站在人群前面领舞的,一开始就和久贤面对面的女人,和红玉相仿的年纪,她看起来就要年轻不少,毕竟是老师嘛,也毕竟是城里下来的嘛,是要细皮嫩肉一点的,不过在久贤看来,她还是比红玉要差那么一些,至少红玉比她高出半个头。和红玉一样,罗老师也懒得理他,这当然可以理解,她犯不着理他,她又不是他的妻子,而且他阴阳怪气的,还问了“拨款”的事。他也不记得是听谁说的,说是罗老师之所以那么热情,来湖村组个舞蹈队,是因为政府有扶持,音响什么的都是政府赞助的,还每月拨给领队者一笔钱。照那么一说,这群嫲人都是奉命跳舞,该从罗老师那里领夜薪才对。久贤听后也觉得亏了,至少他没见着红玉往家里领回一分钱,还往里倒贴了不少买服装和化妆品的钱,红玉的第一支口红就是参加舞蹈队后买的,她特意去了一趟扇背镇,逛了大半天的超市。买了口红,却不是涂给丈夫看的,而是夜里涂给茫茫夜色看的,后来白天也涂了,但只要久贤一从养牛场回来,她就偷偷别过身子,用袖子口狠狠地擦掉,面向丈夫时,嘴唇是红的,是用力过猛生生擦出来的,看样子都快出血了。

红玉不理他,久贤还能忍,罗老师也不理他,他就有些受不了了。

看来他开玩笑的语气有些拿捏不住度——罗老师当真了。当真就当真,又不是他妻子,他还怕一个别人家的女人嘛。久贤把还剩一半的香烟往地上一掷,踩灭在一蓬牛筋草上,几步跨上前,一把就拉住了红玉摆动的手腕,往人群外扯。他用了很大的劲,容不得妻子挣脱。红玉生气了,用另一只手的指甲在他手上抠,痛,估计都抠出血来了。久贤不管,他心情不好,今晚非得把妻子拉回家,把她从舞蹈队里拉出来,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参加罗老师的舞蹈队,人不能傻到被人骗了还帮人家数钱。尽管他知道,他最多也就能决定今晚的事,过了今晚,不知道会面临多大的麻烦,红玉要是能听他的,他也用不着老是心情不好啊。他承认管不住这个比自己年轻近十岁的女人,就像他很难把一头犟牛从舒适的泥坑里拉出来一样。唉,人和畜生确实是一个样,都贱。

红玉吼道:“久贤,你就是个神经病。”

久贤说:“神经病也是你翁婿。”

红玉又吼:“久贤,别忘了你是入舍进来的,我要是不要你,你随时从我家里滚蛋。”

久贤说:“这话你说了不算,你妈说了才算。”

跳舞的嫲人们这下真的都停下来了,拢成一堆看热闹,不知是谁带头一笑,所有人就都齐刷刷地笑了。罗老师把音响器械收到一边,晚上的舞看来就跳到这里了,得提防久贤又绕回来找她麻烦。

竹器厂在城乡接合部,往东是扇背镇,往西是一条省道挑起来的几个小村落,竹器厂的员工一下班都往西走,唯有红玉先往镇上走,天差不多黑下来了,才独自骑电瓶车往回走。应该有一段时间了吧,久贤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他,和红玉一起去竹器厂做工的女伴都是十几岁的小女孩,自然不会特意跑来养牛场跟他说这些不讨好的话。

久贤是听阿城说的。阿城初中刚毕业,在镇上一家牛肉火锅店做工,端盘子,有一天突然跟老板说,村里有养牛场,牛吃草不喂饲料,肉质好,他可以牵个线,赚个跑路钱。于是阿城来养牛场找过久贤两回,第一回没遇到人,就在门口塞了张纸条,留了电话号码。久贤看到了,按号码打过去,阿城半小时不到,就开着摩托车来了。两人蹲在牛棚门口抽了大半包烟,生意基本谈妥了,牛崽倒回来养一年的,一万的进价一万五卖出,中间人给五百喝茶费。末了,阿城似乎还有话要说,也是生意谈得出其不意地顺畅,有些激动吧,想报答下卖主的豪爽似的。当然是个不好的消息,不过这个不好的消息,在阿城看来,久贤必须得知道,否则作为一个男人,也太窝囊了点。阿城憋了半天才说,是有那么一天,他看见红玉被一个陌生的男子领着去牛肉店吃火锅,人不多,就他们俩,阿城正好给他们端菜上肉,红玉没注意是阿城,那陌生的男子更不会认识阿城,阿城便躲躲闪闪,故意要看红玉和那男子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一观察,还不一般,似乎有事情。阿城劝久贤注意点,多个心眼过日子,别整天把自己丢在养牛场里,被人骗了还帮人家数钱。久贤听了,当即又给阿城敬了一根烟,笑着说,那人是不是瘦瘦高高?阿城说,是啊,你认识啊?久贤说,认识,那是红玉的亲戚,是表哥,哈哈。阿城一下子就尴尬了,忙道歉,算我没说,当我嘴臭。久贤说,没事没事。阿城走后,久贤把剩下的半包烟都抽完了,红玉哪有什么表哥啊,都是他胡扯的,瘦瘦高高的男孩子一直是红玉喜欢的,平时在家里看电视,看见湖南卫视那些瘦瘦高高的男孩子,红玉都眼巴巴的,傻呵呵的,恨不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要是追溯起这心情不好的源头,就是这事儿了,也就是阿城带来的事儿。久贤视阿城为霉运的携带者,谈生意就谈生意嘛,说什么狗屁事儿呢,最后生意当然没做成了,久贤临时起价,害得阿城当场被火锅店老板训了一顿,差点丢了工作。自此,阿城在村里看见久贤都要白一眼,绕道离开,招呼都不打一声,私下里还悄悄散播“谣言”,说红玉一个从莲花庵抱回来的女孩,哪有什么表哥,分明是相好,早晚得跟人跑了,久贤傻帽。

谣言不会传到久贤耳中,却足以让人们都拿异样的眼光看他。久贤快四十的人了,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也不是第一回了,早在他上门入舍当女婿开始,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倒插门的,理解的当他是解了人家的燃眉之急,自己也了了心头事,不理解的还以为他是图人家那么一点家底——任何怀疑也并非空穴来风,久贤是有私心,这私心直接一点是为了讨个女人当老婆,尤其是红玉还比他年轻,比他好看,要是老僮身允许她往外嫁,怎么样也不会选他这样一个出外转了一圈走了回头路的落拓男子。即便不是为了女人,他也当真把养牛场给建起来了,这是明摆着的事情,百口莫辩呐。当初从深圳回来,在关外摆了十多年的街边档,最后往村里带的不过是一背包没卖完的裤头袜子,却突发奇想要在自家的几亩沙地上建养牛场,几乎把村里有点钱的人家都坐遍了,一遍一遍地阐述他的计划和赚钱的雄心,想要人家出钱,他出力,人家一边听着,一边不停地叫他喝茶,仿佛茶水能适时浇灭他的雄心壮志。久贤倒是没往红玉家去坐过,他没想到啊,也没敢打她家的主意。红玉的养母是有点钱,她那点钱来得可不容易,作为一个侏儒加双目失明的老僮身,靠上乩请鬼,或真或假的异禀帮生人联络死者,一生未婚,年过半百了才从莲花庵收养了个弃婴,也就是后来出落得水灵灵的红玉。久贤没上门,老僮身反倒找上了他,托人叫他来家里一趟。路上,久贤硬是想不起来,老僮身找他有什么事,如果真要招死了多年的父母回来说话,他打死都不愿意。从来就没干过这事,也没打算干,尽管人们说,人死了,亲人没请僮身招魂回来说几句,做鬼也会是个哑巴鬼。那天从老僮身家里出来后,久贤的脚步明显轻快了不少,有人看在眼里,立马就猜出接下来该发生什么了——那段日子,老僮身正四处托人给红玉物色翁婿。

接下来的事情确实如人们所猜测的那样,久贤和红玉结婚了,办了简单而齐全的婚礼,只是红玉在婚礼中哭得眼睛都肿了,久贤却喝得不省人事。过后没多久,久贤就把建筑队请进了湖村,将几亩荒芜的沙地铲平,水泥钢筋的,乒乒乓乓个把月,一个颇具规模的养牛场就初现模样了。当然了,养牛场建成后,并没有兑现他当初所设想的丰盈收益,就像他在城市的街边摆了多年的摊档也没能租下一间像样的铺头,有些事情想着是很美好,现实却冷漠得让人不好意思提及初心。不过,养牛的周期长,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久贤把希望寄托给了时间,万没想到的是,这时间不单能寄托美好愿望,也可能会迎来变故。

久贤知道红玉不喜欢他,他也配不上红玉,却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背着他出轨,说是出轨,其实也拿不出证据,不过这种事,既然有了端倪,就不怕没影了,只要他较真,哪有抓不到的现场。久贤没想那么干,他不吭声,也没跟老僮身提起,再说,老僮身也不可能轻易就相信,站在他这一边。

好歹是把红玉拉回了家,路上她还大喊大叫的,临近门楼口,就噤了声,乖巧得像是很柔顺的娇妻。久贤松开了拉扯的手,别说红玉,他这么一路攥回来,手腕也酸得跟傍晚拽那头不听话的犟牛一样了。老僮身坐在烟雾缭绕的香案前,她通常一坐就是一整天,捏着手串念经,耳朵却出奇地灵敏,仿佛一心能二用,人还没进屋呢,她突然问道:“怎么啦?”

“没事。”红玉急促地回答,站在一边,正抚着被丈夫握得发红的手腕。

那模样看着是有些可怜——三十年前,她被生母遗弃在莲花庵门口,如果不是被领养,就得跟别的弃婴那样在庵里吃斋念佛一辈子,别说嫁人了,一个月能走出庵门一步,都算是住持开恩了——老住持活了快九十,还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警惕和憎恨,她年轻时倒不是被父母遗弃,遗弃她的是丈夫,掌管莲花庵后,她收养了多个弃婴,亦都是女孩,便报复似的,让她们一辈子呆在庵里,不外出,更不能还俗,除了吃斋念佛,每天灌输的则是对男人的蔑视和厌恶。老僮身能把红玉领回家,全因老僮身和老住持是老相识,眼看红玉一天天长大,老僮身也没隐瞒她什么,如今红玉都是三十岁的人了,早就死了寻找生母的欲望,就连莲花庵,她也没再回去过,甚至视为人生的禁地,对老僮身的养育之恩,倒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不掺假。

感恩当然是日长月久的事,最为关键的一步,就是不能嫁人,即便要结婚,也得招婿入舍。这就为难了,“好儿不当兵,好子不入舍”,这儿的人都这么说。红玉干脆不结婚了,她曾经死了心,要不也不用等到那么迟,不结婚没什么可怕的,红玉怕的是日后还得接过养母的衣钵,守住这可怖的香案,一坐就是一整天,那样和困在莲花庵也就没什么区别了。老僮身看上久贤,也不是看上了,她一个双目失明的残疾人怎么看呢,她甚至都没找红玉商量一下,只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像往常一样突然宣布一项神谕的决定,跟红玉说,你该结婚了。红玉拿筷子的手停顿在空中,不知道养母的意思,她以为养母是开玩笑,还故意问,我跟谁结婚啊?现在谁愿意入舍?老僮身说,有人愿意。红玉问,谁?她的声音开始发颤。老僮身没说话,继续摸索着吃饭。红玉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见久贤登门上户,心里就猜出了大概,她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眼下,红玉倒是不想死了,她想让久贤死。久贤越来越像个无赖,嬉笑着站在老僮身身边,故意阴阳怪气地说:“有没有事,有人心里清楚。”

老僮身把珠串啪地放在案面上,对红玉说:“从明天开始,你就不要去竹器厂做工了,去养牛场帮忙吧。”似乎这话窝在心里很久了,终于有机会说了出来。半年前,红玉提出要去竹器厂做工,家里就没人同意,是她坚决要那么干,意思很明白,她既不想接养母的衣钵,也不想跟久贤整天窝在牛棚里,就像电视上说的,她要争取女性的半边天,独立,自由。说白了,就是从竹器厂下班后,有了选择往东去扇背镇还是往西回湖村的权利。

晚饭吃得有些索然,红玉偷偷在抹泪,竹器厂的事,她一直沉默,同意还是不同意,没有表态。不过在老僮身看来,这是容不得反驳的事实了,红玉的沉默就是默认。老僮身刚一放下碗筷,又慢悠悠加一句:“要是工资结不回来就算了。”红玉还是没答话,她抬头看了久贤一眼,迅速又闪开了。这一眼意味深长,她当然有求丈夫帮她说话的意思,又突然意识到求错了人。这时候的久贤怎么会帮她说话呢,他高兴都来不及。

一餐饭吃下来,久贤却被红玉嗒嗒落在苦瓜汤水里的泪水搅得心慌意乱。他开始犹豫,搞不好错怪了她,凭什么听了阿城几句没来由的话,就把最近的心情搞得如此糟糕呢?红玉是没喜欢过他,自结婚那天起就不喜欢,这不假,但也不能说明她就会在外面乱搞啊。

久贤终于还是为红玉说了话,他没把话说死,只是说:“等过了这个月再说吧,该拿的工资还是要拿回来的。”他这么说,算是通情达理,把眼前这母女二人的情绪都照顾到了。实际他心里另有打算,他想再联系下阿城,如果火锅店的老板还有意愿,生意可以重新谈。 

……

(全文见于《长城》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