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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21年第5期|王棵:《小小的火》(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2021年第5期 | 王棵  2021年05月19日07:25

王棵,生于江苏南通,从军二十载,现自由职业。在《十月》《人民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曾获《小说选刊》2003—2006全国优秀小说奖、2006年度《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十月》2007年度新锐人物奖、2018年度《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奖项。著有小说集《守礁关键词》、长篇小说《幸福打在头上》等九部及《王棵文集》(十一册)。担任编剧并已播出的电视剧有《龙潭双枪》和《突击再突击》。

五十五岁的南慕美扎丸子头,涂粉色唇膏,戴超大帽檐的遮阳帽和大圆框的茶色太阳镜,穿一件无袖、裸膝的波点蕾丝小礼裙,此刻,她正站在熙泰榕幸二期正门出入口的外部。脚边立着的特大号拉杆箱,以及上面尚未撕掉的托运标签,暗示她来自远方。“阿姨!噢不!大姐!您从哪儿来?”一个小时前,那位身材圆硕的司机好不容易将行李箱塞进出租车后备箱后,随口问道。“多佛!”南慕美故意说了个并不广为人知的地名。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年轻男人撒谎。也许,是他刻意表现出来的不知用“阿姨”还是“大姐”的称谓来表现他的嬉皮笑脸的样子,冒犯到了她。“知道多佛吗?”在车上,南慕美眺望窗外这座阔别多年的城市,心中泛起忧伤的小涟漪,却仍然不忘教训这位胖司机。“不知道!”司机老实地回答。他当然不知道,否则,南慕美怎么教训他呢?“多佛是英国东南部的一座城市,说多佛,免不了要说多佛港。二战的时候,多佛港就开始很出名了······”南慕美侃侃而谈。司机被她甜腻的嗓音和诉说见闻时那种悠然自得的风度迷住了,凝视后视镜里的她。南慕美取下太阳镜,对着后视镜飞了个媚眼。“加个微信呗,美女!”将南慕美在熙泰榕幸放下并殷勤地将行李箱提到她面前,司机笑嘻嘻地拿出手机凑近她。南慕美脸色大变:“我看着像个很随便的女人吗?”待司机疑惑地将车子开走,南慕美手扶行李箱的拉杆,笑得箱子也被带动得轻轻颠动。突如其来的某一刻,她又为自己此前莫名其妙的乖张难过了。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敏感了呢?居然会因为一个并不重要的称谓,对一个比她小那么多、她年轻时根本正眼都不会瞧一下的男人浪费了那么多心计。真是没必要。多佛!对了!多佛!为什么那个瞬间,她脱口而出的是多佛而不是其他呢?想起来了,她有过一任男友,家乡是多佛。顺便说一句,南慕美确实从很远的地方来,那个地方叫雅加达。

南慕美正在顾影自怜时,陶樱樱的车出现了。南慕美当然在来这儿之前查到了陶樱樱的车牌号。“樱樱!”南慕美抓起拉杆拖起箱子奔向车子,高跟鞋丝毫不影响她的速度和敏捷。若不是陶樱樱及时刹车,肯定撞上她了。“樱樱!是你吧?”“你是谁啊?”陶樱樱隔着车窗,疑惑地望着外面这个突袭她的女人。暮春未过,天气温暖中游荡着丝丝凉意,这个女人的打扮,却像是要把整个热带的沙滩和雨林全部占为己有的样子,着实令陶樱樱吃惊。“女士!我不认识你。请你不要挡路好吗?”陶樱樱将头伸出窗外,声音控制得很合适地提醒南慕美。陶樱樱一贯是个彬彬有礼的姑娘。南慕美忽然盯住陶樱樱脖子上那条玫瑰金项链,仿佛是担心自己早已不那么轻盈的身体,无法承受内心突然到来的惊喜,她夸张地踉跄了一下,一手扶住车身,一手捂住嘴,就这样紧紧盯着那条项链,慢慢地移到陶樱樱身边的车窗外。“樱樱!你一定是每天都戴着妈给你留下的这条项链。”南慕美说话的同时取下太阳镜。“妈太高兴了,你没有忘记妈。”陶樱樱使劲地看了看南慕美,愣住了。突然,她飞快地摇拢了车窗,发动油门。但是,南慕美已经重新跑到了车的前方。她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与她隔着一个车头的陶樱樱。“撞吧!”南慕美大喊,“反正是人都得死,撞死我吧。”

陶樱樱拢着双臂倚站在门口,冷漠地打量着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南慕美,以及沙发旁她的行李箱。门是开着的,陶樱樱不愿关,仿佛只要她不关,南慕美坐一会儿半会儿,就会识趣地告辞。陶樱樱当然是自欺欺人。南慕美费了那么大的劲才得以住进女儿的房子,怎么可能说走就走?“站在门口干什么?把门关上啊。”南慕美将遮阳帽和太阳镜摘下,放到茶几上,命令着陶樱樱。对!是命令。不同于先前在小区门口刚见到陶樱樱时的低三下四,此刻的南慕美一副自由自在的姿态,仿佛这房子是她的,陶樱樱才是不速之客。陶樱樱盯着南慕美,思考对策。终究,她还是把门关上,慢慢地走了进来。她蜷缩到另一张沙发上,用眼睛的余光监视着南慕美。

刚才,在小区门口,陶樱樱算是领教了南慕美的本事。那可不是一般的本事,那是泼妇才有的本事。可怕啊!这个二十一年前抛夫弃女远走他乡的女人,这个陶樱樱不得不称之为母亲的女人,分分钟就可以变成泼妇。“你们可看好了啊,我是她妈,我千里迢迢过来看她,她倒好,不认我,不让我进家门。天下哪有这么六亲不认的孩子?”当时,南慕美想上车,跟着陶樱樱进小区,陶樱樱坚决拒绝,于是,南慕美便开始向保安、向进进出出的小区业主,如此这般地诋毁陶樱樱。见陶樱樱还是拒绝,她作势要打“110”。便有几人围上来劝陶樱樱。其中一个劝着劝着责怪起陶樱樱来。陶樱樱多好面子啊,只好先把南慕美带回家,再从长计议。

现在陶樱樱换了一个坐的姿势,继续思考对付南慕美的办法。南慕美居然开始数落起陶樱樱来。“樱樱!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是!我是在你十岁的时候离开了你,这一点,是我的错,我承认。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呀?我看到他就烦,跟他结婚十一年,我一年比一年厌恶他。如果不是父母包办,我怎么可能嫁给他这么个一点本事都没有,可以说一无是处的男人呢?你也是女人,能理解我说的吧?唉!你怎么可能理解我呢,你要是能理解我,不会这一个月以来,我打你电话你不接,发你短信你不回。”南慕美不说这些还好,一说这些,陶樱樱就来气。说得没错,最近这一个月以来,南慕美无数次给陶樱樱打电话、发短信,想告知陶樱樱,她老了,想落叶归根,想回到她的出生地,想暂时在陶樱樱这儿借住一段时间,陶樱樱一次都没搭理过她。那些,确实是陶樱樱所为。但是,在陶樱樱眼里,这个自二十一年前不辞而别之后就销声匿迹的女人,这个在陶樱樱的整个成长期完全缺位的血缘上的母亲,这个从未有一刻与陶樱樱分享过求学、择业、恋爱过程中点滴甘苦的女人,毫无疑问,早已与陶樱樱的人生一刀两断,她们之间早已没有了任何瓜葛,本该形同陌路。如今,她如同死而复生,突然出现在陶樱樱的生活中,骚扰陶樱樱整整一个月,要陶樱樱收留她,怎么可能?“求你不要再数落了。”陶樱樱压抑着心中随时会喷薄而出的火气,说,“我想,你跟我一样清楚,你没有资格数落我。”南慕美取下扎头发的皮筋,优雅地将头发甩开,而后,愣怔地看向陶樱樱。她看到,不知何时,陶樱樱已经将那条项链摘下了。

那项链,是南慕美当年离家出走时给陶樱樱留下的纪念物。陶樱樱显然经常戴着它。这习惯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不是吗?“樱樱!我知道,你心里头是想见我的,只是,你对我有气,这股气呀,在你心里头埋了二十一年了,一时半会儿是散不掉的。你需要时间。我也有耐心等你原谅我。”南慕美说着说着,居然流下泪来。看来她除了扮泼妇在行,演琼瑶剧的女主角更加在行。鳄鱼的眼泪!陶樱樱在心里叱了一句后,冷漠地问:“就问你一句,你打算住多久?”她努力让口气缓和下来,“就算我和你从来都是亲密无间的母女,你也不可能一直在我这儿住着,现在父母不兴与子女同住,对吧?”“你这话说得在理!”南慕美显然从陶樱樱刚才这番话里接收到了一个讯息,即陶樱樱已经答应收留她了。这真是个令她欣慰的讯息。看来,这一个月来,她的努力没有白费。“这么跟你说吧,我压根儿就没打算在你这儿长住。”南慕美站起身来,来到玄关处的穿衣镜前。“就······十天吧。”她一边对着镜子转圈欣赏自己,一边承诺,“十天后,我就有新的住处啦。”南慕美说的这个时间,比陶樱樱预想的时间要短。陶樱樱松了口气。“说好了十天。一天都不许多。多一秒,都不行。”说话间陶樱樱来到南慕美身边,俯身抱走围着南慕美谄媚地转圈的她的英短猫。

这只老猫,跟了陶樱樱十五年了。换句话说,陶樱樱对这只猫的感情,远比对南慕美的感情要深。她跟南慕美才生活了十年啊。更要命的是,那十年留给她的记忆,谈不上愉快,更谈不上美好。最让陶樱樱忘不了的一件事是:九岁那年,家里来了几个并不重要的客人,南慕美突然发现陶樱樱一只耳朵里有耳屎掉出来,便勒令陶樱樱马上去卫生间,必须把耳屎处理得干干净净之后,才可以出来见客人。“你怎么就那么难看?一点都不像我。”那时,年轻的南慕美经常对着镜子里妖娆的自己,贬损幼小的陶樱樱。她的嘴随便就可以向女儿放毒箭,丝毫不去思考这样会不会给孩子留下童年阴影。“你不但长得难看,还笨。我南慕美,怎么说也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的孩子呢?”类似的不愉快记忆,太多了。如果时光倒转,陶樱樱宁愿自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如果,南慕美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只住十天的承诺,就不该是她的缓兵之策。

嗯,万一,这真的是她的缓兵之策呢?对于一个可以在泼妇和琼瑶剧女主之间随意切换角色的女人,陶樱樱还真不能不防。“空口无凭,你得立字据。”

三两下写完一个字据,陶樱樱让南慕美签字画押。

······

(节选自《小说月报》2021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