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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族文学》2021年第3期|王祥夫:黄餐车
来源:《满族文学》2021年第3期 | 王祥夫  2021年05月17日10:21

雨从夜里下起,到了早晨还没停。虽然下着雨,黄餐车还是早早就停在了那里。这条街,怎么说呢,是个丁字形,主街是从东边过来向西边去,而从北边向南过来的这条街到了学校门口就骤然停下了,倒好像这条街是专门为学校修的,通到学校门口就消失了,所以这是条丁字形街。就这条丁字街,热闹得很,从东到西,路两边几十幢高层建筑一座挨着一座一直远去,都是三四十层五六十层的高楼。夏天,走在这条街上,高楼把太阳遮得严严实实很是凉快;冬天就不那么好,高楼把风从这边逼过来,再从那边直吹过去,风就显得特别猛,吹得人都站不稳。紧挨着学校的是“五洲大酒店”和“宏安大酒店”,还有“大地酒店”。这就让这条街显得特别气派,沿街又是一家一家的商铺,乐器店和茶叶店什么的,还有银行,“工商银行”“人民银行”还有“建设银行”。从北到南呢,学校对面西北角那家“三江大酒店”旁边就是这个城市里吃涮锅最好的“银河”,人们只叫它“银河”,其实它叫“银河谁来谁爱捞饭店”,但人们嫌它啰嗦就只叫它“银河”。而“银河”的旁边就是这个城里的最大的超市,人来人往的更热闹,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是人一多,就马上会形成人流,这里的人流是从北往南过来再向东向西分开,而从东西两边过来的人流到了这里又会汇在一起朝北过去,这就好比是三条江,这个地方就是三江汇合的地方,所以人气旺到别处没法比。因为这里的地方好,所以,黄餐车每天早早就停在了那里,一是怕别人把地方给抢了,二是为了多挣几个。日子不好过,到处需要钱。前不久为了弄这辆黄餐车,母子俩又花了不少钱,几乎用尽了他们的积蓄。所以呢,这母子俩收工又是最晚。人们总是看到黄餐车里的那母子俩在灯下忙,忙,忙。从天不亮一直忙到天黑。

“还没回吗,该回去吃饭了。”一个熟人过来了,探下头,说。

“我们还会饿着?在车上吃一口。”做母亲笑呵呵的,这倒是实话。

“钱挣那么多干嘛?”熟人又说,这像是在开玩笑了,这个熟人,他要一个卷蛋的煎饼,说好了,要多放些辣酱,再多放些榨菜末进去,还要一个豆浆杯。

“钱哪那么好挣,我们现在连一间厨房都买不起。”做儿子的说话了。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熟人又说,就这个熟人,是个送外卖的小伙儿,几乎是,天天都来这里吃点东西,一个卷蛋煎饼一个豆浆杯,算是一顿饭。

“就是天上不会往下掉馅儿饼。”做儿子的说。

“猪肉都二十五了。”送外卖的这个小伙又说。

“要是会掉馅儿饼的话我就这么张大嘴接着。”做儿子的又说。

“猪肉涨了,可我们的馄饨不能涨,涨了就没人吃了。”做母亲的叹了口气。

送外卖的小伙接过煎饼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又上了他的车,他还有东西要送,他的车子后边是一个保温箱,箱子外边又是一个黄色尼龙布做的套子。

“慢点,吃完再走。”做母亲的对送外卖的小伙说。

“再见了,明天见。”送外卖的小伙已经远去了。

黄餐车里的这个女的,做母亲的,是安徽那边的人,叫王碧辉,五十多岁了,个子不高,细眉眼,下巴朝里收着点,上半个脸就显得分外突出,广西那边这种脸型很多,而她却是安徽那边的。她最早是在这里开着一个卖馄饨的小摊,是夫妻摊,她男人,古国梁,个子亦不高,负责在那里炸油条,亦是细眉眼,亦是下巴朝里收,话也不多。他同时还炸一种当地叫做“麻叶”的东西,是甜食,这“麻叶”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四个头”。“来两个四个头一碗馄饨。”“来四个四个头两碗馄饨。”这里的人,好像比较爱吃“四个头”。两个“四个头”加一碗小馄饨,这顿早饭不错。她呢,负责在那里卖馄饨。她的手脚像是特别地轻盈,她那个馄饨车,下边一层,是水桶和一个小火炉子,而那小火炉子,亦是一个水桶做的,桶下边挖了一个洞,里边墁了泥,点蜂窝煤。还有一个放碗筷子的方格子,方格子旁边又是一个很大的塑料卡子,里边是放水的,贴边的空档又是三个抽屉,把它们依次拉开,里边放着馄饨皮子,再一个抽屉,里边是馅料,再一个抽屉,里边是各种的调料。这是下边,上边的一层,是一个锅,锅旁边又是一个水桶。水桶旁边是各种瓶子,放香油的,放酱油和醋的,放味精的和放盐的,还有碗,碗里是虾皮,那种极是细碎的小虾皮,还有紫菜,都撕得碎碎的,还有冬菜,而冬菜就不放在碗里,是用完一袋再取一袋,那种小袋装的天津冬菜,把小袋子撕个口放在那里就行,谁用谁自己取,冬菜是特别地咸,但吃馄饨没它还不行。还有葱花和香菜末,碧绿的,紫黑的。就这个王碧辉,真是手脚麻利,一边收钱找钱一边卖馄饨。打开锅盖,拉开抽屉,“唰”的一下,一把馄饨就下到了锅里,盖上盖子,然后取碗了,碗放在那里,她那只手真是快,每样小料都要放一些在碗里,最后是滴香油,是一根筷子,永远插在香油瓶里,香油这东西是不能拿起瓶来倒,只需把筷子从瓶里抽出来往碗里淋就行,香油都在筷子上,往碗里淋淋,香气登时就弥漫开了。香油这东西说来也怪,少淋一点就特别地香,要是淋多了反而不香。往碗里放小料的时候她还忘不了把正在煮的馄饨里打点凉水,一手揭开锅盖,另一只手已经把水倒进去了,等锅里的水再次沸腾,馄饨也就煮好了。她在这里卖了多少年馄饨?人们谁也说不清,也没人会想这种事,总之是忽然有一天,她男人,细眉细眼下巴往里边收那么一点的古国梁,忽然不见了,听说是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所以呢,只剩下王碧辉一个人在那里卖她的馄饨,油条和“四个头”没人炸了,倒多了一样芝麻小烧饼,都是一大早事先烙好的,一个挤一个放在一个保温的箱子里,上边盖着个小棉被。后来人们又听说了,古国梁不在了,身体好好儿的,忽然就不在了,死了,火化了,骨灰都给送回老家了。馄饨摊子停了那么几天,然后又开了。自打那以后,王碧辉一个人撑着这个摊儿,可真是辛苦,风里来雨里去。再后来,好像是忽然间,王碧辉的那个男孩子出现了,其实他每天都在这一带跑来跑去,但人们实实在在是忽略了他,好像是,那孩子忽然就长大了,听说是,这孩子什么都好,但就是不爱上学,初中没毕业就不上了,虽然不上学,个子却“刷刷刷”地往上长。很快就能帮他妈干些什么了。比如,在那里蹲着洗碗,把顾客刚刚用过的碗洗洗干净,“哗啦,哗啦”。比如,帮他妈端端馄饨,把馄饨端到桌边,小心放下,甩甩手,笑笑。而忽然有一天,那孩子把炸油条和“四个头”的锅灶又重新支了起来在那里炸油条和“四个头”了,他的动作,真是让人吃惊,几乎和他爸古国梁一模一样,这么做那么做,这么一下,那么一下,“啪啪啪啪”,擀面杖敲打几下案板,动作是那么娴熟。好像是,原来的那个古国梁又回来了,只不过一下子又年轻了许多。人们这才发现,那个跑来跑去的孩子已经不是孩子了,已经长大了。而他的母亲王碧辉,怎么说呢,忽然就老了,头发不知不觉白了,但手脚还是那么麻利,一只手拉开小抽屉,一只手伸进去松松一抓,取了包好的馄饨,紧接着一只手揭开锅盖,另一只手“唰”的一声馄饨已在锅里煮了,然后是往碗里放各种小调料,是这种程序,一点都不会乱,节奏又是那么快那么轻盈,让人觉出一种美感,而你非要说它有美感分明又不是,是为了生存。

时光过得可真快,比什么都快。直到后来,黄餐车出现了。

黄餐车大小像一辆中巴,但要比中巴大一些长一些。

先是,区里来了人,这里的小商小贩都把工商的人叫“区里”,区里有人来了,两男一女,拿着一个本子下来登记,说城市要美观,你们的小摊儿不能摆了,“你看你们的烟,把整个天都给熏黑了,南极的冰都给你们弄化了。”说话的人还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恰好飘着几朵云,白不白黑不黑的,像是要下雨了。“不让开怎么办?还让不让人吃饭?”小贩们马上就都围了过来,个个都有一肚子的不满。工商的人说这个你们不要急,“我们这不是下来了吗?先登记,再解决。”过不几天,果然有通知下来,要这些小贩们去学习,看看谁学习得好,到时候也许就可以领到一辆黄餐车。工商的人说领,这么一说呢,倒好像这是一件特别轻省的事,而且呢,好像是白给,是去领。为了去不去学习和领不领黄餐车,王碧辉母子俩还在灯下认真商量过。王碧辉原来就话不多,总是,一边说话一边手里还做着活。因为她话不多,所以她说什么都好像是一句顶十句顶一百句,是有份量的。王碧辉对儿子说,“你以后娶媳妇的钱都在车上了。”只这一句话,儿子眼里就突然有了泪,母亲眼里也突然有了泪。灯光从上边照下来,要是不照呢,儿子的脸会是亮亮的,灯光从上往下罩下来,儿子的脸便是暗的,这就突出了他那两只尚显纤细的手,儿子虽不说话,两只手却在动,在一起使劲,他在揉面团,要把第二天用的面团给揉出来。面团揉好一团,用一块儿湿布子苫好,再去揉另一团儿。做母亲的王碧辉在另一边擀馄饨皮子,她要把第二天用的馄饨皮子都擀出来。她天天都这么忙,和面,擀,洒布面,切,再撒布面,再一摞一摞搁好,再撒一回布面。那布面其实不是面粉,而是淀粉,是,特别地能飞扬,洒在案子上,却马上飞落在人的脸上和眉毛上。

“咱们还能做什么呢?”王碧辉一边擀一边说,一脸的无奈。

“唉,你们怎么把我生在这个家。”儿子说话了,一半是开玩笑。

“能把你生在哪儿,你说能把你生在哪儿?那会儿差一点儿把你生在北京,但北京那边挣不上钱。”王碧辉说,脸上也笑着,但心里难受,儿子一天比一天大了,是看哪儿哪儿好,儿子越好,她心里就越难过。

“其实咱们这样也挺好。”儿子也一下一下使着劲,看着母亲,他说的是实话。在这之前,他送过快递,还当过门童,还在街上发过纸片儿,半夜三更地给人们出去在街上贴过产品宣传单,贴一百张挣十块,那才是要命,被城管逮到了一罚就是二百。他现在明白了,人活着,其实不必非要挣多少,安逸一点就好。

“咱们还能做什么呢?”王碧辉又对儿子说。

“那咱们不行明天就去吧。”儿子说。

儿子揉完面,要睡了,洗了脸,净了脚,上了床,原想看一会儿手机再睡,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手机从手里一下子掉下来,掉到脸上了,他又醒了。

“您也早点睡。”儿子对母亲说。

“就好了。”王碧辉说。

做母亲的,在灯下还要把第二天的馄饨馅儿拌出来,猪肉剁了,放十几个鲜虾进去,当然也是剁碎了,这样馅子吃起来就特别鲜。这样的馅子每天做多少她心里都有数。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一部机器,运转着,运转着,不停地运转着,她也上过学,而且还上到高中,学习成绩还不错,她也知道人有时候是为了理想而活着,但她的理想是什么呢,就是不能回乡去,再怎么苦也不要回去,而且,还要给儿子把媳妇娶了,从乡下来到城里打工的人都怕回乡,风风光光还好,比如说,开着新车,比如说,领着新媳妇,比如说,能大把大把把钱带回家。但这些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而实际上他们是既挣不到多少钱,又在城里待得要多辛苦有多辛苦。

“你先睡吧。”王碧辉对儿子说。

做儿子的已经睡着了,他总是睡不够,但他又总是没时间睡。

第二天,母子俩去了指定的地方,王碧辉的心里很不安,不知道会有什么事等着他们,也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了。馄饨摊开了这么多年忽然不让开了,让开黄餐车,这让她在心里多少有那么点恐慌,有那么点七上八下。首先是那个黄餐车,听说跟开汽车一样,听说还要去学一下开车。王碧辉犯了愁,做儿子的却高兴,这下子可以学开车了,为了这,他特别想看一看那种黄餐车是什么样,能不能在过年的时候一路把车开回到安徽老家去。所以他一直都兴奋着。

“我就先拿它练练手。”王碧辉的儿子说。

“听说跟汽车一样,学会了开这个就等于学会了开汽车。”王碧辉说。

这母子俩突然又都有点兴奋,新鲜的事情总是让人兴奋的。

已经进入了农历十月,道两边的树叶子都黄了,地上落了不少银杏,也没人去拣也没人去扫,秋天原来是十分零乱的,这是个零乱的季节。王碧辉母子俩只听到他们脚下“嚓啦、嚓啦”的脚步声。地方很快就到了,到了地方,想不到会有那么多的人,简直像火车站。登记要排队,填表要排队,填了两个表格,然后再去排队,终于排到了,结果呢,要身份证,这样一来呢,问题就来了,儿子还不到十八岁,所以,儿子还不能办。问了几次工作人员,那边的回答是,“不到十八就等于是童工。”再问,就不那么耐烦了,说,“工会找上来谁给你顶?到时候再给你登一下报!下一个!”王碧辉不敢再说什么,赶忙把自己的办了,办好了手续,工商这边又说了,要留下来学习。留下来学习什么?学习的内容分了两大类,一是学习餐饮方面的知识,比如,怎么做馄饨,怎么烙饼。比如,怎么做汉堡和煎饼。比如,怎么做烧烤。比如,怎么打豆浆。这个学习是要交费的,五百。一听这个数字,人们就都吃了一惊,好像这些人从来就没做过这事,其实这些人就是做这种事的,天天做这种事,做了十年二十年兴许还有更久的。有人问了,说,“我们整天都在那里又是馄饨又是摊饼的还用学吗?”工商那边马上回了话,“不学就走,这个县城都是让你们这些外来户搞得乱糟糟的,不整顿怎么行!”这么一说呢,人们就赶紧交钱。同时还要学习的另一种东西是叫做“餐饮形势学”。这个却不收费。工商的人说了,虽然是餐饮,也要跟上时代,工商的人这么一说呢,倒好像大家都落后了。

不知谁在旁边小声说了,“不就是个吃。”

人们就都“轰”的一声笑了起来。

“不就是个摊煎饼。”又有人说了。

人们就又“轰”地笑一气。

“不就是个豆浆油条。”有人又说。

人们笑得更厉害了,连工商的人也跟着笑。

王碧辉只好让儿子先回去,自己留下来在这里学,好在那学习的地方就在市中心,一个叫“人才培训中心”的地方,是一座灰色的老楼,很老了,只不过重新改造了一下,贴了墙面,从外边看像是新建筑,但走进里边,一切都是陈旧的,水泥楼梯一级一级都是斑驳的。这座老楼在一个十字路口的西北角上,对面就是那家书店,书店旁边又是一家邮局。来这里学习的都是天天出来在街头混事的,而且清一色都是卖早点的,王碧辉自然会有不少熟人。工商那边呢,居然也有人认出了她,认出她的人原是天天到摊上吃馄饨和“四个头”的人,这个胖工商和王碧辉认识已经许多年了,对王碧辉很客气。好像是,事事也比较照顾她。这个工商真是胖,整个人是圆的,因为胖,王碧辉在心里就把这个工商的叫了“胖商”,这个胖商知道她的情况,知道她男人古国梁已经不在了。

“人说没就没了,不过你儿子什么也都能做了。”胖商说。

王碧辉一时接不上来话了,在她的心里,她根本就不希望儿子做这个,但儿子能做什么呢?学只上到初二。他那个学校很不好,但好学校又去不起,要是去像一中二中这样的好学校,择校费就要交三万,不是一次性三万,而是每年三万。儿子的学习原来是好的,但一上中学学习成绩就下来了,那个中学,虽然不怎么样,但样样课都要补课,这补课费那补课费,加起来一大堆,补课费又很贵,儿子的学习就这么下来了,就这么一下子就跟不上了。

王碧辉问胖商,“这要学几天?”

王碧辉有点担心,担心学个十天半个月怎么办,她们都是小摊小贩,挣一天的钱吃一天的饭,最耽误不起的就是时间。

胖商笑了,说是你想多学几天还是怎么?

王碧辉又接不上话来了。

“就两天,晚上不想待你可以回去。”胖商对王碧辉说了,今天太忙,我不跟你多说,估计你没问题。

“这么多人啊,不是才五十辆车吗?”王碧辉又小声问胖商。

“别问那么多。”胖商对王碧辉说。

让王碧辉吃惊的是来学习的人那么多,够二百多人,而听说那个黄餐车才一共要在全市安排五十辆。这样一来,人人心里都明白,有一百五十个人是白来,但人人都抱了希望。而后来人们又知道,为了这黄餐车,写条子找关系的人在暗里早已经把二十辆黄餐车瓜分了,五十辆减去二十辆,就只剩下了三十辆。那个胖商,真是个好人,她把王碧辉拉到一边去说悄悄话。说那个黄餐车,明里是人人都有可能,实际上,胖商看看王碧辉,又小声说,“实际上哪会有这种事。”王碧辉也打听过了,黄餐车算是租,根本就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谁想领就可以来领一辆,租一辆黄餐车的费用是先要押一万。除了这个,到时候还要去一定的地方取货,比如,盒装奶,比如,做好的那种汉堡,比如,豆浆,比如,还有能显示地方特色的那种盒装小吃都要到规定的地方去取,这也要交一笔钱。这就让人们都想不到,人们原来都只想是把黄餐车领回来自己想卖什么就卖什么。但工商说了,“哪能那么自由!”并且说这黄餐车是一个城市的脸面。“你们卖什么不卖什么都要服从指挥。”

王碧辉学习了两天,这个钱那个钱交了差不多两万。到了快要领车的时候,工商那边又说要办驾照,办驾照又要到驾校去学习,这个学习时间要长一点,是一个星期。也是那个胖商肯事事帮忙,在内部周旋了一下,让王碧辉的儿子小古顶替她去驾校学习。那个驾校,只培训人们开这种电动小车,或者是电动三轮。驾校在西门外体育场里,紧靠着花园。那个体育场,是一个巨大的圆形,里边转圈儿都是水泥看台,好像是,这里已经有十多年没打过什么比赛了,像是破败了,但为了给体育场的人们开工资,就开了旅馆,县里最便宜的旅馆原是在这里,花二十多块钱就能住一晚上。人们路来路过就经常可以看到体育馆的南边总是晾了不少洗过的白色床单,在风里“啪啦啪啦”地飘。而体育馆的北边呢,又是终年见不到太阳,阴凉得很,所以又总是空着,后来又被几个南方人租了去,租这种背阴的房子做什么?原来是种蘑菇,蘑菇这种东西原来是喜欢这种不见光的阴凉环境。所以呢,又总是能看到取货送货的那种电动车来这里拉蘑菇。没事的时候,那南方人的两口子就在那里晒太阳。男的脸朝南,叉着个两腿,女的脸朝北,侧着点身,怕把脸晒黑了。

王碧辉的儿子小古去学习了,这让他很是兴奋,他在体育场里整整住了一个星期,天天都在场子里开车,每人一辆那种电动车,开着在场子里疯跑,倒好像是体育赛事。接着呢,工商那边就通知他们去领车。领车的时候又有了事,这个黄餐车,车上的用品餐具原都是配套的,比如说,那种不锈钢的带盖子的大桶,是两个,是放在车尾的,那放桶的位置有两个卡槽,这两个桶一个是盛水的,这样的餐车没水可以吗?另一个放什么随你自己,放蛋汤放奶放豆浆都可以,黄餐车的正面,也就是侧面,看上去像是车窗的那一面可以放下来,上边又是一排槽,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共八个不锈钢带盖子的小桶,这小桶也是随你放什么。除了这些,餐车里边靠门的那地方又是一个齐人腰高的小冰箱,这也是要钱的。还有,微波炉,还有,热水机,还有,榨汁机,都是要钱的,这个黄餐车,放什么东西,怎么放,放在哪里,原都是一件一件精心设计过的。这些东西又是一笔钱。王碧辉只好又去一次银行,狠狠心把储蓄取了出来。儿子小古在体育场里,她是自己去的银行。从银行出来,交完钱,她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就空空荡荡了。她在工商所门口站了一会儿,只觉得口渴,她给自己买了一根冰棍,她渴极了,也觉得自己不但渴极了也累极了,她一边吃冰棍一边顺着道边的榆树墙慢慢走,她忽然流出泪来,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伤心,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此时不知什么地方,忽然响起了一阵金属的敲打声,厉厉的一声一声。天已经很热了,洒水车这时又从南边过来了,当当响着,水洒到路面上,泥土的气味马上径直扑到路两边,这泥土的气味原也是湿漉漉的,说它好闻也好闻说它不好闻也不好闻,但总是有一点清新的意思在里边。

王碧辉让自己在路边的长条椅上坐下来,天上的阳光真是好,像耀眼的瀑布却又无边无际。人坐在那里,好像是忽然就变成了一粒微尘,这又让人特别想哭,特别想掉眼泪。但想想那辆黄餐车,王碧辉的心情又像是不那么难过了。她知道自己有希望了,这个希望要比以前的希望更大。她想象自己再也不用推着车子到处跑,以后即使是刮风下雨也与自己无关。她忽然又很关心黄餐车里是不是可以放两把椅子,儿子困了可以在里边打个盹儿歇一歇。

“古国梁!”王碧辉忽然小声喊了一下自己男人的名字。

王碧辉马上看看左右,好像被自己的喊声吓了一跳,人行道上,只有几个人在走,那边的走过来,这边的走过去。

“可惜你走得太早了。”王碧辉又听见自己在小声说。

隔了一天,黄餐车被开了回来。东西还是新的好,起码在王碧辉的眼里,这辆黄餐车像是要比宝马还漂亮还好。人们说,“别擦了,你擦个没完了。”又有人过来了,对王碧辉说,“你怎么还在擦,新车又不脏。”后来,连儿子小古也说了话,“您别擦了,都擦几遍了。”

王碧辉擦擦脸上的汗,对儿子说:

“你娶媳妇的钱都在它身上了。”

雨是从夜里下起的,到了早晨还没停。虽然下着雨,黄餐车还停在那里。这条街,怎么说呢,是个丁字形,主街是从东边过来向西边去,而从北边向南过来的这条街到了学校门口就骤然停下了,倒好像这条街是专门为学校修的,通到学校门口就消失了,所以这是条丁字形街。就这条丁字街,热闹得很,从东到西,路两边几十幢高层建筑一座挨着一座一直远去,都是三四十层五六十层的高楼。夏天,走在这条街上,高楼把太阳遮得严严实实很是凉快;冬天就不那么好,高楼把风从这边逼过来,再从那边直吹过去,风就显得特别猛,吹得人都站不住。马上就是国庆节了,天不像前些时候那么热了。一下雨,天就凉了下来,要穿薄毛衣了。人们发现,黄餐车虽然停在那里,但卖早点的母子俩,王碧辉和她的儿子小古却不在了。黄餐车关了起来,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一个星期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黄餐车一直关着。

后来,直到后来,人们还都是知道了,要让在这个县里打工的人都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节前必须回去,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回去的路费已经发了下来,每人八百块钱,在这个县城里打工的人都有份儿,每人都领到了八百块钱。让你买车票,让你回家去。有一种说法是,这些人必须回去种地了,因为他们的地大片大片的都荒了,有一种说法是,他们在这里做事,这个县城里的人就没事做了。总之,县里把路费发给了他们,要他们回到他们自己的家里去。钱,是一千六百块,已经交到了王碧辉的手里,是她和儿子两个人的。这个城市是不再要她和她的儿子了,但王碧辉又不想就这样回到乡下去,去面对乡亲们的问这问那,怎么办呢?那只好,再去下一个城市。这母子俩,以为自己的根已经在这个城市扎了下来,都十多年了,谁想到,这个城市不再想要他们了,要他们走,不只他们一家,在这个县城做事的外乡人都要走,只要你户口不在这里,但王碧辉这母子俩,是决计不回乡下去了。黄餐车按规定退了,将来谁来开这个黄餐车,不知道。

“再去下一个城市,再去下一个城市。”王碧辉对儿子小古说。

人们还记得,临走那天,王碧辉把那辆黄餐车擦了又擦,擦了又擦。直把那辆黄餐车擦到像是要发出光来,如果黄餐车会发光的话。

王祥夫,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赵树理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杰出作家奖”等,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四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