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马语者

那匹黑马已经闯入他的梦境好几回了。黑马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前蹄刨地，嘴巴嚅动，好像在对他说着什么。可是他听不清也听不懂。这匹马是从哪里来的？曾经跟他有过什么恩怨？他半生养马无数，但是对这匹马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隐约觉得，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他接到了侄儿的电话，说今天拍马场出事了，马群“炸群”了。平日那些温顺的马儿，忽然变得狂躁不安。也不知道是哪匹马带头嘶鸣一声，马群立刻就像接到命令似的，开始向四面八方奔突逃窜。这倒不怕，山谷四周都有围栏呢。可怕的是它们竟然疯狂冲向那些“拍客”，现场一片混乱。

黑马！

他的脑子里立刻打了个闪，把这事和梦里的黑马联系在了一起。他一边开车往拍马场赶，一边在分析判断：难道这匹黑马是神马，是特意前来提醒我什么的？

出了城，走高速又转乡道，一路上都可以看见他为拍马场打的广告。他为拍马场付出的心血和成本，由此可见一斑。眼看“拍马事业”蒸蒸日上，他终于可以回到城里遥控指挥了，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事故呢！

前面的山谷，就是他花重金打造的新景区拍马场了。景区围绕“拍马”这一中心，兼营骑马体验、马术表演等许多服务项目，平日里人气很旺，今天却冷冷清清。

侄儿正在景区门口等他，他下了车，开口就说：黑马，咱的马群里有多少匹黑马？

侄儿瞪着眼看他，好像没反应过来：黑马咋了？

肯定是黑马带头作乱！走，带我去看马群！

二人走进山谷，直往山的最里面走。那里，就是养马的地方。路上他们经过拍客平台，他站住详细询问出事的情况。

“拍马”，是他一手创办的新兴行业，就是把越来越没什么用处的马匹收集起来，放养在这山谷里，专门供摄影爱好者拍照。不是那种一人一骑摆姿势拍照，而是要营造万马奔腾的场面。每天，都有各地拍客来到这里，买票入场，等时间一到，上百匹马就在马倌的驱赶下从山谷里冲出来，声若巨雷，气势宏大，令人震撼。马群还会冲过一片水域，马蹄下水花四溅。那些拍客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门票再贵也要来拍。

他们走进马群，开始检查黑马。黑马有二十几匹，他一匹匹地看，希望能有一匹和梦境里的一样，但是没有。他最后对侄儿下令：把这些黑马都处理了吧。

处理掉黑马以后，马群还真的平静了几天。这天夜里，那匹黑马又重回他的梦境。这一回，它显得更加愤怒，前蹄刨地迸出了火花，眼睛里充满讥讽，颜色也开始不断变化，一会儿黑，一会儿红，一会儿花。紧接着，就如放电影一般，他的梦里又出现了许多马匹，一会儿是声势浩大的战争场面，无数战马载着战士冲锋陷阵；一会儿又出现了农村的场景，马儿在卖力地拉车犁田……最后竟然出现了他的拍马场，拍客在排队买票，他们举着相机、手机，追逐着马群拍啊拍。黑马嘴巴嚅动，好像在斥责他，但是他还是一句没听懂。

早上醒来，他感到头痛欲裂，忽然意识到大事不好，急忙命令侄儿，今天不要开放拍马场了。侄儿却说票已经卖出了，如果停业要赔很多钱。最后，他被金钱打败了。

这一天，他亲眼看见了马群“炸群”的情景：随着一声巨大的嘶吼声响起，一匹匹马突然变成了一支支利剑，纷纷射向四面八方。更有几十匹矫健的马儿，扬鬃奋蹄，山呼海啸般朝着拍客冲来……

他惶恐不安地处理完“后事”，很晚才睡。刚一闭眼，那匹黑马又来了。这一次，它的鬃毛都竖起来了。他慌忙俯身下拜，连连道歉，大声说：马神啊，我知道你是马神，求你放过我的拍马场吧。不错，我确实在依靠马群赚钱，可是我对马群也不错啊，再说我的本钱还没收回来啊！

他看见黑马高昂着头颅，居高临下轻蔑地看着他，开口说话了。他竟然听懂了。黑马说道：你们人类，真的是太自私、太贪婪了！你们想尽花招，究竟想把我们马族压榨到什么时候？

他打了个激灵，突然醒了。恍然间，他好像明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明白。第二天，他咬牙做出决定：关闭拍马场，还马儿尊严和自由。

贺兰石

整整追赶了一天一夜，眼看车辙又拐进了一片沙漠，我看了一眼油表，慌忙踩下了刹车。

大明，怎么停下了？坐在副驾座位上的吴伟，马上喊叫起来。

马上就没油了，难道我们要进沙漠找死吗！我瞪着他说。

追到哪儿算哪儿呀！大明，我求求你，不要放弃！

为一块石头，你这样不顾生死，值得吗？

大明，我的好战友，好哥们啊，这块石头我真的不能丢啊。你一定要帮我啊！

不是我不帮你，如果车子开进沙漠，就有可能开不出来了……

大明，关键时刻，我算看出你是啥人了。你不追，我自己去追！

说着话，吴伟下了车，顺着那道新鲜的车辙，撒腿向前跑去。

唉！望着他的背影我叹息不止。我的肠子都悔青了，真不该跑到这贺兰山上来找什么奇石。找不到吧，焦躁不堪，找到了吧，也是怪事连连。

当年，我和吴伟曾经在这贺兰山下当兵。贺兰山，那是怎样雄伟的一座山啊，单说山上的奇珍异宝就数不胜数。记得我们营房后面的山沟里，就有许多奇石。战友们有时候去巡逻或者是散步，就能捡到一块或者几块奇特的石头。只是那时候根本就不懂得欣赏，许多石头随手扔掉了。多年以后，我和吴伟故地重游，一是想看看我们当年挥洒青春的营房，另一个就是想上山找几块石头发点小财。没想到吴伟这家伙运气好，上山不久就找到了珍品。

也怪他自己，不该拿着那块石头到处显摆，结果就被那个印度人给盯上了。人家先说要买，后来又让女朋友来跟他套磁。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反正他的石头那天早晨不见了，印度人和那个美女也不见了。于是我们就开始拼命追赶……

不是我不够朋友，是开着一辆快没油的车进沙漠实在太危险了。吴伟发疯，我不能发疯。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里等待过往车辆，搞点汽油，然后再去沙漠里找他。

大漠之上，过往车辆极少，即使有车经过，人家也根本不停。有的虽然停下，一听说要汽油马上摇头走人。大半天过去，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心眼儿好的司机给我加了大半箱油。我千恩万谢，急忙驱车进了沙漠。

我是在太阳压山时追上吴伟的。他步履蹒跚，脸色焦黑，满嘴是泡，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都这样了，他还赌气不上车呢，气得我一拳把他打倒，然后硬是把他拖上了车。

你不是不来吗，咋又来了？

我是不忍心看着你死！

那快追吧。我估计，他们以为没事，今晚肯定宿营。

还真被他说着了。天快黑的时候，我们终于发现了印度人开的那辆路虎，还有一顶蓝色的帐篷。那个家伙正在跟他的美女说笑着吃饭呢。

吴伟就像一只狂怒的豹子，冲过去一把揪住那个印度人，左右开弓。不知道是惊呆了还是被打蒙了，那家伙大张着嘴，半天没反应过来。那个美女则在一旁尖叫。

把石头给我拿出来！吴伟声若巨雷。

我拿着一根铁棍也下了车。阿三一下子跪到了地上，连连作揖，用不太熟练的中国话说：两位大哥饶……饶命，石头是我拿的，我错了。

少罗嗦，赶快拿出来！吴伟又踢了他一脚。

阿三哆哆嗦嗦爬起来，进了帐篷，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手提箱。他把手提箱打开，里面竟然是一捆捆的人民币。

石头呢，我要石头！吴伟大叫。

阿三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容：大哥，我们商量一下，你的石头，我太喜欢了。这些钱都给你，我买……行不行？

不行！吴伟把手提箱拨到了一边，几捆钱掉到了地上。

我的心却动了。我对阿三摆了摆手，就把吴伟拉到了一边。我说：我看那钱至少有一百万，不行就卖给他吧。你要办厂，不是正缺钱吗？

缺钱也不能卖！没想到这家伙也对我喊了起来。

为啥，为什么不能卖？那块石头是你老婆呀？你他妈打肿脸充什么胖子，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别的石头可以，这块石头不行。卖了它，就等于是卖国！

你说什么呢！一块石头，有那么夸张吗！

反正我不卖。石头是我的，我说了算。

吴伟随后跑到阿三跟前喊：石头不卖，给我拿出来！

阿三看看他，又看看我，忽然一把扯过那个美女说：如果嫌钱少，今晚她就属于你们，我们印度的美女，有……魅力。

你少来这一套！金钱美女，老子都不稀罕，快把石头还给我。

印度阿三百般无奈，只好抖着手把那块石头拿了出来。

薄暮之中，吴伟把那块石头捧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仔细看着，还放在嘴边吻了一下，眼睛里竟然有了亮晶晶的东西。

我立刻明白了，我这个凡事喜欢较真的兄弟，现在是把这块石头跟伟大祖国联系在一起了。这块石头上，有一幅浑然天成的中国地图。

毒狼

我早年在西部当兵的时候，曾与野狼打过交道，至今记忆犹新。

我所在的部队是空军地勤兵，主要负责机场的维护和安全。那个时候，机场周围的山里，野狼很多，经常在夜深人静时窜到机场捣乱，甚至攻击我们的战士。我和战友们不得不进行自卫反击。我们的办法一个是开枪打，再一个就是开车碾压驱离。

有一天，青天白日的，我在站岗的时候忽然发现，一只大狼带着两只小狼，大摇大摆地横穿机场。那是一只母狼，在望远镜里，可以看到它肚皮底下的奶头。两只狼崽很小，走路还不稳当。真不知道这只母狼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在大白天横穿机场。如果此时有战机起飞，那将是很危险的事情。

我立即把情况向首长汇报。首长的回答是：捉活的！

我们一个班的战士立即手持棍棒冲过去，对这大小三只狼进行围追堵截，很快将它们包围在机场边上。这个时候，我看见那只母狼突然变得狰狞可怖，它疯狂咆哮着，死命将两只幼崽护在身后，龇牙瞪眼，一副要跟我们拼命的架势。就在我们一愣神的工夫，它一口叼起一只狼崽，奋力冲出包围，钻进树丛里不见了。

母狼丢下的那只狼崽虽小，但也知道龇牙咬人。我们把“战利品”拎回营房，战友们都来围观。首长说，搞个铁笼子把它关起来，晚上放在草坪上。有狼来救，就开枪打。

这个办法真是不错。当天夜里，先是有狼嗥声不断传来，接着还真的看见几只狼试探着来到铁笼旁边撕咬铁笼。我们立即开枪射击，一下就击毙了两只狼。

第二天晚上，我们如法炮制，狡猾的狼却不上当了。只听见它们在附近嗥叫，却看不到它们的身影。过了几天，就剩下一只狼在叫了，其声凄切。估计是那只母狼。过了些天，连它的叫声也消失了。

看起来，狼已经放弃这只狼崽了。狼崽失去了利用价值，我们就把它当成狗养起来。它每天生活在笼子里，吃我们的剩菜剩饭。一晃一年多时间过去，它长成了一只半大狼。

这时候，国家开始禁猎，狼成了保护动物。首长说，赶紧把它放生吧。我们打开笼门，要它出来。但是我们惊异地发现，这只由我们喂大的野狼，死命缩在笼子里，怎么拖拽都不肯出来。我们干脆把笼子抬到机场旁，打开笼门走开。我们以为夜里它会自己跑掉，但是第二天一看，这只狼依然赖在笼子里。

我的天，这还是狼吗！连猫狗都不如了。我和几个心眼好的战士只好每天继续给它送吃的。我们还把笼子移到一个监视器能够看到的地方，注意观察这只狼的举动，指望它能本性苏醒。但是那家伙像在笼子里生了根一般，岿然不动。

那天夜里，转机终于出现了。我们发现有一只大狼悄然出现在笼子旁边。把镜头拉近细看，似乎是那只母狼。哦，这么长时间，它依然惦记着自己的孩子。母狼先是警惕地看着四周，然后小心翼翼走到笼子边上，在门口对着里面低吼。它一定是在叫自己的孩子快跟它走。小狼在笼子里转着圈子，多次走到门口又停住，不肯出来。母狼忽然扑过去，咬住它的脖子往外拉，到底把它拖出来了，然后又用尾巴赶着它往前走。走出好远，母狼把它放开了。母狼开始在前面跑，不断回头示意小狼跟着它。小狼犹犹豫豫往前跑了几步，忽然又掉头往回猛跑，一头钻进了笼子。

母狼只好又返回来，走到笼子边低吼，又绕着笼子转圈。忽然它冲进笼子，咬住蜷缩在里面的小狼，再次把它拖出来，赶着它往前走。当它再次放开小狼时，小狼又跑了回来。如是者三。这时候，通过拉近的高清监控我们发现，母狼的眼神突然变得凶恶，它再次冲进笼子的时候，已经亮出了利齿。它扑过去，对着小狼的脖子，张开血盆大口凶狠地咬下去，小狼四爪乱蹬，很快一命呜呼。

更加残忍的画面出现了。母狼把小狼的尸体拖出笼子，竟然开膛破肚，大口吞食起来。直到肚子胀成了鼓，它才离去。

申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广东省小小说学会会长。发表各类文学作品400多万字，出版中短篇和小小说作品集20部。获小小说金麻雀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作品奖等权威奖项80多项。作品连续多年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和大中专教材，并被翻译介绍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