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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5期|张锐强:灌汤包子与绿菊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5期 |   2021年05月18日07:46

人的一生中,会有各种不同的荒唐梦想。比方我的少女时代,便曾经梦想坐在幽暗的电影院里,身边堆着满满的灌汤包子。我可以一直坐在里面不出来,谁都不理,笑着哭着看电影。什么电影倒不重要,只要别太水,但灌汤包子得是友和庄的。

我们家,确切地说是我父母的家,紧靠着县城的西关桥,邻近先前的老码头,当然在城门以外。增修于北宋的城门其实早已拆除,我一眼都未曾亲见,但依旧清楚其确切位置,因为姥姥整天跟我念叨。友和庄在城门以内,西关桥的另外一侧。城内城外卖灌汤包子的很多,但没有谁能比得过友和庄。他们号称创始于北宋,苏轼知密州时曾经来吃过,并且大加赞赏。那时这里有个市舶司,是重要的外贸口岸,苏轼来过有可能,但吃灌汤包子则只能视为传奇。慢说当时未必有灌汤包子,就是有,上层社会也不大吃猪肉。《水浒传》里的众好汉,沦落到了底层、要落草的境界,也得吃牛肉,对吧?苏轼大吃大赞猪肉,主要是因为他后来倒了霉,牛羊肉显得贵。不过这种自吹无伤大雅,因为友和庄的灌汤包子确实地道:都用后腿肉,三分肥七分瘦,剁碎之后加小磨香油、料酒、精盐、酱油和生姜末调味。起初不加味精,味精是这些年才有的。小磨香油得新鲜,因陈油味硬,香气透不出来;酱油得用上好的绍兴母子油,色纯味正。

配料加好,然后打馅儿。双手在馅儿中有顺序有节奏地击打,直到馅料稀稠如粥,但又能拉出长丝而不断。和面更有门道,一和二揉,搓甩拉拽,几次贴水几次贴面,经过三软三硬,直到面团光滑、面质精柔,扔到案板上发出只有掌案师傅才熟悉的特殊声响,再下剂子。五十克面粉分成五个剂子,大小均匀。皮外薄心厚,不偏不倚,讲究包嘴不厚、包底不漏。包的时候下手要浅,速度要快,边捏边压,封口严密且匀称,褶子十八到二十一个,此外绝无疙瘩,包嘴总体跟包底一般厚。这样蒸好出锅后,提起一绺线,放下一蒲团,皮像菊花心,馅似玫瑰瓣。若有破皮,致歉更换。夏天笼底铺着荷叶,油珠在上面滚来滚去,颇有清露的意趣;冬天则铺着松针,散发着山野气息。

对灌汤包子的美好记忆,并非仅仅因为美味。父辈的童年无疑笼罩着饥饿的阴影,但我的记忆已经温饱。花瓣一般的褶子,荷叶上滚来滚去的油珠,其实是最深刻的印象,远甚于滋味本身。今天,姥姥百岁冥寿前夕,当我在日记本里写下这段文字,在纸上洇开的仿佛还不是墨水,而是灌汤包子的油珠,然后叠加幻化成青春的泪,生命的血。

我的,爸爸的,姥姥的。

如果真有精神故乡一说,那么我的精神故乡不在跟友和庄一水之隔的出生地,而是城东头的姥姥家。那才是我童年与青春记忆的背景。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父母都得上班顾不上孩子,姥姥主动请缨或者义不容辞,这解释失于表面俗套,甚或虚伪。真实原因不是妈妈抛弃了我,便是我抛弃了妈妈。或者双方相互抛弃,但都不动声色。我是无所谓的。只要有瘦成一根枯枝但依旧挺立的姥姥,手掌粗糙得如同砂纸但依旧温热的姥姥,眼神锋利得像苍鹰但见了我立即满含笑意的姥姥。那个无声地倔强着的老太太。

姥姥也是苦出身,后来成了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民国时期我姥爷便在青岛开纱厂,大概可以算作资本家一流。我见过他的照片,戴着眼镜,面貌和善,不像买卖人,多有书卷气。不过姥姥不愿提这些虚妄的荣光。断断续续地拼接她和我舅舅、妈妈的片言只语,可以确认他们并没有跟着沾多少光。根本原因倒不在于姥姥是妾而非妻,而是时代变迁。每当历史的风云激荡,便会伴随着利益的再分配,因为能量守恒,蛋糕就那么大。他们算是不幸还是公平地归还历史欠账的本息,谁有掰扯清楚的能力,谁又有安静倾听的兴趣。

日本人掠夺、接收大员盘剥、金融崩溃洗劫,这三板斧下来,姥爷的资产大大缩水,随即一病归西。那时我妈妈还小,惊惶地追问“死”是什么东西,结果挨了两巴掌。虽不敢再问,但疑惑一直存在,因而后来她最先学会的字不是“大小多少”,而是“死”。如果姥爷还活着,提倡一夫一妻的新政府肯定会干涉,但那时已不存在这个问题,二十四岁的姥姥得以延续生活的惯性,带着年幼的子女原地不动,努力适应合作化后的平民生活,用锦衣玉食的虚幻记忆,对抗前途未卜的忧虑。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当家人当然只能是正妻。一切财产都在太太手里,象征物便是钥匙,无数的钥匙。家庭内部依旧延续过去的习惯,有点共产的意思。除了一日三餐和按季添补的衣服,每人每月的零花钱都有数。这个数目当然日渐微薄,尤其是在子女年幼的时候。半大小子赛母猪,成长阶段,他们的胃口比谁都大。终于有一天,舅舅饿不过,领着我妈妈,用我姥姥偷偷给的私房钱买了两个芝麻烧饼。他们当然没有边走边吃。这个习惯属于下等人,但不是要害,要害是保密。按照我姥姥的嘱咐,他们在铺子里当炉吃饼,吃完才回家。可蛋糕脱手时总是奶油多的一面着地。越想躲开谁,便越会碰见谁。刚刚进门,便跟当家太太不期而遇。

草枯鹰眼疾。当家太太敏锐地发现了我妈妈嘴角上残留着的那粒芝麻。先前谁都不会在意这芝麻大小的事儿,可惜世易时移。毕竟荒草已枯,纤毫的利益都会被无端放大。

当家太太慈眉善目地招呼我妈妈道:“过来,亲亲娘。”

当家太太是我妈妈和舅舅口中的娘,我姥姥只能是姨娘,私下里他们喊妈。

妈妈怯怯地走过去,但正要亲吻,却被当家太太拦住。

“你嘴里好香。芝麻香。芝麻烧饼很好吃吧?”

“好吃。不,我没有吃芝麻烧饼。没有!”

“还敢犟嘴,这是什么?”当家太太戳下那粒芝麻,然后翻转手指,转向我姥姥:“你怎么管教的孩子?偷嘴犯贱,败坏家风!老爷虽然走了,但规矩还在!”

人赃俱获,姥姥无法辩驳。君子不迁怒,但姥姥显然不是夫子心目中的君子。她抬手就给了我妈妈一巴掌:

“我平常怎么嘱咐你的?叫你偷嘴!”

芝麻大小都是个事儿,这样的日子不好过,但还不是最难的时候。后来有一天,当家太太带着自己的子女回娘家,将我姥姥他们三个撇在家里。清锅冷灶,所有的抽屉都上着锁,那种黄澄澄凉冰冰沉甸甸的铜锁。这三个可怜的弃儿饿了两天。饥饿中的姥姥做了此生最艰难也最重要的决定: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回娘家。

姥姥从未在我跟前说过婆家的半句不好。包括那个听起来相当可恶的当家太太。那些记忆完全来自于我妈妈和舅舅。每当我愤怒地求证,姥姥总是或微笑或皱眉,将话题岔开。我不解地纠缠道:“你还怀恋那时的生活?”姥姥抿嘴一笑:“我又不傻!穷日子富日子,都不比自己当家的日子。”顿了一顿,又补充道:“那时我房里有一盆菊花,倒是个稀罕物。花是绿色的,像嫩蚕豆的颜色。你姥爷给我打捞的。说是很名贵,我反正再没见过。”

虽然说得轻松,但自己当家哪有那么容易。不可能得到正式工作的姥姥,独自一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的过程,对我来说起初是个谜,如今则近乎传奇。然而这些细节姥姥同样不愿提。她恨不得拿起笤帚,把那些没有我的存在的生活痕迹全部扫除。我印象里只有这样模模糊糊的关键词:糊火柴盒儿、洗鱼、捡破烂。

日子虽然艰难,却意外地整洁。姥姥总是把家和孩子们拾掇得尽可能地干净利索。衣服可能有补丁,但绝对不会脏。她的口袋里永远装着手绢和套袖。有个邻居磨豆腐,姥姥总是讨他们家过滤后的水洗脸。说这样洗得干净,节省香皂,还能让皮肤细嫩。这个说法有没有道理我无力判断,但她和我妈妈的皮肤都算出众,却是事实。姥姥家里家外四季都有花,月季金鸡菊之类;尽管稀松平常,只有零星几株,没有花园也算不上花圃。每当邻居或者客人上门,她都会当着人家的面清洗茶杯茶碗,然后再泡茶奉上。因此缘故,她很受尊重。西关一带,无论认识不认识,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寡妇,人称“魏讲究”。

根据姥姥的安排,我妈妈后来没怎么读书,机会留给了我舅舅。可惜舅舅的成绩虽好,但高考正巧中断,他没有考大学的机会。最终凭着文化程度还算高,回到了青岛,有了更体面的生活,而他的妹妹、我的妈妈,终此一生,只能栖身于陋巷。

妈妈从不责怪她哥哥。矛头永远对着自己的妈妈。对当年那一巴掌耿耿于怀。说破天去她也是妹妹,不可能是买烧饼的主谋,何况她的烧饼还被我舅舅骗了一口。那时她和我舅舅都吃不饱,因为不敢盛第二碗,否则当家太太就会摔摔打打。可男孩子更能野,饭量到底要大些。对于女儿的这些责难,姥姥并不接招。她总是安静地听着,面色沉静,面无表情,或者面带淡笑,却从不回应,就像根本未曾听见。

我猜姥姥对自己的女儿内心多半是有愧的。不过她的补偿只肯转移支付,更多地体现在我身上。我几乎可以说不是妈妈、而是姥姥养大的。就物质条件而言,这可能有点失真,但从精神层面来说毫不夸张。我跟姥姥的感情、对姥姥的依恋,是妈妈没法比较的。少年时期我第一亲姥姥,第二亲爸爸,而妈妈并没有排名第三,因除此之外并无第三人。至于跟她关系淡远至无的发展过程,我并不是忘怀,而是根本就没多少记忆。比较深刻的印象,是一次无预谋的被动偷听。

当时我正在客厅写作业,忽听在厨房拾掇饭的姥姥对我妈妈嚷道:“你怎么能这样对她?女儿不也是孩子?”

“女儿也是孩子?你当年怎么对我的?”咔哒一声,妈妈摔下了手中的什么东西。

姥姥这样高声大嗓十分罕见,我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可等了半天,那边再无下文。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扇靠近厨房的窗户,冬日的阳光将玻璃上的一只壁虎涂抹得色彩斑驳,近乎虚幻。它趴在那里,尾巴不时晃动一下,似乎要保持平衡。我起身过去,将手抬起,但并没有骚扰壁虎,而是摁住了它下面的那盆仙人球。片刻之后,疼痛感经过眼和手传导入心。那种疼痛并不强烈,但广阔而且耀眼。

这是在姥姥家。学校在县城中间,与我家和姥姥家差不多呈等腰三角形。起初放学后我总不惜南辕北辙,先到姥姥家扎一头;后来不用我跑路,姥姥会恰好在学校附近办事儿,小小的衣袋简直就是个百宝囊,总有宝物:花生、大枣、大白兔奶糖,等等等等;再后来我干脆重回幼年,直接住到她家里,从小学四年级直到初中毕业。我们俩睡一张床,无论季节。

比起自己的出生地,我还是更喜欢姥姥家。尽管我们家离卖灌汤包子的友和庄更近,出门过桥往左一拐就到。姥姥家比我们家要清爽得多。这说的不止是花草,还有卫生。我的衣服换洗之后,姥姥总要叠好搁在凳子上,上面铺块板子,她坐过两天,压出笔挺的棱角,然后再给我,像是洗衣店刚刚熨烫过。

这次少见的争吵在饭桌上毫无痕迹,她们母女俩举止如常。爸爸在工地吃饭,中午不回,弟弟小,啥都不知道,而我又小心翼翼地严守机密,好像一旦说开,我就会被无情遣返。当初我住过来的契机是弟弟的出生,而那时弟弟已经四岁,眼看着也要上学。所以事发当晚,我上床之后借口犯困,几乎没跟姥姥交流。我害怕图穷匕见。如果一定要摊牌,也宁肯来得晚些再晚些,不惜耍赖。

入夜之后,风声越发凄厉,封窗户的塑料薄膜微微颤抖。黑暗逐渐稀薄,露出物品的轮廓。小时候爸爸教我背诵古诗,我最先背会的是《和张仆射塞下曲》,因而获得了这个五个字的漫长外号:月黑雁飞高。

月黑雁飞高,说的就是此刻的景象吧。爸爸工作忙,总是早出晚归。如果回到家中,那就必须跟妈妈日复一日地面对面,这个情景我无法想象。那个理论上我应当最亲的人,其实却最为疏淡,我无法解释,更无力纠正。

正着急呢,姥姥用脚戳了戳我的肚皮。以往的冬夜,我经常这样给她暖脚,但那天没有。

直到现在,我还感觉姥姥那些话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一字一句地涂抹在黑暗中对面的墙上。我对它们的色彩与形状有很直观的印象,类似阳光下的壁虎和仙人球。

“别胡思乱想,早点睡吧。明天我带你去友和庄吃灌汤包子。”

“不!我不回家!”果然要摊牌。只有生日才能去友和庄,而明天并不是。我的声音里立即带出哭腔。

姥姥的脚缓缓向前,作势要用脚趾头给我擦眼泪。这是童年常有的游戏。她还会用脚趾头夹我,力道不比手差。

“傻丫头!谁说叫你回家?吃完灌汤包子咱们再回来。大冬天的,你还得给姥姥暖被窝暖脚,想跑也跑不掉啊。”

“真的?”我呼啦一下子坐了起来。

姥姥迅速收回脚,身子一缩:“快躺下快躺下!再不躺下我就撵你回家!冷死我了!”

我浑身燥热,她竟然还感觉冷,真是奇怪。我不肯老老实实地就势躺下,而是从被窝里钻到她那头,脑袋靠到她胸前,还要吃奶一般。

姥姥搂了搂我:“孩子,别怪你妈。”

我觉得这话好奇怪。我对妈妈只是冷漠,从来没有过责怪。我干吗要责怪她呢?她又没有虐待过我,只是不大理睬。好像我不是她的女儿,只是随手种在门前的一棵菜,管不管都会长大。这样其实挺好,河水不犯井水,至少我没看出来害处。反正我心里有姥姥和爸爸两根支柱,肯定不会塌方。

次日是周日,全家一起去友和庄吃灌汤包子。虽然饥饿年代早已过去,但这种奢侈还是只能偶一为之,因而我很高兴。点好包子和几样小菜,姥姥问我爸爸:“俊元,喝点?白酒还是啤酒?”

爸爸飞速地摇头摆手:“不不不!不喝酒。”

“来瓶啤酒吧。”

“不要不要!”爸爸还是摇头。

“听说你最近酒量见长嘛。”姥姥笑着,眼角带出层层皱褶,表情有点怪。

“妈,你啥时候看见我自己在家喝过酒?又不是在外应酬。”

“他呀,跟家人从来不喝。没兴致。跟外人才喝!”妈妈突然插了话。

“男人嘛,你也要理解。”姥姥说完,把菜单递还服务员。

上菜很快。香气弥漫,激发食欲,我立即全速开动,好险没烫着。妈妈自己吃,也给我爸爸和弟弟布菜,但从来不管她的闺女与老娘。好像我们是两家人,中间隔着曲曲弯弯的楚河汉界。当然我并不在意,当时也并未察觉,都是后来记忆叠加印证的结果。

这是姥姥请客,不知道她为何要破费,在照理可以安享孝敬的年纪。她甚至还有点讨好自己女婿的意思。我爸爸盘子里的包子还没吃完,她又夹去一个:“你工作累,多吃点儿。”

爸爸迅速端起盘子,并点头致谢:“妈你不用管我。你也多吃!”

“多吃包子,少喝酒。”姥姥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女婿。

“是啊是啊,还是包子滋味好。”包子似乎热红了爸爸的脸,有点微醺的意思。

“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啊。”姥姥似乎话里有话。

爸爸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但没有立即回应。他看看丈母娘又看看自己的老婆,用筷子指指包子道:“友和庄的生意这么好,我觉得这跟褶子有关。不多不少十八到二十一个,匀称!先入眼再入口,当然入心。”

妈妈哼了一声,戳起一个包子丢进我弟弟的餐盘,带着油星的汤汁儿立即溢出:“再好看,还不是嚼得稀烂!建军,你吃!”

建军就是我弟弟。至于我,芳名王建国。你没有看错,就是这三个字:王——建——国。这是我出生之前妈妈已经确定了的,我爸爸拗不过。小学时无所谓,进入初中以后我越来越不喜欢。至于道理,你当然懂。

姥姥自言自语般抢在我爸爸之前接过话头:“该将就将就,该讲究讲究!”

爸爸来到这个家,回头再看也像个偶然导致的错误。从模样上看,他跟我妈妈倒是般配,彼此都不出众,甚至可以说,我妈妈比他还强点儿,毕竟他个子不高,而我妈妈皮肤很好。但当时我妈妈很主动。她恨不得赶紧把自己嫁掉,越快越好,不惜降价处理。否则黄花菜不是要凉,而是会烂在地里。年龄越大,她越不像我姥姥的女儿,姥姥越干净她就显得越邋遢,或者倒过来。魏讲究养了个闺女马将就,奇谈也好笑谈也罢,总之扩大了姥姥的影响。马将就的换洗衣服从来不让魏讲究动手,更不准她坐得笔挺光洁。只是那时还是姑娘,尚未出阁,表面还算差强人意,而今可谓原形毕露:脏衣服堆在那里,很长时间不洗,偶尔还直接拿出来救急;洗好晾干的衣服从不分类,顺手丢进橱柜;如果要找某件衣服,得把全部衣服一股脑抱出来丢到床上。优点当然也有,就是麻利,动作快。拾掇一顿饭的效率高过常人。至于口味嘛,你只能看在效率的份上。

爸爸曾经满脸无奈地问自己的妻子:“你是咱妈的亲闺女吗?你哪怕有她的十分之一也好啊。”

妈妈的反驳掷地有声:“我为啥要像她?我就是不要像她!”

爸爸叹道:“我娶亲着眼的是魏讲究,不成想到手的是马将就!”姥姥姓魏,妈妈姓马。我发小脾气时,爸爸戏称我是马王爷的闺女。

“劳动人民就这样!嫌我不好,你滚啊!谁拦着你!”妈妈把一抱衣服劈面丢到我爸爸身上。

爸爸基本上是从来不跟他老婆争吵的。他尽可能地抱住衣服,免得落地,等脑袋露出来,苦笑着冲我连连摇头。

妈妈识字,但没有读书的习惯,可能也没有那样的能力。爸爸则不同。虽只读过高中,却有点儿博览群书的样子。除了小说,书橱中甚至还有几本哲学美学方面的书。我还不认字的时候,他便教我背诵古诗,边塞诗为主。不破楼兰终不还、不教胡马度阴山之类。我格外崇拜他,很高兴有月黑雁飞高这样的外号。只是没有想到,等进了课堂,我的抢跑不仅没有赢得表扬,反倒遭受奚落。

课本上这首诗的题目叫《塞下曲》,但我记得清清楚楚,爸爸那本书上白纸黑字地印着《和张仆射塞下曲》字样。他还特意提醒我,“射”是个多音字,这里读“夜”,仆射是个大官儿,但通常情况下都读“设”,是动词,比方射箭。他说到这里时,还特意做了一个拉弓的动作。

做人要实诚,我当然得指正。老师吃惊地看着我,好像不相信那些话出自我口。顿了一顿,他才从遭遇袭击的慌乱中醒过神来,脸上带出越来越明显的讥笑:“你爸爸是干什么的?什么学历?”

“我爸爸是吊车司机……不是我爸爸说的。他的那本书上就是这么写的!我亲眼见过!”虽然我把“高中毕业”四个字吞回了肚子,但还是未能浇灭同学们的哄笑。

“他那本书是什么书?我们这是课本,课本!哪有比课本更严肃更准确的书?”

我突然意识到,爸爸的书不过一本,但课本却足足五十多本,同学们人手一册。那么,想必是爸爸和他那本书错了吧。我意兴阑珊地坐下,但牵引力却不是地心引力,而是耻辱,深深的耻辱。那一刻,我内心满是对爸爸的不解甚至责怪。后来他闻听原委,搂着我哈哈一笑:“月黑雁飞高,你做得对!说得也没错。课本上之所以少印了四个字,主要是考虑到孩子还小吧。多音字,有点难。”

爸爸告诉我,小学课本上这样做很常见,并不是疏忽,有些诗甚至只印一半。比方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课本上只印前面四句,但省略了后面四句: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不仅因为前面四句便是高潮,“萋”字笔画也实在太多。

这首诗爸爸没有教过我。他几乎从来不教这种缠绵悱恻的诗句。他教的诗向来都是如钢似铁,寒光闪闪。他把我的课本翻开,然后对照那本书,果然如此。我立刻来了劲:“哼,明天我就去告诉老师。错的是他,不是我!”爸爸摇了摇头:“你知道就好,不要再提。不是所有的老师都有为师者的雅量。有些人面子上挂不住,会不高兴,甚至忌恨。再说好为人师本来就是病。如果面对的是虚荣心强于上进心的人,这病的后果会更加致命。”

爸爸反复强调不必迷信老师,也不必迷信书。兼听则明,广泛求证。这话我能听得进去,便没再跟老师较劲,只悄悄告诉了几个要好的同学,比方张立培和周玉松。这当然是两个男生。很奇怪,从小学开始,我就很少有同性的好伙伴。

尽管形式上的耻辱未能消除,但我跟爸爸的关系却更加紧密。我们仿佛已结成危险的同盟,守着共同的秘密,对立面则是整个世界。明我意味着树敌,树敌自然也可以明我。你想想那是什么感觉。

在外人眼里,我们家一定是幸福安乐的。爸爸妈妈都有工作,子女双全,姥姥又被人高看一眼。尽管爸爸不是城镇户口,但那时户口已不值钱。然而鞋子合脚与否,与品牌或者价位无关,只在穿鞋者的感觉。我很清楚,爸爸妈妈之间没有爱情。可能曾经有过,但它的半衰期实在太短,那时已经耗散至尽。我很同情经常醉酒的爸爸,初三时甚至悄悄鼓动他离婚。假设是我,娶了个衣服乱扔乱放、年龄还比自己大几岁的老婆,也一定要休了她的,无论她是不是我的亲妈。

爸爸闻听很是吃惊:“你胡说什么呢?我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爸,你就别骗我了吧。你根本不爱我妈。换作我,也不会爱她。这么邋遢!”

爸爸顿时醒了酒。他眯起眼睛,朝窗外看去,仿佛是要再校对确认一遍自己的口供,然后签字画押。沉默片刻,他终于想好了遁词:“你没见过你妈当姑娘的时候,还是很有味道,很讲究的。”

“我不信!即便真是那样,也是假象。你不可能爱她。你不准爱她!”

爸爸收回眼神,抚摩了一下我的头。婴儿时期我的尿布都是爸爸洗的。我长出第一颗牙齿、喊出第一个清晰的字、走出第一步,都是他发现的。我坚信如果他身上有设备,喂奶的肯定是也只能是他。反正我最先会喊的是爸爸,哭的时候也总是叫爸爸,偶尔喊姥姥,从来不叫妈妈。每当我哭鼻子,爸爸总会学着我的样子,瘪着嘴皱着眉,颤抖声音拖出漫长的哭腔:“闺女……闺女……”刚开始情绪的虚假共振会加剧我的哭声,但我很快就会被逗笑。从断奶开始到三岁,我白天由姥姥照看,晚上则跟着爸爸睡。他说睡着前我会揪住他的耳朵不放,让他讲故事,不准走掉。他说那时最有效的放松休息就是抱着我,抚摩着我细腻柔软的皮肤。仿佛那是块巨大的海绵,能吸收全世界所有的疲惫与不快。

初中以后我的身材逐渐发育,爸爸便再没有过亲昵的举止。他一定不知道我多么渴望他的拥抱。比方那一刻。但他还是没有。顿了一顿,他笑道:“什么爱不爱的。都是过日子。生活可不是言情小说婉约派诗词。千万不要混淆。将来,你只要找个懂你的人就好。”

爸爸依旧持续地酗酒。那时我已经在读高中,课程紧,而且学校在城西,离姥姥家太远,我无法像藤缠树那样缠她,只能回家。现在回想,我得感谢学校突然的西迁,否则爸爸在我记忆中会有更多的缺失。醉酒后的爸爸还是爸爸,并不吵闹,更不会跟我妈妈动手。相反,酒精仿佛促进了他们的和解,爸爸经常笑,甚至傻傻地笑,有时会冒出一两句唐诗,比方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或者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云云。妈妈不懂这些,但也不嫌弃。确切地说,一边埋怨,一边给丈夫沏茶或者泡蜂蜜水,甚至洗脚,扶他上床安歇。说来好笑,这可能是他们俩交流最多的时刻。清醒的时候,妈妈对她丈夫埋怨指责,爸爸对他老婆惜言如金。只有醉了酒,才会跟她说几句话,哪怕只是闲磨牙。

虽则经常醉酒,但爸爸已经算是有所节制。我在家的大周末他一般不会出去,总会留在家中给我做饭。他的厨艺并不比我妈妈高明很多,但有拿手绝活蛋炒饭。这本来是他的个人爱好,影响到了我却也仅限于我,妈妈和我弟弟依旧保持着山东人的吃面本色。大周末每月不过两回,平常他还是出去的,但会掐着点儿,在我回来之前到家,跟我说几句话;万一哪天回来太晚我已经睡下,次日早晨他会早早起来等我,在我还不甚清醒、懒得开口时,便没话找话。醒眼惺忪时最怕灯光刺眼,那时厕所绝对不会开灯,只有爸爸买的手电筒对着窗户发出昏黄的光,而我的牙膏已经挤好。

从那时至今,无论何时心生豁然开朗眼前一亮的感觉,我脑海中浮现的,似乎都是凌晨时分厕所发出来的手电筒的反光。柔和,温暖。

高一下学期,我下夜自习时曾经巧遇过刚出酒场的醉爸爸。我们这边有三个人,我和始自小学的同班同学张立培、周玉松,骑着自行车;他们那边也是三个人,爸爸、他的徒弟小邓哥哥和一个阿姨,步行。确切地说,是他们俩扶着我踉踉跄跄的爸爸朝前挪。老远我便认出了爸爸,招呼一声立即下了车子。张立培和周玉松见状,也下意识地将车子停了下来。

但人行道上的爸爸没有应答,也不再吵吵嚷嚷地说醉话。我又叫了一声,他依旧没有转身,醉意醺醺地冲后面摆摆手,怪声怪气地道:“走走走!认错了!”

我支住自行车,上前揪住他的耳朵:“爸——爸!”

爸爸终于回过头,笑着一把将我搂住:“哟,闺女!”随即冲小邓他们道:“你们回吧你们回吧。宝贝闺女接我呢。”小邓哥哥道:“师傅,您没事儿吧?”爸爸的语调格外清醒:“笑话,我能有什么事儿。走吧走吧。明天还得早上班。”

那个阿姨我不认识,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路灯的光线就像天然的柔光镜,一定优化了她的容貌,给我的印象不错。她冲我微微一笑,随即跟小邓哥哥一东一西地离开。我朝在旁边傻笑的两个同学摆摆手,他们也蹬起车子,一溜烟而去。

路灯如昼,马路笔直,但阒无一人。凉风吹来,将衣裙糊到身上然后再吹开,让人通体舒泰。爸爸的动作语调完全正常,丝毫不像醉汉。我推着车子跟他一起步行,内心因洋溢着亲切而格外柔软。那是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像在寂寥的江湖中邂逅了久无音讯的同道。二手酒气常常带有臭味,那是混合着食物甚至胃酸形成的腐败气息,年龄越大越明显,而我竟甘之如饴。

“闺女,给你丢脸了吧?”见那两个同学已经走远,爸爸停下脚步,扭脸看着我,表情竟然有点羞怯。

同学多年,张立培和周玉松慢慢成了我的倾慕者。虽然他们各有优点,但实打实地说,他们只是哥们儿,我并没有看上任何一个。我总觉得他们好幼稚,像枚青果。好像就因为我老早就知道某首诗的题目其实比课本上多四个字,便历经过无数的沧桑,在他们跟前有天然的永恒的优越感。

“哼,他们敢!”

爸爸放心地哈哈一笑,扶在我肩头上的手用了用劲:“那就好,那就好!”

“可是爸,您干吗喝那么多呢?”

“今天高兴!替你姥姥找到了绿菊!绿菊!马上就能搬回家!”

“真的?”

“那还能有假!”

“那也别喝太多嘛。伤肝!”

“酒能解乏呀。不伤肝,就得伤感!”说完这些,爸爸突然身子一软,好险没倒在我身上。酒精到底还是战胜了理智。我没法既扶着爸爸又推自行车,只能将他扶上后座,再跨进车子,把他的两条胳膊环于我腰间,用左手抓牢,然后使劲蹬车。

用轻便自行车带爸爸这样的成人,肯定有点费劲,但我却格外高兴。他的脑袋顺势靠到我的背上,不像爸爸,倒像个充满依赖感的孩子。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我心中感动莫名,不觉使劲捏了捏他的手。那个瞬间,仿佛闸门被捏开,温暖的潮水喷涌而来,从他粗糙的手进入我细嫩的手,经心脏抵达眼窝。我多么希望能为他做得更多,然而将记忆的箩筐全部倒空,翻检出来,也只有这么一丁点儿痕迹。

然而一辆宝马车的凄厉制动,让所有的清欢全都戛然而止。半年多后,酒后归家的爸爸在街道转角被车撞倒。

肇事者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板的公子,当年十三岁。无证驾驶肯定违法,尽管未成年人不可深责,但总有监护人。只是当时谁还顾得上这些,在,我亲爱的爸爸,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时刻。

起初妈妈姥姥也守在旁边,后来我坚决地把她们赶了回去,不管马上就要考试。事后再想,这举动中暗含着一层独占爸爸最后记忆的意思。我很庆幸这个选择。期间爸爸苏醒过,而且非常清醒。他动动嘴角,似乎那里还压着重物,他得用舌头顶开。

“月黑雁飞高?”爸爸甚至还带着微笑。

如此局面,单于哪敢恋战,只能逃逸。我顾不上接头暗号,叫声爸爸,泪已成河,但竭力控制着,不敢哭出声。仿佛声波的振动会加剧他的伤痛,仿佛哀声会惊动死神,而这样自欺欺人地隐忍便能蒙混过关,脱离危险。我把脑袋慢慢贴近爸爸,轻轻亲了亲他的脸。那上面似乎有药味儿。不,应该是被纱布包裹许久后的鲜血干结的气息。

爸爸抚摩抚摩我的脸:“没事。别哭。”

我一下子哭出声来,然后又硬生生地切断,身体剧烈地抽搐。爸爸摸摸我的后背:“爱你妈。考大学。”

这话本身并不新鲜。考大学是共同愿望,不必多说,关于爱妈妈,他曾经多次向我强调过。他总是说,无论我跟你妈妈发生什么矛盾,你都要无条件地支持她。妈妈应该是你最亲的人,毕竟你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妈妈的恩情永远比爸爸多一分。而且男人在家里多数处于强势地位,子女如果再站到爸爸一边,会导致失衡、激化矛盾。孩子要学会充当稳定器,设法制衡。他要求我不但自己执行,将来还要这样教育子女。包括弟弟。

我当然不服气。理由是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精神影响是养育的重要内容。但那个时刻哪能辩驳。我意识到这是他的遗言,每一个字都无比金贵,因而希望越多越好。哪怕是荒诞谬误。但是很遗憾,只有这些。

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书上说唐武宗死的时候,最受宠爱的孟才人歌哭一曲,随即肠断而死。起初我总以为是胡说,是虚词美化君王,后来才意识到未必。因为医生宣告我爸爸生命终结的时刻,昏过去的不是我年迈的姥姥盛年的妈妈,而是正当青春的我。我直挺挺地倒下,额角砸于床头,眉间至今还有伤痕,所幸眉毛尚密,粗可掩盖。事后回想,那已不是疼痛,而是无边的疼痛后遗症。你感觉到的是麻,密密麻麻的麻,甚至有点痒的感觉,就像心头肉贴在仙人球上,将扎未扎。我意识到脐带已被切断,此后只能自主呼吸,对此恐惧莫名。妈妈小时候不懂“死”的涵义,我比妈妈那时大,但又何尝懂得。

爸爸在我脑海中的最后形象,几乎算得上完美。化妆师的手法很专业。爸爸脑后的伤完全看不出来,模样甚至比平时还要好看。平常他总是皱着眉头,而那时化妆师竟能让他满面平和,如果没有周围的参照,未必能一眼就看出是遗容。这是小邓哥哥的功劳。化妆师是他的发小。昔日的朋友都嫌弃他的职业,惟独小邓哥哥待他如初。

我走近爸爸,伸手欲探。小邓哥哥一把抓住我的手,用指甲掐了掐我。我深深地盯着他的眼睛,点点头道:“放心。”

这两个字像屋檐间冬雨的雨珠,干脆地滴下。小邓哥哥放开了我。我的手指伸向爸爸,当然没有触摸他的脸。那是他最后的形象,不能破坏。我只是摸了摸他的手指。

好凉好凉,透心地凉。

比起十三岁的肇事者,我似乎更恨妈妈。我总是将爸爸的死因归咎于她。逻辑是如果她不那么邋遢,爸爸就会一直爱她,就不会在外酗酒,不会出车祸……这个推论当然不值得辩驳,但在给爸爸立碑的时候,还是足以点燃矛盾。我和弟弟的名字当然都要作为立碑人刻在上面,这没有争议,争议是署名方式:我坚持署名月黑雁飞高,而不是王建国。

“月黑雁飞高叫什么名字?刻在上面像话吗?”妈妈的语气除了愤怒,还有无奈。

“王建国叫什么名字,刻在上面像话吗?”我原样回敬,丝毫不肯退让,直到胜利。

那时周玉松已经分到理科班。他是运动健将,有点风流倜傥的意思,遗憾的是,个子比张立培矮。张立培实诚厚道,成绩也好,我缺课期间的所有笔记向来由他提供。女孩儿心目中的理想爱人,肯定都是身材高大的。浪漫的初吻应该是女生踮着脚仰面向上,如同葵花向日;或者男生略微低头俯身朝下,就像雨润大地。所有的电影海报好像都是这样的。当然我并没有答应任何一个,原因如前所述。他们只是比一般同学距离近些,例如知道我还叫月黑雁飞高。而立碑风波之后,我内心的天平忽然向周玉松倾斜。因为他明确支持我,而张立培算是妈妈的同盟。

这事儿过去大约一月之后,某次自习课期间,周玉松忽然来到教室门口喊我出去,说是外面有人找。此前他的行动都比较隐秘,比方在操场或者食堂堵我,请同学们转告,纸条约定,等等。像这样当众召唤还是第一次,教室内不觉有些骚动,张立培的眼睛瞪得溜圆。

周玉松补充道:“是个女的。就在外面。你赶紧出来吧。”

出来一看,是那个夜晚偶遇的阿姨,白衣白裙,甚至皮鞋都是白的,将她的皮肤映衬得更白,更有细腻的质感。此刻再看,她算不得多么漂亮,但确实会打扮,能将成熟女性的风韵最大限度地展现出来。

我正要询问来意,她已经试探着开了口:“月黑雁飞高?”

我大吃一惊。这个秘密我只告诉过姥姥,如果没有立碑争端,妈妈都未必清楚。我立即反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可以说是受你爸爸的委托,来找你的。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女朋友。他跟我约定,等你十八岁成人,我们就结婚。”

我瞪大眼睛,上下打量她一番,忽然心生欢悦。我很高兴爸爸有这样的女朋友。她身上也有某种超拔于县城的格调,配得上爸爸书橱中那两本封面崭新但上侧落满灰尘的哲学和美学书。如果她能让爸爸在沉重的生活之下轻松地呼吸片刻,当然是我乐于见到的。

但她显然误会了我的目光,脸色泛红,语气也有些踉跄,如同醉了酒:“请你不要这样看我。我绝对是正派人,在这事儿上绝不亏心。我是自由身。认识你爸爸之前就是自由身。”

“不不不。阿姨,我不是这个意思。您想跟我说什么?”

她的转达竟然跟爸爸的临终嘱托高度雷同,只不过更加详细。她说爸爸放心不下我。担心我跟妈妈的关系会影响今后的生活。至于弟弟,男孩子本来就心大,弟弟的性格更没问题——的确,在我眼里,王建军就是个棒槌。而且我十八岁时,姥姥正好八十四,这是道坎儿。姥姥讲究了一辈子,他可不希望她到了最后关头,再碰上这事儿。

“也许我不该现在就说这些。你心里一定很难过。但是我想,你很快还得高考,得赶紧从伤痛中出来。”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眼圈红着。

我走上前去,彼此都给了对方一个拥抱。那个拥抱深情而且漫长,因为我们拥抱着的都不是对方,而是同一个人,那就是我逝去的爸爸。这算是个代偿的告别,从此再不相见。

离开之前,她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我开了家花店。你喜欢什么花,随时来找我。奉送。就算不要花,有什么事儿也都可以找我。”

“谢谢。但我不会再见您的。”我没有接下那张彩色的带着香气的名片。

“为什么?”她的表情很惊讶。

“如果我爸爸还在,那您是他的朋友,我支持您;而今我爸爸已经不在,那你就是我妈妈的对头。”

她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无法迅速反应,片刻后才苦笑摇头:“你可是真听你爸的话呀。”说完黯然而去。

她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她身上好香。似乎不是工业香水,而是鲜花的气息。

爸爸的去世对我姥姥显然也是个巨大的打击。丈母娘疼女婿本来就渊源有自,爸爸对她不仅有半子的孝敬,更有发自内心的尊重,因而他们俩的感情并无隔阂。她虽有儿子,但毕竟不在身边,这些年来女婿在她心目中早已不是半子的分量。可是……

在生活持续的淬火与锻造下,姥姥越发像一柄剑。葬礼前后她没掉过一滴泪,只是满脸严霜,眼中满是刀剑的光芒,甚至嘴角都带着刀锋的犀利。她紧紧扶着自己的女儿,像农夫试图扶起一株在暴风雨中倒伏的庄稼。

自从上了高中,我每周都会接到姥姥的两次电话。爸爸周年之前的有个大周末,姥姥喊我过去看那盆绿菊。爸爸好容易帮她打捞回来,却未能亲眼看见它开花。如果姥姥不提,我几乎已经忘记还有这回事儿。既然放假一天,就去看看吧。过去一看,真是绿色的,像嫩蚕豆的颜色,格外清新。当年这是名贵品种,而今经过科学繁殖,已经平民化,爸爸买得起。除了绿菊,水仙也已开放,窗前还吊着姥姥制作的萝卜花:红萝卜尾巴上的肉挖掉,种上蒜,用铁丝箍住,悬在窗前。蒜发出青苗,映着萝卜的红皮和翻卷向上的萝卜缨,颇为养眼。在这下面复习功课,自然比在课本和练习册堆成密密麻麻的碉堡的教室里强。

“姥姥,你手真巧!”

“温书吧。我去做饭。”笑容如同轻微的波纹,在姥姥脸上一闪而过。

我知道姥姥会做几个好菜犒劳我,却没想到她还炒了蛋炒饭。于我而言,蛋炒饭有格外的意义,因而爸爸出事之后便再也没吃过。我决心一口都不再吃。

越喜欢,越不吃。

我看着姥姥,姥姥也看着我。

“不知道我炒得好不好。你尝尝吧。”姥姥脸上似有淡笑,但眉宇间却充满刀兵气象,好像这不是劝慰,而是将令。千营共一呼,就是这样的感觉吗?我好像突然看到了那些根本没有我的岁月里,她独自拉扯两个孩子时的情景。

“姥姥!”我嗓子里带着哭音。

“孩子,你觉得你爸爸希望你这样吗?”姥姥扭头看看窗外,好像习惯于皱着眉头的爸爸就在那里。皱眉是爸爸惯常的表情,且微微驼背。可一旦跟我的目光相接,便会挺直胸膛,浮起微笑,如同两盏可以感应的灯,彼此照亮对方。

我下意识地跟着姥姥回过头。那里自然没有爸爸,只有沐浴在冬阳之中的萝卜花,红绿相间,热烈地开放,丝毫不管人间的季节与悲欢。

姥姥开始吃饭。她像往常那样吃得很慢,仿佛不是吃饭,而是数日头一般地数米粒。

“越想他,越要吃。你吃得越好,他越高兴。”

眼神不断模糊。我使劲眨眨眼,希望将眼泪挤掉,不要动手,以免惊动姥姥。

“他不是叫你爱你妈吗?你要是听他的话,就要好好吃。给你做蛋炒饭,是我和你妈商量过的。”

这话成功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很好奇,姥姥被我妈妈顶撞了一辈子,哪儿来的雅量,竟能毫不在意。姥姥停下筷子,冲我笑道:“傻孩子,家人之间都是千万年修得的缘分,进入一个家门,是为了相互成全,可不是相互伤害。要不是你妈妈和你舅舅拖拉着我,我哪能活到今天。我早就借助三尺白绫,去找你姥爷了。”

我吃了不少菜。都是我爱吃的。但就是没动蛋炒饭。

十一

人死之前十有八九会有预感。至少在姥姥身上像这么回事。那年她已经八十四岁。这是谁都不敢想象的数字。因她年轻时候身体并不好,在鬼门关前溜达过好几回的。都觉得她没有寿相,谁知道六十岁过后竟越来越硬朗,甚至连感冒都不上门。可话虽如此,虽然她看起来没什么毛病,一天浓似一天的虚弱还是显而易见。故而尽管头顶高悬着高考之剑,短暂的寒假里我跟弟弟还是去了她家。

这个岁数的老人,见一面,少一面。

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那个假期是人生最低落的阶段。并非因为姥姥近乎突然地辞世,而是因为她辞世之前对我显然是刻意的冷淡,没有任何形式的道别。我很想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没机会求证解释。因她并未发怒或者训斥,对我只是冷淡,冷淡,视而不见地冷淡。就像那些年至今的妈妈。

那个冬天前所未有地冷,舅舅新买的大彩电上说南方有严重的冰灾。妈妈来时带着两笼友和庄的灌汤包子,嘱咐姥姥道:“建军最喜欢吃灌汤包子。中午热热给他吃,可以少炒一个菜。”

姥姥没接包子,盯着绿菊出神。本来只有一盆,是最常见的雄蕊,去年春节舅舅回来,又给她买了一盆雌蕊。雌蕊更高大,会结实。仔细观察,这复瓣长桃型飞舞状的花蕾,并非一色的绿。外面的花瓣其实是白色的,基部偏黄,越朝里越绿,尤其是内瓣的尖端。形状如丝绦,也像豆芽。那个冷而且冷淡的冬天,不搭理我的姥姥,经常这样对着绿菊出神。

妈妈又重复一遍,姥姥方才醒过神来。她没有顺势答应,却像孩子一般嘟嘟囔囔:“你眼里只有你宝贝儿子,就没有你老娘吗?”这个罕见的对话令我心生瀑布般地失落。妈妈没有提我再正常不过,但姥姥不为我争取,委实意外。此前她很少抢白自己的女儿,态度多是隐忍;而今开了金口,竟全然将我忽略。

这算怎么回事?姥姥还是我的姥姥吗?

可这只是开始。最可气的还是午餐。两笼包子十二个,我帮着热好端上桌,姥姥给建军夹了一个,然后又夹起一个放进自己跟前的盘子,依旧嘟囔道:“就知道你儿子,你老娘呢?”

王建军这个饭桶刷刷刷一口气儿吞了八个,也不怕噎着。姥姥吃了两个。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吃,而他们全都视若不见。最后还剩下两个,我当然不会动。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没有姥姥的一句话,我就是饿死也不吃。

真是记忆深刻的最后的午餐。我吃了几筷子菜,但没动一粒米。我觉得好冷好冷,胃里冷,心里也冷,后背更冷,而所有的饭菜似乎都是凉的,无法提供热量。我拼命喝水,好险没有烫伤食管。就在那个瞬间,我确定了自己的人生理想:不是爸爸鼓励的考大学,也不是姥姥提倡的做生意干大事,像姥爷那样富甲一方,而是提着两笼友和庄的灌汤包子钻进电影院,谁都不理,看电影,吃包子;吃包子,看电影。

这话当然无人可以诉说。我也不想诉说。如此丢人,能说给谁听?我想姥姥一定老糊涂了,忘了我们之间太多太多的过往。老小孩儿老小孩儿,老了就跟小孩儿一样不懂事儿吧。

两天后姥姥让我打电话喊舅妈回来一趟。我迟疑道:“舅舅舅妈不是小年儿才回来过的吗?雪天路滑,高速公路可能已经封闭,再说她肯定还要忙年,让他们过年再回不行吗?”

姥姥的语气像冰块一般:“就是下刀子,她也得回来。叫你打,你就打。”

舅妈的身份虽是儿媳,但主妇的意味早已消失,远客的意味更浓,因此我妈妈也赶了过来。吃完饭,姥姥吩咐我舅妈准备一下,给她洗个澡。先前这都是我妈妈的活儿。她虽然几十年如一日地顶撞自己的老娘,但每周伺候她洗一回澡,还是雷打不动。

“妈,还是我来吧。淑红刚跑了路,让她歇歇。”

姥姥嘴唇紧闭,不容置疑地摇了摇头。舅妈向我妈妈使个眼色,随即开始动手。姥姥洗完澡,又让拿出为她过年准备的大红袄。照理这衣服应该是大年初一上身的,但她坚持要穿,说要看看合不合身。

这衣服是我和妈妈领着姥姥买的。我忍不住道:“姥姥,您当时不是试过吗?”

妈妈在我脚上踩了一下,然后顺势去取红袄。姥姥眼睛微闭,根本不理我。她穿上红袄,喃喃自语道:“穿上新衣服,就算过了年。我八十五啦,够本儿啦。把镜子拿来,我看看怎么样。”

这话像流弹一般将我击中。先前姥姥是从来不准我晚上照镜子的。说是夜晚阴气重,容易看见很多不该看见的东西,精灵游魂之类。我虽不信,可她不是忌讳嘛,此刻这算怎么回事?

惊异之间,舅妈已将镜子递了过去。姥姥仔细打量打量,满足地微微一笑:“是这样啊。还不错。”

妈妈和舅妈帮腔道:“当然啊妈,挺好的。喜气!”

十二

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生活一切照旧,只是姥姥未能醒来。论阴历,是腊月二十八。

按照科学的说法,姥姥应当死于心脑血管疾病,但在传统语境下,她就是老死的。她死得很安详,表情恬然,如同沉睡。妈妈和我舅妈都没有流泪,也没有强烈的悲伤,甚至连意外的感觉都没有,仿佛这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毕竟这是再正宗不过的喜丧。他们有条不紊地安排后事,打电话通知亲友,指挥我帮着给姥姥换寿衣。

安排停当,我看着姥姥恬淡的面容,内心虽然充满遗憾甚至不乏埋怨,却也如释重负。二十四岁守寡,八十四岁辞世,她的一生委实不易,这算是最好的结局。就像一个赶考的学生,六十年来,生活每天都在对她摸底模拟,而她已做完所有的卷子,背过所有的单词,完成所有的作业,不再怕任何一个老师,任何一场考试。

作为平民的姥姥,葬礼有点儿备极哀荣的意思。虽是年关,依旧有很多人来给魏讲究送行,绝大多数我都不认识。我站在姥姥的遗体旁边,向长长的人流依次回礼,感觉世界已空。是的,没有知音的江湖再广阔也是寂寥的。不是鱼龙寂寞秋江冷,便是关塞萧条行路难,只有老杜才知道其中三味。

后来我多次梦见过姥姥。她穿着那身大红袄,要我陪她走走,而我总是拒绝,从来没有答应过。每当梦醒,我总为之遗憾后悔,但下一次依旧如此。我感觉内心空荡荡的,百无聊赖中抄起一本爸爸留下来的闲书,结果正好看见这个用楷体字突出出来的戏院的对联:

功名富贵尽空花,玉带乌纱,回头了千秋事业。

离合悲欢皆梦幻,佳人才子,转眼消百岁风光。

作者作品全都籍籍无名,以致于今天已不能确指,但当时的感觉却是字字扎心。好像它们处心积虑地躲在那里,就是要定向伏击我急需痊愈的伤口。我放下书,感觉走投无路,不能释怀。

好在还有高考,繁重的高考。我拼命做卷子,拼命温书,希望将所有的空隙全部挤满,这当然不可能。所以周玉松安排的告别酒,我丝毫没有推辞。这家伙真是幸运,通过了空军招录飞行员的体检,可以省略高考,直接进入某一所飞行学院。虽然肯定还有选拔考试,但难度岂能比拟高考。驾驶作战飞机对于身体素质的要求极端严苛,据说招飞是万里挑一,文化课自然得松一点儿。

我为周玉松高兴,也格外羡慕。飞行员,不就是今天的飞将军嘛。《和张仆射塞下曲》是组诗,一共六首,我得名于第三首,但第二首最为有名,据说原型是李广,赫赫有名的飞将军。我跟未来的飞将军喝得格外开心,身边堆了一溜啤酒瓶。那时才发觉,我可能遗传了爸爸的饮酒基因,竟然如此海量,总也喝不醉,令我心焦。我很后悔,当年没有陪爸爸喝两杯。陪父醉笑三万场,那种感觉不必想象,肯定很美。

突然的初吻丝毫谈不上浪漫,只有缺憾。不仅因为既没有葵花向日又没有雨润大地,更因为它简直就是一场彼此心照不宣的阴谋。一方蓄谋已久,一方半推半就。周玉松得手之后试探着乘胜推进,我也没有拒绝。身体贴在一起,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这种感觉令我庆幸不已。我仿佛刚刚确认,自己的心脏还能跳动,我还活着。撕裂的疼痛也让我放心。我确信身体还属于自己,跟世界的联系并未中断,证据就是疼痛,可以击退麻木的包围。我紧紧搂住他,似乎那样就能深入一些,再深入一些,最终深入内心,将坍塌的灵魂重新撑起。

然而很遗憾,这个注定虚妄的精神愿景,最终只能沦为需要掩饰的人生疤痕。

周玉松撞击的速度越来越快。骨头碰在一起,疼。他在我耳边喃喃自语一般叫道:“建国,建国,我爱你,初二就爱上了你……”

那个瞬间我突然醒了酒,感觉这一切无聊而且荒诞。我确信此生不会跟他牵手。我们对于彼此都是旅途中的过客,缘分也有,但已用尽。我闭着眼睛,看见他戴着飞行员的专用墨镜咧嘴大笑,操纵着铮亮的先进飞机,在我头顶盘旋往复。气流吹动我的裙子头发,以及五月的花海,但我始终低着头;等我将头抬起,飞机已经远去,红色尾气拖出的两个大字,已经开始变形,但还依稀可辨。

成长。

十三

那段时间我迷上了王安忆,希望用她的絮絮叨叨治愈心灵,睡前都要读一段,治疗失眠。妈妈竟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白天偷偷看过。我发现后很是愤怒,抗议她的监视窥测,态度颇为激烈。我很想跟她大吵一架,越激烈越好,然后顺势离家出走。但是,她没有接下战表。她的态度格外冷静,甚至不乏谦卑委屈。

“你误会了。我……你姥姥说……当妈的,总得了解自己的女儿嘛。”

这话瞬间浇灭了我的阴谋。我咣当一声将门摔住,然后趴到床上,用枕头堵住嘴,放声痛哭。妈妈没有试图推门。她站在那里,不时轻轻敲门,同时柔声道:“建国……建国!”

良久之后,我冲外面喊道:“别吵了!我要复习!”

从此以后,我跟妈妈和平共处,互不干涉内政。高考的头一天,她问我道:“明天高考?”我心说这不废话嘛,嘴里嗯了一声。她说:“中午回来休息?我请个假,给你做饭吧。”

那时高考虽然紧张,但还不到如今的程度。多数都是就地考试,在本校不同的教室,由外校老师监考。反正高一高二早已放假,考场足够。考生可以在学校食堂就餐,在原来的寝室休息。当然,也有家长送饭,或者接学生回家。但我不希望那样。倒不是麻烦,而是不希望妈妈打破平衡。我还不能适应。

我连连摇头,坚决拒绝。

妈妈叹口气道:“是啊。我做的饭不好吃。”我们俩的想法总是不能合拍,这很正常。我打枪一般来了个长点射:“好吃我也不能回来。一来一回,至少得半小时,耽误事儿。”

头天上午考试结束。我交卷后下楼来到操场,只见外面等着不少家长。摩托车自行车为主,也有几辆轿车。其中有个白底红字的牌子,格外醒目。仔细一看,竟似乎是直接冲着我来的:

金榜题名

王者建国

我大吃一惊,赶紧走过去,越过门口的警戒线,来到那人跟前。果然是找我的,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她随身带着个方便袋,里面有个套装的高级饭盒,以及一束鲜红的郁金香,水珠晶莹。我追问谁叫她来的,她笑着看过我的准考证,答曰她也不认识,反正送到就算任务完成,随即将东西留下,转身离去。

旁边有人啧啧赞叹我的家长别出心裁,我心里却只有苦笑,将牌子的正面朝下扔在地上,提着东西逃跑一般来到学校门前。把门的警察查验过我的准考证和身份证,又吩咐把那袋子东西打开。是个三层联装的保温饭盒。下面两层是友和庄的灌汤包子,旁边撒着豆腐皮和咸菜丝;最上面是一碗小米粥。

警察微笑着挥手放行:“不要紧张,好好发挥,考出好成绩,报效父母。”

已有同学们过来围观。张立培也在其中。我可不想跟他们谈考试,他们的成绩都比我好。万一得知哪道题做错,不仅于事无补,反倒影响后面的发挥。

我把保温饭盒朝张立培眼前一推:“友和庄的灌汤包子,送给你。”

张立培:“无功不受禄。再说父母的心意,怎么能送人?”

“你替我整理过那么多笔记嘛。我嫌油腻,没胃口。”

处置掉包子,我把花带进了寝室,插进瓶子里,搁在窗台上,算是让全体室友共沾喜气。

考试还算顺利。最终成绩虽然刚过专科线,但我已很满足。那时高校还没有全面扩招,录取率比现在低很多。好歹的,我算是考上了大学。

舅舅一家回来庆贺,请我们去友和庄吃饭。席间妈妈还是只给王建军布菜。我从来没有敌视过弟弟,尽管他哭的时候也叫爸爸。这倒不是因为我宽宏大量,恰恰相反,是因为我气量狭小:我的心胸无法同时容纳两个敌人。既然已经聚焦主要目标,便只能忽略其他。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表达了抗议。毕竟那天我是法定的主角儿,人生中这样的机会并不多。

“妈,你好像从来没有给我布过菜。你从来都只顾建军。”

“你,你不是自己会吃吗?”妈妈有点语无伦次,表情语气都满是惊讶。

没有人反驳这话里显而易见的逻辑错误。舅舅舅妈哈哈一笑,争着为我布菜,将争论转换为笑谈。

遥远的大学生活给了我全新的视角,可以从容地审视过往。距离也有助于增加亲情。大一结束那年,我用打工赚来的钱请妈妈和弟弟吃灌汤包子,主动给他们俩布菜。妈妈夹起一个包子,咬开小口,迅速吸溜进汤汁儿,然后边赞叹边吃,好像此前从未吃过。我看他们俩吃得那么欢,欣慰之余,不觉又心生遗憾。遍插茱萸,栏杆拍遍。

大家吃好,正准备结账离开,妈妈忽然若无其事地开口道:“建国,你留在你爸爸墓碑上的名字,我已经叫人磨去了。”

“月黑雁飞高吗?为什么?!”我的语气颇为愤怒。

“知道你姥姥去世之前,为什么对你那么冷淡吗?”妈妈的声调并未同步提高。

“谁说姥姥冷淡过我?你胡说!从来没有过!”我砸了一下桌子。

妈妈平静地看着我,嘴角的微笑里带着嘲讽。这表情我很熟悉。抓住我开小差看《长恨歌》的语文老师,脸上常有。

“是我嘱咐她的。免得你受不了。那段时间她总跟我念叨你姥爷,说老是梦见他。几乎眼睛一闭,便能瞧见。”

我瞪大眼睛盯住妈妈,拳头慢慢松开。那个假期的确是她催促我和弟弟去陪姥姥的。

我低下头,抓起纸巾,遮住双眼,肩膀微微耸动。

“其实我不该这么早告诉你的。你姥姥特意提醒过我,要等你大学毕业。”妈妈的声音有些哽咽。

“但是我想,大学生终究会有大学生的样子。到底不是中学生。”

我把手伸出去,抓住妈妈的手。她的手没有砂纸的感觉,是跟爸爸的手不一样的粗糙。有着水锈的质感与气息。

“你要是愿意,明天就把本名刻上去。”妈妈捏了捏我的手。这是多年未曾有过的感受。我有点惊慌,还有点儿害羞。

十四

妈妈当然是不会养花的。我在外面读书工作四年多,姥姥留下的那两盆绿菊竟然还活着,已经可以算作她的不世功勋。那年我回到家时,见刚刚开花的它们竟然在日光下暴晒,不觉有些上火。我强调过多次,开花初期绿菊要避光,否则花瓣会提前褪色,但她总是记不住。

“妈,你怎么回事,我不是跟你说过多次,绿菊开花初期要避光吗?”

“跟你说个事儿。当年撞死你爸爸的那个人,前几天也被撞死了。还在那个街角,离你爸爸出事的地方顶多一百米。”

那段经历郁结于心,就像一根刺扎进心肌,已经浑然一体,拔与不拔都痛。而今唰啦一下,记忆伤疤的拉链被突然拉开,我不觉浑身一震,好险没有倒下,眼前一片模糊。片刻之后,我眨眨眼,依靠繁复的绿色花球,将模糊的视力治愈,这才确认伤口已经痊愈,没有流血,而那疼痛更多的只是陈旧的记忆性伤痛。

“算起来,他正好十八岁吧?真可惜。愿他和我爸爸、姥姥一样,在彼岸安息。”

“哼,一命抵一命,活该!”

“当年他还是孩子。责任在父母。”

“反正我觉得这就是天意。等他十八岁成人,然后还债。”

我没再说话,感觉如释重负。好像心头的千钧重担突然卸下,而墓碑上的名字刚刚换掉。我心满意足地半躺半靠在沙发上,仿佛那个沙发的拐角,便是家,便是故乡。

既然如此,还有一件事便不能继续虚悬,需要交代。

“妈,我爸爸曾经决定,等我十八岁就跟你离婚,你知道吗?”

“是那个开花店的吧。你怎么会知道?”妈妈嘴角的微笑里充满轻蔑。

“你都知道?你就不担心,不生气?”我觉得自己是鼓足了平生的勇气,但没想到她的表情是了如指掌。这反应多少有点让我失望,好像精心准备的包袱抖出来却没响。

“担心什么?白天里狗难免四处游逛,寻找母狗。但到了晚上,一定会回家。”

“姥姥知道吗?”这个侮辱性的比喻有点令我心痛。这可不是我向她交底的动机。我无力反击,只能继续用问题掩饰遮盖。

“哼,你真以为我傻?”妈妈冲我笑笑,表情有些狡黠。

(作者简介:张锐强,河南信阳人。三十岁开始写作。出版《杜鹃握手》《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诗剑风流——杜牧传》等十余部。曾获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全煤乌金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奖、《山花》双年奖。现居山东胶州。)